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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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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一章
  一九九八年香港世贞跑去找姐姐,宇贞也知道她为何而来。
  两姐妹,又无利害冲突,何必虚伪,因此十分坦白。
  她缓缓对妹妹说:“你也看到了,实在住不下。”
  这是真的,公寓统共得两个小房间,他们夫妻一间,保姆与婴儿一间,已无空余地。
  “除非,你睡沙发,实非长远之计,两个星期半个月则不妨。”
  世贞讪笑,她不知怎么会上门来,难道希望姐夫睡到客厅不成。
  “总共只得六百平方尺面积,已经挤了四个人,幼儿晚上啼哭,一家惊醒,你不会喜欢,况且,你衣服鞋袜一大堆,也不是寄人篱下的格局。”
  世贞点点头。姐姐试探地,“你手头紧,我可以借一点给你。”
  世贞尚未开口,姐姐又说:“一万两万无所谓,多则没有。”
  世贞欠欠身,“我明白。”
  “请你多多包涵,爱莫能助,切勿为此伤了姐妹和气,有空来吃饭。”
  “是,我告辞了。”
  幼儿哭泣,宇贞坐不稳,家务助理忙着在狭小厨房里炒菜,油烟阵阵。
  门一响,姐夫下班回来了,小公寓连转弯余地也没有。
  世贞唯唯诺诺告辞。
  她姐夫吴兆开松开解领带脱外套,“世贞来干什么?”
  宇贞叹口气。“是来赊还是来借?”“我已打发她。”
  “已经廿一岁了,一贯如此无打算,真不是办法。”
  “社会虚荣,造就这一班女孩子,一身名贵穿戴,净挂住吃喝玩乐。”
  “那你说说她。”宇贞微笑,“她哪听得进我这种小家庭主妇的忠告,她一定在想,咄,龙搁浅水遭虾戏。”世贞一到大厦楼下天就下雨了,她皱起眉头,叫一部街车,赶回自己的家去。
  世贞其实也不是全无灵魂的一个女子,只不过生活窘逼之际,人人都会露出狠狠之态。她没精打采推开门。
  与她合伙租屋住的胡雅慈自电脑荧幕上抬起头,“真失败,全写在你脸上。”世贞看到桌上有半支红酒,倒出来喝一口。“有何打算?”
  “继续找工作。”
  “有无羡慕令姐幸福家庭生活?”世贞讪笑,“谢谢,不敢当。”
  “那种刻板像不像吃套餐?撤下头盘,来一个汤,然后是主菜,甜品大概是子女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之类。”世贞也嗤一声笑,“有时还会吃出一双蟑螂来。”“是呀,那种丈夫保不定也会有外遇。”两人嘻哈绝倒。
  半晌世贞叹口气,“已欠了三个月房租了,怎么办?”
  “我替你垫着。”“你看,远亲不如近邻。”
  “你也别太叫我吃亏。”世贞又喝一口酒,“最近工作不好找,再次上轨道之后,我也怕了,说什么都搞些节蓄。”雅慈揉揉眼,“我们这一代人不到三十岁就会瞎掉。”“每隔三十分钟你得让双目休息一下。”
  “这样子下去真不是办法。听说五十年代织假发女工操作三年双眼都做坏掉,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有。即使盲了,我们穿过意大利时装喝过法国葡萄酒。”
  雅慈叹口气,“不知何日出头。”世贞感喟,“现在开始筹谋已经迟了,十六七岁立志弄钱又还好些,穷女,谁给你面子,你又拿什么东西换给人。”
  世贞忽然轻轻说:“肉身。”“那真是悲哀的。”
  “最好当然是正式结婚。”“也不一定长久。”
  “有八位数字赡养费好移民了。”世贞咕咕笑,“真堕落。”
  雅慈哼一声,“说说而已,你我至今还是个苦哈哈的女白领,可见会吠的狗不咬人。”
  “说说你的择偶条件。”雅慈一脸憧憬,“英俊、体贴、爱我,在山上有一栋宽大公寓,雇佣人服侍我,帮我做一门生意,给我面子、安全感,叫我快乐。”
  世贞点点头,“可见你已患失心疯。”雅慈又去看着电脑荧幕,“是,”她承认,“我也知道。”世贞忽然问:“你可害怕前途茫茫?”雅慈答:“不,我还年轻,体内自然分泌一种活力荷尔蒙,使我充满盼望,无论遭遇到何种样挫折都会有劲道重头再来。”
  “嗯,”世贞说:“到了更年期这种内分泌渐渐减弱……”雅慈讶异,“那是四份一世纪以后的事了,若果尚无作为,显然是少壮不努力,也没有什么好怨。”
  “光是努力吗,命运呢?”雅慈笑,“性格控制命运,立定心思,总找得到道路,不过,世贞,你我始终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雅慈,我的末日近了,不得不想办法。”那晚,蜷缩在小小单人床上,世贞做梦,回到那间办公室。
  本来是过得去的一份工作,有晋升机会,传理系毕业的她管理档案可以胜任,可是上司自从一次约会不遂之后就处处为难她、逼她就范。
  一年后她才知难而退,已经十二分忍耐。
  已经去到那种明明是四月十五日他偏偏说是四月十六,把日历及报头给他看,他还说是王世贞错,而办公室没有一个人有正义会站出来指出公道。
  世贞这点志气是有的,知道争也无用,立刻辞职。
  小小一间通讯杜一共十来人上班都可以有人指鹿为马,社会也真够险恶。
  她在梦中看到那洋人问她:“世贞,为何不就范?”世贞冷笑一声,“你给我做你的位置我都不稀罕,这样一步步往上爬,混身烂掉还未捞到一问宿舍,你做梦呢。”蓦然惊醒。
  心觉好笑,怎么同这种人理论,喝过酒口乾,她到厨房找水喝。
  不由得想起亡母,虽然母亲活着也帮不到什么,可是小时候由她拉扯着姐妹俩长大,倒也无忧无虑,不比现在,什么都要自己承担。
  她握着杯子,一坐坐好久,本来想效法那种失意伤心人呆到天亮,可是因为年轻,藏不住忧虑,一下子瞌睡,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是雅慈把她推醒。
  “哎呀,没事不要叫我。”
  “有临时工你做不做?”世贞揉眼,“除却卖身什么都干。”
  “又不致于这样惨。”世贞一骨碌起床,“是什么工作?”
  雅慈说:“森悦酒店的秘书服务部今朝严重缺人。”
  世贞一愣,“我不谙打字速记。”
  “我见过你在电脑键盘上输入资料。”
  “雅慈,这种外地商人找的不过是导游女郎。”胡雅慈声线忽然放得很温柔,“我知道,你在等的是年薪二百五十万出入有司机接送宿舍在山顶的优差,”她接着吼叫起来:“可是此刻你欠我三个月租金身上又长满霉斑不如出去散散闷气。”
  “是是。”世贞连忙起来梳洗。
  雅慈犹有余怒,“呔。”她叉着腰说。
  世贞赶到森悦人事部,组长登记了它的资料,同她说:“是七0三号房的阿瑟女士。”世贞忽然觉得她算是交了好运,客人是位女士。
  “她在咖啡厅等你,金发、红衣,三十岁左右。”世贞一眼就看到阿瑟,看妆扮,毋需置疑,是美籍人士。她过去招呼。
  阿瑟抬头,一脸笑容,“贞,你的履历好极了,这次一定可以帮到我。”
  世贞谦道:“我出来见识学习。”“咖啡?”
  “谢谢,我喝茶。”雅慈是对的,不论是什么性质工作,不计酬劳,一个人出来活动一下总是好的。
  阿瑟同她解释,她此来是接洽印刷厂签约,已经选定了两间,一间日资,对方有许多坚持,可是愿意招待她到东京住两天三观总厂,另一家是华资,代表是老板的长子。
  世贞对印刷业完全不通,只得唯唯诺诺。
  片刻她好奇,“是印杂志或是目录吗?”
  “不,”阿瑟女士笑,“是礼品盒子。”“百货公司?”
  “不,巧克力礼盒。”世贞意外了,“啊。”因对糖果印象甚佳,不禁露出微笑。
  “一年四季各种节日像圣诞新年情人节复活节都需要特别包装,我给你看样版。”
  摊开图样,世贞啧啧称奇,最大的心型硬盒可装三磅巧克力,最小的只两粒。
  “风土人情你比较熟,希望你给点意见。”世贞只是笑。
  “日本人有车子来接,”她停一停,“我始终不习惯在酒店房间见客。”阿瑟为人随和,也不是不聪明,可是精神略见恍惚,这也不稀奇,世贞微笑问“第一次来采访?”初到贵境,因为一刹时被五光十色冲击,会有一阵迷惘。
  世贞那日穿着一套深蓝色西服,短发梳向脑后,只擦一点口红,看上去却十分明丽,精押奕奕,双目炯炯有神。
  阿瑟上车时说:“华裔女性有像你这样高挑的吗?”
  “这一代大都不矮。”世贞帮她拎着手提电脑。
  早上交通挤塞,世贞提醒司机走另一条路往东区,略远,可是一定比较畅顺。
  驶到一半,下雨,阿瑟抱怨,她穿肴白色高跟鞋,奇怪,世贞想,怎么会有人穿白只听得她说:“一遇潮我的头发会卷曲。”
  “不要紧,酒店有理发店。”
  “男人才不必担心这些可是。”世贞微笑,“我们也别把男人生活想像得太轻松。”
  他们也有苦处,也不见得拥有这个世界。
  世贞记得豪气干云的女同学曾说:“男人,先挣一亿身家才好开口说话。”否则,说管说,有谁理。雨天,挤在密封车厢,也是一种缘份,阿瑟给世贞看她手臂上贴的尼古丁胶布,用来戒烟,世贞看见她肌肤上全是褐斑,像是掀翻了颜料。
  她的体臭亦渐渐挥发。有点刺鼻。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代表是一位陈先生,十分精明油滑,延她俩进办公室,谈起生意来。
  雨忽然下大了。
  窗外一片迷蒙,世贞觉得道天气就同它的前途一样不明朗。
  回过神来,世贞才知道阿瑟代表美国宝地巧克力厂,那算是一宗大生意。
  她熟络地记录会议重点,看上去一点也不似临时秘书。
  散会前阿瑟接纳对方好意,到日本视察。
  那位陈先生看一看世贞,慷慨地说:“王小姐也一起去好了。”
  世贞连忙说:“呃,我没有现成证件。”
  “不要紧,一个下午可以出来。”世贞只是赔笑。
  阿瑟并没有立时签约的意思。
  送她们出门之际陈先生忽然用粤语同世贞说:“请王小姐为我们美言数句。”世贞连忙唯唯诺诺。阿瑟笑问:“他叫你关照他?”世贞但笑不语。
  “自东京返来就签给他。”
  “已经决定了?”“嗯,老字号,大资本,可靠。”事不关己,世贞只是附和。
  阿瑟却说:“我们先去用膳,稍后,我带你去会一个人。”
  “是。”“会议记录给我看看。”
  “只是草稿。”阿瑟接过一看,吓一跳,“如此整齐,可直接输人电脑打印。”“我稍后就做。”
  “贞,你要是到新泽西来,请联络我,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世贞不出声。
  “我知你不止是秘书人才。”世贞仍然没有言语。
  “怎么样,怀才不遇?”
  “别提了,对,我陪你去逛商场好不好?”“我早听说这已经不是购物天堂。”
  “可是那么多著名牌子都汇集在同一地方到底是难得的。”
  “带我去吃好的中菜。”“道地中菜馆都不讲究装修。”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世贞同阿瑟去吃杭菜,叫了两菜一汤,阿瑟以惊喜的神情几乎连舌头都吞下肚子。
  饭后她叹口气,“你知道我们还少了什么?”世贞作询问状。
  “一位知情识趣的男士。”世贞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成语,叫饱暖思淫欲。
  她忍不住笑起来。
  为了掩饰这个想法,她努力在阿瑟碟子上加菜。
  吃完饭之后,这位美籍女士显然有点累,直爽的她说:“最好一星期只做四天,每天净上午办公。”“你可要回酒店休息一下?”
  “好主意,你呢?”
  “我借一个角落做妥会议记录。”她凝视她,“年轻真好。”世贞笑。
  “下午三点来叫我。”有一日,世贞想,她也会觉得疲倦吧,届时,希望有不必出来的条件,坐家中,泡杯茶,看看书,听听音乐,真的累了,索性打中觉。
  每个人总得老,可怕的是老大之后为生活不得不时时强颜欢笑充后生。
  世贞在图书馆找到一个好位置,一下子把功课赶出来。
  尚有时间在码头附近小贩处买一客冰淇淋吃。
  二时,她在大堂拨电话给阿瑟。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转身,正是她。
  “来,我们走吧。”世贞发觉她已换过一身衣服,粉红色的套装比身段小两号,绷得紧紧,头发做过了,太过蓬松,鞋子的跟更高更细。
  她轻轻说:“你替我留意这位男士。”世贞暗暗好笑。
  还有,当她老了,她不要再在男女关系中兜圈子。
  她希望可以过正常平凡愉快的家庭生活,以养儿育女为重,有空培养个人兴趣,她才不要口渴地四处找异性的慰藉。
  跟成功人士学习,得益良多,看到失败例子,也可以从中警惕。
  阿瑟的神情有点迷茫,“我真未想到,东方男士可以如此英俊倜傥。”世贞又微微笑起来。
  当然,他们也不致于似从前洋人印象中那般黄瘦猥琐,可是距离阿瑟所形容的,也许还有一段距离。她是遭到这个都会的迷惑了。
  下车之前,她细细补上口红。
  世贞暗暗叹息,只有对外貌极端缺乏信心的人才会误会一盒胭脂可以挽救什么吧。
  她抬头看到招牌上写着童氏印刷。姓童。
  世贞想,别的姓氏都留有余地,姓童现成可以叫童真,只有姓王,实在平庸,一点想像力也无。
  虽然是工厂区,可是会客室收拾得一尘不染,男工人奉上茶盅,说:“童先生马上来。”世贞打开茶盅,见是淡绿色龙井茶,香气扑脸,立刻有好感。
  阿瑟问:“你喜欢这一家?”世贞欠欠身,“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这话说到阿瑟心坎里去,惋惜地说:“所以,不得不把生意给别人。”她并不糊涂。
  世贞大着胆子问:“那,我们为何走这一趟?”阿瑟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想再见他一面。”世贞没有再笑。她有点同情这位女士。
  也许,童先生触动了她的回忆,可能她十多年前有一个男朋友不知道什么细微之处象煞了这个陌生人,于是她又有了恋爱的感觉。
  房外有脚步声,世贞金睛火眼那样盯着门口,等着这迷人的童先生亮相。
  他进来了。
  年轻、高大、英伟、浅褐色皮肤,稠密黑发有点天然卷曲,一脸好笑容,白衬衫袖子高卷,棕色卡其裤,“请坐请坐。”的确一表人才,可是,也不足以使人着魔。
  世贞牵牵嘴角。
  只见阿瑟站起来与他握手,媚态十足,“我们又见面了。”不愿放手的样子。
  这时,他看到了世贞,世贞这才发觉,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套句陈腔滥调,就是会说话的眼睛。
  世贞不想与陌生男人说话,故此避开他的眼神,可是已经知道他一连串的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出现,你不像是一个来谈生意的人呀”。
  她坐在角落优悠地做观光客。阿瑟想约他晚膳。
  他也知道生意不一定成功,可是拒绝一位女士到底是不礼貌的事,他问她喜欢吃海鲜还是素菜。
  阿瑟立刻答:“我不是吃素的。”世贞别转面孔,强忍着笑。
  会议完善结束。
  在车上,阿瑟数现款给世贞:“当是十二小时的酬劳。”
  “谢谢。”然后她半真半假悻悻道:“下次不带你出来应酬,男人一直盯着你。”世贞唯唯诺诺。
  “明早我到东京,返来再与你联络。”“是是。”
  “对,”心痒难搔,“你觉得他怎么样?”“过得去啦。”
  “什么意思?”
  “男人需心地好,爱惜妇孺,见识广阔,有专业学问,以及经济基础,你说是不是。”
  阿瑟一愣,格格笑一阵子,然后幽幽地说:“我只想得到他的身体。”这倒是简单。
  福至心灵,世贞立刻说:“祝你成功。”阿瑟女士高兴得不得了。
  虽然年轻,到底是人,回到家,也有点累。
  趁雅慈尚未回来,赶紧淋浴。
  就是这点体贴,欠租三月,才不致于叫人撵走。
  世贞开一罐啤酒,对着电视新闻喝将起来。
  记者这样报道:“六十九岁老妇倒毙家中数日无人发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世贞忽然扔下啤酒罐掩耳尖叫起来。这会是她未来写照吗。
  父母早已去世,姐姐自顾不暇,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只得一双手,若不趁年轻力壮挣点钱,将来也许孤苦零丁死在陋室发臭才有人发现。
  刹那间世贞怕得落下泪来。接着雅慈回来了。
  “今天如何?”世贞只得暂时把未来丢脑后,回答说:“薪酬比按月算好得多。”
  雅慈坐到她身边,笑嘻嘻问:“那么,你打算按月包还是逐日计?”
  满以为世贞会啐她,可是没有,世贞只是叹口气,“无所谓,至要紧有收入。”
  “都是我吓的,你看你担心得。”
  “先付一个月租。”她把薪酬交出。“你自己也要用吧。”
  “别客气,再想办法。”雅慈笑问:“今日学到什么?”
  “女人越老越要自重。”“男人亦需要庄敬自强吧。”
  “我不是男人,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女人的七情六欲最好在三十五岁之前解决,以后好好做事理家,切勿作非份之想。”
  “责己太严了。”世贞深深太息一声。
  “受了什么刺激?”雅慈诧异。
  世贞搔搔头,“累了。”她倒在床上,很快睡着,可是整晚乱梦不绝,一会儿看到债主临门,苦苦缠住不放,刹那间她又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出现在一个舞会上,却并没有人注意,出了丑都缺乏观众,更下不了台……那样半明半灭挣扎了半夜,醒来反而舒服,她掬一把清水洗掉脸上的油与汗。
  然后强自振作坐在小厨房阅报喝咖啡。
  雅慈打着呵欠起床梳妆,她不但幸运,也比较会做人,所以在工作岗位熬得下去。
  这时她探出头来,“世贞,电话,一个男人。”世贞看钟,才八点半,她又无男朋友,这会是谁。她接过电话。
  “王小姐,早,我是童氏印刷公司的童保俊。”世贞脸上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找她有何事?她连忙答:“阿瑟女士到东京去了。”
  “呵,是吗,对,这么早打扰你是怕你有事会出去。”
  “我可以帮你吗?”
  “当然,童氏想聘请你,你愿意来面试吗?”世贞一愣,啊,交了好运,“我上午正有空。”
  “我们总公司在银行区,”他说了地址,“你十时正来找我秘书刘先生。”她放下电话跳起来欢呼。
  雅慈正欲出门,看见诧异说:“如此大悲大喜真不是好现象。”
  “我转了运。”世贞连忙把好事告诉她。
  雅慈皱皱眉头,“所有不正常的事都含有危机。”世贞马上说:“我会小心。”
  “你见机行事,记住,无论有多情急,装作施施然,千万不可给人知道你已无隔宿之粮。”
  “遵命。”
  “祝你心想事成。”世贞借了雅慈最好的套装穿上,又把文凭等文件准备妥当,匆匆出门。
  她到了目的地发觉招牌上写的是童氏纸业,看来童家的生意不小。
  她同接待处说:“我约了刘先生。”片刻刘先生出来,是位中年瘦削男士,十分有礼,世贞以为要见的就是他,可是他只负责请她进内厅坐。
  又有工人奉上香茗。
  不见得员工也天天有龙井茶喝,世贞知道是特别待遇。人来了。
  他一进门便说:“我是童保俊。”这是世贞第二次听他报上名字。
  不知怎地,她觉得他刻意修饰过,身上散发着剃须水愉快的香味,可是衬衫袖子仍然高高卷上。
  老板是老板,王世贞心无旁婺,她是来面试的职员。
  童保俊微笑,“早。”世贞规规榘榘地回答:“早。”“我在森悦酒店人事部找到你的电话。”原来如此,这倒是解答了世贞心中疑问。
  “也得到了你的履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保密资料?个人私隐一点保障也无。
  “我这推广部正等人用,你几时可以上班?”世贞抬起头,想说明天,可是又觉得矜持点好。但,公事公办,切莫坐失良机,于是鼓起勇气说:“我随时可以报到。”
  内心几番挣扎,知道瞒不过童保俊一双眼睛,面孔不禁激辣辣红起来。
  出来找生活,非得经过这种一层层试炼不可,这算什么,还未开始谈薪酬呢,良家妇女还不是一样得关在一间房间同男人谈钱。
  世贞表面上并不敢露出苦涩之态。
  “我们是小型公司,人事紧凑,无是非,你可以放心。”世贞说是。
  “你跟着我就可以。”这话是什么意思?世贞假装不觉。
  “来,看看你的办公室。”世贞又吃一惊,是算准了她一定会来?
  童保俊笑笑,“是上一手空下来的房间。”世贞连忙怪自己多心。
  “薪水是这样的,起薪点是——你只有一年工作经验,加你十个百分点,将来自有晋升机会,薪酬自然调整。”薪酬十分普通,世贞放心了。
  也许,他只是欣赏她的工作能力。
  小小房间背山面海,风景十分优美。
  世贞忽然说:“阿瑟女士其实无心把那单生意交给童氏。”童保俊十分豁达,“十单生意有一单谈得成功,已算好运。”他一点也不在乎。
  世贞想问:昨晚,你有与她晚膳吗,又有什么下文?
  可是童保俊像是看穿她的心事,“昨晚,我派刘先生陪她到近郊吃海鲜。”世贞忍不住笑出来。
  童保俊也笑,“我有急事,走不开。”这种说法算已是够风度。
  他送她到人事部办登记手续。
  世贞无意中说:“上一手……”秘书也闲闲答:“王小姐这职位是新创的。”然后,童保俊在门口等她。
  “我送你一程。”袖子已经放下,西装外套拎手中。
  从前,写字楼聘请职员要求铺保,现在,至少童保俊有这种条件。
  很明显,他对她有特别好感。他的车子在停车场。
  是一部深蓝色德国房车,十分朴素,世贞放心上车。
  老是有卫道人士不知民间疾苦地责问受害人:“当日你不该上车。”是,当事人亦有错,但当其时,不上车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又下雨了。
  世贞想起阿瑟女士白高跟鞋上的泥泞,到了那种年纪。世贞不希望再在泥路上踯躅,前车可鉴,宜早做打算。
  只听得童保俊问:“你肚子饿吗?”一早没吃什么,听见这话,世贞的肠胃反应激烈,忽然咕咕鸣叫,响闻十里,她尴尬得找地洞钻。
  童保俊说:“吃完饭才送你。”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约会。
  选菜之际,他问她,“我替你作主可好。”世贞十分高兴,只有幸福儿童才会嚷:
  “我要自己来”,因不知事事背上身是多么辛苦凄惶的一件事,她巴不得有人作主,乐得清闲。
  “不喜欢可以另外再叫。”世贞冲口而出:“不会不喜欢。”童保俊讶异,“这倒是好。”
  “好吃多吃点,不好吃少吃点,下一顿很快又来,何必斤斤计较。”
  童保俊有点意外,这年轻女子如此随和,算是难得,他又试探问:“认真难吃呢?”
  世贞笑了,“下次不来也就是了。”“不抱怨不投诉?”
  “哪有那么多时间。”童保俊很佩服她的宽宏大量。
  他从前有个女朋友专门挑剔小事,天要掉下来之际她还抱怨男伴不够体贴,童保俊只觉得累,特地到外国住了一年以便彻底与她脱离关系。
  很明显,王世贞完全不同类型。
  他对这张面孔一见锺情,她坐在会客室暗角,他一进来,就觉得沙发后边有什么会发亮,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一双大眼睛。
  他从未见过女孩子有那样浓稠的眉毛,真想伸出手指,顺着方向摸一摸。
  整个会议他都不知道人客说些什么,也不在乎一宗半宗生意。
  他只想尽快与这位王小姐单独接触。
  幸亏诚心要找一个人,不难办到,发动三五名手下,在数小时内便得到她的资料。
  她家境不好,且正在找工作,确是乘虚而人的好机会。
  午饭后他送她回家,“明早见。”世贞看着双脚,仍是那双紫红色半跟鞋,没有仙履,也算奇遇。
  找到固定工作,信心倍增,她打开冰箱,把雅慈的汽酒及水果取出大快朵颐。
  她忽然恢复了自尊。
  欠房租的时候不知怎地连说话都有点口吃,走在路上,明明有目的地,也似心不在焉正在浪荡。世贞浩叹,没有收入真惨。
  一松下来,握着酒瓶睡着了。
  有一日,要喝真正的法国香槟,而不是加州汽酒。
  雅慈下班,看到好友仰脸躺在沙发上打呼。
  跟她来的男伴过去一看,诧异地间:“借酒浇愁?”雅慈比较了解,“我们哪敢长眠醉乡,只在高兴之际庆祝一下。”
  那男子点头,“女人喝醉真正难看。”雅慈不忘补一句:“男人借酒装疯亦不见得好看吧。”
  那男子忽然发现新大陆,“你的室友十分漂亮。”雅慈笑了,“张大嘴扯鼻鼾的美女?”
  “身段也好。”雅慈板起面孔,“叫醒她介绍给你如何?”
  男子连忙接下去:“不过,同你比,雅慈,始终还差一截。”
  雅慈叮出一口气。“她快要搬了。”“是欠租吗?”
  “不,蜗居哪留得住她。”“我发誓不再多看她一眼也就是了。”
  “你倒想以为是你的缘故。”雅慈换了衣服鞋子,与男伴离去。
  世贞转一个身。她彷佛觉得有说话声,可是听不清楚。
  雅慈应酬完返来,看见她抱膝在看电视新闻。“好消息?”
  “是。”“恭喜你,是何种职位?”
  “私人助理,”世贞并不糊涂,“跟在老板左右进进出出,办些琐事,在公司叫推广经理。”雅慈皱上眉头,“你要小心。”世贞不语。“他可有家室?”
  “我没问。”“大约什么年纪?”
  “三十,三十二,我不肯定。”
  “这么年轻?”雅慈含蓄地说:“有些私人助理的老板七八十岁。”
  “那些助理不需上班。”“别天真,人家廿四小时候教才真。”
  “雅慈你的思想真龌龊。”雅慈否认,“是吗,不是这社会肮脏吗?”她握着世贞的手,“你要当心。”世贞说:“我知道,”忍着笑,“干万要捞些油水。”雅慈说:“啐。”生气了。
  第二天出门下楼上班,有人上来同她说:“王小姐,我是童氏司机,负责接送。”
  呵,脱难了,公共交通工具挤掉的不单是脂粉,还有尊严,王世贞终于登上私家车。
  一边讪笑一边庆幸。
  童保俊比她早到,一见她便说:“世贞你到了正好快来开内部会议。”世贞倒是一愣,什么,着她开会、办事?她不是他的花瓶吗?
  连忙打醒精神跟进。
  这个会开了三小时,出乎意料之外,世贞发觉她负责的办数还真不少,不禁大大讶异,他真找她来做牛做马?不禁大大失望。
  可是稍迟又十分高兴。
  那一天,她晚上七时半下班。
  老板房间尚灯火通明,他没有走的意思。
  她站在电梯大堂,他追出来。
  “喂,你不等我?”他卷高了袖子神情略倦语气抱怨。
  须根长出来,腮边下巴都带些青紫,看上去真似那洋女士阿瑟所说有点性感。
  世贞微笑,“等到几时?”
  “快了。”世贞摇摇头,“不,你等我,不是我等你。”她见过愿意等的女性,真是可怜,等男人离婚,等男人回心转意,等男人恩宠有加。
  不,有就有,没有拉倒,绝对不苦苦地等。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童保俊用手隔着门。
  “八点半我来接你。”世贞说好,那又是另一件事。
  到了楼下,世贞浑忘特权,如常往地下铁路站走去,司机慢车追上来,“王小姐,这边。”世贞这才把前程往事想起来,欣然上车。
  手上有工作量,证明她真材实料,堪称意外收获。
  她在吃三文治的时候童保俊来了。“你好像永远在吃。”
  “饥渴难当。”“会不会是一直在盼望什么?”他揶揄她。
  他走进浴室,老实不客气对镜子掏出电须刨剃胡髭。
  世贞担心,“喂,我有房东,你当心点。”童保俊转过头来,十分意外,“老刘没带你去看宿舍?”世贞一怔。
  “与人合住多不方便。”世贞从未试过独居,想必是种享受,像一切生活中乐趣,必需付出昂贵代价。
  “明早我让老刘陪你去看看。”世贞忽然问:“大家都有呢,还是我一个人有?”
  童保俊转过头来,他笑了,“你说呢?”回答得真好,益发显得问题愚鲁。
  那晚他们出去,已经像多年朋友,童保俊同她讲述业内种种困难之处,他自父亲处承继了业务,五年来,每星期大概只得十多小时睡眠。
  童氏名下除了纸厂印刷,还有一家规模中等的广告公司。
  “所以,在我们公司,前途是有的,不过靠血汗争取,”他搔搔头,乾尽杯子的红酒,又说:“可是,那么努力,又有什么乐趣?”世贞笑笑答:“好过没有。”他有点酒意,觉得这个女孩子有趣极了,伸出手去,想拧她的面颊,抬起手,才觉唐突,随即放下,讪讪地十分尴尬。
  归途中他十分沉默,送世贞抵家,他忽然说:“明天又可见到你,真好。”她是他伙计,这是唯一可以肯定每天见面的关系。
  雅慈曾经算过,他们见同事的时间,绝对多过见伴侣。
  回到小公寓,电话铃正响。世贞连忙接听,“是哪一位?”
  “贞,那是你吗?”咦,这是谁呢?
  “我是马利阿瑟,记得吗?”
  “啊,阿瑟女士。”
  “我自东京返来,还有部份工作有待完成,你愿意出来帮忙吗?”世贞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才两日两夜,她的生活已起了彻头彻脑的变化。
  “呃,阿瑟女士,我已找到工作了。”“这么快?”对方讶异。
  “这是一个高节奏快速度城市。”
  “如今我相信了。”世贞赔笑。
  “待遇好吗?”“过得去啦。”她已不愿多说。
  阿瑟听得出来,“那,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再见。”世贞真怕她知道她便是恩人,若非她把在家孵豆芽的王世贞带出去,哪有机会。
  不,真正恩人是胡雅慈,是她把室友自床上拖起来去见光。
  世贞坐在床沿,等雅慈回来。雅慈进门看见她未睡,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要搬出去了?”世贞颔首。
  “什么时候?”“明后天吧。”
  “这么快,可见是水到渠成,顺水推舟,恭喜你。”
  “你说,我该不该搬。”
  “你心意早决,为何还来问我。”世贞叹口气,“切勿误会我是虚伪,我心彷徨。”
  “世贞,有机会总得跳出去,你我可走的路又不是那么多。”
  才上个星期罢了,想在姐姐家搭张尼龙床睡都不可能。
  世贞问:“我走了你呢?”“另外找房客。”
  “你自己几时搬?”
  “我恐怕一辈子住小公寓做包租,我没有那种运气。”
  “你太正经了。”雅慈微笑,“所以一辈子得不到桃花财。”
  “是吗,叫桃花财吗?”雅慈说:“不知多贴切。”世贞睡了。
  世贞这才知道做梦不见债主来追是那么愉快的事。
  第二天会计部预支薪水给世贞,真是特别恩恤,世贞已经穷到极点,无论如何捱不到月底。
  那一日。她跟在童保俊身后去开会,跑了三个地方,十分劳累,二人无暇谈私事。
  到六时许童说:“世上最辛苦是小生意人。”世贞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穷人至倒楣吗?”“你说,世贞,最无出息的人可在几岁退休?”
  “我知道有些人恃父亲有几文一辈子也不用工作。”
  他自顾自说下去:“三十五岁可以退休没有?”
  “要是你愿意,马上可以放下生意。”
  “是吗,那我每朝起床干什么?”“吃喝嫖赌。”童保俊笑,“那多空虚。”这时老刘推门进来,“王小姐,我陪你去看宿舍单位。”童保俊说:“速去速回。”他埋首工作。
  车子开往山上,空气较为清新,一转头,可以看到天边橘红斜阳。
  单位门一打开,看到光洁硬木地。
  客厅尚未有家具,书房及寝室却已经布置妥当。
  世贞站在长窗前看海景。山上是山上,山脚是山脚,层次分明。
  老刘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我下班了。”世贞连忙送他出去。
  睡房异常宽阔,雪白的床铺被褥,私人浴室近在咫尺,呀,世贞想,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胭脂都排列出来了。她没有忘记回公司道谢。
  童保俊卷着袖子正在忙。
  看到她,他说:“世贞,你听听这个人要什么,烦死了。”世贞接过电话,原来是一家杂志社的主持,希望印刷费再赊久一点,她与他好声好气商洽起来,不久达成协议。
  那人十分感激,“谢谢你童太太。”世贞连忙温和地答:“我是童先生的助理,我姓王。”那边没声价道歉。
  童保俊问:“摆平了?”世贞点点头,手中有权,办事能力自然高超,什么都要问过上头,天才都变蠢才。
  他并无问她对新居可满意,只叫她坐下,他有公事与她商量。
  
  炽天使 扫描,lutu 校正
第二章
  两人一谈谈到九点多。
  他看看表,“糟,我约了人,迟到。”匆匆赶出去,两人乘不同的车分道扬镖。
  世贞回家收拾行李。
  她一直不知道身外物只有那么一点点,一只小小行李箱已经可以装走,一共几套衣服,千多本书,以及若干日用品。
  雅慈回来,看到了,无言,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
  “不喜欢,再回来。”世贞失笑,如何走这回头路?
  “我恨适应新环境。”“别忘记继续联络。”
  “知道。”世贞与雅慈拥抱。她付清了欠租。
  无债一身轻,公司车在楼下等她。
  当晚她搬进新居,那完全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宽敞宁静,什么都是现成的,不必她费脑筋。她拨电话给姐姐。
  宇贞在那一头正预备睡,听到是妹妹声音,有点害怕,又是什么事?她能力有限,爱莫能助,世贞一开口,即是陷她于不义,故此语气甚为冷淡。
  “这么晚可是有要紧事?”
  “我搬了家,把新地址电话告诉你。”宇贞十分意外,“好,我写下来。”“我工作地方则是——”“找到新岗位了?”更加纳罕。
  这个不长进的小妹彷佛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时间不早,改天再谈。”宇贞挂上电话,对丈夫说:“你来看,这是世贞的新住址。”那吴兆开懒懒接过,瞄一瞄,双眼忽然睁开,“招云台?”
  “可不是。”“她何来的本事住招云台?”两夫妇啧啧称奇。
  “周末请她来吃顿饭问个仔细。”世贞没听到,世贞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见一整幢招云台都是独居女人,一人霸一个单位,每个人都认识童保俊。
  早上,犹记得这个梦。
  她去上班,电梯门打开,不同年龄性别的人进来,她才放下心。
  不,不全是童保俊的女人。
  世贞被这种想法吓一跳,那么她呢,她可是什么身份?
  电梯已经到了楼下,后边的人请她让一让,她才如梦初醒。
  世贞在童氏做了三个月。
  她十分勤力、称职、低调,学得很快,也懂得应用、实践,她与童保俊,并无进一步发展。
  一日开会到深夜,童保俊累到极点,忽然叹口气,揉揉双眼,问世贞:“我们什么时候私奔呢?”世贞不动声色,静静答:“待我查查约会簿。”其余的同事都笑了。
  世贞不知人家怎么想。
  姐姐来约过几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觉得亲人声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还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钻,享受独居清静,握着一杯茶,坐在露台上,久久不厌。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可是至少知道明天一早该往何处去。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贯向童保俊报到。
  老刘见到她,立刻站起来,“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说:“童太太在里边。”世贞立刻领会,静默地退后两步,不知怎地,脚步有点踉跄。
  她一声不响转回自己房间。心有点忐忑,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不做惯贼的人看到别人顺手牵羊已经吓得心卜卜跳。
  然后,老刘匆匆进来,忘了敲门,“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处。”世贞手足无措,不知藏往何处,连忙收拾一下杂乱桌面。
  说时迟那时快,脚步声已经传来,办公室门忽尔被推开,童保俊探头进来,“这是我们的推广经理。”世贞屏息。
  一位女士在门外轻轻站住,客套地问候,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头银灰色头发,穿珍珠色套装,戴红宝石耳环,年纪约六十上下,保养得极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亲。
  她只在门口瞄一瞄,并无多大兴趣,随即往别的部门去了。
  世贞掩上门,靠着墙,呼出一大口气。啊,她还以为是年轻的童太太。
  童保俊稍后过来,伸出舌头喘息作惊魂甫定状,世贞不禁好笑。
  “没想到我那么怕母亲吧。”世贞温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童保俊感慨,“你说得太好了。”世贞要到这个时候才恢复常态。
  她发觉衬衫背后已经汗湿。没有做贼心也虚,真不是那块料子。
  她发青的脸到此刻才慢慢转为红润,接着,耳朵脖子都发起烧来。
  童保俊看着她晶莹的面孔,忽然问:“工作还习惯吗?”
  “还好。”“男同事有无约会你?”
  “没有。”怎么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板对她有意思,连说声早都可免则免。
  偏偏童保俊明知故问:“啊,为什么,你拒人千里之外?”世贞并没有娇嗔地打蛇随棍上:“人家怎么对你你不知道?”
  她只是老实地答:“我已对约会游戏丧失兴趣。”
  童保俊刚想开口,老刘却在门口说:“老太太还有话说。”他只得前去侍候。
  世贞连忙脱下外套,凉一凉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这时,同事已把大叠文件放在她面前,“世贞,劳驾你看看。”世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马。
  老刘又进来,“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请大家吃饭。”世贞十分委屈,“我有约。”
  老刘笑了,“今晚还是我岳母七十大寿呢。”“怎么办?”
  “老板为大。”世贞叹口气,“你说得对。”
  “七时正,森悦酒店的西菜厅。”哔,连更衣的时间也没有。
  同事们其实都已经很累,可是统统都还得强颜欢笑前去饮宴。
  世贞一到便坐在长桌后边位置喝啤酒,由童保俊把她叫到前座去,上次来这,她正失业,窘到极点,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话,只是赔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倦,把一干年轻干部斗得东歪西倒。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有人偷偷抱怨应付加班费。
  好不容易散席,童保俊与世贞同车。
  他说:“母亲对你的印象不错。”不见回答,自驾驶盘转过头去,满以为她在踌躇,可是不,她已经睡着了。
  样子可爱,一如稚童,头歪在一边,丰满的嘴还张开一点点,像还想说什么,可是支撑不住,随即堕人梦乡。童保俊不由得笑起来。
  年轻真好,这样睡十多分钟,张开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几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总得找一张床,平平躺下,起码睡七八小时才叫休息。
  全盛时期已经过去。
  他想在那样柔软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该刹那并无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搂抱亲吻活泼可爱的幼儿。但车子一停,世贞即刻醒来。
  “啊,到了。”她说。
  趁她未推开车门,童保俊说:“下星期,你与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泽西走一趟。”
  “那张合约还未谈拢?”
  “去年他们派人来,今年很应我们走一次。”“呵,礼尚往来。”
  “再见。”世贞推上车门,朝他摆摆手。
  她打一个呵欠,抬头看去。都会的夜空永远是浑浊的灰色,远处有霓虹灯橘红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蓝色丝绒般天空,观看铺天盖地灿烂星光。
  可见前辈们说得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贞连妆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电梯碰到营业部王子恩。
  随口便说:“子恩,你有现成的美国旅游签证吧。”王子恩一怔,“谁去美国?”
  世贞即时明敏地改变话题:“你到过大峡谷没有?”王子恩笑,“到了纳华达,自然只余进赌场的时间。”一开口便讲错话。童保俊想必尚未宣布。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许多人看见,她最好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世贞忽然觉得寂寞,从前上班,与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闹闹,嬉笑诉苦,痛斥老板,不知多开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吧。她朝王子恩赔笑。
  甫坐下,老刘便进来说:“王小姐,老太太与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泽西。”世贞又一怔,“有急事?”老刘不作答。
  又是秘密,简直不能开口问任何事。世贞只得维持缄默。
  老刘说:“王小姐,这是你的飞机票,请你明朝起程。”世贞睁大双眼,她以为此行已经取消。
  “王子恩与我一起去吗?”老刘迟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他出去了。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贞速赶案头工作。那天下午,公司来了稀客。
  世贞到接待处一看,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姐姐,你怎么来了。”宇贞一脸笑容,手抱幼儿,“我们在附近医务所打防疫针,顺道过来看看。”幼儿睡得十分平稳,世贞笑,“个子大了许多。”她请姐姐到会客室喝杯茶。
  宇贞打量她的办公室,啧啧称奇,“你也该下班了吧,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不如一起走。”世贞说:“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贞却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回来赶通宵。”都替她想好了。
  世贞只得笑笑,“好吧,一起走。”“先叫部车。”
  “不用,我有司机。”抱着小孩的宇贞不由得艳羡起来。
  原来年轻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钟车程就到了世贞新家。
  幼儿仍然憩睡,世贞把他轻轻放在床上。
  宇贞四周围三观,“客厅家具尚未置妥?”“没有空,也无客人,因此耽搁下来。”
  宇贞站露台上看风景,“这里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贞赔笑。
  孩子醒了,世贞连忙去找开水冲你粉。
  听得姐姐说:“将来我们上学,报阿姨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学校。”世贞有点心酸,帮得上忙她一定帮,可是,这不过是一间宿舍,并非永久地址,她际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兴得太早。“你有空来吃饭。”
  “知道。”姐姐语气比早些时温柔亲切得多。
  “我叫司机送你返家。”
  “有时我们看医生,问你借司机,不知可方便。”
  “你尽管拨电话来。”姐姐离去,世贞收拾行李,索性拎着行李到公司开夜车。
  在电梯里又碰见王子恩。
  他朝世贞笑笑,“明早往美国?”消息己经传开。
  世贞脸上的无奈是真实的,“听差办事。”王子恩笑说:“我打算下个月辞职。”
  世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怪不得他愿意与她攀谈。
  “子恩,”世贞鼓起勇气,“你怎么看我?”王子恩一怔,随即笑笑说:“聪明,直爽,愿意助人。”“谢谢你。”
  “不过,要把握机会,莫错失良机。”世贞这才真正P激起来,“是。”“恕我多嘴。”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他笑笑下班去了。
  世贞在办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着行李直接往飞机场。
  清晨,一人坐候机室喝黑咖啡,远处还有三两名单身人,环境异常凄清。
  一个年轻男子朝她走来,世贞抬起头,看,总有人前来搭讪,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惨呢。
  那男子却说:“小姐,请帮我填这张表……”他有几项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门,世贞一一为他解答,心中略觉彷徨,她希望他是纯粹攀谈。
  时间到了。
  清洌的空气永远有寂寞感觉,一上飞机找到座位,她便蒙头大睡。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世贞刻意充内行,不动声色,沉着应付。
  到了目的地,过海关时并无太大滞留,她叫计程车到酒店去。
  房间一早订好,不劳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时向他报告她已经到了。
  他不在房间,她留言。
  正是晚饭时候,她到附近小店去买三文治吃。
  四周围都是洋人,这才切实知道置身外国,小时候一直盼望到欧美留学,她微微笑,趁这趟出差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间。电话铃正在响,世贞跳过去取听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号,你还不过来帮忙?”当然,她是伙计,他是老板,可是,也总可以问问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与律师正在套房的客厅里商洽合约,见到世贞,他松口气,“细节你们谈,我要追看篮球赛。”世贞不知是荣幸还是无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来。
  “我们规榘是如此这般……不过可以让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电视机声浪,十分喧哔,世贞过去轻轻掩上门,瞄见他在喝啤酒。
  对方代表问:“你老板一贯作风如此?”世贞答:“不,只当他觉得合同太噜唆的时候。”对方无言。是要有一个中间人做这腌事。
  到了最后,连世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来合作无间,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才吞吞吐吐,有什么困难,照直说好了,童氏不会受不起打击,别浪费时间好不好。”对方律师竟一声不响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说:“我们下星期初再回覆阁下。”两人开门离去。
  世贞跑到门前去踢一脚。身后有笑声。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关上电视机。
  他叹口气,“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够了没有?”“不至于吧。”“嘿,已是最乐观的想法。”他坐倒在沙发上,又开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着世贞微笑,彷佛已浑忘适才不快之事。
  他说:“告诉我,旅途可愉快吗?”“辛苦不要紧,可是没有合约带回去……”“别把这种事放心上。”他摆摆手。世贞吁出一口气。
  “家里把这盘生意交给我,我无法不打理照顾,真烦,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里?”世贞温和地间。
  “到波拉波拉那样的岛屿去,在山上盖一座别墅,看着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觉,醒来刚好观赏儿阳。”世贞听了不禁心旷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长叹一声,“待家母驾返瑶池后才有希望实践。”世贞骇笑,他在诅咒母亲?
  “来,世贞,坐得近一点。”世贞坐到他身边。
  “家母一生饱受创伤,我不得不作出让步。”“这叫孝顺。”“世贞,我喜欢听你说话。”他握住它的手,她以为他会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松了手,反一个身,睡着了。世贞嗤一声笑出来。
  奢望办事至筋疲力尽的他们还有心情浪漫实在是太过天真丁。
  世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来,找她聊天。
  “这两年童氏生意并不理想,耍整顿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为着争名夺利愿意斩下一条手臂,那不是我。”世贞叹气,“你还诉苦,那我呢,我还时时庆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呢。”
  “世贞,你确是可爱。”世贞搓搓手,“好歹来这世上一场,且闯它一闯,光怪陆离,看个饱,当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贞终于趁这机会问:“你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讶异。“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静的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世贞张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时。”“相处时间长了,彼此才有了解。”世贞疑心,“你肯定这不是一物两用?”“不,我不会叫心爱的人吃苦。”世贞松出一口气。
  “回去我们就宣布订婚。”“我并没有答应呢。”世贞抗议。
  童保俊诧异,“签雇员合约之际你没看清楚小字,最后一行说:合约一年后乙方自动成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异常实际,她在想:姐姐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将来,小孩读书之时,一定可以报招云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该有这颗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过去敲他房门,找他外出观光,房门打开,她吓一跳。
  连忙称呼:“童太太。”一点不错是老太太,双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时,语气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记性十分好。她怎么会在这里?
  只听得老太太说:“我也在等他。”世贞唯唯诺诺。
  “不怕你见笑,家就在新泽西,他偏偏要住酒店。”这一切,世贞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装作一早都知道的样子。
  老太太忽然转过头来,“王小姐,来,请到舍下走一趟。”世贞为难,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经取过外套,世贞连忙帮她穿上,她挽起世贞的手臂,走出房间。
  “王小姐,说几个笑话给我听。”世贞暗暗叫苦,她哪里会说笑话,还世上又何尝有什么可笑之事。她只得赔笑。
  说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远之处,世贞知道这一区叫玫瑰谷,真没想到童保俊情愿住在酒店,他们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荫深处,世贞看到一幢鸽灰色三层楼大宅,车子停下,有佣人来开门。
  世贞心想,且看看室内陈设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个壳,室内陈旧不堪。
  她一踏进门,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内全部翻新,家具考究新颖,看得出有实力。
  童太太说:“请坐。”世贞尽量大方松弛。
  “喝完茶,我带你三观屋子。”童太太说话有点像命令,世贞也不以为奇,世上的确有许多能干的母亲,因对家庭贡献甚大,得到尊重,渐渐权威。
  就在这个时候,佣人过来说:“太太,国画老师来了。”童太太犹疑,“叫她等一等。”世贞连忙说:“叫老师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杂志好了。”童太太见世贞懂事,倒也欢喜,“那么,我去十五分钟即回。”她一走开,会客室顿时静了下来,花园外鸟语花香,环境清幽,世贞不由得纳罕。
  这样好地方,为什么童保俊不愿居住?
  也许,是太静了,再过三十年来定居还差不多。
  星期一三学国画,四五练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周末到市区见朋友,当然,也得处理财政上问题,不过千万别太操劳。
  这样富庶清静地渡过晚年,最好不过。
  她溜出会客室,来到花园,发觉蔷薇架后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过去,看到亭子后边,另有一间平房。一只腊肠犬轻轻走出来,友善地看着她。
  世贞对着它笑,“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平房内有声音传出来:“热狗,别骚扰客人。”世贞嗤一声笑出来,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门虚掩着,热狗又轻轻回到屋内去。
  世贞不知那人是谁,刚预备走开,忽然他问:“可愿进来喝杯茶?”世贞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门。她看到平房边摆满青葱盘栽,远处一张大沙发床,近处一张大写字台,一看就知道是位艺术家住在这里。
  世贞既意外又欢喜,她说:“我是王世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吗?”大床侧边摆着一架高大的木制雕花屏风,那人自屏风后边走出来,“我叫童式辉。”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贞抬起头,看到他的脸,不由得一怔,他长发,一身棕褐色皮肤,只穿件汗衫,裤子穿洞,手上拿着一支画笔。
  那人与她同样讶异,“你是谁的朋友?”世贞看着他那双明亮不羁的眼睛,他长得那么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轻,不用问也知道两人是兄弟。
  世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贞但笑不语。
  他打开一张帆布椅子,“请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给她,世贞一闻,心旷神怡。
  这时一只白鹦鹉飞到他肩上轻轻停住。
  世贞如进入童话世界中,无限惊喜。
  鹦鹉张嘴说话:“欢迎,欢迎。”抖动羽冠,片刻又飞出窗外。
  “来,吃点水果。”童式辉一脸笑容如阳光般眩目,他们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发挥得最淋漓。
  “你是画家?”“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喜欢画画。”
  “让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见不得人的习作。”
  “我肯定都是好画。”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世贞渐渐觉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这茶里……”“有一点点薄荷酒。”就在此际,佣人在平房外间:“王小姐在里边吗?”
  世贞连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辉失望,“这么快要走了吗?”世贞依依不舍,“下次再见。”他送她到门口。世贞老远便看见童保俊站在长窗前等她,一脸阴霾。
  世贞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她不想看这种面色,沉默地低头。
  “你怎么来了这?”他责怪她。
  她低声分辩:“童太太邀请我。”
  “你应该先知会我。”世贞本来还想解释,但随即叹一口气,维持缄默,他在气头上。
  多说无益,一人一句,只有气上加气。“现在你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别。”“不用了。”“这好像不大对。”“我说对就是对。”他拉起她就走。
  世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着走。
  他开的是一辆敞蓬车,天忽然转晴为阴,接着下起小雨,两人头脸都***,其实一按钮便可以将软蓬升起,可是童保俊并没有那样做。
  世贞忍不住,轻轻说:“童太太邀请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车停在小路上,语气有点沧桑,“你错了。”世贞骇笑,“她总不会害我吧。”童保俊这时才息怒,“对不起世贞,我不该对你吼叫。”世贞揶揄:“不然下属要来何用。”
  “我对手下一向十分客气。”世贞不由得说:
  “你太认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脸色突变,“你见到了他?”世贞不满他几次三番反应过激,“是,我见过童式辉。”
  “你擅自走上阁楼去?”“不,他住在花园平房。”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异乎寻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贞擅自按钮,车蓬缓缓升起。
  她轻轻问:“你多久没回家了,连弟弟住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没有回答,紧紧闭着嘴唇,像是怕一张嘴便说错了永难挽回的话一样。
  年轻的世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没有经验,认为使性子是女性的权利,由男友来哄撮才对。小小车厢内气氛尴尬。
  童保俊扭开录音机,偏偏是小提琴独奏,世贞不懂古典音乐,越听越烦,是,乐声幽怨,但那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贞轻轻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车。
  她哪真会耽在房间,昨日看报纸,知道附近有个花市,她换件衣服便出去观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个园林展览,越逛越高兴,吃了他妃苹果,再买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热狗。然后与花档档主研究如何种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着两盘海棠回酒店。
  接待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来出差的,不能失职,立刻拨电话上去。
  童保俊说:“他们回心转意了。”世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转机。
  “我这就上来。”利润打得那么低,成功也不值得庆祝。可是总算接到订单,对公司有个交待。
  当然是做艺术家清高,不问世事,闭门造车,只需对自己负责,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确腌。他们两兄弟的生活如南辕北辙。
  将来财产如果平分,可能有点不大公平。世贞脸色缓和下来。
  童保俊打开门说:“代表马上就到。”世贞点点头。
  他在喝酒,看样子两兄弟都喜欢喝上一杯。
  他俩没有说话,世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对方代表准时到,世贞看过合同,交给童保俊签名,大家脸色缓和起来,又开始客套。“会顺便到纽约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时间,”他忽然看到世贞脸上有盼望之意,略为踌躇,“不过,去半天大概不成问题。”侍者送香槟进来,各人碰杯喝乾了,对方才告辞。“合作愉快。”室内只剩他们两人。
  “可去过纽约?”
  “一年前跟旅行团去过一次,逗留一日,走马看花,什么都来不及做。”“我们今晚就去。”世贞笑问:“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这两个人总算没辜负生活。”
  世贞笑,“你难得清闲。”“我是家中负枷的牛。”
  “男人照顾家人是应该的。”他兴致颇好,“我们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门,他去一看,是家中佣人。“太太说,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断他,“我们稍后就要去飞机场。”佣人连忙称是。
  世贞连忙捧出刚才买的白色海棠花,“请代我送给童太太。”那佣人道谢而去。
  童保俊看着她,“世贞,有许多事你不懂得。”世贞微笑,“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深深叹口气。
  “你与兄弟不和,你不喜欢他,可是这样?”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这样简单。”世贞抬起头,“不想说,不要说。”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荡。”他们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厌的笑容。
  他不喜欢弟弟,是因为式辉少爷不问世事光是花费吧,老太太看样子又十分偏帮幼子。
  行李上了车,童保俊才说:“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说来听听。”“要不去纽约观光,要不到拉斯维加斯结婚。”世贞骇笑,“我可否回家?”他们终于还是去了纽约。
  童保俊有心叫世贞高兴,凭他的人力物力,轻易做到,他们住在最好的酒店里。租直升飞机观光,看歌剧、逛珠宝店,他甚至带她到红灯区猎奇。
  世贞笑说:“我好似觉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诧异,“有这样的事吗?我一贯如此笼络得力伙计,不信你去问老刘。”那一日一夜过得十分丰盛。
  世贞快乐的说:“呀,难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视她,“将来,有更重大的事会发生,令你刻骨铭心,届时,这个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丢在脑后。”世贞探脸过去,“我是那样贪新忘旧忘恩负义的人吗?”“十足十。”世贞为之气结。
  他们结伴回去。
  自此世贞的地位大不一样,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来,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开,或是忙,有什么事,不约而同会说:“去问世贞”,她人缘不错,不管闲事,不说是非,众人也十分庆幸,有时,见她捱到深夜,也觉得老板女友不易为。
  她终于置了客厅家具,特地请姐姐姐夫来吃茶。
  宇贞两夫妻窃窃私语。“看样子关系牢靠了。”
  “总得正式结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时七八年后也会分开。”
  “总算享过福。”宇贞语气仍是艳的。
  “世贞头面首饰统统不同。”式样颜色一般朴素,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名贵熨贴,几件简单珠宝,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礼物。老友雅慈哪会放过她,揶揄道:“终于穿金戴银了。”世贞懊恼,“你也不怕我同你绝交。”
  “咄,猪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么样?我失业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体,眼看要跌落坑渠,忽尔有一个英俊、富有、单身的男人愿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绝他?”雅慈不说什么。
  “你会拒绝他吗?”雅慈答:“我比你能干,我不会陷入绝境。”世贞长长叹口气,“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果然,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妒忌。”“是,”雅慈点头,“看不得你好。”世贞无奈。
  “你瞧,一般样貌,岁数又差不多,为什么我没有你那样的际遇?”
  “因为你不稀罕。”“什么?”雅慈睁大双眼。
  “这是真的,”世贞说下去:“你下意识不在乎,精力不够凝聚,当然没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说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关系中牵涉到金钱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为你父母疼爱你,生活无忧。”雅慈十分安慰,“还可以啦。”
  世贞也讽刺她:“将来,未婚夫送订婚戒子给你,你也拒收?”雅慈说:“有一极红的外国女明星十分标新立异。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纹在无名指上当婚戒,并且同记者说:“钻石我可以自己买。”“哔。”
  “世贞,这种东西十分便宜,丰俭由人,何必叫别人送。”
  “你家教一流,气质高贵,无人能及。”
  “去你的。”世贞叹一口气,“我则最希望不劳而获。”
  “有人疼爱照顾,感觉自然不同。”
  “你了解,会原谅我?”世贞大喜。
  “咄,”雅慈的语气转得温和,“你又何需我认同,我又帮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饮冰水,冷暖自知。”世贞落下泪来。
  “谁不贪图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
  “谁娶我,我嫁给谁,十画都没有一撇。”
  雅慈笑,“缠住他,摊牌,必要时,以怀孕要胁他。”世贞不出声,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样对她,已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得到一些,也总会失去一些。
  翌日,开完会,童保俊笑着对世贞说:“世贸的殷小姐那件红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么牌子?”世贞微笑,“金纽扣上写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说:“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试一试。”世贞吓一跳,“那是极贵的服饰,没有必要。”
  “人靠衣妆,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礼,我吩咐公共关系组替你在该店开一个户口。”
  世贞将手乱摇,“不不不,万一穿惯了,脱不下来。”
  童保俊看着她,“那就一辈子穿它好了。”世贞解释: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保不定有什么变化,”立刻顾左右言他,“殷小姐对答如流,我真正佩服,愿向她学习。”童保俊笑笑,不出声。
  隔很久世贞才说:“那个牌子的衣服老气,穿了像已经三十岁。”童保俊连忙说是。
  他不知道世贞曾经与雅慈去过那名店,并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务员十分客气,并无看低什么人,先用日语招呼,随即说粤语。
  倒是先头已经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视她俩,眼光像是说:何处来的小鸡,以为飞上枝头,配穿起华服来,分明见不得光的路数。
  她俩三观一会儿,推门出去。
  当时世贞问雅慈:“有无发誓有一天要整个衣柜都是这个牌子包括内衣?”雅慈讶异地答:“这是哪一国的誓言?这算得是哪一类的志气?”世贞知道雅慈对她一向有好影响。“可是有人看不起我们。”
  “呔,我还没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贞真向往雅慈这一分豪爽。宇贞却不甚欣赏。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着把姐妹淘拉出来介绍认识,你可千万别那样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这样去了好友怀抱。”世贞大惊失色,“不会吧。”宇贞冷笑,“何必以身试法。”世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绍给童保俊认识。
  再说,她越来越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与雅慈定期见面。
  世贞变成童氏的生力军,自叹不值,照说,是一只花瓶,漂亮即够,何必苦干。
  可是,学会了一门营生,是傍身的本领,将来说不定可以派到用场。
  虽然有朝一日要用到这种本事也够可怜的,不过至少不必束手待毙。
  过两日,步行经过商场,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请这一边。”世贞转过头去,见是童太太的司机,便笑着站定。
  “童太太在美国会所吃茶,请你上去。”这么巧?可是世贞知道童太太神通广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嘱,多少有点迟疑。
  司机却补了一句:“太太很想与你谈谈。”也罢,一位小老太太,能够怎么样,到这个时候才推搪,是没有礼貌,公司有事走不开?可是那还是她的公司呢。
  她随司机上楼,只见童太太与几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见世贞,都和蔼她笑着打招呼,当她犹如童太太的女儿一般,世贞觉得十分温馨。
  在这之前,她接触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谁,想怎么样、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轻蔑的⌒想飞上枝头想疯了,以及防范的⌒别在我附近撒野,从来没见过如此没有机心的热情。
  童太太介绍:“我谊女世贞。”怪不得,有了这个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谁还会小觑她。世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静静坐下。
  只见太太们身边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购物来,可是一时又来不及把它们都交给司机,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幸亏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钟便告辞一起回家组牌局去了。
  侍者前来收拾桌子,只余世贞与童太太聊天。
  她说:“我若喜欢打牌又还好些。”世贞小心回答:“的确是消遣时间的好游戏。”“她们都劝我学。”
  “啊。”“我却一坐下来就觉得心烦意乱,与她们刚相反,她们说一摸到牌便心平气和,百病消散。”世贞忍着笑,那多好,一帖药。
  童太太长长叹一口气,喝尽了杯中的茶。
  世贞连忙帮她斟满,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贞注意到她只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贞,你真细心,我若有个女儿,又还好些。”世贞笑笑,许多人都这样说她,这是她天赋本钱。“你一定觉得我偏心吧。”世贞哪敢发表意见,只是唯唯诺诺。
  童太太喜欢幼子,人人都看得出来。
  谁知她叹口气,“看,我把整副家当都交给保俊,式辉一无所有。”世贞满心讶异,不由得睁大眼睛。
  童太太声音无奈怅悯,“保俊什么都有,又懂得争取,光是找到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辉羡慕。”世贞连忙说:“不敢当。”
  “式辉差远了。”世贞忽然大胆地说:“他们兄弟俩有不一样的世界。”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童太太听了却十分高兴,“世贞,你说得真好。”世贞暗中看着手表。
  童太太问:“急急要回公司?”世贞颔首。
  童太太叹口气,“真会有你这样一心一意的伙计。”世贞赔笑,“我也常常开小差。”
  “今天晚上,出来吃顿饭吧。”世贞答:“今晚公司有应酬。”
  “我这比较重要。”世贞踌躇。“你怕保俊?”世贞只得笑。
  “这人恃宠生骄,连我都有点怕他噜嗦,你放心,我会同他说,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时派车来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摆摆手,“你先回去。”司机前来取起那十来只大袋,跟着她下楼。“这些是什么?”世贞奇问。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见面礼。”“这怎么好意思?”
  “时间到了,你该回公司啦。”世贞只得讪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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