首頁>> >> 文学思考>> zhū qīng Zhu Ziq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8niánshíyīyuè22rì1948niánbāyuè12rì)
標準與尺度
  《標準與尺度》,1948年4月由文光書店印行。收文23篇,多為文學雜談。本輯收錄《動亂時代》,
  《中國學術界的大損失——悼聞一多先生》,《回來雜記》,《論嚴肅》,《論氣節》,《論吃飯》等6篇。
  動亂時代
  中國學術界的大損失
  回來雜記
  論嚴肅
  論氣節
  論吃飯
動亂時代
  這是一個動亂時代。一切都在搖蕩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隨時變化之中。人們很難計算他
  們的將來,即使是最短的將來。這使一般人苦悶;這種苦悶或深或淺的籠罩着全中國,也或
  厚或薄的彌漫着全世界。在這一回世界大戰結束的前兩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滅
  感。這種幻滅感到了大戰結束後這一年,更顯著了;有我們中國尤其如此。
  中國經過八年艱苦的抗戰,一般人都掙紮的生活着。勝利到來的當時,我們喘一口氣,
  情不自禁的在心頭描畫着三五年後可能實現的一個小康時代。我們也明白太平時代還遙遠,
  所以先衹希望一個小康時代。但是勝利的歡呼閃電似的過去了,接着是一陣陣悶雷響着。這
  個變化太快了,幻滅得太快了,一般人失望之餘,不由得感到眼前的動亂的局勢好像比抗戰
  期中還要動亂些。再說這動亂是世界性的,像我們中國這樣一個國傢,大概沒有足夠的力量
  來控製這動亂;我們不能計算,甚至也難以估計,這動亂將到何時安定,何時纔會出現一個
  小康時代。因此一般人更深沉的幻滅了。
  中國嚮來有一治一亂相循環的歷史哲學。機械的循環論,現代大概很少人相信了,然而
  廣義的看來,相對的看來,治亂的起伏似乎可以說是史實,所謂廣義的,是說不限於政治,
  如經濟恐慌,也正是一種動亂的局勢。所謂相對的,是說有大治大亂,有小治小亂;各個國
  傢,各個社會的情形不同,卻都有它們的治亂的起伏。這裏說治亂的起伏,表示人類是在走
  着麯折的路;雖然走着麯折的路,但是總在嚮着目標走上前去。我相信人類有目標,因此也
  有進步。每一回治亂的起伏,清算起來,這裏那裏多多少少總有些進展的。
  但是人們一般都望治而不好亂。動亂時代望小康時代,小康時代望太平時代——真正的
  “太平”時代,其實衹是一種理想。人類嚮着這個理想麯折的走着;所以麯折,便因為現實
  與理想的衝突。現實與理想都是人類的創造,在創造的過程中,不免試驗與錯誤,也就不免
  衝突。現實與現實衝突,現實與理想衝突,理想與理想衝突,樣樣有。從一方面看,人生充
  滿了矛盾;從另一方面看,矛盾中卻也有一致的地方。人類在種種衝突中進展。
  動亂時代中衝突更多,人們感覺不安,彷徨,失望,於是乎幻滅。幻滅雖然幻滅,可還
  得活下去。雖然活下去,可是厭倦着,詛咒着。於是搖頭,皺眉毛,“沒辦法!沒辦法”的
  說着,一天天混過去。可是,這如果是一個常態的中年人,他還有相當的精力,他不會甘心
  老是這樣混過去;他要活得有意思些。他於是頽廢——煙,賭,酒,女人,盡情的享樂自
  己。一面獻身於投機事業,不顧一切原則,衹要於自己有利就幹。反正一切原則都在動搖,
  誰還怕誰?衹要抓住現在,抓住自己,管什麽社會國傢!古詩道:“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可以用來形容這些人。
  有些人也在幻滅之餘活下去,可是憎惡着,憤怒着。他們不怕幻滅,卻在幻滅的遺跡上
  建立起一個新的理想。他們要改造這個國傢,要改造這個世界。這些人大概是青年多,青年
  人精力足,顧慮少,他們討厭傳統,討厭原則;而現在這些傳統這些原則既在動搖之中,他
  們簡直想一腳踢開去。他們要創造新傳統,新原則,新中國,新世界。他們也是不顧一切,
  卻不是衹為自己。他們自然也免不了試驗與錯誤。試驗與錯誤的結果,將延續動亂的局勢,
  還是將結束動亂局勢?這就要看社會上矯正的力量和安定的力量,也就是說看他們到底抓得
  住現實還是抓不住。
  還有些人也在幻滅之餘活下去,可是對現實認識着,適應着。他們漸漸能夠認識這個動
  亂時代,並接受這個動亂時代。他們大概是些中年人,他們的精力和膽量衹夠守住自己的崗
  位,進行自己的工作。這些人不甘頽廢,可也不能擔負改造的任務,衹是大時代一些小人
  物。但是他們謹慎的調整着種種傳統和原則,忠誠的保持着那些。那些傳統和原則,雖然有
  些人要踢開去,然而其中主要的部分自有它們存在的理由。因為社會是聯貫的,歷史是聯貫
  的。一個新社會不能憑空從天上掉下,它得從歷來的土壤裏長出。社會的安定力固然在基層
  的衣食住,在中國尤其是農民的衣食住;可是這些小人物對於社會上層機構的安定,也多少
  有點貢獻。他們也許抵不住時代潮流的衝擊而終於失掉自己的崗位甚至生命,但是他們所抱
  持的一些東西還是會存在的。
  以上三類人,衹是就筆者自己常見到的並且相當知道的說,自然不能包羅一切。但這三
  類人似乎都是這動亂時代的主要分子。筆者希望由於描寫這三類人可以多少說明了這時代的
  局勢。他們或多或少的認識了現實,也或多或少的抓住了現實;那後兩類人一方面又都有着
  或近或遠或小或大的理想。有用的是這兩類人。那頽廢者衹是消耗,衹是浪費,對於自己,
  對於社會都如此。那投機者擾害了社會的秩序,而終於也歸到消耗和浪費一路上。到處搖頭
  苦臉說着“沒辦法”的人不過無益,這些人簡直是有害了。改造者自然是時代的領導人,但
  希望他們不至於操之過切,欲速不達。調整者原來可以與改造者相輔為用,但希望他們不至
  於保守太過,抱殘守闕。這樣維持着活的平衡,我們可以希望比較快的走入一個小康時代。
  1946年7月12—13日作。
  (原載1946年7月21日南京《中央日報》)
中國學術界的大損失
  ——悼聞一多先生
  一
  聞一多先生在昆明慘遭暗殺,激起全國的悲憤。這是民主運動的大損失,又是中國學術
  的大損失。關於後一方面,作者知道的比較多,現在且說個大概,來追悼這一位多年敬佩的
  老朋友。
  大傢都知道聞先生是一位詩人。他的《紅燭》,尤其他的《死水》,讀過的人很多。這
  些集子的特色之一,是那些愛國詩。在抗戰以前他也許是唯一的愛國新詩人。這裏可以看出
  他對文學的態度。新文學運動以來,許多作者都認識了文學的政治性和社會性而有所表現,
  可是聞先生認識得特別親切,表現得特別強調。他在過去的詩人中最敬愛杜甫,就因為杜詩
  政治性和社會性最濃厚。後來他更進一步,註意原始人的歌舞:這是集團的藝術,也是與生
  活打成一片的藝術。他要的是熱情,是力量,是火一樣的生命。
  但是他並不忽略語言的技巧,大傢都記得他是提倡詩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創造詩的新格
  律的人。他創造自己的詩的語言,並且創造自己的散文的語言。詩大傢都知道,不必細說;
  散文如《唐詩雜論》,可惜衹有五篇,那經濟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簡直是詩。我
  聽他近來的演說,有兩三回也是這麽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稱量而出,卻又那麽自然流暢。他
  因此也特別能夠體會古代語言的麯折處。當然,以上這些都得靠學力,但是更得靠才氣,也
  就是想象。單就讀古書而論,固然得先通文字聲韻之學;可是還不夠,要沒有活潑的想象
  力,就衹能做出點滴的餖飣的工作,决不能融會貫通的。這裏需要細心,更需要大膽。聞先
  生能夠體會到古代語言的表現方式,他的校勘古書,有些地方膽大得嚇人,但卻得細心吟味
  所得;平心靜氣讀下去,不由人不信。校書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為知識
  和技術的一般進步,他的成就駸駸乎駕活校的高郵王氏父子而上之。
  他研究中國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復活在現代人的心目中。因為這古代與
  現代究竟屬於一個社會,一個國傢,而歷史是聯貫的。我們要客觀的認識古代;可是,是
  “我們”在客觀的認識古代,現代的我們要能夠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夠在心目中
  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認識那活的古代,也許纔是那真的古代——這也纔是客觀的認識古
  代。聞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話,是將這神話跟人們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話不是空想,不
  是娛樂,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現。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與自然鬥爭的紀
  錄,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辭》的神話,也是一樣的態度。他看屈原,也將他放在整個時代
  整個社會裏看。他承認屈原是偉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衹有這麽看,屈原的
  真面目也許才能再現在我們心中。他研究《周易》裏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個社會的影像在
  心裏。研究《詩經》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詩裏不少歌詠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說笑話,說他
  研究《詩經》,越來越“形而下”了——其實這正表現着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認識古代,有時也靠着這種幽默感。看《匡齋尺牘》裏《狼
  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夠體會到別人從不曾體會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謂“匡齋”本於匡
  衡說詩解人頤那句話,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裏《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也是一首
  難得的幽默的詩。他有着強大的生命力,常跟我們說要活到八十歲,現在還不滿四十八歲,
  竟慘死在那卑鄙惡毒的槍下!有個學生曾瞻仰他的遺體,見他“遍身血跡,雙手抱頭,全身
  痙攣”。唉!他是不甘心的,我們也是不甘心的!
  (原載1946年《文藝復興》)
  二
  聞先生的慘死尤其是中國文學方面一個不容易補償的損失。
  聞先生的專門研究是《周易》、《詩經》、《莊子》、《楚辭》、唐詩,許多人都知
  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發表的文字雖然不算太多,但積存的稿子卻很多。這些
  並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親手抄寫得很工整。衹是他總覺得還不夠完密,要
  再加些工夫纔願意編篇成書。這可見他對於學術忠實而謹慎的態度。
  他最初在唐詩上多用力量。那時已見出他是個考據傢,並已見出他的考據的本領。他註
  重詩人的年代和詩的年代。關於唐詩的許多錯誤的解釋與錯誤的批評,都由於錯誤的年代。
  他曾將唐代一部分詩人生卒年代可考者製成一幅圖表,誰看了都會一目瞭然。他是學過圖案
  畫的,這幫助他在考據上發現了一種新技術;這技術是值得發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
  個詩人,並且是個在領導地位的新詩人,他親自經過創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賞詩人與詩。
  他的《唐詩雜論》雖然衹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這些不但將欣賞和考據融化得恰到
  好處,並且創造了一種詩樣精粹的風格,讀起來句句耐人尋味。
  後來他在《詩經》、《楚辭》上多用力量。我們知道要瞭解古代文學,必須從語言下
  手,就是從文字聲韻下手。但必須能夠活用文字聲韻的種種條例,才能有所創獲。聞先生最
  佩服王念孫父子,常將《讀書雜志》、《經義述聞》當作消閑的書讀着。他在古書通讀上有
  許多驚人而確切的發明。對於甲骨文和金文,也往往有獨到之見。他研究《詩經》,註重那
  時代的風俗和信仰等等;這幾年更利用弗洛依德以及人類學的理論得到一些深入的解釋。他
  對《楚辭》的興趣似乎更大,而尤集中於其中的神話。他的研究神話,實在給我們學術界開
  闢了一條新的大路。關於伏羲的故事,他曾將許多神話綜合起來,頭頭是道,創見最多,關
  係極大。曾聽他談過大概,可惜寫出來的還衹是一小部分。他研究《周易》,是愛其中的片
  段的故事,註重的是社會生活經濟生活的表現。近三四年他又專力研究《莊子》,探求原始
  道教的面目,並發見莊子一派政治上不合作的態度。以上種種都跟傳統的研究不同:眼光擴
  大了,深入了,技術也更進步了,更周密了。所以貢獻特別多,特別大。近年他又註意整個
  的中國文學史,打算根據經濟史觀去研究一番,可惜還沒有動手就殉了道。
  這真是我們一個不容易補償的損失啊!
  1946年7月20日作。
  (原載1946年8月30日《國文月刊》第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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