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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乐部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岑诺芹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气氛有点异样,簇新装修,空气有点寒冽,她拉一拉衣襟坐下。
  有人斟一杯咖啡给她。
  新任编辑尚未出现。
  诺芹听前辈说,从前的报馆或杂志社设施多数简陋,有的连冷暖气也没有,经过廿年发展进步,现在有规模的文化机构设备同其它大公司没有什么分别了。
  今日她应邀来到宇宙出版社见总编辑,一直以为还有其它行家,可是会议室只得她一个人。
  开会时间已经到了。
  门一推开,一位年轻、目光炯炯、满面笑容的女子走进来,一边伸长了手,“是岑小姐吧,我叫伍思本,是宇宙杂志新总编辑。”
  诺芹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
  伍思本身后还有一位助手。
  她介绍:“我的好帮手,林立虹。”
  伍思本穿着一件鲜红色外套,这正是诺芹最不喜欢的颜色之一。
  她静待对方先开口。
  看样子,伍思本已经代替了罗国珠的职位,国珠在宇宙机构工作五年,忽传与老板不和,跟着销声匿迹。
  在该刹那,诺芹想念以前与罗国珠相处的好日子。
  她轻轻问:“其它的同事呢?”
  伍思本把身子趋向前一点,“今天,就是我同你开会。”
  诺芹留学英国,很感染了人家那种含蓄低调的静,至怕美式咄咄逼人的大动作。
  果然,伍思本说:“我来自威斯康辛麦迪逊学院新闻系。”
  诺芹客套地点点头。
  伍思本忽然大声笑起来,“你看,现在中文报馆的编、写人才都留英留美,镀金镀银,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中文报馆最多是来自大陆的所谓知青,嘿,我对本市文化演进,作过详细研究。”
  诺芹见她如此嚣张,心中不禁反感,面子上只是不露出来。
  伍思本说下去:“我同老板说:我们这一批新文化人,允文允武。”
  诺芹真想揶揄地说一句不敢当。
  “岑小姐——”
  “叫我诺芹得了。”
  “名字真文雅。”
  “你的也是。”
  “是,中文名字动听,反映文化,比爱丽斯、阿曼达悦耳多了。”
  咦,这话比较中听。
  “我上班第三天,就下令叫公司里所有叫樱桃、云呢拉的女孩子另觅芳名,宇宙不是冰淇淋店。”
  诺芹忍不住笑了。
  这些都是题外话,她到底想说什么?
  “诺芹,你为我们撰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诺芹笑笑,怎么样,想朝她开刀?
  “诺芹,这半年来经济不景气,你想必知道。”
  诺芹微笑,“我亦有看报。”她语气已开始讽剌。
  “你的短篇小说非常受欢迎。”
  诺芹欠一欠身。
  这是事实,毋需商榷,否则,她没有资格坦然坐在这里,看这位脸带三把火的新官想说些什么。
  “杂改版,我们的意思是,想增多一栏。”
  来了,来了。
  什么都赖经济衰退,听说有间报馆正在怂恿女性作者写黄色小说,以广招徕,亦推说衰退期人心好色。
  真叫人苍白,诺芹的脸色渐渐严谨。
  诺芹不想否认,她的确对这些新主意没有好感。
  “老板的意思是,想帮你订一张合约,小说连新专栏,为期一年。”
  “酬劳呃?”
  “老板不是吝啬之人。”
  “我知道。”
  “但他也不是兽瓜,现在这种局势,不减价的也只有你岑诺芹小姐一个人,老板不压你价,是因为你有号召力。”
  好话谁不爱听,诺芹照单全收,心想,这伍思本虽然锋芒毕露,到底还算一个识货
  之人。
  “写什么新栏?”
  伍思本示意助手,那位林小姐排开一张卡张,钉在壁报板上,
  诺芹一看,怔住。
  她不相信双眼,白卡纸上书着粉红色的串串玫瑰花环,加上淡紫色被箭穿过的两颗心,衬住七个紫色美术大字:“寂寞的心俱乐部”。
  诺芹傻了眼。
  伍思本兴致勃勃,“怎么样?”
  “为什么不用‘寂寞之心’?”诺芹只能避重就轻。
  “嗳,诺芹,年轻读者不喜欢之乎者也,一见就怕。”
  啊,错把读者当白痴。
  “今日大学生众多。”
  “那些人都不是我们的读者。”
  “余不敢苟同。”
  伍思本凝视她,“我们做过市场调查,诺芹,你让我把新计划说完好不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照诺芹老脾气,早应该站起来客气地告辞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坐在会议室里。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令人心怯。
  行家中谁谁谁离乡别井去了南洋写电视剧,制作中断,音讯全无,又阿甲四处叹五更,说找不到工作,而某人一支笔越写越猥琐,乱洒盐花……
  唇亡齿寒,诺芹沉默下来。
  老行尊都说出版业全盛时期已过,八十年代几乎每年都有好几份新报纸杂志出版,今日,文字行业式微。
  有些出版社欠稿酬已有一年,也许是真的逼不得已,也许,是乘机扣克。
  只听得伍思本说:“这是一个爱情问题信箱。”
  到这个时候,岑诺芹已经倒足胃口,她一边耳朵发麻,她站起来,轻轻说:“士可杀!不可辱。”
  她原本以为一定能够顺利离去,可是伍思本站起来拦住她。
  “诺芹,给我十分钟时间。”
  诺芹不怒反笑,“我投降。”她举起双手。
  “请接受改革。”
  诺芹说:“每个人都有原则。”
  伍思本说:“我的宗旨是保住饭碗。”
  “衣食足,知荣辱。”
  “喂,岑诺芹,你都不像是一个读英文的人。”
  诺芹大笑,“讲英文不等于无廉耻。”
  伍思本也动气了,“喂,我又不是叫你奸淫掳劫。”
  这倒是真的。
  “唏,你反应奇特,真正岂有此理。”
  “伍女士,已经交出的稿件随你刊登或否,我们谈话到此为止。”
  “请留步。”
  “勉强无幸福。”
  “我也是受人二分四。”
  “不必这样吃苦,天无绝人之路。”
  伍思本大嚷:“做爱情信箱主持人有什么不妥?为读者指点迷津,功德无量。”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诺芹,今日被人捧上天际的大师也不过靠江南七怪、桃谷六仙起家,你镇静些好不好?立虹,去做两大杯冰咖啡进来。”
  嗄,副编辑还得做咖啡?
  世事变了。
  岑诺芹冷静下来,“我不会做信箱主持。”
  “不会,还是不愿?”
  “那你就不必细究了,伍小姐,还有,小说搞你可用、可不用。”
  “哗,够派头。”
  诺芹笑笑,不再与这红衣女计较。
  “可是,如此倔强,是要吃苦的吧。”
  “我已硬头一世,从来没有请叔叔伯伯们多多指教过。”
  “诺芹,我们都很欣赏你这一点。”
  岑诺芹告辞。
  离开了宇宙,她朝天空看去,都会已很少看得到蓝天白云,说得好听点是烟霞笼罩,实情是空气污染到极点。
  么都有两种说法,岑诺芹可以称自己是作家,可是,轻蔑点!她也是一个爬格子的人。
  姐姐庭风曾经这样介绍她:“诺芹笔耕为生。”
  她的小车子往姐姐处驶去。
  这部座驾还是长袖善舞的庭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否则,到了今日,她这个大作家还不是挤在地下铁路里,天天在专栏中抱怨同胞既吵闹又粗鲁。
  庭风住山上,十年前挣下的产业,这一年来价钱落了一半,可是比从前,还赚了三倍。
  庭风的口头禅是“老钱才值钱”。
  她来开门,看见妹妹,打一个突。
  “哗,干什么,灰头灰脑。”
  诺芹摸一摸面孔,“看得出来吗?”
  “晦气星下凡不过如此。”
  “唉,一言难尽。”
  “不如转行吧,跟我做生意。”
  “多猥琐。”
  “咄,你那行很清高吗,一样个个不择手段想名成利就。”
  诺芹不出声。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今晚有人客自上海来,跟我出去吃饭。”
  “不安于室,高计梁就是这样跟你离的婚。”
  “你这张乌鸦嘴。”
  诺芹忽然对姐姐没头没脑地诉起苦来:“叫我做信箱主持呢。”
  谁知庭风大表兴趣,“咦,好呀。”
  “什么?”
  “近日市民内心苦闷,有怨无路诉,信箱是宣泄好途径。”
  “不是三十年前的老套吗?”
  “旧瓶新酒,有何不可。”
  “可是,叫寂寞的心俱乐部呢。”
  “嗳,是绝招,我的心就不知多寂寞。”
  “你的意思是说,这信箱有意思?”
  “当然够生意经。”
  “不能庸俗?”
  好一个岑庭风,到底有生活经验,她不徐不疾,和颜悦色地说:“亲爱的妹妹,每
  张报纸每日副刊上都刊登数万字,你认为有几个字可以传世?都不过是找生活罢了,何必太认真。”
  “总要对得住良心。”
  庭风咪咪笑,“是,不得诲淫诲盗。”
  “用笔名还是不用笔名?”
  庭风真当一件事来思考,“嗯!叫兰心夫人好了,惠质兰心嘛。”
  “为什么信箱主持都是夫人?”
  “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成熟女子,才有资格指点迷津呀。”
  “兰心夫人寂寞的心俱乐部?”
  “有何不妥?”
  诺芹骇笑。
  “你仔细想一想吧。”
  “不用想,已经推掉了。”
  庭风黑起一去烟,“意气用事,至死不悟。”
  诺芹挺挺胸,“宁做一日狮子,莫做一世兔子。”
  庭凤颔首,“能够这样豪爽,不外因为父亲的遗产尚未用罄。”
  诺芹换转话题:“你还在吸烟?”
  “在我家,我是主人。”
  “家里还有孩子呢,你想看着你患肺气肿或冠心病吗?”
  这下子点中她的死穴,庭风跳起来,“信不信我赶你走。”
  “单身母亲够辛苦,有无前夫消息?”
  姐姐不去理她,更衣上班,竟也是鲜红色外套。
  诺芹吟道:“每到红时便成灰。”
  “今日的读者听得懂吗?”
  “读者什么都懂,一个写作人可以犯的最大错误便是低估读者的智能。”
  “这种想法不过时吗?”
  “永不。”
  “来,我们去喝茶。”
  “这么些年来,岑庭风一到街上,本市消费指数立刻弹跳。”
  “一个人要自得其乐。”
  “涤涤放学没有?”
  “司机会去接她。”
  “我跟车。”
  “多事。”
  诺芹跟车到校门,小小高涤背着沉重书包走出来,一见阿姨,立刻伏在怀里。
  上次就这样给老师着到了,责备高涤仍似三岁,不成熟,诺芹急急拉她上车。涤涤抱住阿姨手臂不放。
  “嘘,怎么一回事,功课很累人吗”
  涤涤点头。
  “我们去公园走走。”
  司机回过头笑,“二小姐,涤涤要赶着去补习呢。”
  “啊,”诺芹好不失望。
  反而是涤涤笑起来,“我只得星期天才有空。”
  姨甥只得道别。
  诺芹一个人回到家中,丢下手袋,电话钤响了。
  “回来啦?”
  “你是谁?”
  “咦,刚才见过面,你的编辑伍思本呀。”
  诺芹踢掉鞋子,“什么事?”
  “经济不景,大家帮忙撑一撑,你是见过好世面的人,应当回馈社会。”
  “咄,我入行不过五年,那些中年作家才享够福,不少还移民当寓公去了。”
  “他们赚六元千字时吃的苦你不知道,小姐你一入行已经拿六元一个字。”
  “你哪只手给我那么多!”
  “各有各的难处。”
  “什么难,听说那时连不交稿的都可以成名,稿费年年上涨,抢来抢去,阿茂阿寿都是文坛香饽饽。”
  “奇怪,他们却说今日成名易。”
  诺芹答:“即使出了名也赚不到钱。”
  “也有好几十万一年了。”
  “那算什么。”
  伍思本叹道:“别动辄抬美国顶尖畅销大作家的名头出来,告诉你,我上个月才自纽约回来,书店大减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平卖三元九毛九,岑小姐,比你的爱情故事廉宜得多。”
  诺芹忍不住笑,“跟你谈话真有意思。”
  “那就多讲几句吧:我也不过是打工仔,听差办事,得向老板交待,姑奶奶您到底是写呢,还是不写?”
  “报酬如何?”
  伍思本大吃一惊,“什么,问我拿稿费,小姐,你还做梦呢,上头叫我减你稿费,我出不了手,才叫你送一个信箱,环境如此惨淡,你不是装糊涂吧。”
  岑诺芹呆住。
  原来情况已经坏到这种地步。
  “话已说明白,明早有空来一次商议细节,大家同心合力捱过此劫,将来股票升到二万点时,随你敲竹杠,你说怎么样?”
  “文艺怎会同股票挂钩。”
  “天地万物都与股市挂钩,明白没有。”
  “多谢指教。”
  挂上电话,诺芹觉得头昏脑涨,她像都会中所有年轻人一样,是被宠坏的一代,穿意大利时装,吃日本菜,喝法国酒,聘菲律宾家务助理,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打击,因为没有刻骨铭心的对象,连失恋都未曾试过,可是,今日她也不禁跌坐在沙发里。
  打仗了。
  这叫做经济战,都会彷佛节节败退。
  扭开电视,看到俄国人民涌往银行挤提,面包店空空如也,都叫诺芹发凯。
  她去查自己的糊涂账。
  上个月到书展去坐着签名,一连五日,天天新装,连上理发店等一共花去数万元,效果虽好,血本无归,写作人到什么地方去找服装津贴,报税都不能上呈。
  这种开销若不省一省,一辈子不用想有节蓄。
  又前几日逛峰罗街,某古玩店里放着三块叶状浅褐绿色古玉,又忍不住掏腰包,叫人用蛋青色丝线串了当项铼,爱不释手。
  这样多嗜好,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厨房里堆着香槟酒,记者来访问:“岑小姐,香槟最好伴什么主莱?”诺芹记得她假装大吃一惊,“什么,香槟不是津饮的吗?”
  竞争激烈,不得不加强演技,岑诺芹已是老新人,夹在根基深厚的旧人与毫无顾忌的真正新新人之问,压力甚大。
  没想到现在还得与大气候打。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辰,时不我予!”用拳头擂着胸膛。
  也根本不想与亲友通话,人人一开口都先“唉”地一声,大叹三十年来从未见过类此局势。
  可怕。
  走到书桌前坐下,只见稿纸上一只只格子似嘲弄地跳跃,所以许多同文索性改用电脑打字。
  诺芹读英文,可是也费了一番劲学会打中文,不过始终选择亲笔,我手写我心嘛。
  况且有一次,某编辑有疑问:“这篇小说是你写的吗,我们觉得风格不似,岑小姐,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写?”以兹识别。
  大学里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笔迹,诺芹见过海明威亲笔,一页纸上只写十行八行字,字迹清秀细致,不似他外型粗犷,由他妻子捐到卖物会拍卖,当时只售五百美元,今日也不贵,大约数千元有交易,可是看上去十分亲切。
  诺芹文思打结。
  写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来陪她。
  中孚可以说是她的男朋友,开头,彼此还有意思发展将来,渐渐觉得没有可能,感情升华,变成兄弟姐妹那样,可是仍然喜欢调笑。
  中孚在政府机关做事,都会政权移交前后被嘲笑为朝秦暮楚,毫无贞节,可是经济一不妥,他这份同辈眼中的鸡肋工作忽然千人羡慕。
  李中孚说:“下班才能来陪你。”
  “都五点半了。”
  “小姐你却不知民间疾苦,七点半我或许可以赶到,你打算请我吃家常莱?”
  “我不擅烹饪。”一开了头没完没了。
  “诺芹,你得学做家务,环境差,娇娇女将受淘汰。”
  他当然是开玩笑,可是诺芹也发觉女作家这身份在经济低迷的时到颇为尴尬:妆奁不会多,泰半不懂粗活,倘若不以热情搭够,前程堪虞。
  诺芹厨房里统统是罐头,罐头鲑鱼、罐头龙虾扬、罐头烟蚝、罐头椒酱肉、罐头油焖徇……
  否则,弄得一头油腻,还如何致力写作。
  李中孚终于来了,顺手带来烧鸭、油鸡,连白饭都现成,算得体贴入微。
  诺芹怪艳羡,“好象只有你们才会有薪水加。”
  “明天就加入公务员行列如何?”
  “没兴趣。”
  “那就别妒忌。”
  “中孚,现在可是结婚时候?”
  “你说呢?”
  “大家心底不再虚荣,也不敢向上看,总算比较踏实,也许是结婚的好时刻。”
  中孚笑起来。
  “今天这一顿就很好吃。”
  “过去,都会风气的确欠佳,实在太过繁嚣奢华。”
  以前,谁要听这种话,今日,倒是觉得有点意思。
  李中孚说:“我有稳定收入,又有宿舍汽车,清茶淡饭,养得活妻儿,可是,你会甘心吗?”
  诺芹答:“有时很累,也想过这件事。”
  “我对你有信心,你尚有许多精力。”
  诺芹忽然问:“中孚,你可听过读者信箱?”
  “像亲爱的爱比与安澜达斯那种?”
  “是,你知道这回事?”
  “当然,六十年代盛极一时,写得好还真不容易。”
  奇怪,他们对此彷佛都没有反感。
  中孚问:“你想主持信箱?”
  “不,说说而已。”
  “你的经验恐怕不够,写这种专栏,起码要有心理学学位。”
  “至怕他们什么都问。”诺芹喃喃说。
  “多数是感情问题吧。”
  诺芹改变话题:“外头怎么样,都说些什么?”
  “一年前抱怨房子放得太早,一年后悔恨房子放得太迟。”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我同你身无恒产,免却这种烦恼。”
  诺芹说:“是我俩品格廉洁吧,我真对投机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中孚笑笑,“我则觉得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逢赌必赢,且非天下第一营生。”
  诺芹叹口气,“可是一等好市民照样受到坏影响,单是这种沉重气氛,就叫人受不了。”
  “你真的一份股票也无?”
  诺芹答:“股票到底是一张证书模样,抑或一迭票据那般,我都没有见过。”
  “哎呀,岑诺芹,我爱你。”
  诺芹啼笑皆非,“神经病。”
  “令姐呢?”
  “她有灵感,去年八月某夜突然惊醒,大声喊:没有理由升成这个样子,第二天清早把所有东西卖掉,幸保不失。”
  “算是老手。”
  “其实也很简单,当全人类都去炒卖的时候,市场崩溃之期不远矣。”
  “马后炮。”
  “咦,李中孚,我们以前好似未曾如此畅谈过。”
  “以前你爱拉着我往外跑,哪里有时间诉心事。”
  诺芹承认:“是,以前天天有应酬。”
  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有时一日走两场,怕主人不高兴,只得两边赶。
  还得接受电台电视访问,那最劳神耗时,出镜三分钟,准备三小时。
  现在,这一切好似都静下来了。
  诺芹问:“市面会否复苏?”
  “一定会。”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经济学家肯定。”
  “三两年内一定有好转。”
  “中孚,我想对世界经济加以研究,该从何处入门?”
  李中孚似笑非笑,“马克思的资本论。”
  “什么?”
  “卿本佳人,不必理会世事,照样吃喝玩乐可也。”
  “岂有此理。”
  “让我来照顾你。”
  那一夜李中孚很晚才告辞,时间过得飞快,叫他诧异,从前陪诺芹去应酬,一顿饭似一年长。
  第二天,岑诺芹应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来,“呵,大作家到了。”
  好话人人爱听,谁还理真假,诺芹笑起来。
  “请到我办公室?”
  她关上门,“考虑得怎么样?”
  “无心动笔,最好搭伊利莎白二号轮船去环游世界。”
  “说得好,现在,我可以把计划说一说了吧。”
  “请。”
  伍思本松一口气,“每期答一封读者信,由你与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惯与人合作。”诺芹板起面孔。
  “你俩不必见面,各有各做。”
  “自说自话?”
  “正是,我两位作者,是想给读者多一个意见。”
  “另一人是谁?”
  “神秘作者,笔名文思,我不会透露他的身份。”
  诺芹又反对:“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说:“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谁。”
  “我也用笔名?”
  “肯不肯?”
  诺芹反而松口气,“计划很有意思。”
  “谢谢。”
  大家不露面,意见可以比较放肆。
  “对方是男是女?”
  “无可奉告。”
  诺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祗也是女子吧。”
  “我会把你的身份也守秘。”
  “真的要那么紧张。”
  “这个安排会对读者公开,好叫他们产生兴趣。”
  “可以救亡吗?”
  “不知道,编辑部尽力而为。”
  她给作者一个信封,“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笔名叫什么。”
  “他叫文思,你叫文笔吧。”
  诺芹有点沮丧,“我们熬得过这个难关吗?”
  “同心合力试一试。”
  “其它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减薪百份之二十。”
  “诺芹惊呼一声。
  伍思本也叹气,“士气遭到极大打击,主要是多年来我们只听过加薪,曾有一年拿一过五个月奖金,从来不知失败滋味。”
  诺芹搔着头,“怎么会想到有今天。”
  “别气馁,全世界如此不景气。”
  “可是,我们一向是天之骄子,怎么把我们也算在内。”
  “是,已经被宠坏了。”
  诺芹无话好说。
  “等你交稿。”
  诺芹识趣地告辞。
  另一位作者是谁?
  也许就是伍思本,她不说,也不便点破她。
  做一个写作人,最好写一本小脊便成名,以后吃老本,专门指摘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诺芹的一支笔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写些什么好呢,继续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干的题目,抑或发奋图强,揭竿而起,反映现实。
  两者皆非她擅长,真正头痛。
  呵,入错行了。
  又不是没受过正统教育,原本可以教书,或是到商业机构谋一职位,五年下来,当有成绩,现在绞脑汁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轻轻打开信封里的读者信。
  “亲爱的──”
  亲爱的?诺芹想,真荒谬,我都不认识你。
  亲爱的俱乐部主持人:我已经结婚十年,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另一个三岁,家境还算过得去,雇着两名慵人做家务,可是上次到温哥华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园洋房占地一亩,又有泳池,非常羡慕,回来后怂恿丈夫移民,他却反对,我便闷闷不乐……”
  诺芹瞪大双眼。
  这种毫无智能的信件,怎么样读得下去!她用手撑住头。
  诺芹用红笔大力批下:“虚荣!贪心!是这种人给女性带来恶名。”
  还帮这种人解答问题呢。
  她将信件传真到编辑部。
  伍思本的答复很快来了。
  “意见不够详细,请至少书写五百字。”
  也好,索性让这个人知道岑诺芹真实的想法。
  诺芹痛斥她不学无术,外边交给丈夫,家里推给庸工,完全弃权,却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劳而获,还要希企得到更多。
  从前,她这样写:“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骇笑。
  同事说:“会不会引起读者反感?”
  好一个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说:“不怕,有噱头。”
  “喂,人家只不过艳羡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细一点,这个女子的确不满现实。”
  “我也有同样毛病。”
  “我们正想叫读者起哄。”
  “哗众取宠。”
  伍思本承认,“是又怎么样,现在已经到达肉搏阶段。”
  “哗,那么难听。”
  “来,大家赤膊上阵。”
  信箱正式登场。
  与文笔刚相反,文思冷静地谆谆善诱:“这位读者,夫妻贵乎互相体谅,他不是不想移民,给你与孩子们更好的生活,也许,暂时尚未有能力……”
  诺芹没好气,“这是哪处乡下来的老太太。”
  编辑部一共接了百多通电话,读者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拥护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笔这边。
  三期之后,寂寞的心俱乐部成为最受欢迎的专栏之一。
  宇宙许多同事大惑不解:“我们出生入死做头条新闻,受欢迎程度竟然不及这无聊的信箱。”
  “唏,世界几时公平过,艳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诺芹正在回信,电话钤响。
  “诺芹?我是罗国珠。”
  诺芹一声惭愧,噫,是前任总编辑,人一走,茶就凉,她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人了。
  “出来喝杯茶。”
  “我──”诺芹走不开,但,实在不方便说不,“好,能不能到舍不来,说话方便些。”
  “半小时后见。”
  诺芹连忙把信箱资料收起来。
  罗国珠来了。
  她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提出要求:“诺芹,我已在新联日报上班,打理副刊,请赐一段散文稿,至少写三个月,我俩相识一场,请勿叫我失望。”
  诺芹惆怅地看着她。
  新联是二线报,销路格局都与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紧,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难过。
  “下星期交稿。”她口气一如从前般权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过来,停掉宇宙周刊那段也罢,你看,自从我走了之后,他们搞成什么样子,喂,连南官夫人读者信箱这种东西都借屁还魂呢。”
  岑诺芹不敢说,她就是那条尸。
  “宇宙还有什么好写,不如移师新联,你我并肩作战,我好好替你宣传。”
  诺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听我说。”
  “讲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给你三天时间。”
  诺芹提起勇气,“不,大姐,我不打算写新联日报。”
  罗国珠好象没听懂,愣在那里。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么?”
  “目前不是东征西讨的时候,你明白吗?”
  “我已同上头说过岑诺芹会加入我们。
  “大姐,你应当先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她以为可以代朋友发言。
  “恕我不能做这件事。”
  “那么,帮我写一个月。”
  “大姐,莫叫我为难。”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诺芹送她到门口
  “祝你凡事顺利。”
  “我会成功”
  罗国珠气忿失望地离去。
  两个多月后,诺芹在报上读到新闻,新联日报结业。
  心里替罗氏的遭遇难过。
  本来,东家不做做西家,现在,都没有西家了,人,是应当有节蓄的吧。
  诺芹觉得严冬好似已经来临。
  他们都是草蜢,不是蚂蚁,不知熬不熬得过难关。
  沉默一会,她取出读者信件继续工作。
  “亲爱的文笔,我是十八岁的女孩子,非常想纹身,以及穿鼻环,你赞成吗?”
  诺芹据实答:“十八岁已经成年,你的身体,你的选择,请到合法卫生的故身馆,怕痛的话叫他们先注射麻醉剂。”
  这封简单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面卫道人士发起疯来,通过教育团体攻击文笔,写信
  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开除文笔这个人。
  诺芹也有拥趸,他们来信说:“反封建反约束,十八岁已经成年!”
  文思怎么答?
  这老太太保守讨好地说:“纹身很难脱掉,将成为你终身烙印,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你愿意人家以歧视眼光看若你吗?”
  诺芹真正讨厌这个迂腐脱节的女人,大声对伍思本喊:“我要求换拍档。”
  “人家也那么说”
  “那么,分手也能。”
  就因为二人意见犹如南辕北辙,所以才有瞄头,夫唱妇随,齐齐庆贺,有什么好看。”
  老板会不会有意见?
  哈,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此富争议性,始料未及。
  诺芹感慨,“不理我们死活。”
  “当然,全世界老板是另外一种人类。”
  诺芹吁出一口气,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说:“前天,我见到罗国珠。”
  “谁?”伍女士连头都没抬。
  “罗国珠。”
  “谁?”
  这人已经消失了,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
  “诺芹,你有无考虑用真名写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读者人数已比小说多。”
  诺芹大为震惊,“不!”
  伍思本笑,“你应当高兴才是呀。”
  诺芹心都怯了,“你们怎样统计到数字,可靠吗?”
  伍思本问非所答,“福尔摩斯的创造主河南道尔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历史小说作家,而非市场通俗的侦探小说作音,他写侦探小说写得非常勉强,一直想把福尔摩斯置于死地!好腾出时间来写历史小说,你们写作人的心真奇怪。”
  诺芹黯然,“不敢当不敢当。”
  “这是俱乐部转交给你的读者信。”
  诺芹摆摆手。
  “你没有时间的话,我会叫立虹拆阅。”
  “小姐,你肯用真名吗?”
  真没想到会那样受欢迎。
  来信多得要用那种黑色大垃圾袋装起来,每袋几十封,一个星期就几百封。给文笔的只有信,可是文思还收到各种礼物,包括丝巾、钢笔、毛布娃娃等。
  诺芹想,可不乐坏那老太太。
  伍思本想把信箱扩张到日报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诺芹反对。
  “不会叫你白辛苦。”
  诺芹叹口气,“你恢复我长篇小说专栏可好?”
  “诺芹,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我本人并无喜悲,一切顾客至上。”
  诺芹不出声。
  “听说你也很会要价,出版社对长篇情有独锺。”
  诺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开一个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长大了不思回报,金钱时间都各啬,心目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应由政府一止例惩罚……”
  诺芹这样回答:“成年人不应向任何人索取时间金钱,施比受有福。”
  哗,中老年读者反应激烈。
  “毒妇,公开提倡不孝。”
  “你一辈子没有儿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无比。”
  “毫不体贴,这种人怎有资格主持信箱,取销资格!”
  岑诺芹觉得读者写得比她好。
  伍编辑有见及此,把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来,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热闹。
  诺芹看着版面,苦笑说:“像马戏班一样。”
  不过,马戏班热闹好玩呀。
  小时候,诺芹向往离家出走,一辈子跟随马戏班生活,现在可以说如愿以偿。
  “文笔!这件事请帮我作主,我未婚怀孕,对方不愿负责。”
  “文笔,我结婚十二年,丈夫现有外遇。”
  “我同时爱上甲乙二人,并且有亲密关系。”
  “她一直用我的钱,但是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旧情人,感觉仍然在。”
  “我爱他,但是我始终认为,男方应有能力担起所有家庭开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为世上没有招同身受这回,所以文笔永远潇洒,给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问我。”
  “不舍得离婚,不必多言。”
  “真羡慕你有办法可以同时爱两个,怪不得来信公诸天下。”
  “你要她的心来干什么,血淋淋,别太贪心。”
  “找男人付钱的工夫,要自十六七岁开始锻炼,你已经廿八岁,太迟了,实际点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乐部的另一半,忍无可忍地向她发炮。
  “这女人没一句正经,每个字似毒瘤般荼毒读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报章纷纷效尤,创立同类信箱。
  “喂,电视台想请问你呢。”
  “访问岑诺芹?”
  “不,文笔女士。”
  “不去。”
  “文思却答允了。”
  “啊,我会拭目以待。”
  电视揭秘节目访问这位信箱主持人,哗,真精采,丝巾朦头,又戴顶大帽子,只拍背部,声音又经过处理,完全见不得光的样,故作神秘。
  诺芹在电视前发凯。
  她还以为对方是落伍、肤浅、故作温情泛滥的老太太,或许是,但人家宣传手法、掉头、脸皮之厚!都胜她多多。
  并非一盏省油的灯。
  要做到那样,也真不容易。
  不过,那样出名!比不出名还惨。
  诺芹忽然累得不像话。
  “李中孚,过来陪我。”
  “没问题,呼之即来。”
  幸亏还有这个老朋友。
  文思女士,这种关系可以维持多久?
  文思必然会一本正经地答:“你若对他无心,就不要耽搁人家的青春——”
  想到这里,诺芹忍不住笑出来。
  文笔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别太替人家担心,若一点甜头也无,或是已经找到更好的,他自然会一走了之。
  为什么世人不爱听其话?婆婆妈妈、虚伪的、不切事实的主话倒是受欢迎得很。
  实话,太残忍了。
  李中孚抬着一箱香槟酒上来。
  诺芹问:“为什么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问为什么不是十四支。”
  “马上开一瓶来净饮。”
  “有什么值得庆祝?”
  “活着。”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实有趣风雅。”
  李中孚笑笑,“我没那样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爱你。”
  诺芹笑,“普通人更有资格写爱情小说。”
  “今天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要熬多久紧日子?”
  “我只知道公务员明年或许会减薪。”
  呵,真没想到情况已经这样坏,诺芹瞪大眼睛,“本市开埠百余年,从未听过公务员减薪。”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丧。”
  “我无家庭,又不必负担父母,容易节哀顺变。”
  诺芹觉得他带来的礼物更加难能可贵。
  “不过,”李中孚说:“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学自加拿大回来,也不想应酬,已经多年不见,无话可说。”
  “以前我们最好客,无论是谁,都乐于请酒请饭。”
  中孚沉默一会儿,“出手虽然阔绰,嘴巴却不饶人,动辄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对的吧。”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发生什么事?我们居然开始自我检讨。”
  “人心虚怯嘛。”
  他们大笑起来,到底年轻,竟也不大烦恼。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楼下跑步,才转弯,有人叫她:“芹芹。”
  连李中孚都不会叫她小名,这是谁?
  抬头,“啊,姐夫。”
  应该是前姐夫高计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经穿好西装结上领带,像是去赴什么重要的会议一般。
  一听诺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发酸。
  “芹芹,想与你说几句话。”
  世上所有姐夫,对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么事吗?”
  他欲语还休。
  “来,”诺芹说:“我们去喝杯茶。”
  她带他到一间新式茶餐厅。
  高君的情绪似乎略为好转,他轻轻说:“我想回家。”
  诺芹一时没听明白,回家?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隔了一会见,她问:“你是指──”
  “可否持我采一探庭风的口气。”
  诺芹吸进一口气。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们母女,我愿意洗心革面一切从头开始。”
  “无论此刻多么伤感,你都得把过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执,“我觉得我们之间仍有希望。”
  诺芹觉得自己的口吻越来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当初,你伤透了她的心。”
  “请她多给我一次机会。”
  诺芹看着他,“你的生意出了纰漏?”
  他很坦白,“已于上月倒闭结束。”
  “那个女人呢?”
  “问我拿了一笔遣散费走了。”
  “我看到娱乐版上消息,她招待记者打算复出。”
  “芹芹——”
  诺芹感慨,“外头没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处。”
  高计梁低下头,“下个月我得搬离招云台,将无家可归。”
  “当初怎么会住到一个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忏悔。”
  岑诺芹突发奇想:不知有多少个迷途的男人因为这个逆市而重返家园,又到底有几个贤妻会接收这一票猥琐善变的男人。
  “芹芹,拜托你。”
  高计梁是个超级姐夫,他热情豪爽,对诺芹尤其阔绰,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生日,从中秋节到万圣节都送礼物。
  但,他却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
  “话我会替你带到。”
  “谢谢你。”
  “你一点节蓄也无?”
  “全盛时期四部车子三个女庸一个司机,每月起码三十多万周转,怎么剩钱?”
  活该。
  “是太过奢靡了,也想过节省一点,可是开了头,又如何缩水,男人要面子。”
  怎么样说,诺芹都觉得她不会原谅这个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当中,还隔着一个涤涤,这孩子仍然姓高。
  诺芹付了茶账。
  “芹芹,我手头不便。”
  诺芹翻出手袋,把数千现款全数给他。
  高计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点。”
  诺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万才应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节蓄加一起不过三万,现在可以同你去取出应急。”她只愿给这个数目。
  “也好。”
  真的穷途末路了。
  诺芹陪他去取了现款,交到他手里。
  诺芹说:“我明天给你电话。”
  他点点头离去。
  这短短的六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那样会得投机取巧风调雨顺的一个人竟来问小姨借几万元周转。
  诺芹立刻赶往姐姐处。
  涤涤已经上学,佣人替诺芹开门,一进门,就听见岑庭风大声叫嚷,一边大力顿足。
  “完了,完了。”
  诺芹吓一大跳,连忙抢进客厅看一究竟。
  只见庭风对着电话讲:“我马上过来处理这件事。”
  诺芹拉住姐姐,“什么事?”
  “政府动用储备金托升股票市场。”
  诺芹一怔,“这是好事呀。”
  “你懂什么!”
  “你又可以做什么?”
  “我去银行结束户口换美元。”
  “不致于这样悲观吧。”诺芹动容。
  “我对市况一直抱有信心!直至这一刻为止。”
  庭风取过外套出门。
  “我陪你。”
  “我起码要搞个多小时,你会闷。”
  “我有话说。”
  在车子里,诺芹请教姐姐:“这与换美金有什么关系?”
  “若托市失败,则联系汇率可能不保。”
  啊,连一个主妇都需有如此深远眼光。
  “届时挤破银行也没用,记得三元美金兑九元八角的惨事吗?”
  “我听说过。”
  “那时我也还小,可是大人脸色灰败的情况历历在目。”
  “这次可有问题?”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这次大衰退蒙受损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将损失降至最低。”
  诺芹吁出一口气。
  “不过未来三两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诺芹点点头,创作界最喜讽刺人家吃老本无新意,却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经够幸
  运,绝对是一种功力。
  诺芹苦笑,“报上天天都是裁员结业的消息。”
  姐妹俩到达目的地,庭风立刻找到经理,去处理她的财务,诺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钢琴前,有人演奏着慢歌。
  曾经一度,银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头招来顾客,这下午钢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诺芹走近,“你还在这里?”
  琴师也很熟络地回答:“今天最后。”
  啊已被解雇。
  “请弹一首沙里洪巴哀。”
  小学时在礼堂合唱,老师奏起钢琴:哪里来的骆驼客呀,沙里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见证都会成长、繁华,她有义务舆社会共荣哀。
  这时庭风铁青着面孔出来,诺芹迎上去,“姐,我们不要兑美元。”
  庭风讶异地锐:“你傻了?”
  该刹那诺芹又恢复了理智,“都结算好了吗?”
  “还有一笔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赌一记了。”
  “走吧,找个地方喝杯冰茶。”
  天气酷熟,不施脂粉的诺芹一下子全背脊湿透!到茶室坐下,才松口气,昨天,空气污染指数是一六二,诺芹知道像温哥华那样的城币,指数是五,或九。
  庭风看着妹妹,“你盯着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传话。”
  “是吗,我还以为你等钱用。”
  “姐姐,那人是高计梁。”
  庭风沉默,过一会儿才说:“他想怎么漾?”
  “回到你身边。”
  “呵,没有钱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错。”
  “我同他已经完结。”
  “他说──”
  庭风打断妹妹,“天气这样热,真担心涤涤的气喘毛病又要恶化。”
  “是。”
  庭风再也没有提到高计梁这个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将重台客串主持节目,她不露脸,可是不介意露声。
  听众读者问:“丈夫想回头,是否应该原谅他?”
  诺芹哼一声,继而大笑,“每个个案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电台主持:“请文笔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样人才,错完又错,也可维持婚姻关系。若是那种多赚三千块就嫌妻子不够温柔,蠢蠢欲动想换楼换女人的贱男,回头要来干什么。”
  大家沉默三秒钟。
  诺芹加一句“为什么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牺牲尊严原谅一切呢?”
  听众突然发话:“文笔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吗?”
  诺芹不加思索地说:“当然!”
  “你结过婚吗?”
  “未婚。”
  “你有亲密男伴吗?”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头你也不要他,那么,你不算真正爱他。”
  诺芹忽然动气,“爱里也有尊严,不必像哈叫狗。”
  那听众叹口气,“许多时,我们心不由己。”
  “更多时,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态毕露。”
  主持人连忙打圆场,“到此为止,我们下一节再谈,先听听音乐。”
  “唏,”诺芹说:“哪里有那么多伟大的爱情,统统不过是私心。”
  主持人赔笑,“是是是。”心里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庐山真面目如何?
  诺芹挂断电话。
  元气大伤,如此愚夫愚妇,不知该如何重新教育。
  之后,她也静心自我检讨,是,她与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从不迷恋。
  照说,嫁这样的人最理想,永远舒服顺心,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会太过痛苦。
  但是,生活中会不会也欠缺了什么?
  友人曾经笑说:“如果与他在船上环游世界也不闷,那才是理想对象。”
  可是,与李中孚在一起,塞车三十分钟,她就会不耐烦。
  诺芹为了那个听众的电话,思考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开报纸副刊,她的脑袋轰地一声。
  副刊改了版,她没有接过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说给配上了漫画插图。
  不不不,应该说,她的小说已沦为插图的说明。
  岑诺芹并非爱耍意气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气,可是这一次她双手颤抖,脸皮青紫。
  倘若罗国珠还在的话,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才知道罗女士的好处。
  她拨电话给伍思本,对方呵哈一声,“你觉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诺芹,你的口气如九十岁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陈秀欢、乔德秋、刘雪梅、张浩天这些老作者,因什么都不能接受,已经知难而退,诺芹,人家已经赚够,不必适应新潮流,你呢?”
  诺芹气上加气,“我也一样。”
  “报馆还需要你,诺芹,不然我干吗花那么多时间帮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么,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顶上,诺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时候,编务制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我劝你尽华适应新环境。”
  伍思本挂上电话。
  诺芹不出声,独自坐了很久。
  这不比别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专等生粮,作者每写一个字,都劳心劳力,做得那样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决定请辞。
  还年轻,无家累,转行都还来得及。
  趁这人心浮躁的时候静一静也是好的,总还会有人家岑诺芹一样!不甘心被随意宰割而请辞。
  万一班底统统走清,资方亦需担心,也有不良后果。
  想清楚了,她摊摊手,长叹数声。
  怪不得近廿一世纪了,许多女生还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这种痛苦的取舍,已是几生修到。
  那一整天,诺芹都没有再听电话,她全无心情开口。
  打了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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