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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作者:陈治平 孙轩辕 陈文
  第一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第二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第三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第四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第五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
  第六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第七卷 合影楼奇缘留佳话
  第八卷 清安寺开棺续前缘
  第九卷 刘翠翠长恨情难圆
  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
  第十一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第十二卷 柳春荫百磨存气骨
  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认子
  第十五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第十六卷 风流客苦偿风流债
  第十七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赐纩衣缘
  第十九卷 无情妇贪欢罹白刃
  第二十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第二十一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
  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
  第二十四卷 东廊僧招魔陷囹圉
  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第二十六卷 赫监生魂丧非空庵
  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第二十八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第二十九卷 吹凤箫女诱东墙
  第三十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三十一卷 乐小舍拚生觅偶
  第三十二卷 欺贫女怒触雷霆
  第三十三卷 夸妙术丹客提金
  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宫刑
  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第三十七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第三十八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报仇
  第四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第四十一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第四十三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第四十四卷 苏小小魂断西泠桥
  第四十五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
  第四十七卷 误告状孙郎得妻
  第四十八卷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
  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
  第五十一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第五十二卷 俏梅香传香结良缘
  第五十三卷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义得二贞
  第五十五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第五十六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第五十七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第五十八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第五十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第六十卷 梅香认合玉蟾蜍
  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
  第六十二卷 贪淫乐须眉变弱女
  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第六十四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第六十五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第六十六卷 穷不了连掇巍科
  第六十七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第六十八卷 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第六十九卷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第七十卷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
  第七十二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第七十三卷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第七十四卷 司马玄红颜逢知己
  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财殉节
  第七十六卷 贾娉娉再生缔前盟
  第七十七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第七十八卷 两纳聘方成秦与晋
  第七十九卷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第八十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第一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第一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
  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谁?姓吕,名塚,号洞宾,岳州河东人氏。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钟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钟离先生恐他立志未坚,十遍试过,知其可度,欲授以黄白秘方,使之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洞宾问道:“所点之金,后来还有变异否?”钟离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还归本质。”洞宾愀然不乐道:“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受此方也。”钟离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尽在于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吩咐道:‘汝游人间,若遇两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从没见有两口之人,今汝姓吕,即其人也。”遂传以分合阴阳之妙。洞宾修炼丹成,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可上升。从此混迹尘途,自称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着吕字。尝游长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钱,向市上大言:“我有长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钱满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争以钱投罐,罐终不满,众皆骇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道:“人说我这车子钱共有千贯,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连车子也推得进,何况钱乎?”那僧不以为然,想着:“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道人见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个肯字,不悉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此时众人聚观者极多,一个个肉眼凡夫,谁人肯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无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将罐子侧着,将罐口向着车儿,尚离三步之远,对僧人道:
  “你敢道三声‘肯’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每叫一声“肯”,那车子便近一步。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滚入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齐喊道:“奇怪!奇怪!”都来张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悦之意,问道:“你那道人是神仙,还是幻术?”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
  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
  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个妖术,欲同众人执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这车子钱财么?我今还你就是。”遂索纸笔,写一道符,投入罐内,喝声:“出,出!”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道:“这罐子贪财,不肯送将出来,待贫道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万丈深潭,影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则声。僧人大怒,提起罐儿,向地下一掷,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儿,连先前众人布施的散钱并不见一个,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来看时,题得有诗四句道:
  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脱了一车子钱财,意气沮丧,忽想着诗中“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之语,急急忙忙行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的钱车,那钱物依然分毫不动。那道人立于车旁,举手笑道:“相待久矣!
  钱车可自收去。”又叹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钱如此,更有何人不爱钱者?普天下无一人可度,可怜哉!可痛哉!”言毕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有一个口字,二口成吕,乃知吕洞宾也。懊悔无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错过。有人论:这一车子钱,岂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钱也舍不得的。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一念算计入来。不要把钱多钱少,看做两样。如今听在下说这一文钱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惩忿窒欲,且休望超凡人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
  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
  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磁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个窑户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浑家描画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那杨氏年三十六岁,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只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事。所生一子,名唤邱长儿,年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磁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倒乖巧,平日喜的是樋钱耍子。——怎的样樋钱?也有八个六个,樋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樋去一背一字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当初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再旺道:“你往哪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什么去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攧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攧。
  长儿拣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
  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流,动了赌兴,问再旺道:“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攧么?”
  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
  一连攧了十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哪里去?”长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你赢得时,我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
  “你若不肯攧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是攧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个小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攧。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论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末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得以气胜。初番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攧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了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长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只有先贫后富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够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该住手回家。可笑长儿把这钱不看做倘来之物,反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借我的,有何不可?”
  这一交,合该长儿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复一攧,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一文钱,要买椒的,你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
  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倒在此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
  “买的椒在哪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再旺道:“他与我攧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攧钱,不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既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惹出一场大祸,辗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便骂道:“天杀的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去,来骗我家小厮攧钱。”口里一头骂,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厮打急了,把身子来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的钱,撒了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捡钱。
  捡起时,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他骂娘养汉,野杂的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养汉。”孙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休,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都头。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他与邱家只隔得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面,不好发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狗泼妇,狗淫妇!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倒来谤别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不恁般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幼,连头带脑,也还不够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一声泼妇,一声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杨氏怕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嚎啕大哭。邱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儿啼哭,问起缘由,倒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邱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笑,声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口。
  邱乙大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你这贱人瞒着我做的好事!趁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还敢开口?邱乙大道:“泼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瞒得老公,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杨氏道:“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邱乙大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邱乙大道:
  “既是没有时,他们如何说你,你如何凭他说,不则一声?显是心虚口软,应他不得。若是真个没有,是他们诈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他门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与他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被邱乙大三两个巴掌,掇出大门。把一条戏索丢与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自睡去。单剩杨氏在门外好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索,去认那刘三旺的门首。也是将死的人,失魂颠智,刘家本在东间壁第三家,却错走到西边去,走过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见门面与刘家相象,忙忙的把几块乱砖衬脚,搭上麻索于檐下,系颈自尽。
  可怜伶俐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却说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门首。这匠人诨名叫做白铁,每夜四更,便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溺,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时,吃了一惊。
  不是傀儡场中鲍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
  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来的?好不怕人!犹恐是眼花,转身进屋,点个火来一照,原来是新缢的妇人,咽喉气断,眼见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却不是一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计:
  “将他移在别处,与我便无干了。”担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索。那白铁本来有些蛮力,轻轻的便取下挂来,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详,向一家门里撇下。头也不回,竟自归家,兀自连打几个寒噤,铁也不敢打了,复上床去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邱乙大,黑早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静,直走到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地寻思:“莫不是这贱妇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门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道:“他若不死时,麻索必然还在。”再到门前去看时,地下不见麻绳,定是死了刘家门首,被他知觉,藏过了尸首,与我白赖。又想:“刘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绰板婆和那小厮在家,那有力量搬运?”又想道:“虫蚁也有几只脚儿,岂有人无帮助?且等他开门出来,看他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把钱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惊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闲荡,打探一回,并无影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齁,不觉怒起,掀开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这小厮睡梦里直跳起来。邱乙大道:“娘也被刘家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邱乙大教长儿去惹事,看风色。长儿听说娘死了,便哭起来,忙忙的穿了衣服,带着哭,一径直赶到刘三旺门首去,骂道:“狗娼根狗淫妇!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如何耐得,急赶出来,骂道:“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欺负老娘么?”便揪着长儿头发,却待要打,见邱乙大过来,就放了手。
  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哭带骂讨娘,邱乙大耐不住,也骂起来。那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再旺来相帮,两下干骂一场,都里劝开。邱乙大教长儿看守家里,自去街上央人写了状词,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妻孙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状词,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邻里干证到官审问。原来绰板孙氏平昔口嘴不好,极是要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因此说话中间,未免偏向邱乙大几分,把相骂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的将这人命,射实在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将尸藏匿在家,希图脱罪。差人搜检,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定罪。且不用刑,将绰板婆拘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邱乙大讨保在外。这场官司好难结哩!有分教:
  绰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耽误生涯。
  这事且搁过不提。再说白铁将那尸首,却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纪六十余岁,有个妈妈,靠着卖酒过日。是夜睡至五更,只听得叩门之声,醒时又不听得。刚刚合眼,却又闻得砰砰声叩响。心中警异,披衣而起,即唤小二起来,开门观看。只见街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件物事。王公还道是个醉汉,对小二道:“你仔细看一看,还是远方人,是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可叩他家起来,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认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细。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做是条马鞭,便道:“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道“你怎么晓得他是个马夫?”小二道:“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处人,由他罢!”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时,却拿不起,只道压了身底下,尽力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道:“阿呀!”连忙放手。那尸扑的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一惊,问道:“这怎么说?”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缢死的人,颈下扣的绳子。”王公听说,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叫道:“这没头官司,叫我如何吃得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与小二商议。小二道:“不打紧,只教他离了我这里,就没事了。”王公道:“说得有理,还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罢。”当下二人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撞见,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奔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岸上打灯笼来的是谁?那人乃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百出,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因与一个隔县姓赵的人家争田。这一早要到田头去割稻,同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挑索子镰刀,正来下舡。那提灯的在前,走下岸来,只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便道:“这该死的贪这样脓血!若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内中一个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帮手,他只道醉汉身边有些钱钞,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冰一般冷,缩手不迭,便道:“原来死的了!”朱常听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慌。拿灯来照看,是老的?是少的?”众人在灯下仔细打灯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朱常道:“你们把他颈里绳解去那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众人道:“老爹,这妇人正不知是甚人谋死的?我们如何倒去招揽是非?”朱常道:“你莫管他,我自有用处。”众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将平基盖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妇子叫五六个来!”卜才道:“这二三十亩稻,够什么砍,要这许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卜才不知是意见,即便提了灯回去。不一时叫到,坐了一舡,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众人问道:“老爹载这东西去有甚用处?”朱常道:
  “如今去割稻,赵家定来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打,到告状结杀。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官司,还有许多妙处。”
  众人道“老爹怎见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处?”朱常道:“有了这尸首时,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财采。他若不见机,弄到当官,定然我们占个上风。
  可不好么!”众人都喜道:“果然妙计!小人们怎省得?”正是:
  算定机谋夸自己,排成巧计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晓得什么利害?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竟像瓮中取鳖,手到拿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便到河边来厮闹便好:银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赢得,竟像生了翼翅的一般,顷刻就飞到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头尚有一箭之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好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颗草根上,只留一个人在船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割稻。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原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只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做太白村,乃是江南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人错壤而居。与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只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宁的。先把来抵借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拦在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
  不想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砍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赵完也是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割稻,所以放心托胆。那知朱常又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只在田中砍稻。早有人报知赵完。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来个男子,六七个妇人。”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的对男,女对女,都拿的来,敲断他的孤拐子,连船都拔他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覆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男子妇人,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个精壮村夫,赶上一拳打去,只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余便知摧枯拉朽了。
  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身子打一偏,那拳便打个空,反被众人围将拢来,将田牛儿围住,险些儿动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两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倒像八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斤骨,初踏上船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赵家后边的人,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说。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过去,便喊起来道:“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攦脱逃走,被朱家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儿。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
  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人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
  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赶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正说着,只见众人赶到,乱嚷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罢。”赵完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
  众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
  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开言:“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
  赵完心中没有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正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多向外边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吩咐:“只要拿人,不许打人。”
  众人应允,一阵风出去。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
  “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吩咐:“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命为重,只怕抵挡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槌,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够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
  含容终有益,任意是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缩到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槌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吩咐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这老忘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了一层。众人只顶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
  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道:
  “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头时,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还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攦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住。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来。
  “我把朱常这老忘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
  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那众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俱应承了。赵完即央人写了状词,邻里写了公呈,同往婺源县击鼓喊冤。正是:
  强中更遇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
  却说那婺源县大尹,姓李名正,字国材,山东历城县人。
  乃进士出身,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当下闻得击鼓喊冤,即便升堂,传集衙役皂快,喝教带进赵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大尹问道:“你们有甚冤枉?
  从实说来。”赵完手持状词,口中只说:“老爷救命。”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状词看了,见是人命重事。大尹又问邻佑道:“你们是什么人?”邻里道:“小人俱是赵完左右邻居,目击朱常在赵完家行凶,不得不来报明。”将呈子递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轿,带领仵作一应衙役,往赵家检验。赵家已自摆设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仵作将三个死尸致命伤处,从实检验报来。仵作先将丁老儿、田氏看过,禀道:“这两个俱是打伤脑壳。”又将朱常的死妇遍身看过,禀道:“此妇遍身并无伤处,惟有颈下一条血痕,看来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
  大尹道:“可俱是实?”仵作禀道:“小人怎敢混报?”大尹心下疑惑:“既是两下相殴,为何此妇身上毫无伤处?”遂唤朱常问道:“此妇是你什么人?”朱常禀道:“是小人家人卜才的妻子。”大尹便唤卜才问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时打死了?”
  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仵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吩咐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听审。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大尹把惊堂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弄死。你若巧辩,快夹起来。”
  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打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在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扎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他,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早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
  早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到:“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吩咐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悉这死罪不脱。”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了结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侥幸得效,便道泼天大功劳了,亏我挟持成就,竟想厚报;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转脸来了。所以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啊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
  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劲就掇。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斤斗直跌出门外,磕碎脑后,鲜血直淌。小二跌毒了,骂道:“这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
  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
  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下,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
  “这厮原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佑上前来,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
  且说邱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怎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门要去告状。邱乙大上前问了个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日,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是他们丢掉了。到如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自赖不得的了。”即忙赶到县前看来,只见王婆叫喊到县堂上。县主知是杀人大案,立刻出签拿了小二。不问众人,先教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到罪真难脱了,不待用夹,一一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邱乙大算计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且一顿拳头,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
  见因贪白锵,番自丧黄泉。
  且说邱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
  化为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
  邱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恁般一个好汉!有得几日,却又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中看时,止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够。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看看捱过残年,又早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道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元。大尹到尸场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索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仵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力量有限,赵家是何等势务,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恁地利害,只拣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你当时就不该招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门情絮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过的,岂是仵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了许久,料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觉显明,倒教仵作人没理会。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的钱财,若尸首烂坏了,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仵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旁暗暗叫苦。
  大尹将所报伤处,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诉。大尹怒道:
  “还要强辩!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极有记性,急趋想起,“去年邱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余家人问徒招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提。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邱乙大状同,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邱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吊出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仵作揭开棺盖,那邱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证邻里也道:“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由,邱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走行这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地狱又添长舌鬼,阳间少了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邱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非刘三旺拳手相打。
  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不在话下。
  且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够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两条性命。
  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子活活打死无辜两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原有报不到之处。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句言语么?是那几句?古语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那天公算善报,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曾放过那个?
  这赵完父子漏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小子只有一张口,没有两副舌,说了那边,便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还你一个报应。闲话休提。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吃了好几日酒。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着母亲暴露,领归埋葬不提。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余。
  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
  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够满其所欲?
  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倒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厨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余,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够十分尽兴。不如悄地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向我,就在这里,也可做得长久夫妻。”爱大儿道:“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的夫妻!”赵一郎道:“昔年丁老官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教我相帮他扛抬,曾许事完之日,分一份家私与我。那个棒棍,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相爱,故不说起。你今既有此心,我与老爹说,不要了那一份家,寻个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竟自走了出来,他可敢道个不字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爱大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次日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一份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与我度日。”赵完答道:“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道:“方才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提。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个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儿子,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赵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不与他些,这点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惯了他,做了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止有他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永无挂虑。”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小东西,或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明日去买些砒霜,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欢喜,以为得计。他父子商议,只道神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欲要报与赵一郎,因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淫声浪说。那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儿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儿正玩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那个冲撞了你?如此着恼!”爱大儿道:“时耐一郎这厮,今早把风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你,倒说:‘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样没上下的人,怎生设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后患。”
  那老儿道:“原来这厮恁般无礼!不打紧,明晚就见功效了。”
  爱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那婆娘得了实言,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不小,想道:“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了棒槌,锁上房门,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
  不如竟到官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说得是。还到那一县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到他县里去。”那太白村离县只有四十余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由细诉,将行凶棒槌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
  “既有此情,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奸么?”赵一郎被问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已显然,不必强辩。”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提。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霜,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
  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辩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煅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实招。只因他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处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骗,男女二人,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释放回家。
  一面备文,申报上司,提解见证。不一日,申奏刑部,详勘号札,四人俱拟依秋后处决。只因这一文钱,又断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不为这一文钱争闹,杨氏如何得死?没有杨氏尸首,连朱常这诈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为这一文钱,却断送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忍气为上。有诗为证:
  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
  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祸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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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第二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
  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今杭州是也。在城众安桥北首观音庵相近,有一个商人,姓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母,长得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只生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只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
  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鸟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访问梢工道:“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的小娘子。
  官人问他做甚?”乔俊道:“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他些财礼,讨此妇为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
  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这乔俊娶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丧,万贯家资指日休。
  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与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娶他,就应承罢,只要一千贯文财礼。”梢工便说:
  “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二娘子,特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梢工回复乔俊说:夫人肯与你了,要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吩咐道:“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我今作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老夫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妇人乃言:
  “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
  次日天晴,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径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了轿,打发轿子去了。
  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见,说知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
  “丈夫,你既娶来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高氏启口说出,直教乔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是:
  妇人之语不宜听,割户分门坏五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间男子几多人!
  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我说也自枉然了。
  只是要你与他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
  “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日早起去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余。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银两,还够做本钱。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吩咐周氏:“你可耐静,我出去多只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景至了。某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进门。周氏乃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记挂你无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只因这人来,有分教: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正是:
  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道:
  “嫂子,乔俊在家么?”周氏答道:“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
  那人说:“我是他里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只凭你教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里长相别出门。
  次日饭后,领一个后生,年约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走动也好。”周氏见说,心中欢喜道:“委实我家无人走动,看这人,想也是个良善本分的,工钱便依你罢了。”当下遂谢了里长,留在家里。至次日,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知家里赛儿病了两个余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场烧了。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不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家,倒有心看上他,有时做夫回来,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见他家无人,勤谨做活,周氏时常眉来眼去的勾引他。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之类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大门,去灶上荡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摆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前烧火,周氏轻轻的叫道:“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千不合万不合入房内,有分教小二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僮仆人家不可无,岂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跷蹊事,瞒着堂堂大丈夫。
  此时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罢。!”小二道:“不敢!”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解开主腰儿,教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两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要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
  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妆洗面罢,吃饭。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当。
  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无人闲管。
  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闲人说:
  “周氏与小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与周氏说:“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了半晌,勉强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洪大工得了言语自回家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去,料想违他不得,只是你却如何?小二答道:
  “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送酒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罢。”
  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时里与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万望娘子用心!”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笼来。捱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接周氏。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
  飞蛾扑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周氏道:
  “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我在家中,我自照管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教他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
  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一日,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婿,却不便当?”高氏听得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女儿招雇工人为婿?”周氏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与他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若还思量此事,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后来不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灭门之事。
  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乔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似此又过了一月。
  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裳,叫女儿到面前问道:“你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玉秀推托不过,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婆娘做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这小二只因酒醉了,中了高氏计策,当夜便是:
  东岳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来!”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递与高氏。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高氏与周氏商量:
  “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大工走入后园,看见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
  “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余深水,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睡了。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了小二出门便了,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后来却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门绝户,悔之何及!
  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妻两口儿,只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论,一口气,走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讯,径走皮市里来,问卖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皮?莫非死在那里了?”
  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信息,不知何处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
  一日,并无踪迹。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问。
  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远远看时,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
  当时有一个破落户王青,都叫他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说出来,只教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财。
  谁知错认尸和首,引出冤家祸患来。
  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又作计较。”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河下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只有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
  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
  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他些钱钞,也不见得弄出事来。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问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径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
  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滥酷刑,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了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
  二妇人见洪三已招,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
  都押下牢监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尸。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齐来看。
  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放在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
  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几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
  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够半个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下,早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攒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面别。
  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扎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这乔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
  翻来复去,过了一夜。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门屋,俱拆没了,只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
  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
  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余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滴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
  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见王青打自己巴掌约有百余,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
  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
  从来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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