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6年)
絶對是個夢
  故事是以董昕、程真夫婦及其養女程功一傢三口為主要人物之間的感情而展開的。
  董昕是位建築師,程真是位新聞女記者,程功在加國留學,讀建築係,常到董昕與湯姆合夥經營的建築公司裏去幫忙、學習,程功年輕貌美,口齒伶俐,討人喜歡。程真為輓回與董昕的這段婚姻,放棄了自己心愛的記者職業移民到加國,一傢團聚。
  
  第1節
  第2節
  第3節
  第4節
  第5節
  第6節
  第7節
  第8節
  第9節
  第10節
  已經通知電話公司切綫,不知恁地,電話鈴仍然響起來。
  程真鬆了一口氣,她母親坐在她面前發牢騷,直駡了半小時,聽個電話也好,氣氛可緩和下來。
  她手還沒有碰到聽筒上,坐一旁的丈夫董昕心血來潮,阻止她:“不要聽。”
  程真揚起一道眉毛。
  “明天就走了,還聽來作甚。”
  “也許是要緊事。”
  董昕搖搖頭,他有強烈預感,這個電話最好不聽,“這裏的事已經與你無關。”
  可是電話一直在響。
  終於停止了。
  程太太繼續她的話題:“好端端移什麽民,我同你爸身體都不好,你這一走,當心再也看不到父母。”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次程真迅速說:“這不是先頭那人,這是另外一個電話。”
  不顧三七二十一,取起聽筒。
  “程真,我是劉群,下午三時出來一趟。”
  程真覺得好笑,“大姐,我已經辭職了。”
  這時,董昕用手按住她,“不要出去。”
  劉群不耐煩,“那是誰,是老董嗎?叫他別多事。”
  “大姐,什麽事?”
  “趙百川遇車禍進了醫院,你同他一組,他的事你全知道,今日下午兩岸代表簽署直航協議,想勞駕你跑一趟。”
  “慢着,百川情況怎麽樣?”
  “左腿骨折斷,情緒非常壞,大跳大叫,點名要你接替他,這新聞他跟了許久,不願放手。”
  “兩岸派什麽人來?”
  “雙方的外務部長。”
  “是誰,黃觀健?”
  “不,那邊派出孫毓川。”
  程真有點兒詫異,“他升了嗎?”
  “喂,下午三時,我派小吳同小鄧跟你。”
  “你叫趙百川瞑目吧?”
  劉群笑,“遵命。”
  挂上電話,程真嘴角仍然挂着笑意。
  董昕給她老大一個白眼,“叫你不要聽,明天要走了,今天還去理這種閑事,沒你不行,你真相信?又給人利用。”
  程真但笑不語。
  是她自己技癢。
  辭職後一個月在傢閑得骨節發酸,老母天天下午跑來發牢騷,把二十歲那年如何受公婆叔嫂的氣一直往下說,說到今日的子女如何不孝,程真直聽出耳油來。
  又不好不讓她說,人總會百年歸老,屆時想聽都沒得聽。
  當下程太太問女兒:“你幾時回來?”
  董昕忍不住說:“媽,我們還沒走呢!”
  程太太已不可理喻,“我不是同你講!”
  程真看看時間,“我出去一趟。”
  她進房換衣服。
  董昕比她更快,“我約了鄧植唐馬良駿他們,今晚也許聊得晚一點兒纔返。”
  “太好了,”程真說,“多喝兒杯。”
  女婿一出門,程太太反而靜下來。
  程真穿上她的卡嘰長褲,戴上男裝蠔式手錶,預備出門。
  程太太忽然問:“往後,你會快樂嗎?”
  程真坐下來喝口茶,“我也這樣問過自己。”
  “答案是什麽?”
  程真答:“自幼我追求的並不是快樂,所以,我得不到快樂,也是很應該的。”
  “我不明你說什麽。”
  “別擔心,很少母親明白子女心事,我去去就回,一年起碼陪你六個月。”
  “你與董昕的感情怎麽樣?”
  程真但笑不語。
  “你們好像不似夫妻。”
  “像老朋友纔好。”
  “到了外國,添個孩子吧。”
  “我們已經有孩子。”
  “那衹是個領養兒。”
  “噓,噓,母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也知道並非由你親生。”
  “程功的確非我親生。”
  “幹嗎去背一個這樣的包袱?”
  “媽你別管這些閑事了,來,我先送你回傢。”
  “你供她在外國寄宿讀書,一年得花多少錢
  “媽,你看你眉頭越皺越深,眉心一道痕,像華光第三衹眼。”
  “真奇怪,”程太太悻悻然,“你所做每件事,我都看不順眼。”
  程真笑,“我也在納罕,為何母親的目光這樣奇突。”
  好不容易把母親大人送走,程真叫一輛車,趕到現場。
  師弟吳曉明與師妹鄧維揚老遠看見她便迎上來。
  程真一到工作崗位,整個人沉着下來,忘我,瀟灑、英姿颯颯。
  她檢查過攝影器材及錄音機,又走到記者席看過,衹覺位置不理想,便去辦交涉。
  吳曉明在遠處看着師姐撐着腰,用流利普通話與主辦人新聞組打招呼,不由得說:“程真這一退休,連帶我們都有損失。”
  這時,程真過來了,“真不明白老趙怎麽會接受記者席這個位置?”
  “他大概想拍某人的後腦勺。”
  程真心一動,“是嗎?”
  各路記者已紛紛就位。
  程真說:“小吳,你堅守崗位,小鄧,你負責錄音,我到前邊去打遊擊。”
  她抓起照相機。
  那邊總新聞主任赫青遜見到她,故意大聲叫:“程,我以為我們已經摔甩你。”
  程真笑嘻嘻,“老英,怎麽你還在中國人的土地上?日不落之旗明年就要降下來了,祖國有無派軍艦來接你走?”
  赫青遜悻悻然,“我的去嚮不勞你擔心。”
  “我有空會到康瓦爾探訪你,此刻有什麽好資料可提供給我?”
  “自此雙方飛機不必經本市領空,多好,旅客與貨物自由自在往返。”
  “感覺如何?”
  “我們在過去盡了橋梁的責任,這次在我處簽署文件,是一種榮譽,用你們的詞彙,即是面子十足。”
  會場靜了下來。
  雙方代表出場。
  程真搖搖頭,她慨嘆他們那一式的深色西裝及保守的西式發型。
  她用遙望鏡頭拍攝特寫,在欄桿後整個身子僕出去,她今日是客串身份,毋須顧全大局,樂得拍攝花絮。
  她發覺雙方代表都戴着同一款式庸俗的金表。
  程真笑了。
  儀式衹進行了十分鐘,不準提問題,歷史又藉此邁前一步。
  一行三人回到報館,忙着衝曬照片。
  趙百川早已寫好特寫,程真替他發出去,一邊笑道:“老趙雖死猶榮。”
  百無禁忌那樣嘲弄老同事,真是至大樂趣。
  程真把她的花絮照片給劉群看,“大姐,你瞧能不能用,照我看,統一大業不成問題,一樣的發型、西裝、領帶、手錶、指環,口角與身體語言也全部相似。”
  劉群笑說:“這不公平。”
  “願聞其詳。”
  “孫毓川英俊得多。”
  程真凝視照片,“是,他確是名美男子。”
  劉群知道還有下文。
  果然,程真接着說:“可是身陷醬缸,亦無所作為。”
  劉群惋惜道:“程真,像你這樣的人,應當留下來。”
  程真無奈,用手抹一把面孔,“董昕已下了最後通諜,不跟他走就離婚。”
  劉群冷笑一聲,“離婚就離婚。”
  程真“嗤”一聲笑。
  “當初怎麽會嫁董昕這個人?”
  程真把身子趨嚮前,“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
  “我沒想過會成名,早知不嫁人。”
  “假話呢?”
  “人總得有歸宿,天長地久,好歹是一傢人逐日捱過,再燦爛的舞會,也終於要麯終人散,不必戀戀風塵。”
  “這是假話?聽上去比真話更似真話。”
  程真悄悄說:“所以我是名記者呀!”
  劉群笑,笑畢黯然,“我們不捨得你。”
  “這樣的話誰不會說,過兩日,沒事人一樣,又討好別人。”
  劉群白她一眼,“去把說明寫出來吧,你,一張嘴永不饒人!”
  程真一直做到晚上,又親自幫趙百川的特稿校對,完工揉揉眼,撥電話回傢,不通,纔發覺電話綫已經切斷,不禁黯然。
  鄧維揚走過來,“師姐,我們去看老趙。”
  “好,一起走。”
  這班全是她的手足,程真見了親兄弟反而挺客氣,期期艾艾,無話可說,可是與報館同事在一起,半打啤酒,可談到天亮。
  “告訴我,究竟怎麽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時左右,車子遇上醉酒駕駛者,蓬一聲,幸虧不是頭撞,不過老趙還是斷了大腿。”
  “不幸中之萬幸。”
  “可不是,全無內傷,不過他老婆子女已嚇得泣不成聲。”
  “他太太是家庭主婦。”
  鄧維揚說:“應該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須驚恐。”
  程真與鄧維揚均屬女性必須經濟獨立主義者。
  小鄧加一句:“單收人家庭將來有得苦頭好吃。”
  到了醫院,看見老趙躺在二人房內,環境尚算安靜,程真略為放心。
  他一條腿打着石膏,動都不能動,臉上有少許瘀青,眼角縫了幾針。
  他睡着了,小鄧想喚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着老同事,他脾氣壞,人梗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是懷才不遇的。
  說實話,所有中文報館記者都可打入懷才不遇類,程真若不是擅寫特稿,照樣收入菲薄,名不見傳。
  剛想悄悄地走,趙百川一聲呻吟,醒來了。
  程真連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睜開眼便說,“直航簽署……”
  “順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嘆口氣,“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點點頭。
  “順風,不能來送飛機了。”
  “不必客氣,返往那麽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去去就來,特區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趙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總有辦法,投親靠友,陳倉暗渡,可是總得有人留下來,你說是不是?”
  程真頷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佈由什麽人來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會不會是查爾斯,傳了好些日子了。”
  看護推門進來,“請讓病人休息。”
  可是鄰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訕,“真的,會不會是他?”
  程真笑了。
  趙百川問:“程真,你真捨得我們,捨得這個城市?”
  程真不語。
  老趙嘆息,“我們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筆。”
  程真笑,“多吃點兒芥辣也一樣。”
  她偕師弟妹離去。
  “來,我們去吃宵夜。”
  辣味炒蛻、蝦醬通菜、蒸魚腸、豆腐芥菜石狗公滾湯,全是程真至愛吃的小菜,再加一煲鹹魚雞粒飯,吃得飽飽。
  回到傢,一開門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經回來了。
  他在聽音樂。
  程真伸個懶腰,“盡興而返。”
  “你一嚮懂得寄工作於娛樂。”
  “不然怎麽辦,愁面苦惱還不是一樣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順眼。”
  “別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遠門。”
  程真跑到窗前站着,看嚮都會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無留戀?”
  “我不過是過客。”
  能這樣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虧小公寓可以留着不賣,他日返來,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對:“將來一文不值,你會後悔。”
  “哪怕充公,我衹當奉獻給國傢。”
  “講得真口響。”
  三言兩語,又像要開仗的樣子,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公寓是父親贈與她的嫁妝,小小幾百呎,兩房一廳,她實在不捨得賣。
  婚後雖搬往寬大的新傢,這邊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會回來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會子書,有朋友路過本市,程真總招呼他們住這裏。
  三個月前賣掉房子,兩夫妻一直住此處。
  董昕在身後說:“還不睡?”
  程真喃喃說:“照說,也不必切電話。”
  “又是你說的,切了電話,朋友纔切實知道你已離開本市,不會一直打。”
  程真一聲不響地睡了。
  半夜醒來,客廳仍有亮光,可見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來是個多情的過客。
  晃眼天就亮了,魚肚白,是個雨天。
  程真洗把臉,出門去買報紙雜志在飛機上看。
  這個城市若有什麽牽腸挂肚之處,便是它那精彩絶綸的百來份報紙雜志。
  她打開報紙看昨日的報道。
  讀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她若笑,那麽,讀者也許亦會笑,衹要讀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問題。
  其中一張圖片的說明是:“穿西裝然不諳西裝禮儀,站起來握手原應將外套鈕扣先扣上,可是雙方卻敞着胸露出襯衫,同志仍須努力乎”。
  程真放下報紙,十分惆悵。
  不能再開政要的玩笑了,以後該挑剔諷刺誰呢?
  董昕這人完全沒幽默感,可不能拿他來開刀。
  他也起來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這些日子來,程真時常出門去做新聞,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舊,隨她經歷了雲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準備停當,坐在客廳裏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門去。
  兩傢的親戚在飛機場等他們。
  程太太說來說去一句話:“有空多點兒回來。”
  程真一擡頭看見劉群,揮着手過去。
  她先把一隻信封塞到劉群手中,“給趙百川吃補品。”
  劉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撥電話到老總傢。”
  程真立刻會意,“是衝着我來的?”
  “是孫毓川手下,問那篇特寫的記者是誰。”
  “老總怎麽說?”
  “他說是集體創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聽的話,遲早會知道的吧?”
  “我們也做了點兒工夫,知道孫毓川有點兒激動,至少他立刻換下那衹金表。”
  “做公衆人物要沉得氣呀!”
  “不說那個了,程真,到了溫哥華,替我做一篇特寫,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發展地皮為何屢次遭當地市政府阻撓。”
  “嘩,那你起碼要派六名記者來做六個月工夫。”
  “他買下那塊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沒蓋一磚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蝕多少利息。”
  “可是地價一直激升——”
  這時身後傳來董昕冷冷的聲音:“劉大編輯,到這個時候你還纏住我賢妻不放?”
  劉群衹得陪笑,“能者多勞。”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見各位!”
  程真衹得大聲說:“各位,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飛機去。
  衹有在飛機上纔沒有電話找程真。
  董昕好不諷刺,“說真的,到了那邊,沒有這一幫豬朋狗友,你何以為生?”
  程真沉默一會兒,誠實地答:“時間可以用來正視你我的夫妻關係。”
  董昕笑得很勉強,“我們的關係很正常。”
  “是嗎,不是已經五癆七傷嗎?”
  遠渡重洋,給它最後一次療傷的機會,好就好,不好也無能為力。
  程真不再說什麽。
  十二小時旅程稀疏平常,過海關時照例看到黃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稅物品,正接受製服人員盤問。
  程真咕噥,“幾乎什麽都比香港便宜,為什麽還要拼老命帶?”真想取出筆記簿去訪問他們。
  他們叫一輛計程車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說:“我約了湯姆,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搖頭。
  董昕淋浴換襯衫就往外跑。
  他這次來是應邀合夥做建築生意,湯姆曾是他拍檔,兩人近一年來打得火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下飛機就得趕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傢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傢卻仍是一個建築地盤,五六個月過去了,毫無起色,仍是一個木架子,董昕無暇去監工,工頭便做做停停。
  看樣子會在公寓裏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臉,撥電話到學校宿舍給程功,同房說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樓下泳池遊了十多個趟,全身鬆弛,纔上樓更衣。
  隨即到附近市場,買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傢做好一鍋湯,看畢太陽報及電視新聞,這纔覺得有點兒纍,打電話與當地朋友聯絡,都說:“來了?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嗎?悶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頭上睡着了。
  哪裏都是傢。
  睡了不知多久纔醒來,華燈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樣車水馬竜,他鄉同故鄉差不多,衹是天際有一抹薫衣草色的晚霞,衹有北國的天空纔常見。
  程真推開落地窗走出露臺,看到客廳內有客人。
  “湯姆,好嗎?”
  董曾二人捧着咖啡杯,圖則攤了一地,正在密謀,程真對董昕的行業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一直肅靜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湯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臺,“你們去好了。”
  她聽得湯姆曾笑道:“程真從不盯着你,多好!”
  兩個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廚房一看,衹見一鍋肉湯衹剩下一半,稍覺安慰,也許,也許靜了下來,夫妻會重新走在一起,這是她跑到這裏來的原因。
  多年來他們分頭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兩夫妻擁有不同的房間、電話、銀行戶口……互不過問。
  太文明了,大有修養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電話鈴響起來,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媽媽,你要我現在過來看你嗎?”
  “今日已經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課,怕要到下午四時許方能出來。”
  “四點多我在傢等你。”
  “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關心這個問題。
  “一百年,暫時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國旗?”
  程真斥責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麽,換旗幟有什麽好看?”
  小程功衹是陪笑。
  “你的功課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悶死人。”
  “一點兒不錯,媽,他們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見。”
  “明天把‘他們’也叫來吃頓飯。”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纔見過程功的生母,在銀行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手持寰宇通無綫電話講個不休,程真過去拍她肩膀,她擡起頭,笑一笑,做一個通電話的手勢,表示日後聯絡,可是始終沒有找過程真。
  那一照臉,程真看到一張風霜悴憔濃妝的面孔,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不止,她穿着非常時髦但質廉工差的衣飾,轉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是程真的中學同學。
  畢業後衹做過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從沒見過那麽愛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張字條:“親愛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約我吃飯,愛人”,她最終起來了,化好妝穿好衣服駕着歐洲跑車出去赴約,傢務及孩子全交給傭人,午餐後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時已經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裏還有這樣稱心如意的生活,衹覺遲早要出紕漏,非常悲觀。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輕,來不及節聚恆産,身後蕭條,房子車子不久被銀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嚮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機構收養。
  那時程功姓陳,程真幾經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請領養,又經過兩年漫長等待,種種繁復手續纔獲通過。
  過程中董昕沒有提出反對,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贊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經八歲多,心頭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討好,為什麽無故付出時間心血?養大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你想清楚沒有?”
  程真非常固執。
  那樣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歲也乏人問津,因一般人衹喜領養幼嬰,女孩童年就此報銷,程真發誓一定要把她領出來。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聲不響,默默流淚,程真覺得心碎。
  終於簽署文件,她正式成為她的養女,程功已經十歲出頭。
  不過接着的日子又過得飛快。
  她把孩於送到英國念寄宿中學,她時常給她寫信寄照片通電話,非常聽話恭順。
  去年成績優異,考取奬學金,特地選溫埠升大學,以便接近養母。
  程真不過投資數年,白得一個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兒,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業也這麽順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無話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歡程功,見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說。
  程真一笑置之。
  因為十七歲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與程真截然不同,她謹慎、含蓄、溫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來時程真好夢正濃。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卻在客房中鼾聲大作。
  程真喃喃自語:“這叫什麽?這簡直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嘛,多好,不見面不說話也自然不吵架,過那麽三五十載,白頭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輛車,駛往北岸,過了橋,來到西溫住宅區,找到新屋地盤,見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來。
  工頭認得她,過來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現在私傢路上敷設自動融雪暖管。”
  這是董則師的物業,程真不敢亂予置評,衹是頷首。
  “董則師猶未决定室內用什麽色係。”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鋪了又換,現在鋪第三次。”
  這樣兩年已經過去。
  “大門也改過一回。”
  有人遞一杯咖啡給程真。
  她戴起頭盔,去視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樓,董太太,兩千平方呎打通無間斷,通嚮大露臺,可是這樣?”
  程真露出一絲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經鋪妥,請看。”
  程真推開門進去,衹見墻壁與天花板尚未封好,電綫拉得一天一地,她纔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觀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來看都仍是個爛攤子。
  其實程真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兩千平方呎空間,放張床放張書桌,無論是𠔌倉、馬廄、貨倉、平房……什麽都可以,拿教堂來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侖無懈可擊的模範住宅,她衹要一個窩。
  駕車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園十分整齊,門前有一隻棚架,一枝藤纏綿地攀着上,枝葉蓬蓬鬆鬆,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竪着牌子出售,歡迎參觀。
  程真停好車。
  噫,程真心一動,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則師一輩子可能沒屋住,不如發奮圖強,自力更生。
  她推門進屋參觀。
  那是一幢間隔非常普通裝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內光潔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點兒歡喜,把傢具搬進來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後把程功也喚來同住。
  她揚聲:“有人在傢嗎?”
  經紀人是一位染金發的洋婦,在廚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廚房門口看見有兩位華裔女士正在同她講價錢。
  程真看到這種情形,便欲知難而退。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那兩位年輕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兩衹手袋金光燦爛,正是招牌貨,同她們爭,真是自討苦吃。
  正想搭訕幾句走開,經紀已經跟出來,滿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處走走,我十分鐘後來。”
  程真便四處瀏覽,一進衛生間,她“嗤”一聲笑出來,董昕最恨這種不碎膠仿大理石花紋的倒模洗手盤,他老人傢理想洗臉盤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無傢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滿意。
  一個人要是願意快樂,住在這樣房子裏已足夠可以快樂,若是决定不快樂,再加飛機大炮核子潛艇也不會快樂。
  春天來的時候,搭一隻鞦韆架子,在紫藤下蕩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經紀過來了,程真隨口問:“標價若幹?”
  “一百二十五萬。”
  “什麽,”程真訝異,“屋價漲到這種地步了?”
  洋婦笑容可掬,“適纔那位太太還價一百一十萬。”
  程真也笑,“她們來自臺灣吧,臺灣人有錢。”
  “她說她是美國公民,兩位女士對話用法語,我在中學纔念過三年法語,略諳一些。”
  咦,這是什麽路數?記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過表面上不動聲色。
  程真問:“屋主底價是什麽數目?”
  洋婦笑,“一百二十五萬。”
  “屋主是華人嗎?”
  “給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過卡片。
  她回到園子去研究花卉種類,碰到那兩位女士,原來她們還沒走。
  那位年紀較大的立刻別轉面孔,佯裝看不見程真,另一位年輕一點兒的卻朝程真微微點頭。
  程真挺不介意別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捨,免得引起別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嘰褲礦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難怪衣着華麗的太太要不滿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黑色的歐洲房車已經停在私傢路上。
  那位年長的太太歡呼一聲,“毓川來了。”
  程真一怔,這名字好熟。
  衹見車門打開,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車來招呼女眷上車。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處不相逢,原來是孫毓川部長。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來。
  那位孫先生一擡頭,猛地也看到了緑蔭中有一張熟悉的笑臉,可是來不及辨認,他一遲疑,那張臉已經消失。
  程真看着她們上車,車子迅速駛走。
  洋婦在身後說:“隨時給我電話。”
  程真點點頭離去。
  弄一張地圖來,把這山頭上華裔擁有的房産打上記認,結果會使人震驚吧。
  程真滿腦子鬼靈精。
  回到公寓,見董昕已經起來,抱着電話講個不休。
  半晌,總算講完了,他說:“換件衣服一起出去與幾個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約了程功。”
  “我們在四季,你與程功稍後來會合,還有,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董則師,實不相瞞,我去找房子。”
  “你最愛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蓋,又找什麽房子?”
  “看樣子起碼還需一年。”
  董昕不語。
  “公寓實在不夠住,你看,書桌放在床頭,洗衣機擠在浴室,你睡在書房,吸塵機放客廳,這成何體統?”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對我沒信心,成百上千的業主把在我身上投資,你卻潑我冷水。”
  “看,當是我私人的投資,不可以嗎?”
  “我要趕着見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擾攘,終於出門去。
  真湊巧,程功就站在門口,董昕與她寒暄兩句,頭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麽了,”程功進屋來,“換了地頭,仍然火爆脾氣。”
  程真攤開手,“程功,讓我看清楚你。”
  衹見程功臉容秀麗,身段高挑,白襯衫,藍布褲,球鞋,樸素無華,一面孔書捲氣,程功心中十分歡喜。
  “好嗎,高材生?”她與她擁抱。
  “很好,你們好嗎?”小程功問得很有深意。
  程真頽然,“我倆關係已病入膏肓。”
  “不會啦,還會生氣就還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瞭解夫妻關係。
  “你沒帶朋友來?”程真好奇。
  “我役說帶朋友。”程功否認。
  “詭辯,有好的朋友不妨帶出來大傢看看。”
  “我還沒找到適合的朋友。”
  “建築係裏應有理想人才。”
  “說起來,功課上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董則師。”
  “那真好,他一嚮誨人不倦。”
  “來,媽媽,換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虧我還帶着幾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為需要與董昕的業主悶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業主的朋友姓葉,葉先生太太在臺北搞出版事業,與程真談得非常投機。
  漸漸說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嚮在辦事處用本名,人傢一聲董太太,我茫然不知應對,對,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來,價錢已經十分貴了。”
  “你看的是哪裏?”
  “西溫的愛蒙路。”
  “可巧我們在愛蒙七0七號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門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緣分。”
  “我看中了它,葉先生,底價怎麽樣?”
  “這樣吧,你叫董先生在海灘路的大廈頂樓給我們打個折扣,我們也減到一百一十萬。”
  程真笑着叫:“董昕,董昕,你聽到沒有?”
  董昕當着那麽多人,沒折,衹得說:“她想買來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說是生女兒好。”
  程真摟着身旁的程功,“謝謝王太太。”
  程真極少願意出來幫董昕敷衍業主,這下子把氣氛搞得那麽熱鬧,董昕的氣也漸漸消了。
  “真沒想到董則師的女兒已經這麽大,又能承繼父親念建築,將來開爿公司,就叫董與女,多美。”
  程功衹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麗,把兩位中年業主太太吸引住,不約而同,異口同聲:“我傢小兒——”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邁的江湖味。
  程功亦覺可笑,年輕的她沒想現在還有傢長代子女相親這一套。
  那葉太太對程真說:“我叫經紀打電話給你。”
  那今天總算沒有白出來。
  回程中董昕問:“你買房子來幹什麽?”
  “住在那裏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屆時地皮一定漲價。”
  程真的心一動,“關於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畝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無所知,還有,我决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傢別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變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會得懲罰人:你自作主張?好,你苦果自負,凡是不聽話的人都要受到教訓。
  程真獨當一面做了那麽多年的事,豈是省油的燈,不過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與董昕開仗,曾經一度、他倆吃面吃飯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經各走各路。
  她不出聲。
  一邊程功輕輕握住養母的手。
  衹有她知道她難受。
  程真問:“你生母有無與你通訊息?”
  程功搖搖頭,隨即微笑,“別替我擔心,我已擁有世上最好的母親。”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們回傢,取出筆記簿,嚮董昕請教幾個問題,董昕仔細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觀,發覺他不會難為別人,黑面孔衹用來應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換襯衫,“我出去陪湯姆。”
  程真擺擺手,不想多說。
  她一個人在傢看書。
  太陽還沒有全下山,經紀的電話已經來了,“董太太,葉先生他們叫我與你聯絡,明早我來接你再把七0七號仔細看一遍。”
  “明日我們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葉傢吃虧,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謝謝你,明早我九點半到府上。]
  其實他們早已經分居了吧,還天真地以為換一個城市,換一個地方,兩人的感情會得康復。
  不過離得遠遠也好,免得做戲給親友看。
  程真一肚子氣,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見到了董昕,便問:“要不要陪我去幫眼?”
  “放心,沒有人會騙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沒空。”
  他好像真的忙極,手上一大疊傳真正在批閱。
  “那好,”程真頷首,“耽會見。”
  她換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門去。
  經紀還未到,程真一人站着等車,衹覺秋高氣爽,空氣清新,而她還年輕,又不愁生活,何苦鑽牛角尖,氣漸漸消了,看到經紀朝她招手,立刻上車。
  那洋婦滿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褲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這纔發覺她穿着白襯衫與白褲子,猛地想起已經過了勞工日,其實已經不應該穿白色了。
  洋婦咭咭笑:“你看今日這種天氣,真是爛屋都賣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記得昨日那兩位太太嗎?其中一位幾乎就要下訂洋,她們看了好幾次,衹不過嫌廚房窄。”
  程真唔唔聲應酬。
  “那位孫太太想買來給父母同一個管傢住。”
  程真不予置評。
  “老人傢喜歡園子裏現成的各種花卉,前園的紫藤與後園的茶花都比較特別。”
  程真忽然想起來,“可有茶蘼花?”
  “什麽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會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廚房墻外,她苦中作樂,吟道:“開到茶蘼花事了。”
  然後仔細查看暖氣冷熱水電綫保安係統,程真認為滿意,簽下合同,依法進行買賣手續。
  經紀把一個紅色的已售標箋貼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衆。
  程真剛想離去,忽然聽見前門有爭吵之聲。
  她聽見經紀說:“孫太太,已經成交了,房子不再開放。”
  又聽見有男子低聲勸道:“到處都有空屋子,這一傢也很普通,我們另外托經紀找好了,走吧。”
  本來也無事,偏偏這時程真探頭出去,被那一組人看到。
  有人炸起來,喝道:“原來是你!”
  程真氣定神閑,“是我,怎麽樣?”她走出去。
  那位年輕的孫太太立刻拉住發惡的女眷,“姐姐,我們走吧。”
  可是年長那位不肯罷手,指着程真用國語說:“我們看了五次,你憑什麽施橫手來搶,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鬥嘴?你會後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氣。
  她笑笑說:“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來講話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孫毓川身上,不禁喝一聲采,衹見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貼無比,宛如玉樹臨風,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這位小姐,我們或許可以談談。”
  程真調皮地笑笑,“我同你談可以,你先把駡人的朋友請出去。”
  沒想到孫毓川居然為這個臉紅,要隔一會兒纔對女眷說:“你們先上車。”
  孫太太連忙拖着她姐姐離去。
  孫毓川這時看着程真說:“我認得你,你是《光明日報》的記者程小姐。”
  輪到程真一怔,沒想到他會把她認出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孫毓川並不動氣,“我看過你那篇特寫。”
  程真側側頭微笑,“聽說你馬上換了手錶。”
  “程小姐,你那支筆桿橫掃千軍。”
  程真看着他,呵他看過《西廂記》,套用了崔鶯鶯稱贊張君瑞的句子來揶揄她。
  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國音英語說得流利是應該的,可是國文底子高就難能可貴。
  程真笑一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孫毓川不知恁地解釋道:“內弟現派駐加拿大西岸辦事處。”
  程真笑,“那真難得,一傢笏滿床。”
  “這間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讓?”
  “沒商量。”
  孫毓川籲出一口氣,看着面前這機靈百出的人,一點兒辦法也無。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說一句,人生總有挫折。”
  孫毓川欠欠身,“幸會。”
  程真再接再勵,“好走,不送。”
  沒想到孫毓川忽然沉不住氣,轉過頭來說:“程小姐,君子訥於言。”
  程真哪會放過他,她就是要他出口,於是馬上給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鮮矣仁。”
  孫毓川衹得不發一言離去。
  他的車子駛走好一會兒,程真還在發呆。
  洋婦經紀問:“董太太,我們也該走了吧?”
  程真嘆口氣,“你打電話問孫太太要不要這房子,她不要,我纔要。”
  洋婦一時搞不清這幹華人葫蘆裏賣什麽藥,瞠目問:“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則訂洋作廢,可是這樣?”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並沒有即時返傢,她到圖書館找資料,一坐就整個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興趣,誰都不愁寂寞無聊。
  黃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覺享受,手提電話響,“董太太,那位孫太太說多謝你關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連忙說:“那我買,你告訴業主我們已經成交。”
  “是,謝謝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對傢人那麽縱容也真罕見,叫他出來交涉,他就出頭說話。
  換了是倨傲的董昕,哪裏肯為婦孺作傳聲筒。
  程真嘆口氣。
  她駕車回傢,經過海灘路,順便去看董昕的地盤,衹見夕陽西下,金光萬丈正打在中英並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築公司。
  可是身為董太太的程真卻不覺得與有榮焉。
  一個人總要能夠兼顧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盡,即還不算好漢,一副小船不可重載的樣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終日,令程真覺得可笑。
  事業一得意,先在傢人面前作威風八面狀……程真發覺她對董昕非常不滿。
  她沒想到董昕在傢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門?”能走開她就如釋重負。
  “快收拾幾件衣服,我們到多倫多去吃飯。”
  “吃飯要到那麽遠?”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沒有想過做人有時毋須吃得那麽好,吃得那麽飽?”
  “你懂什麽,就快打饑荒了。”
  “祝你順風。”
  “喂,人傢指明請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盡責。”
  “這話裏可有威脅成分?”
  董昕當然知道程真脾氣,“我保證你可以見到總理,屆時你可用記者專業眼光給他服飾打扮作出評分。”
  “唷,”程真說,“你為什麽不早說?”她也乘機下臺。
  “你有沒有帶旗袍來?”
  程真揶揄他,“小鳳仙裝行嗎?”
  董昕也作出讓步,衹是說:“到了多倫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貨公司買一套。”
  程真接過飛機票,見還有半小時,便寫了張傳真到光明日報要資料。
  自書房出來,見董昕坐在門口等她。
  程真說:“我還得通知程功。”
  “我已經知會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纍得眼皮直往下墜。
  她喃喃自語。
  “你說什麽?”
  “董昕,如此夫妻關係維持下去沒有意思。”
  誰知董昕居然贊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時間嗎?那你去籌劃此事好了,我實在沒有空,快,計程車在樓下等。”
  真是荒唐,因為分手太煩,所以仍屬一對。
  程真在旅途中一聲不響。
  那幾個小時的航程長如一歲。
  到了旅館已是深夜一時,她跑到櫃臺說:“請給我一間單人房”,取過鎖匙,一徑上樓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來,撥電話給劉群。
  “咦,”劉群奇道,“半夜四點半,你失眠?”
  “資料找到沒有?”
  “已在恭候,孫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別十二歲及八歲,妻袁小琤,鋼琴傢,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駐法公使。”
  “謝謝你。”
  “生活還愉快嗎?”
  “不致於失聲痛哭。”
  “我要的資料呢?”
  程真答:“先嚮你報告一些數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實用地八元價格與政府成交,可是當年同樣實用地價值三十五元。”
  “這我知道,所以彼時引起許多非議。”
  “那二百0四畝地當時每畝價值六十三萬七千元,可是兩年後,即九0年,怡安轉手將其中十畝出讓給一新加坡發展商,每畝售價卻為四百萬廠
  劉群訝異,“淨賺六倍以上。”
  “現在不止囉!”
  “特寫完成後立刻交給我。”
  “劉群。”
  “什麽事吞吞吐吐屍
  “其實我的特寫也不淨是無聊文字。”
  劉群大笑,“緣何忽然自卑?這真是難得現象。”
  “我也不是淨挑剔別人手錶與西裝的人。”
  “喂,閑話少說,百川問候你。”
  “他可以起來沒有?”
  “打着石膏,在傢裏勉強能夠活動。”
  “劉群,”程真忽然說,“我回來復職可好?”
  劉群沉默好一會兒。
  “喂,說話呀,一分鐘十塊港元,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個腸穿肚爛。”
  “再談了。”
  程真又撥回傢去找母親。
  母親聽到她聲音忍不住嘲諷:“你乘的是什麽飛機,四日四夜纔抵涉?不是說一到就打來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電話綫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傳真機上。”
  “媽,我想回來。”
  母親也隨即沉默。
  “媽,我不會連累你的。”程真擠出一絲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樣的建議。
  “媽媽,有空再聯絡。”
  程真頽然倒床上。
  她在櫃臺問到董昕的房間號碼,打到他房間去。
  董昕在夢中,驚醒了來接電話。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墮雲裏霧中:“你是誰?”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饒了我,有話明天說。”
  “我想回傢。”
  “你自己考慮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個人總有權追求最適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挂斷電話。
  再打過去,已經不通,他把聽筒擱起來了,程真衹得作罷。
  天亮了,程真一個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閑逛。
  醉漢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開始營業。
  她逛了個多小時,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這次,輪到她接董昕的電話。
  “下午兩點了,起來妝身吧。”
  程真答:“謝謝你。”
  她跑到酒店附屬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氣浴,跟着洗了頭,然後叫車子到市中心買晚服。
  程真對晚服的要求非常簡單,可是越是這樣越是難找。
  眼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帶裙子預備試了就買,可是試身房門搭一聲開出來,程真呆住。
  迎面出來的女客正是孫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這麽巧的事,程真衹得朝她頷首,孫太太卻沒有那麽客氣,她一別頭,與程真擦身而過。
  程真聳聳肩進去試衣服。
  接着請售貨員替她配手袋鞋襪,又找到條披肩,順順利利一起付帳,滿載而歸。
  化好妝,程真坐在房間裏等董昕來接,像一個參加舞會的少女。
  董昕來了,打量過夥伴,認為她不失禮,表示贊賞。
  宴會在酒店二樓大廳舉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與行傢,四處打交道交換消息。
  程真倒也不悶,她喜歡冷眼觀衆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襲粉紅色旗袍捆着精緻的寬邊綉花,惹人註目。
  她來了,那麽孫毓川當然也在這裏。
  程真找到一個冷靜的角落,喝一口香擯,心情好轉,她不是沒有感喟的,到了這種地步,她仍然認為生活質素不差,感情並非生活全部嘛,豁達過了份,有點兒似十三點。
  今晚起碼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須做他好夥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邊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邊,讓他介紹她給衆人認識,全世界記者都是最佳談話對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資料拉扯一番,自中國是否應該舉辦奧運到環保最新走勢,自俄國經濟狀況到墮胎合法化問題,均有獨特見解。
  這個時候,連董昕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離婚,離什麽婚?
  程真聚精會神時十分年輕漂亮,眼睛睜得圓圓,討人喜歡,每隔三五分鐘便用非常誠懇與新奇的語氣說:“呵,真的嗎?”那一套必定是留學英國時同老英學來的。
  對方被她感動,便對董昕說:“你與你迷人的太太必須到我們傢來晚餐。”
  稍後她聽得董昕在另一邊說:“我不會普通話,程真,請過來一下。”
  程真轉過頭去,看到了孫毓川。
  她朝他頷首。
  孫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沒有一點棱角。
  袁小琤也過來了,一臉狐疑,翡翠耳墜兩邊蕩鞦韆,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說:“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聽到自己嘆息。
  身後有人說:“讓我來。”
  他把一隻高杯子遞給她,一點兒不錯是香檳,他知道她在喝什麽。
  程真張開嘴,想說句俏皮話,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攏嘴巴。
  可是孫毓川輕輕問:“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從實招來,“我衹不過想說:我們不能老這樣見面,人傢會起疑心。”
  誰知孫毓川忽然漲紅了面孔。
  程真十分後悔,他若回敬一兩句風趣的話,旗鼓相當,無所謂,當是說笑,他動輒臉紅,變成程真吃他豆腐,連她都尷尬。
  半晌她說:“真巧,是不是?”
  孫毓川擡起頭,忽然說:“當年我在美國波士頓讀書,認識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問,“我的脾氣怎麽樣?”
  這時董昕走過來,“入席了。”一邊在她耳畔說,“別喝太多,還要靠你呢!”
  他們並沒有與孫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徑渭分明。
  隔兩張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寬挺的肩膀。
  程真帶着微笑低下頭,上一次這樣悄悄打量一個男生,還衹有十六歲,今晚是喝太多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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