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痴情司
  任乃意爱做梦。梦中她接受了痴情司美与慧赋予她的使命,帮助她的好友凌岱宇。凌岱宇父母双亡,独身一人,寄居外祖母家中。她生性懦弱、多疑,难以相处。她与表兄相爱,但在定婚礼上,一场阴谋使他们从此分离。在任乃意的帮助下,凌岱宇从沉沦中崛起?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自七岁开始,任乃意就做这个梦。
  这并不是一个噩梦。
  但它是一个持续的、缠绵的、怪异的梦。
  乃意在梦中游荡到一间雪白的大厦,推开巍峨的大门,一进去便是间宽厅。
  乃意发誓有个柔和的声音唤她进屋,并非误闯。
  开头的时候,就那么多。
  随着年龄增长,那重复梦境中的细节渐渐显露。
  乃意曾多次对母亲说:“妈妈,妈妈,我做梦到一座白色的大屋去游玩。”
  任太太只笑答:“啊,做梦了。”没有太多关注。
  白色厅堂的天花板非常非常高,乃意要到十四岁那年,才看清楚墙上悬着的两幅图原来是一副对联。
  室内光线恰恰好,柔和舒适,乃意把对联念出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联当中打横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字。
  小乃意正念英文中学,填鸭教育派下来的课本之一是乔哀斯的“尤里昔斯”,读得一头雾水,不得要领,正怀恨在心,蓦然见此对联,统共忘却身在梦中,便咒骂曰:“意识流、无厘头。”
  随即提高声音:“有没有人,谁找我?”
  没有人回答。
  乃意仍然不觉害怕,因厅内气氛祥和,不似有人要伤害她,多年都梦见这间大厦,再熟悉没有,乃意不止一次想,这真是温习功课的好地方。
  十五岁了。
  客堂左侧忽然有一扇门打开。
  乃意向自己点点头,哦,她调皮地说:“新景象新境界。”
  毫无恐惧地进门去。
  房间比较小一点,天花板上似有一只天窗,乳白色光柱温柔地射下,乃意伸一个懒腰,舒适无比,只见门上也横书四个大字,写着“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怜风月债难偿。
  读后乃意掩嘴骇笑,老土老土,简直是母亲辈常读言情小说之调,不可思议,装修这样时髦先进的屋子里,竟挂着如此过时玩意儿,莫非是屋主故意要做成一种对比:新同旧、黑与白、光和影。
  乃意站偏厅中好些时候,梦境越来越详尽,越来越精彩了。
  乃意仍然不知身在何处。
  乃意记得很清楚,那是春节假期,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大吃大喝,完了又无耻地跳进被窝寻其好梦,一连数日,饱肚睡觉,梦特别多。
  一丝不乱,只不过这一次有人叫她。
  “乃意,你来了。”
  口气像是老朋友招呼许久不见的她,亲昵且充满怀念。
  乃意受到感应,忍不住回头说:“你是谁?”
  转得身来,才发觉应该问你们是谁:乃意面前站着两位稍微比她大一点的白衣女郎,容貌秀美,和蔼可亲。
  好了好了,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了。
  乃意哪里会虚伪客套,马上问:“我在哪里?”
  脸蛋尖一点的女郎笑说:“让我们来介绍自己,我叫美。”
  面孔圆一点的那个接着说:“我叫慧。”
  乃意怔在那里,这算是什么名字,两个穿着一式象牙白衣裳,裁剪料子都一流,像是哪间大机构高贵的制服,怎么会有这样俗套的名字。
  乃意脱口而出:“是一种艺名吗?”
  美有点无奈,“不,是真名字。”
  “你俩是孪生儿?”乃意好奇心无止境。
  美同慧说:“这份工作越来越难,时代进步,再下去会受嘲弄。”
  只听得慧答:“乃意不是这样的人。”
  乃意不住发问:“贵姓?你们工作性质如何?隶属哪间公司?我们有否见过面?对,这倒底是什么地方?我自七岁起便来这栋大厦逛,每个女孩遭遇都如此,抑或偏偏选中我?”
  美与慧双目相视。
  乃意建议:“有无舒服大张的沙发坐下来给我一杯果汁慢谩对谈?”
  美苦笑呻吟,“你看,我们统共不合时宜,恐怕要遭淘汰。”
  慧比较乐观,“让我慢慢同乃意解释。”
  乃意笑着看住她俩,“请。”
  美与慧两人正要开口,乃意耳畔忽喇喇一声,惊破好梦。
  是乃意十一岁的小弟乃忠进来偷糖吃打翻高凳摔个狗吃屎正挣扎起身。
  乃意掀开被褥瞪着弟弟:“任乃忠,我恨你,我一辈子都恨你。”她举起脚去踢他,乃忠比她快,乃意腿肚先挨了两拳。
  正撕打,任太太进房来苦苦哀求:“大小姐,人家女孩子长到你这个岁数,已经温柔懂事,你是怎么搞的,还日日打架生事。”
  乃意见她情绪顿时低落。
  任太太说:“听电话,区维真找你。”
  乃意装一个吃不消要作呕的鬼脸,“我不要听,我功课完全没问题才不用向他借笔记。”
  “乃意,不准净挂住利用人,维真是个好孩子。”
  “咦,一脸的疱,千度近视,升中至今未长高过半公分,才到我耳朵,噫!”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妈妈,请说我不在家。”
  那乃忠已经取起活筒,对姐姐的男同学说:“乃意不要听你的电话,她说你是丑八怪,才不用你帮她做功课。”
  日后乃意与弟弟相敬如宾,感情上距离如隔参商,每逢想到儿时活剧,都无限唏嘘。
  当下乃意关心的是她的梦。
  她努力再睡,已经失去美与慧的踪迹。
  乃意只得把那副对联抄在手册上,结果还闹了场风波。
  被妒忌多事的同学交到老师处,硬派任乃意乱写情书给男学生。
  事情正欲闹大,区维真自告奋勇去见老师。
  他当着乃意的脸说:“这两句话节录自古曲名著学校指定课外读本之一《红搂梦》,不信,请老师看第五回。”
  那年轻的女教师涨红脸说:“有此事必然查清楚决不冤枉任乃意。”她根本没有看过《红楼梦》。
  如此这般那愣小子居然开脱了任乃意。
  乃意看着小区脸上永远治不好的疱疱,“多谢你为我撤谎。”
  小子愕然,“我说的全是真话,乃意,我真没想到你熟读《红楼梦》。”
  “我?”轮到乃意好生意外,“我,当然,你别以为只得你一个人中文程度高。”她吹牛,她从不看中文书。
  小区谦曰:“有空互相切磋。”
  乃意不愿与他多说,少女眼中看不到一七五公分以下的男生,匆匆向小区告别而去。
  十六岁生日那晚,乃意复梦见美与慧。
  乃意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久不见。”
  “我们忙着处理别的个案。”她俩笑。
  乃意疑心,“我可是你们其中一案?”
  “正是。”两人同声一致答道。
  乃意奇问:“有什么好处理的?”
  美与慧忍不住说:“你还不知道?我们掌握的,是你未来的感情生活。”
  乃意一怔,仰起头,看着那道令人心旷神怡的光柱,美与慧还以为她明白了,正要说声孺于可教也,谁知乃意接着问:“我可不明白,我未来的感情生活,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美与慧为之气结,没想到这女孩口齿虽然伶俐,其笨如牛。
  美说:“当然关我们事,你知道我们是谁?”
  “所以我一直问呀,你们倒底是谁?”
  这个时候,美与慧同时收敛了笑容,“我们是痴情司。”
  乃意仍然以那种不置信的目光看住美与慧。
  她是一个调皮的少女,每当弟弟对她说“姐姐以后我会对你好”的时候,她便用这种“我做错了什么导致你以为我低能”的目光看住他。
  现在又用上了。
  过半晌乃意说:“我从来没有听过有痴情司这回事,我只知有布政司按察司社会福利司礼宾司与保安司。”
  谁知美答:“你说得很正确,司:指掌管,我俩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人间之女怨男痴。”
  乃意睁大双眼,“你说什么,你讲文言文?”
  慧摇摇头,“将来你会明白。”
  乃意低声嚷:“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慧轻轻答她:“你在离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虚幻境。”
  乃意服帖了,“NO KIDDING!”
  美啼笑皆非看着同伴说:“她不相信我们。”
  乃意有点不大好意思,“看,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凡少女,感情生活相信亦十分简单,我只不过希望在二十七八岁芳华全盛之时,名成利就之后,嫁一个英俊富有温柔有学养有事业十全十美的好男人而已,要求不算高,不会有劫数,你们大可以把我这个案取消,专为他人棘手之命运努力,嗯?”
  慧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美,你说得对,她不相信我们。”
  乃意赔笑道:“我想告辞了。”
  没想到迷底揭穿,无聊若此。
  “且留步。”
  乃意忽然一点也不留恋这间白色大厦了,“我真的要走,这样睡下去不是办法,我还要赶功课。”
  美与慧很温柔地看着她,“乃意,你性格奇突,你对未来丝毫没有兴趣?”
  乃意笑笑,“命运由自己双手掌握。”
  “好!说得好。”
  “对不起,我的命运不容人干预。”
  美与慧相视而笑。
  乃意平和地说:“我真的喜欢你们,来日方长,有空再见。”
  美与慧笑道:“改天再见。”
  醒来,乃意觉得强光刺目,原来红日炎炎,太阳一早已经升起,顿时把梦中情节忘记一半。
  只听得客厅中有人声,乃意披上外衣,前去张望。
  只听得有人说:“你考虑考虑,并非不可行。”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才十一岁呢。”
  原先那人笑,“不然几岁去,三十岁?”
  任太太沉吟。
  谁?好神秘,差不多同乃意那持续的梦境一般诡秘。
  家中只有一个十一岁的成员,除出任乃忠没有他人。
  “我要想一想。”任太太说。
  “那当然,一个月内你随时通知我。”
  乃意忍不住出去看个究竟。
  一个同母亲差不多年纪相貌的女子转过头来,她有一双极其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乃意一会儿,笑着说:“是大小姐吧,好睡好睡,周末不用上课?”
  乃意抬头看客厅间挂着的钟,发觉已是下午一时多。
  任太太笑着叫乃意:“可记得阿姨?”
  啊对,是母亲小一岁的妹妹,长年住在外国,许久不回来,人一到必有精致礼物跟着来。
  是以乃意叫得非常响亮,“阿姨。”
  阿姨笑道:“我有事先走。”
  任太太送妹子出去,站在门口又说一会儿话才回转。
  “什么事,”乃意追上去问,“是否关于乃忠?”
  任太太取过一盒包装精美的礼物递给乃意,“你的。”
  乃意连忙拆开,是只水晶小盒子,连忙抱在怀中。
  任先生在旁看到,“专送这些不切实际之物,不能吃也不能穿。”
  乃意十分不以为然,她情愿穿破些吃粗些也要拥有一两件精彩的小玩意。
  当下只听得母亲问父亲:“你说如何。”
  “我无异议。”
  “要问问乃忠。”
  乃意忍无可忍,“乃忠是小孩,他懂什么,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任太太很温和地说:“乃意,此事与你无关。”
  这真是侮辱。
  “我是家中一分子,家中每事我必有份。”
  任太太笑起来,“这话是你说的,我不妨同你击掌为盟,成年后不得扮作没事人。”
  “同乃意说吧。”任先生终于同意。
  “你阿姨想帮我们支付乃忠的教育费,先把他接到伦敦念私立中学,然后在美国进大学。”
  乃意一愣,“为什么没选中我?”明年就要毕业,正为前途担心。
  任太太沉默一会儿,“我们不知道。”
  “你们没有推荐我?”乃意追问。
  “你阿姨自有主张。”
  乃意知道母亲娘家姓盛,盛女士们很有一点固执,决定的事就是事实。
  乃意怨道:“重男轻女。”
  任先生说:“也许为着证明她不愁寂寞,此举全属见义勇为,不然挑选乃意,也可以作伴。”
  乃意气馁,一定是睡过头了,才错失良机。
  任先生搔搔头皮,“实不相瞒,毫不讳言,凭我小小公务员之力,一子一女甭想留学。”
  任太笑笑,“人才并非全属留学留回来的。”
  这全是题外话,留学多么好玩,谁会真的企望在那数年之内学得做人上之人秘诀,当然是净享受耍乐,当下乃意微弱地抗议:“我也要去。”
  任先生甚有歉意,无奈地看妻子一眼,沉默。
  乃意专等乃忠回来,出言恫吓:“爸妈不要你了,已将你卖给阿姨,将来改姓盛,你的子孙也只好姓盛,任家与你从此没有瓜葛。”
  乃忠却似忽然长大,看姐姐一眼,淡然说:“阿姨已与我说明白,她没有任何附带条件,我是自由身。”
  乃意为之气结,如此好运,竟叫这可恶小子拣了去。
  母亲不该生两个,只生任乃意一个,什么事都没有。
  但小小乃忠忽然抓住姐姐的手诚恳地说:“乃意,我知道你从来不曾爱过我。”
  乃意速速别转面孔,“谁说的?”
  “我这次到英国先要寄宿五年。”
  “我知道。”幸运的家伙。
  “阿姨说一年只可回家一次。”
  乃意硬着心肠,“又怎么样?”
  “我会想家。”乃忠低下头。
  乃意不耐烦起来,“放点志气出来,有空多参与课外活动,切莫动辄找长途电话打回来哭诉,有什么事,能解决的自己解决,不能解决的也要自己解决,英童若欺侮你,马上打回他,打不过,召警协助,报告校长,闹得天下尽知,人就怕你,最忌忍声吞气。”乃意的声音渐低,“走得那么远,我们不能来看你,阿姨又住三藩市,靠自己的了。”
  乃忠忽然伏在桌上饮泣。
  乃意叹一口气,“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还是个小孩子哪,由此可知,有机会接受造就,可能要加倍吃苦。
  乃忠哽咽道:“一直只听你说盼望妈妈没有生过弟弟,现在被你如愿以偿。”
  “那是因为你顽劣无比。”乃意自辩。
  乃忠提高声线:“也没有其他人的姐姐专爱打架。”彼时他还没有转声音,像个女高音,乃意被他惹得笑出来。
  过一会儿乃意说:“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阿姨要在你身上花许多心血金钱,我就没有这样幸福,日后中学出来,至多跟父亲榜样,一生做小小公务员。将来你若成才,当上美籍华裔科学家之类,可别忘记父母。”
  “你呢,”乃忠抬起小小面孔,“我可否忘记你?”
  乃意看弟弟一眼,慷慨地说:“无所谓,我不关心。”
  心里却想,小子,将来你若成为贝聿铭第二,在卢浮宫外盖玻璃金字塔而不以姐姐命名,就有得你好看的。
  小家伙收拾一只箱子就预备上路。
  自他出世之后,就夺得所有注意,有时乃意说恨他是真实的感觉,但他这一走,家里势必空荡荡,乃意心中又不是滋味。
  乃忠轻轻同姐姐说:“暑假我会回来。”
  阿姨来看过乃忠的衣服,笑说统不合用,干脆全部到外国去置也罢。
  乃意有点不以为然,乃忠本来穿这些衣物长大,环顾父母,却发觉他们丝微不介意,任由阿姨摆布,可见人穷志短这句话正确无误。
  在父母心中,仿佛已看到乃忠美好将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目前一点点牺牲不足为道。
  乃意酸溜溜地想,弟弟压力非同小可。
  之后,她就同他分开了。
  乃忠由阿姨陪同离开了家。
  飞机场话别,阿姨穿长大衣戴手套,十分潇洒,一只手按乃忠肩上,乃意看到小乃忠抬起头,感激而诚服地看着阿姨。
  自然,她是他的恩人,小小孩童也懂得其中道理。
  归家途中父亲安慰母亲:“别担心会失去乃忠,有能力人家都如此把孩子送出去受教育,外国那套大大不同。”
  任太太不出声,乃意亦维持缄默。
  晚上乃意在小小卧室中温习功课,正埋头苦读,忽尔听见背后窸窸索索,很自然地抬起头说:“乃忠,你活脱是只小耗于。”猛地想起乃忠此刻正在飞机舱中也许在印度洋上空,不禁黯然掷笔。
  原来还想把此刻在读的课本留予他,做笔记时特别小心,把重要句子用红笔再三画上底线,现在全部派不上用场。
  乃意伏在书桌上失神。
  此际她又听到身后有响声,不由她不转过身子来。
  房间才豆腐干那么一丁点大,一调头乃意便看见她那张小小床沿上坐着两个人。
  是她的老朋友美与慧。
  乃意“哎呀”一声站起来。
  美连忙用一只手指遮住嘴唇,“嘘,嘘。”
  乃意瞪着这一对白衣女郎,“你俩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你们是我梦境的一部分,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出现。”
  慧笑一笑,圆圆脸蛋显得特别甜美,欲言还休,似嫌乃意资质拙劣;说了也不会明白。
  “请解释。”
  美笑问:“为何要求答案?”
  乃意顿足,“不要打哑谜好不好,你们是如何自太虚幻境里跑出来的,快说。”
  美答:“乃意,你一定在功课中读过,人所看到的景象,可分两种。”
  这是测验什么,心理,还是生理?
  “第一种讯息由视网膜将景象传给脑神经所得。”
  乃意说:“是,正确。”
  “第二种讯息先在脑海形成,然后传授给眼睛神经。”
  乃意一听,不以为然,“且慢且慢,等一分钟,我可没有神经病,我的脑袋才不会任意构造不存在画面。”
  美安抚道:“乃意,其实你只要信任我们即可。”
  乃意摊摊手,“不是我天性多疑,但盲目相信非实用科学可以解释的现象诚属危险。”
  美与慧倒底年轻,沉不住气,“那么,科学可能解释一朵玫瑰?”
  “叶绿素功能,”乃意理直气壮,“阳光空气水分与泥土中养料给予玫瑰生命。”
  慧莞尔,“那么,请问美艳***如何形成,那芬芳迷人香气又从何而来。”
  乃意瞠目结舌
  “解释解释解释。”美与慧相视而笑。
  乃意正搔头皮,听得母亲在门外道:“乃意你同谁说话,晚了明朝还要上课。”
  乃意扬声答:“我读功课罢了,待会儿就上床。”
  一受打扰,转眼美与慧已经离去。
  乃意觉得肩膀上有人推,睁开眼来,发觉母亲正站她面前,她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乃意茫然抬起头,原来是南柯一梦。
  任太太笑说:“缘何讲起梦话来。”
  乃意发愣,难道美与慧这两个角色由她自创,用来陪伴一颗寂寞少女心?
  乃意一看,已经凌晨,连滚带跳上床去。
  弟弟走后,乃意便置一具小小无线电,放床头细听。有时天亮醒来,才发觉忘记将它关掉才睡,它竟不停絮絮地直诉了一晚衷情,了不起。
  功课多而繁,生活贫乏沉闷。
  父母出去看场戏都难得,老爱在电视机前打盹。
  乃意开始与弟弟通信,措辞斯文而客套:乃忠吾弟如见……不知典出何处,仿佛多年前在某尺牍上读过如此称呼。
  没有不寂寞的少女。
  一天放学,路过文具店,乃意买了一叠原稿纸,数支笔,回到家,在课余,把她的感受一一写下。
  她坐在写字台面前的时间,比任何少女为多。
  不多久,弟弟回信开始用英语。
  他因为功课进步是怎么样的高兴,复活节阿姨与他到康瓦尔度假又是何等样的新奇,同学们与他十分友爱,并无冲突,最后,希望你们都在这里,你忠诚的,乃忠字。
  遥远的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
  真实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
  乃意觉得乃忠具科学家特色,每信皆于每月一号与十五号寄出,绝不提早或延误,渐渐收信人驯服,训练他们依时依候等信。
  乃意自问做不到,要说话的时候怎么可以把心事押后,等到月初或月中?
  成绩表副本寄到家中,任先生用英文笑赞:“飞跃的颜色!”
  乃意很替乃忠高兴。
  乃忠变了,自小耗子变成读书人,暑假回来,必定不愿意再打架。
  乃意有点唏嘘。
  第一次参加舞会,需要一袭舞衣,乃意未敢开口问父母要,由同学介绍,往快餐店做临时工,两个周末,赚得外快,赶着买了件乳白纱衣,一到家,拆开就穿上,不舍得脱下,浑忘苦工带来的劳累。
  乃意为自己的虚荣汗颜。
  整晚穿着舞衣在房中镜前打转。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
  乃意抬起头。
  老朋友又看她来了。
  “请坐请坐,”乃意满脸笑容,“要什么饮料?”
  美与慧笑答:“我们净喝那万艳同杯。”
  乃意好气又好笑,“这里只得可乐。”
  美指着乃意脚上球鞋,“你打算穿这个跳舞?”
  乃意低头一看,“荷包涩,没奈何。”
  慧笑说:“长这么大了,不能老做伸手牌。”
  “我也想找份补习。”
  “你不会有耐心做家教。”
  乃意犹有余怖,“快餐店工作可真不是开玩笑的,人龙似暴动,恨爹娘不生多我三双手,焉能长做。”
  美问:“你抽屉里放着什么?”
  “笔记。”
  “不,左上格抽屉。”
  乃意不好意思地笑,“那些,都是我的日记。”
  “是少女日记吧。”慧颔首。
  当然不会是猛男日志。
  “拿来我们瞧。”
  乃意吃惊,“算了吧,饶了我。”
  美诧异,“你非得习惯作品为人所读不可。”
  乃意一怔,“为什么?”
  “因为你将成为本市有名的写作人。”
  乃意张大嘴。
  过许久许久乃意才说:“可是我的志愿是教书,爸妈希望我做一份收入稳定有福利有保障的工作。”
  美笑道:“事与愿违。”
  乃意指着她俩说:“你们分明是与我开玩笑。”
  慧说:“你几时见过事情照着安排发生?永不。”
  美接上去:“你的一支笔会写遍人间风流怨孽。”
  乃意抬头哈哈哈大笑,“那我不是也成痴情司了吗,由我掌管书中人一切爱恨情愁。”
  美与慧也忍不住笑起来。
  乃意没把这预言放心上,“那多好,我掌管虚无飘渺的创作人物,你俩掌管真人真事,比起你们,我的压力轻得多。”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没想到这句话倒是讲到美与慧的心坎里去,她们大大感慨起来,“真是的,碰到困难的个案,束手无策。”长叹一声。
  乃意搭讪问:“我呢,我的事容易办吧?”
  美坦白答:“以你大而化之的性格来说,事事好商量。”
  “当然,”乃意慷慨地说,“爸妈这样偏心,我都处之泰然。”
  乃意身上还穿着舞衣,轻松地转个圈。
  她问美与慧:“天机可否泄漏一二?”
  “你想知道什么?”
  “谁会是我终身好伴侣?”
  美与慧但笑不语,一个少女就是一个少女。
  益发激起乃意好奇心,“你们一定知道,请告诉我。”
  美看慧一眼,“不如给乃意一点提示。”
  慧说:“我们的确要讨好乃意,稍后还有事要请她帮忙。”
  美仰起头考虑半晌,终于告诉乃意:“那人,会染红你的纱裙。”
  乃意莫名其妙,“就是我这条裙子?”
  美已经不愿多说。
  慧换了话题,“乃意,写妥的日记,不如寄到报馆投稿赚取稿费。”
  乃意笑着乱摆手,“不行不行不行。”
  美同慧站起似要告辞。
  乃意想起来问:“对,你们要帮的是什么忙?”
  任太太偏在这时推门进来说:“乃意,弟弟下个月回来。”手中拿着乃忠的信。
  乃意兴奋地叫出来。
  这么快便一个学期过去。
  任太太看着女儿,“如此古怪装束从何而来?”
  一盘冷水照头淋下,乃意咕哝,“向同学借来。”
  “速速归还。”
  乃意穿着它去参加舞会,发觉每个女同学的裙子都大同小异,由此可知在家中也许是公主的人才出到外边未必同样闪闪生光。
  一时间女孩子们忙着打量对方,并无余暇享受欢乐气氛,乃意是最早投入的一个,四周围一溜,便发觉有几张陌生面孔。
  其中一张属于一位秀丽的少女。
  大伙的晚服不过是急就章店里买回来的成衣,但这位小姐身上一袭舞衣却使她看上去宛如林间小仙子,它用似云如雾般的灰紫色软烟罗纱制成,像是用了许多料子,偏又十分贴身,好不漂亮。
  乃意一时间被她吸引,渐渐走近。
  那女孩有张小小皎洁面孔,五官精致,不算十分美貌,却有脱俗之态,明亮眼神中略带丝彷徨,使人忍不住要保护她。
  乃意笑问:“你好吗?我是五年级甲班的任乃意。”
  那少女连忙站起来,衣袂一洒而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身量颇高,十分苗条,乃意听得她说:
  “我知道你,都说你最顽皮。”
  乃意挑起一角眉毛。
  少女连忙补充:“你功课也最好,也最爱行侠仗义。”
  乃意笑,“你别听他们的,你又是哪一位呢?”
  “我是乙班的插班生,我叫凌岱宇。”
  乃意一听,不禁好笑,这样怯生生一个女孩子,倒是有一个气宇轩昂男性化的名字。
  “欢迎到我们学校来读书,同舟共济。”
  少女伸手来握住乃意的手,“希望你能教我。”
  乃意觉得同学的小手冰冷冰冷,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乃意性格刚刚相反,热辣辣争取前进,不由得十分欣赏新同学的清逸。
  男生过来邀舞,凌同学迟疑着不肯动,乃意鼓励她:“跳呀,为什么不玩,快去。”
  乃意问舞伴:“新同学自何校转来?”
  “她自新加坡来,老师说,人家中英文底子都比我们好。”
  乃意沉默一会儿,以免灭自己威风。
  “家境非常富有,你当然听说过香港置地是财阀,凌家却与新加坡置地有点瓜葛。”
  乃意点点头,“你们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舞伴涨红面孔。
  乃意笑笑,走到一角取饮料。
  “乃意。”有人叫她。
  乃意抬起头,见是脸上永远长疱疱的区维真,穿着母亲半跟鞋的乃意比他像是高出足足一个头。
  她才不要同他跳舞。
  “你有话说?我们找个地方坐谈。”
  小区知道她心意,却不愠恼,笑笑偕她到一角坐下。
  乃意打量舞池,喃喃说:“都来了。”
  小区赞她:“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乃意心不在焉,“小区,听说你功课大进,班主任盼你为校争光,争取毕业试夺状元。”
  小区随着乃意目光看去,不由得自卑地低下头。
  乃意看着的是他们学校里第七班的体育健将武状元石少南,他也是每个女同学心目中的香饽饽。
  高大英俊威猛的石少南穿着簇新礼服正在带领同学们组织一条人龙跳恰恰舞。
  乃意忍不住拉一拉小区,“我们也去。”
  小区还来不及有反应,那边石少南已经看见乃意,“过来,”他招她,“过来站我后边。”
  乃意连忙响应,动作太大一点,一伸手,打翻区维真手上饮料,洒了一地。
  小区拼老命道歉,乃意不去理他,已经跳进舞池。
  石少南一身大汗,脱掉外套,露出贴身极淡粉红色衬衫,魅力随体温发散,乃意欣赏倾慕的目光才逃不过石少南注意,他笑着握紧乃意的手。
  乃意只希望这只舞永永远远不会结束。
  舞罢,一群年青人的笑声一如晴天里的云雀,半晌,乃意才发觉裙子下摆有一片桃红迹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乃意忽然想起来,这是区维真那冒失鬼的饮料,那该死小子不喝蒸馏水不喝透明汽水偏偏要喝石榴汁,毁了她一条新裙子。
  乃意决定找他算账。
  她拉住小区笑道:“你看你染红了——”讲到一半,猛地怔住,想起美与慧的预言,不由得怪叫起来,“不,不是他,不可能,不算。”
  吓得小区一步步往后退,“乃意,我一定赔给你,我一定赔给你。”
  乃意撇下他,丢下整个舞会,跑出街外叫车子回家,一颗心犹自忐忑忐忑地用力跳。
  不用怕,不是他,怎么会是他。
  回到家,脱下舞衣,浸在浴缸里,出力洗刷,迹子比她顽固,不褪就是不褪,只得用衣架晾好。
  她累极倒在床上,适才音乐犹在她耳边荡漾,到底年轻,乃意顿时把那预言忘了一半。
  她转过身,睡着了。
  这是她熟悉的路,一直通向白色的华厦。
  此刻乃意也真有点相信那是一个总部,除却痴情司之外,说不定还有其他部门。
  她推开大门进去。
  美与慧迎出来。
  乃意笑道:“叫我来一定有事。”
  她闻见一股细细甜香袭了人来。
  “这间大厦不知有多少房间,都是什么办公室?”
  美笑说:“不讲给你听,不然又取笑。”
  “我答应你不笑。”
  “我们的房间隔壁是结怨司。”
  “啊。原来人与人不是平白结怨的。”
  “楼上是朝啼司夜哭司。”
  “再上一层是春感司秋悲司。”
  乃意十分震荡,多么浪漫的一间大厦,专门处理人间女子情绪问题。
  相信他们一定忙得团团转。
  乃意忽然想起来,“我们的事业呢,由谁管辖女子的事业?”
  美笑笑:“那是一个簇新的部门。”
  乃意明白了,痴情司肯定历史悠久,少说怕都有数千年办事经验,从前,女子没有事业,后花园看看白海棠之类便算一生,那时,美与慧工作量想必紧张热闹。
  只听得美遗憾地说:“时势不一样了,渐渐我们这边权力式微,女孩子们情愿为名利挣扎。”
  乃意心底隐隐觉得不妥,“只有我仍然看重感情?”
  慧抬起头,“是,你是绝少数中一个。”
  乃意轻轻叹口气,“是因为将来我要写许多许多爱情故事吗?”
  美点点头笑道:“看,乃意开始相信我们。”
  乃意提高声音,“有一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慧诧异问:“什么事?”
  乃意气鼓鼓说:“那人,那人不可能是区维真,”
  美与慧但笑不语。
  乃意见她们笑,略为放心,“你们只是同我开玩笑,是不是,说只是叫我难堪。”
  美却已经换了话题,“乃意,我们相识,已有多年,不知可否请你帮我们一个忙,以偿我俩多年心愿。”
  乃意自幼爽快磊落,立刻说:“没问题。”
  慧马上教育她:“下次要听过是什么难题才好应允。”
  谁知乃意笑说:“放心,我不会吃亏,答应过的事如真要一一履行,那还不死得人多。”
  美啼笑皆非,微愠道:“那算了,我们求别人去。”
  “慢着慢着,两位姐姐请别生气,适才那套,专用来对付坏人,他无情,我无义,两不拖欠;对好人,当然肝胆相照。”
  慧赞叹说:“果然一代比一代精明厉害。”
  美说:“所以乃意真是帮我们的理想人选。”
  乃意心痒难搔,“这件事我赴汤蹈火,两胁插刀,义不容辞。”
  “我们要你扶协一个人。”
  “谁?”哎唷唷,不会是区维真吧,要命,刚才怎么没想到。
  美摇摇头嗔曰:“你且慢担心,我们说的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说的是谁?
  “她是我们心头一块大石。”
  “愿闻其详。”乃意怪同情这女孩。
  “她性格怯弱、多疑、内向、忧郁、敏感。”
  啊,乃意莞尔,“同我刚刚相反。”
  缺点那么多,其人不易相处。
  “但是,”美说,“她也有她的优点,她为人非常真与纯,可惜自古至今,这种特质不为人欣赏。”
  乃意调皮地说:“也与我恰恰对调。”
  “我们要你同她做好朋友,带引她开导她。”
  乃意笑,“保证一下子就把她教坏。”
  美与慧高兴地说:“谢谢你答应我们。”
  “女孩在哪里?”
  “她与你同年同校,你们已经见过面,你们互相已有好感。”
  乃意心念一动:“凌岱宇。”
  美与慧颔首,“果然聪明。”
  乃意沉吟半晌,非常纳罕,凌同学家境富有,样子标致,何用人开导带引?
  这时美告诉乃意:“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她失败过多次,如果还不能成为一个开心快活人,我们就会放弃她这个案。”
  乃意一惊,“她会怎么样?”
  “沉沦迷津,深有万丈,遥恒千里,无舟楫可通,苦不堪言。”
  乃意一听,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乃意,醒醒,乃意。”有人推她。
  乃意睁开双眼,“妈妈。”犹有余怖,幸亏只是母亲。
  任太太算得好脾性,“乃意,又中午了,你这样爱睡,真是少有。”
  乃意腼腆,是,她既懒又蠢,功课老做不好,甚叫父母难堪。
  “区维真找你呢。”
  “嗄!”乃意马上惊醒,“我不要见他。”
  “他来向你道歉呀,昨天倒翻汽水,弄脏你衣服,今日来赔罪。”
  “算了,我不计较这种小事,叫他走。”
  “乃意,”任太太站起来,“不能这样对待同学。”
  乃意恶向胆边生,“好,我自己来告诉他。”
  她略作梳洗,拉下面孔,出去见区维真。
  小区已经等了半日,看见乃意,连忙站起来。
  乃意叉着腰,恶审他:“这会子你又来干什么,见人要预约你可晓得,许多事并非一声对不起可以了结,没有事请速速告辞。”
  小区十分难过,他维持缄默。
  乃意对他一点怜惜也无,凶霸霸问:“以后无论在学校抑或在街上,我都不准你同我说话。”
  小区委屈地抬起头来,“任同学,我想不通你为何对我有偏见。”
  乃意握着的拳头松开来。
  总不能告诉他,讨厌他是因为梦境中的一个预言。
  当下她强辞夺理说:“读书时我不想分心。”
  小区默然。
  “有什么话快说,讲完之后快走。”
  小区自身后取出一只盒子,“这是赔你的裙子,还有,这是下星期要交的大代数。”
  乃意转侧面孔,“放下吧。”
  “你不看一看?”小区还抱着一点希望。
  “我才不会穿。”
  “乃意——”
  “不用多讲,人家看着会怎么想。”乃意教训他,“男孩子最忌婆婆妈妈,做好功课,创立事业,你怕没有女孩子收你的大礼!”
  区维真的面孔刷一下涨红,他鼻尖本来长着一颗小疮,此刻红上加红,惨不忍睹,只得脚步踉跄地离去。
  乃意永远不会知道,他也一直没有告诉乃意,就在任家的楼梯口,他哭了起来。
  之后乃意在学校里决意避着他。
  只要看到他矮矮背影,就躲得老远。
  乃意只与凌岱宇亲厚。
  至于石少南,他对高班全体女生,都采取蜻蜒点水式社交关系,滑不留手,谁都别想抓得住他,他目的是要使每一位异性酸溜溜。
  放学,乃意约岱宇去吃冰。
  “我弟弟明天自伦敦回来,妈妈紧张得什么似的,把他当作贵宾。”乃意有感而发。
  岱宇却羡慕无比,“你真好,有兄弟相伴,不愁寂寞。”
  乃意早已发觉岱宇这个弱点:对于别人所有而她所没有的,统统认为难能可贵。
  乃意笑,“兄弟不一定爱我,我也未必爱护兄弟。”
  “我本来也有一个小弟,可惜三岁上头先天性心脏病夭折。”
  “多么不幸。”
  乃意也曾经听说岱宇父母已经去世。
  可是现代人已比较能够接受这些生命中必然现象,社交忙,朋友多,消遣五花八门,很快就明白快乐必须自己去找。
  岱宇眉心中结着一股淡淡的哀愁,乃意忍不住笑着伸手过去替她揉一揉,岱宇终于笑了。
  “周末你到我家来玩,我陪你,大家一起做功课。”
  可喜两人成绩不相仲伯,乃意不觉自卑。
  凌岱宇说:“不如你来我处。”她生性怕陌生。
  乃意笑,“咱们实行有来有往,最公平,后天你先来,可以看到我弟弟乃忠。”
  第二天任先生到飞机场去接乃忠,任太太做了一桌好菜。
  乃意无聊,伏在桌上继续用原稿纸写日记。
  门铃一响,任太太丢下手中所有的工夫,跑出去开门,嘴巴里一边叫着好了好了,来了来了,欢天喜天,乃意深觉母亲的一颗心直偏到肢窝底下去。
  因为好奇,也因为颇为思念小弟,乃意也跟出去看个究竟。
  乃忠站在门口,乃意一看见他,吃一大惊,短短一年不到,他竟长高半个头,肩膊横了,人也胖了,从小小孩童,忽然进化为少年人。
  乃意笑了,没想到马铃薯与牛乳对乃忠这样有益。
  她叫他,伸出手。
  乃忠十分礼貌,立刻趋向前来与姐姐握手。
  乃意此刻刹那接触到他的目光。
  事后她这样形容给好友岱宇听:“弟弟的目光淡漠,如一个陌生人一样,一丝感情没有。”乃意颓然,“那边的水土使他浑忘家乡,再不记得七情六欲。”
  并非乃意多心,乃忠的确与家人维持客气的距离,他词汇中充满“不谢谢”,“好的请你”,进门总是敲三声兼咳嗽一下,又动辄说“请恕我”,乃意并非受不了英式礼貌,但自己弟弟忽然变成英国小绅士,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互相撕打吵闹的日子一去不回头。
  乃意欲向他提起童年往事,没说上两句,乃忠便频频假咳嗽打断话柄,改说别的,乃意并不笨,三两次之后,也就绝口不提。
  算了,他认为不光彩,他愿意忘记,乃意也不想勉强他。
  没想到初中一年生已经这样精明伶俐,乃意怀疑他中学时便会顺利变成人精,然后一进大学便成人类的模范。
  一切可以容忍,即使称姐姐的同学为凌小姐以及不住谈论天气,但随后发生这件事却改变乃意一生。
  一早乃忠进房来借文房用具,看见姐姐案头一叠厚稿纸,不禁纳罕,到底工夫尚浅,他一时忘记好奇心是最无礼的一种表现,竟问姐姐:“写得密密麻麻的中文,到底是什么?”
  乃意不甘示弱,意然吹起牛来,“这是我在写的一篇文章。”
  谁晓得乃忠一连串问题跟着而来:“关于什么,可打算发表,于社会有何益处?”
  乃意招架无力,只得死顶,“它是一篇小说。”
  乃忠扬起一角眉毛,“一个虚构的故事?”
  到这种地步,乃意不得不坚持下去,“正是。”她挺起胸膛迎战。
  乃忠过半晌,欲语还休,终于忍不住说:“乃意我认为你还是集中精神用功读书的好。”
  “为什么?”
  “这种无聊的嗜好最分心。”
  乃意瞪着弟弟。
  “课余有时间,玩玩芭比娃娃,帮轻母亲的家务也就是了。你不是真以为你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家吧?”
  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这样老气,这样势利,以及这样大男人主义。
  当下她淡然说:“我们走着瞧,时间会证明一切。”
  “好,我们打赌。”
  “赌的是什么?”
  “我俩的意志力。”
  “请问我的好兄弟,你又想做什么?”乃意的语气亦讽刺起来。
  “我要做最年轻的教授。”
  “赌二十年后的事,你不觉荒谬?”乃意有点心虚。
  “那一天很快就来临。”乃忠十分有把握赢的样子,双目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乃意恶向胆边生,“我们击掌为盟。”
  两姐弟“啪”地一声拍响双掌,用力过度,掌心麻辣辣地痛。
  假期很快过去,乃忠飞返伦敦,乃意已经开始后悔夸下海口,天晓得怎么样才可以成为一名作家。
  总要设法走出第一步。
  每一个中学生都有兴趣写作,但很少有人一直坚持到底,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记影印一份,附上一封短简,寄到一间报馆去投稿。
  她向岱宇说:“最终是投篮。”
  岱宇笑,“别悲观。”
  “你见过我弟弟,你应该知道他会达到他的志向。”
  岱宇点点头,“是,他的确有异于常儿。”
  “我呢?”乃意把脸趋向前去。
  岱宇细细打量好友的面孔,乃意眉宇间一股倔强之意不容忽视,于是岱宇笑说:“也许你会成为那种一天到晚抱怨怀才不遇的潦倒作家。”
  谁知平常嬉皮笑脸的乃意听了这话却动了真气,对岱宇不瞅不睬达个多月之久。
  岱宇打恭作揖,赔礼做人情,乃意才松弛下来。
  这当儿,报馆也没有给任乃意小姐复信。
  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寄到一份周刊去。
  因为喜欢写,她并没有停下笔来。
  岱宇不停问:“你几时到我家来?”
  乃意自她言语中陆陆续续早已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家,那是她外婆家,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人情复杂。
  所以乃意有点戒心。
  岱宇的外公姓甄,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其实是甄宅。
  乃意说:“你知道我不惯出大场面。”
  “说真的,我羡慕你的家,人口简单,有话直说,亲亲热热。”
  “罢哟,岱宇,人家的什么都是好的。”乃意笑。
  “你到过我家,便晓得我的肺腑之言。”
  乃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但车子一驶近甄宅的私家路,她还是忍不住惊骇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
  她错愕万分,这条路太熟悉了,自七八岁开始,她便不住梦见此处,这是那条通向白色大厦的路!
  车子在她惊疑中停下来,那座白色华厦就在她眼前,乃意睁大双眼喘出一口气。
  她身边的凌岱宇笑问:“你怎么不下车?”
  乃意站定,看着近三米高的雕花橡木门发愣,半晌才说:“我没想到甄宅会豪华到这个地步。”
  岱宇说:“近七十年的老房子,很多地方有待修葺。”
  由司机按门铃,白衫黑裤女佣出来应门,岱宇原是被服侍惯了的,头也不抬便拖着乃意走进去。
  乃意没想到岱宇这样会摆小姐架子,不由得莞尔。
  一进屋内,乃意连忙打量环境,先看到一盏辉煌的水晶灯,璎珞精光闪闪,她心里略安,不,这里不是痴情司,此处不过是豪华住宅。
  岱宇向她低声介绍:“大堂左边是会客室,右边是大厅饭厅,楼梯那厢是图画室,长窗通往后花园,楼上是卧室连休息室,游戏室在地库。”
  乃意吞一口涎沫,单是甄宅的入口大堂已经比任家小单位总面积还要大,那里单放一张大理石高几,几上置一只好大的水晶宽口花瓶,插着七彩鲜艳的时花。
  乃意马上决定,以后她小说中的女主角,统统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岱宇笑问:“你喜欢参观哪里?”
  “有没有跳舞厅?”乃意大胆问。
  “有,自会客室进去,请跟我来,任小姐。”
  两扇落地门推开,偌大跳舞厅里并无一件家具,天花板一半以玻璃搭成,晴天的晚上,想必可以看到灿烂星光。
  “啊。”乃意艳羡地叫出来,“凌岱宇,你生活好比小公主。”她站在精致拼花的木地板上。
  岱宇忽然苦苦地笑,“可惜这里是甄宅而不是凌宅。”声音越来越细。
  有道理。
  岱宇随即说:“我们去吃下午茶。”
  “到哪里?”
  “到我休息室来。”
  其实那是岱宇的私人小偏厅,一切设备应有尽有,也就同乃意家的客厅差不多大小。
  乃意窝进沙发里,不愿意起来。
  她笑同岱宇说:“你还乱羡慕人。”
  岱宇斜倚在她对面,幽幽说:“你不知我日常生活有多寂寞。”
  乃意一听,失笑道:“谁不寂寞,你以为我不孤独?”
  “你有选择,我没有,你同家人谈不来,我没有家人。”
  乃意正欲申辩,一中年女佣已捧着银盘进来。
  乃意肚子饿,一见雪白瓷碟上有两件美丽的黑森林蛋糕,已经见猎心喜,蠢蠢欲动。
  谁知岱宇一看,脸色便一沉,看着点心,问那女佣:“都有呢,还是给我一个人?”
  那女佣含笑说:“都用过茶点了。”
  岱宇便冷笑说:“原来是人家挑剩的,拿走,我不要。”
  乃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到嘴的甜头就要飞走,再也不顾礼数,快若闪电,伸出双手,把蛋糕碟子抢到手,朝女佣笑笑,“你可以走了。”
  女佣松口气离去。
  乃意掩上门,对犹自气鼓鼓的岱宇说:“你这人,”她据案大嚼,“其笨如牛,不吃白不吃这话你听过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管是谁先吃,此事且慢商榷,至要紧,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岱宇从没听过这样老到的江湖口吻,新奇兼突兀,不禁指着乃意骇笑。
  乃意把嘴角奶油抹掉,一本正经分析:“人家挑剩才给你,摆明不把你放在眼内,水暖鸭先知,最势利的便是这干佣人,你何必把七情六欲都摆在脸上叫他们知道,再说,已经吃了亏,还要赌气,岂非贱多三成,当然是吃了再说。”
  岱宇一听这样知心话,知道绝顶伶俐的任乃意已看清她的处境,不禁泪盈于睫。
  她颤声说:“我就是气不过。”
  乃意笑笑,“小姐,形势比人强,权且忍它一忍,免得人家说你没修养,坏脾气,似怪胎。”
  岱宇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双目通红。
  乃意苦笑,“家母老这样说我。”
  岱宇“嗤”一声笑出来,与乃意紧紧搂抱。
  “他们歧视我。”
  豁达的乃意说:“没关系没关系,被伊们看得起亦未必就可以在社会立足。”
  “乃意,你好似上天派下来安慰我的安琪儿。”
  乃意吐吐舌头,飘飘然,从来还没有人如此盛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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