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情与欲>> 梁凤仪 Liang Feng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月17日)
洒金笺
  四十年代的广州,富贵显赫的丝绸大王金家,娶进一位品貌出众的儿媳方心如。只可叹她貌美命蹇,妹
  妹成了情敌,公婆同入黄泉,丈夫突遭车祸……在厄运面前,她将何去何从?而写在那洒金笺上的秘密,又
  如何道出了一段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欲知最终结局,请看本书及其续篇《裸情恨》。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今夜,金家,金碧辉煌。
  是一个满城传诵的豪门盛宴之夜。
  因为金家的长子成亲了。
  我,跟四十多年前一样,整装以待。
  我微微转过身来,从妆台的镜子里瞟了自己一眼。
  是老了。
  四十多年,不是个短日子。
  我拿手轻轻托一托绾在脑后的那个发髻,皱一皱眉,有点不满意。
  那专替我梳头发的上海师傅阿源,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只是,他怕也老了,这近年,也偶有失手,尤其有什么家喻户晓的盛典,他就更慌了手脚。
  越是紧张成败,越不能从容,于是越发容易落败。
  这条道理,是日子浸淫出来的,阿源不应该不懂。
  他跟我大概是差不多岁数了吧!
  那年头,他在跑马地那间大上海理发店任“洗头仔”时,我也是初到贵境,彼此是年轻人,多谈了几句,交情就额外地好起来。
  又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今夜的新郎官、我那宝贝儿子金咏棋,那年头只不过在襁褓之中。
  今夜,他新婚了。
  中国最后一个皇朝的祖宗家法规定,守寡的皇太后,含辛茹苦,捱尽悠悠岁月,不知多少夕的孤寂凄苦,以日理万机的劳苦去填塞莫可明言的空虚痛楚,以贪慕权位、爱恋荣华的恶名密密遮掩着诚惶诚恐,怕被取代、瓜分、杀戮、宰割的危机,才能代皇帝儿守住了江山,保得了帝位。之后,皇帝长大了,为他选了后,挑了妃,举行了大婚,就得把皇权皇位正式交还。皇太后就得再被送回深宫内苑,跟一班完全不懂世事、不见外头天日的宫娥太监搓搓麻将、养鱼弄鸟、栽花种树地过掉余下来的日子了。
  现代人名之为退休。
  洋鬼子在退休时,还开一个盛大的派对,各人都喝得酪酊大醉,实情有可能是怜己怜人。
  就在月前,本城的布政司劳启国宣布退休,参加他那个送别酒会的人并不多。可是,我去了。
  狐假虎威的阶段告终,吃马铃薯的日子重现,有哪些人有这个空、有这个心去跟他握别?
  我呢,无所谓,单是再一次证实人性的凉薄,已是一场好戏。
  从小爱看戏的我,何必错过?
  幸好去了,布政司大官人荣休回国后,还未捞到个上议院议席,摆一摆假威风,就已忽然去世。
  我的心态似乎是酸溜溜的、虚伪的、凉薄的。
  对,我不否认。
  这跟我本性毫不相似。
  是仇外?
  从来,仇外与媚外均不可取,然,在于世纪末的今天,外总比仍媚外胜一筹吧,一念到政府内还有些人不遗余力地残害本城的中国人,布下他们自以为是的天罗地网,企图把殖民地势力千秋万世的延伸下去,就怒不可遏,决不认为仇外是不可原宥之事。
  我的火气,并不因我的年纪而稍减。
  跟在我身边多年的女佣牛嫂就经常对我说:
  “你怎么吃了那么多下火的汤水,心火还这么盛?”
  怎么向她解释呢?
  慈禧太后当年的偏头痛,成因当然不只是国事凋零,令人烦忧,也有另外一个不便宣诸于口的隐衷,明者自明。
  我呢,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本身有苦衷之外,当然也为了在过渡期内的种种港事,的确令人烦心。
  话说回来,退休后不久,就与世长辞者为数不少,尤其是曾在本城威风凛凛过一阵子的洋鬼子,更甚。
  也不是不惊心的。
  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吧?
  抑或还应该继续垂帘听政?
  在沙场上驰骋惯了的老兵,一朝发觉无仗可打,会怅然若失。
  我是老兵无疑。
  四十年征战,几许纵横血泪,尽染征袍,要把它卸下,实有千万重舍不得。
  外头还未闻有喧天的鼓乐。这年代,不流行了。
  任何人的新婚,再威煌,再架势、再大体,都难及四十多年前的广州上下九丝绸大王金胜祥讨媳妇。
  我一样是那场折子戏的女主角。
  风头并不比如今稍逊。
  现在,我以身分地位取胜。
  过去,我以年轻貌美压倒全场。
  谁不瞪大眼睛看我这新娘子是何等相貌风采的一个姑娘?
  不是我这做娘的到今时今日还要讲酸气话,事不离实,金咏棋的妻在各方面都万万及不上我!
  当然,坊间士女有多少个能跟我并驾齐驱、等量齐观?
  不说我本身的条件,单说当年金咏棋父亲,亦即金胜祥儿子金信晖娶妻的场面,就是广州城的一宗使人历久不忘、津津乐道的佳话。
  我和信晖的婚礼足足筹备了大半年,从过文定到成婚,比拍一部长篇肥皂剧还要花功夫。
  单是母亲在接受了金家的聘礼之后,要筹划的功夫,就已经多到了不得。
  其时年方十八岁的我,除了怕事羞涩,还只是怕事和羞涩,一天到晚躲在房内傻想,根本不晓得做任何事。
  一切的摆布都由人。
  母亲忙得头昏脑涨,那到底是她第一次嫁女,因着没有经验,益发兴奋。
  也是为了我的出嫁,是父亲去世后,方家的第一宗大喜事,更要弄得辉煌热闹一点,以驱走家里头的阴森与冷寂。
  也难得母亲肯关怀,苦苦经营,不论是为了她的寄托与荣耀,抑或纯是为了我,都值得感谢。
  金家的这头婚事,是母亲给我许下的,若知道信晖会英年早逝,她宁愿我嫁个穷措大,也下会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终生。
  况且,一入豪门,原就深似海。
  更何况,金家的明争与暗斗,犀利及恐怖超过二十世纪末的任何先进科技与武器,我挨的苦,也非母亲所能预料。
  老以为嫁到大富之家,会长享富贵,是一个绝不成熟的思想。
  当年,我们母女俩就不曾想过,富甲广州城,一条上下九,有过半的产业捏在手上的金家长媳,曾有过极端困苦的日子。
  嫁前,我谨记了金信晖写给我的那情深款款的一句话:
  “心如,我这一生一世也得好好照顾你了。”
  我深信他的诚心。
  我迷恋他的诚意。
  我认定他一言九鼎,不会反悔。
  金信晖一向在其父金胜祥的广发绸缎庄任事,跟先父是很早就认识的。
  这其中的关系有两层。其一是我们合兴行一直在做广发绸缎庄的生意。广州城上下九的绸缎庄闻名全国,不但有极品衣料,且有一流手工,国内怕只有上海一地,才能跟它媲美。
  裁缝师傅附设于绸缎庄内,其门如市。他们需要的各式精巧花钮、丝线、捆边花样等,都可由我们合兴行供应。
  从前金信晖未学成归国,一直由金家老伙计冯七跟父亲打交道,及后听说太子爷留学美国回来了,就改由他打点验货了,换言之,一切入货的工作,金老爷还是交回自己亲人手上去。
  买办几时都是肥缺。
  金信晖是挟着留学生的名衔与威望出现于上下九商场内而成为城内商界的热门话题。
  金老爷显然以有一位留过学的儿子而高兴,不但栽培他在店内管要事,且把他引荐入商会内成为年轻而卖力的一员。
  他们当时的商会是结集各行商人的一个联谊会,不但交通商界中人的情谊,且起守望相助、互惠互利的作用,一方面巩固自己,防范外商的经济侵略;另一方面又打算以现有条件,吸引外资,加强合作。
  吾父刚好是商会的主席,金胜祥的儿子成为会员之后,就被前辈门委任为义务秘书之职,故此信晖跟父亲更熟谙。
  诚然,那个时候,父亲并没有想过金信晖会成为他的女婿。
  我跟信晖的缘分始于父亲殁后。
  就是因为跟在母亲身边任事,因而跟这位金家大少爷打过招呼。
  犹已得,我当时穿一件宝蓝色的背心连裤,内罩一件白恤衫,长发分两边用橡筋束起来,拨在脑后,完完全全是一副苦干实干的打扮。
  事实上,我正紧张地核对着一大叠的账单,看这几天到期的数有多少。
  “对不起,骚扰你!”金信晖走近来这样说。
  我猛地抬起头来,说:
  “没关系,没关系!”
  “方太太病了?”
  “是的!”
  这之后,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话题接不下去了。
  当然是尴尬的。
  于是又一齐张口讲话,说话彼此叠着了,纠缠不清,更添狼狈。
  我只知道自己问:
  “你找娘有事吗?”
  金信晖回一回气,答我:
  “没紧要事,我可以改天再来。”
  “好。”我说。
  “或者,你认为我方便代表家父到府上去问病吗?”
  “不敢当。”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心却怦怦开始乱跳。
  真怪!
  “我明天黄昏来,请转告方太太。”他这样说。
  那一天时间怎样度过,不知道。
  总之,翌日黄昏,方家果真来了客人。
  无法不由我招待。
  我把金信晖带到母亲的房间去,让他在小偏厅坐。
  我的两个妹妹方健如与方惜如,正好都围在母亲床前,陪着她说话。
  那是金信晖跟健如和惜如的第一次见面。
  健如比我小两岁,惜如更小,才十三岁,她们中间还有小弟方康如。
  记得金信晖礼貌地伸出手来跟健如和惜如打招呼,两个小丫头还不晓得回应。
  惜如有点怕生,慌忙扯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后去,可又舍不得那份好奇的感觉,仍探头偷望这位好看的稀客。
  至于健如,年纪较长,不至于对陌生客人害怕,却也因为世面见得少,不晓得作得体的反应,她只瞪圆了眼睛,瞪着金信晖。
  在日后,我曾问过信晖,他当时对两位妹妹的印象,信晖想了想,答我:
  “健如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最像你了。惜如呢,样子很精灵,将来长大了,怕是个绝顶聪明、有城府的人!”
  信晖他,倒真留意她们俩。
  缘与分,都是前生订的。
  甚至冤与孽,亦复如是。
  完全的无奈。
  从见到健如的第一眼,信晖就已上了心,这也真是命了吧!
  表面上,日子是正常地过,听母亲说,婚期最快也得在六个月之后,金家娶媳,方家嫁女,都不是一头半个月能弄妥的事。
  各人都在忙于备办这次想是全城轰动的喜筵。
  我仍到店上去做工,倒是母亲说:
  “心如,你别分心到店上来了,让他们金家人看到也不好,活像我把个女儿用到最后一分一秒再送出门去。好好地休息,候着做新娘就好。”
  母亲一点都不明白,干坐着等的滋味其实不好受,但,母命难违,奈何。
  如果金信晖可以来探望我,彼此出去走走,那日子就过得不可同日而语了。
  然而,没有。竟一直没见过金信晖出现,听三婆讲:
  “既是订了亲了,按老规矩就不要见面了。从前清朝的大户人家,女儿一受聘礼,除家眷以外,所有异性亲朋都不得见面,专心一致地成为夫家的媳妇,不再属于任何人。”
  大抵是为了这个风俗,金家又是诗礼传家,故而金信晖不曾露脸。
  我当然不好意思问。
  这样牵挂了三个月左右,有一天,吃过中午饭,我正要跑回房去,在回廊上碰到健如和惜如在玩小小沙包的游戏,我刚驻足,健如就忽然抬起头望我一眼,道:
  “知不知道你的金信晖到香港去了?”
  听到健如这么一说,我呆住了。
  我的表情,泄露了秘密。
  对于金信晖的行踪,真的一无所知。
  他到了香港去吗?
  几时?为什么?
  又何以连健如都知道一清二楚的事,我会懵然不知。
  健如于是又对我说:
  “你知道香港是个什么地方?”
  她的语气相当权威,这使我更焦躁为难。
  唯一的反应是摇摇头。
  “香港是繁华至极的都市,比上海更甚。繁华即是堕落,那个城镇是魔鬼住的。”
  健如这样兴奋地述说着,竟然还拿两只手放在嘴角边,扯动唇旁的肌肉,伸出了舌头来,装了个难看的鬼脸,虚张声势。
  “还有,”健如把脸俯过来,幽幽地又说,“香港那鬼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女人,她们样子像天仙、身材像魔鬼,把男人迷惑个透。你的金信晖也许会难逃劫数。”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然后才晓得站直身子,以不悦而坚强的语调,跟妹子说:
  “你别胡乱搬是弄非,小小年纪一张嘴,好的不说,偏要说人家的不产,这样要折福的。”
  “我以为你会关心金信晖的行止。大姐,你不怕这个俏郎君偷恋隔墙花去/”“健如,你别用这些太老成、太肉麻的语句好不好?你若不警惕着改过来,将来长大了要吃亏的。”
  我说罢,也不再管她,就回到房间里去。
  像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得抒发似,隐隐作痛。
  健如这小鬼头,真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与资料,教我心上一下子七上八落,老不着地。
  金信晖真的忽然到香港去了吗,为什么都不通报一声,害人家牵挂。
  回心一想,这是不能责怪的,他凭什么在现阶段就向我报告行踪呢?况且,就是说了也是白说,他有他的自由。将来成了亲,我还有可能对他的行动多一点过问,现在嘛,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自是事不成,不成的事,追问何益?
  男人要赖皮、要撒野、要放肆、要拼死无大害、要誓不返顾,女人是无奈其何!
  这番活无疑是霸道的,但不能硬说它完全无理。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聋掉了半边耳朵,闭上了一只眼睛的妻子,别去管金信晖太多外头的事?
  不可以吧!
  这样辗转想着,又有好几晚睡得不安稳。
  都是健如那小鬼害的事。
  金信晖这一阵子真的没消息,我当然不好厚着脸皮追问。
  只在有一夜,吃过了饭,母亲就把我叫进她的睡房去,用手指一指梳妆台上的一盒礼物,说:
  “金信晖从香港给你带来的礼物。”
  我惊喜地睁大眼睛看牢那礼盒,一时间不晓得反应。
  还是母亲提醒我,说:
  “把礼物拆开来看看嘛!”
  她是说了这话,我才晓得笨手笨脚地把礼物纸撕开,从盒子内取出了一个红色的皮手袋,一时间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探头看了一眼说:
  “怕是来路货。”
  “那个款式,我们广州市没有。”
  “嗯,他们全家什么也要抢在人前,走先几步以显身价。”母亲越说越觉得沾沾自喜,“这一次信晖跑了香港一趟,就是为着要办一些应用的大婚之物。”
  母亲这句话,解了多日以来的忧闷。
  信晖到香港去,原来是为了办喜事。
  我呐呐地问:
  “娘,他有告诉你到香港去吗?”
  母亲点头:
  “那天他不产上我们家来吗?说是要到香港去,既为金家奶奶开列了一张清单,要他把一干物品买回来应付大喜需要,也为金老爷在香港有不少的物业,打算作进一步的发展,于是顺带就要信晖打探一些商场消息,跟香港的世叔伯打个招呼,信晖这孩子倒是礼数周全的,专成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碰巧你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嘱健如走进来通传,她说满屋子都不见人影,信晖看不着人,这才走的。”
  我愕然,是几时的事了?
  我会不在家吗?
  搜索枯肠,仍想不出个究竟来。
  反正已成过去了,就算。
  看到那个摩登的皮包,实在太高兴了。
  那是信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无法将之保存至今,乃是憾事。
  “娘,还有什么事要嘱咐吗?”我问,看着时间不早了,这阵子母亲是应该额外疲累的,既为我的婚事,也为店上乏人帮忙,总得叫她早点休息,尽量争取睡眠。
  谁知母亲煞有介事地说:
  “心如,你坐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只好如言坐下。
  母亲很认真地看我一眼,就讲:
  “日子是定下来了,下个月的初九过文定,再到二十九就是大婚了。都选九字,取其长长久久之意,你意思怎么样?”
  我傻瓜兮兮地答:
  “娘,你替我拿主意就成。”
  “怎么我替你拿主意,你自己的事得自己管。”
  我看母亲有点莫名其妙的不耐烦,于是慌忙答说:
  “就这两天吧!我看是好的。”
  “就是嘛,做娘的总也不知道你哪一个日子是月事之期,怎好给你胡乱把大婚之期订下了。”
  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恍然,脸立即滚烫地红起来。
  “怎么了?”母亲看我一眼,会意了,说:“是成长的时候了,从无知、无牵、无挂的少女到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是很重要的阶段。你得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娘,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就细心听着我给你逐宗逐件的数说好了。从前我嫁进方家的前夕,没有人指点过我什么,闹的笑话,可真太多了。那个年头,父母长辈对于一些闺阁中事,都不大肯开腔跟后生讲,现今呢,时代不同了,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也是教育的一种。”
  时代是的确日益进步的,从我嫁作人妇,到我把别家女儿讨进来为媳,一晃眼就是几十个寒暑。
  从前的我们,懂人事、顾人情都是靠父母的教导。
  如今呢,肯被老一辈耳提面命者,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的女儿,未嫁出去,男女关系就弄得乱七八糟,哪儿会是我年轻时那副循规蹈矩的样子!
  或者,在方家之内,一直守足礼教规矩做事的人,都只得我一人,健如和惜如都是传统道德的叛徒。
  从小就是。
  那一夜,我端坐在母亲跟前,细心地听着她的每一句教诲,全都带着令人兴奋的激素,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母亲教下的十八般武艺使出来,好做金家一位晓得相夫教子,善尽本分的大少奶奶去。
  坊间在我们大婚之前有着各种热闹的传言,都说金家老爷奶奶送给新娘的首饰,是价值难以估计的珍珠翡翠。单是姓金的各房远近亲属,准备送大少奶奶的金饰,加起来怕有十万八万。
  这个传言使母亲也稍稍乱了阵脚,慌忙把三婆拉着,说:
  “我们给心如办的嫁妆是否足够?”
  想想,又不放心:
  “我到二马路的大观金铺去跟陈掌柜商量那对龙凤链时,已经叫他门别在分量上省,就是颈链套到脖子上去,有没有重量质感,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的。”
  三婆一味安慰她:
  “你别紧张了,单是心如祖母留下来的那对翡翠玉镯,不就已经很醒目、很能压阵了?”
  以当时的眼光而论,是毫无异议的。
  三婆又说:
  “我担心的倒是心如嫁过去,身边没有个近身的亲人照顾,再多的嫁妆都未必对她起到保护作用。”
  这番话,连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参加什么意见的我都注意了,很自然地担心着。
  “三婆,你跟我到金家去。”我乘机撒娇,她到底是带大我的人,除了母亲,我跟她最是亲近。
  “快是人家的老婆了,还说这稚气话呢,三婆这么老,不堪重任了,哪像当年之勇。我随你娘进方家时,谁胆敢欺到我们姑娘头上去,光要问准我,过我这一关。”
  说这活时,三婆的兴奋竟是溢于言表,人人想当年都有点凛凛威风可见。
  “三婆,你看真要找个人陪陪心如是不是?”
  “现在才去物色,也未必有理想的。不相不熟,只不过雇回来尽责,那又跟他们金家府上的婢仆何异?我看,”三婆沉思一会,“倒有一人可能比较适合。”
  “谁?”母亲问。
  我也关切地瞪着眼等三婆讲答案。
  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我越急,三婆越慢。
  她还拿手拢一拢脑后的发髻,把那条银簪儿拔出来,再重新别在髻上,重复做了两次这个动作,再清一清喉咙,才说:
  “我看,健如顶适合。”
  “健如?”我情不自禁地怪叫起来,真是难以认同,那小鬼头专做些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事,把她带到夫家去,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的语气显然有如一窝冰水,直往三婆头上浇去,淋得她木无表情,一时间自觉没趣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母亲挺身而出,打了圆场。
  她按住了我的手,轻拍两下,表示要我少安无躁,然后就说:
  “你先不要叫嚷,三婆或有她的道理。”
  母亲这么一说,就是为三婆开了路,她立即点头,拼命地点头,说:
  “对呀,我当然有我的看法。”
  “你且说来听听,大家好商量。”
  于是三婆捶一捶腰骨,就说:
  “我看呀,健如的年纪虽小,她可是个懂事的姑娘,别看轻她啊,她知道的人情世故还真不少。而且,她有个心如没有的好处。”
  “什么”我立即问,心里头难免有点不忿。
  “健如胆子大,勇敢,且肯把心里话说出口来、这个品性呀,顶有用,尤其是在大家庭当中,有这种近身,在人家欺侮到头上来时,挺身而出,出口甚而出手相助,非常有用。大姑娘,”这是三婆一向对母亲的称呼,“你也是知道大家族内人多嘴杂,姨妈姑爹、翁姑婶母一大堆,是是非非必然不可胜数,初归新抱是无论如何要吃一些哑巴亏的,若有个像健如的人在身边,一则可以视她年幼无知,直言不讳也叫做情有可原,那就好帮忙办事了。二则既是亲骨肉、自己人,就是言行直率一点,婆家总要让三分薄面,处置方面自不同于一般佣仆丫环。老实讲,健如代为投诉或埋怨一句,要是跑回娘家来诉苦,他们金家的面子往哪儿放?三则……”
  三婆又卖关子了,拿起了她的水烟斗,咕噜咕噜地吸着,然后才抬起那双半眯着的眼说:
  “健如这孩子的脑筋灵活,有一点点敢作敢为的男孩子气概,这就补了心如柔弱的不足了。我告诉你,她很多时轻描淡写的,或言出无心,就收了一言惊醒梦中人之效。”
  母亲听罢了三婆的意见,沉思一会,抬起眼来说:
  “那怎么跟金家奶奶说呢?”
  “还不容易么?”三婆答,“就说健如跟心如的感情极好,姊妹俩一时间分开是很舍不得,就当妹子送嫁,在姐夫家陪姐姐住一个小时期,也是说得通嘛!”
  母亲既有此一问,自然就等于对这个建议已经动心。
  跟着她又说:
  “不知心如的意见怎么样?”
  “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干什么反对?健如最差的也不过是有一点点调皮,反而住到姐夫家去了,跟陌生人相处,人就自然要礼貌客气检点小心起来。是既给心如做伴,也迅速自行成长,你说,有什么不好?”
  经三婆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好。
  然,心上总觉得不可以一下子软比而答应下来。
  忽尔人急智生,我竟晓得施缓兵之计,对母亲说:
  “娘,让我认真地想清楚才决定好不好?”
  母亲想了想答:
  “当然,要是你嫌健如碍着你的话,也不能勉强,你就好好地想一想吧!这个时代已非从前,不再流行有陪嫁侍婢了。不然,也不需要妹子充撑这个场面。”
  母亲才说完了,又多加一句:
  “你考虑清楚,时间实在无多。到你肯了的时候,可能又要***舌去给健如讲道理,以便游说她。你说,我这做娘的可也真劳累。但望早点的把你们姊妹三人嫁掉了,我好安乐。”
  母亲的埋怨,使我顶难受,有一点觉得自己难缠和不孝。
  对健如,我或许只是在近日才有些少误会,引致不高兴,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并不是故意排斥她呢。
  事情就这样搁着两天。
  就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刚从睡房走出后花园,在回廊上,看到了健如拖着惜如,两人手里抱满了在园子内种的各式花朵,兴高采烈地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并且口中叫嚷:
  “快,快,把花朵摆到大姐的妆台去,她会欢喜到了不得。”
  我有一点点奇怪,于是叫住了她们:
  “健如、惜如,你们要到哪儿去”两个小妹妹止住了脚步,回头看我,健如先堆了一脸笑容,趋前说:
  “惜如和我想,不知送大姐什么作结婚礼物好,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不能跑到街上去买点什么实用的东西。想着想着,发觉大姐人比花娇,给大姐送一大束新鲜的花,岂不是好?”
  惜如没有说什么,她一则年纪小,二则向来是个沉静的小姑娘,不大爱开腔说话。
  这下,她也慌忙点头赞同,已算是很明显甚而是强烈的表示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听了健如的那番话,心肠立即骚软,还下意识地拿手摸摸脸,很有点自豪的意思。
  现今回想起来,直情认为自己当年幼稚得可以。
  我是打算把两位妹妹手上的花接过来了,可是,健如说:
  “大姐,你拿不了这许多的花,我们帮你。”
  说罢,大踏步就领先走了。
  惜如和我跟着她后头走。
  果然,在健如的安排下,闺房之内一下子生气勃勃,真是满室芬芳。
  “大姐,你看喜欢不喜欢?”
  我点点头,欣悦地答:
  “多谢你们。”
  “举手之劳而已,日后嫁到金家去,姐夫会每天给大姐摘花插花,要是他忘了,我见着他就提点他去。”健如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
  我开心透了,一联想到健如的话有日实现,真是太难得、太幸福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心情额外好的缘故,我觉得这天是健如近日来最乖巧、最得我心的。
  我忽尔笑起来,心想,自己怕是太敏感了:其实妹子是亲骨肉,同根而生,哪会有什么开罪我的意思?以前偶有不对劲的地方,都是无心之失,孩子气的言行,完全作不得准吧!
  一时间,对健如和惜如很是珍爱。
  健如回头对惜如说:
  “来,来,我们今天硬要大姐跟我们一道玩乐吧,不久将来嫁出去了,见面就难,怎么似如今姊妹朝夕相对?”
  说着说着,健如竟低下头去。
  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傻孩子,大姐嫁了还是你们的大姐,况且我会回娘家来看你们的。”
  “好久才会回来一趟嘛!”说着,健如眼睛通红了。
  看着妹子这景况,我倒真不忍,冲口而出道:
  “快别这样,傻孩子,如果你舍不得大姐的话,那就跟着我到金家去,小住一个时期吧!”
  健如瞪圆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惊喜,道:
  “大姐,真的吗?”
  “嗯!”我点头。
  “那太好了。”
  “你舍得惜如吗?”我问。
  “惜如陪康如、我陪你,或住上一段日子,我回家来,交换惜如到金家去给你做伴,这岂不是好?”
  健如的这番话似乎是有很大的友善意思在。
  我无法不欣悦接纳。
  当晚,我给母亲说:
  “就让健如陪我金家去起码一段时期吧!”
  母亲点头,道:“这也好。你是想过了,我也放心。”
  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下来了。
  这以后的大半个月,健如比我更忙于张罗到金家去需要准备的服饰与用物。她显然情绪高涨。
  嫁娶真是顶忙碌的一回喜事,人来人往,家中是名副其实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在出嫁前的几晚,开始忧起心来。
  喧闹的日子终归是要过去的,待我嫁后三朝回了门,亲戚也必四散,那阵子方家将会是寂静一片,由璀璨而归平静,母亲会怎么样?
  父亲才去世不久,这个未亡人总是很容易敏感的,不由得我不担心。
  找着一个母亲较空闲的时间,我忽然一把拥抱着她,低声地喊了一句:
  “娘。”
  “怎么?心如?”母亲问,拍拍我的背。
  “我舍不得你,还有几天功夫,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三婆刚在一旁听见,立即叫嚷:
  “心如,快别乱说话,什么还有几天功夫就见不着娘的面了,你还是要回娘家来的,我们也会到金家看望你。”
  “三婆,你别迷信兼多心。”
  “当然迷信,我们中国人迷信了五千多年,其中有多少事是灵验的,才会一代传一代继续迷信下去。
  “心如、你记着三婆的话,宁可信其有。好像,以后给丈夫削梨子皮是可以的,千万别跟他分着一个梨子吃,分梨即是分离。还有,他要手绢儿用,叫他拿钱自己买,决不要送他手帕,也是会分离的。至于梳头用的梳呢,千万别把它折断了,万一折断了,就得立即拜神许愿去。”
  “三婆,我怎么记得这许多规矩?”我嗔说。
  “大姐,放心,我给你记住,届时提点你好了。”健如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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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大日子终于到了。
  不是坐花轿过的门,夫家是用轿车来接的。
  出门之前,先穿好了褂裙,待金信晖来到了,就走出后堂来,跟他双双向面南而坐的母亲奉茶。
  我们恭恭谨谨地在她跟前下跪,叩足三个响头,再递茶。
  母亲一接转茶杯,眼眶就已含泪。
  三婆在一旁说:
  “三天就能见面了,难过些什么,且心如嫁得近,又嫁得好,你是从今天起添了个儿子回方家来侍候呢,顶值得高兴。”
  母亲连连点头,怕惹得我都哭起来,因而竭力忍泪。
  我呢,心上怪怪的,兴奋开心的情绪实在高涨,可又有难舍的亲情。一向跟在母亲身边,有依有傍,有商有量,这下到婆家去,人生地不熟,连那个丈夫都不能算是熟络的,总多少有些慌乱。
  于是,感受上就不单是倒泻五味瓶了,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幸好母亲很快就喝过我敬的茶,向她的女婿嘱咐了几句话:“信晖,心如年纪小,你处处护着她一点。我们虽不是什么金马玉堂之家,可是也算得上书香世代,是清白人家,女儿都是幼承庭训,讲节操,明礼义、识大体的姑娘,只是处世经验不足,或偶有闪失,你就得本着做丈夫的责任,在人前庇护她,在人后训寻她才好。”
  金信晖自然唯唯诺诺,道:
  “请娘放心好了。”
  “还有,”母亲牵住了健如的手,“这小姨是个直率性子,陪她姐姐到府上小住一段日子,你也得包涵照顾,拿她当亲妹子爱护,有什么过态的调皮处,你且说她一顿,要不,给我投诉好了。”
  健如一反常态,竟也微微低着头,跟我一样,似足新娘子。
  事实上,今天她是挺漂亮的。
  母亲给她所裁缝的艳红色套裙,衬托起她***,健如整个人变得朝气勃勃、鲜明欲滴。再加上了她那含羞带笑的表情,使我几乎以为看到了自己。
  金信晖也很认真地看了健如一眼,很温文而愉快地说:
  “健如是很好的一个孩子,我会跟心如一样,真心爱护她。”
  “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时了,赶快出门去吧!”
  连母亲都站起来了,表示要送走娇客。
  我忍不住跟她紧紧地拥抱着,良久,她才拍着我的背,示意是要启程的时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脸上亲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晖后头走出方家大门。
  一出门口,悬挂在方家大门门楣的十尺爆竹,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响起来了。
  金信晖赶紧搀扶着我,钻进新娘车子去。
  车厢内的空气是紧张而热炽的,我直觉地感到连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当然的不敢四周张望,微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来的鼻尖,有着莫名的一份干着急。
  原来开始单独跟金信晖在一起是如此的惊惶的。
  他并没有开口跟我说话,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难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车程可以快快结束。
  车子好像走了几个世纪,才慢驶下来。
  金信晖终于对我说话:
  “快到家了。”
  “嗯。”
  该怎么回答呢?我原来迟钝得令自己吓一大跳。
  时代转移实在厉害,我出嫁的那年头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场合偶遇,立即共谐好梦,真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当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于跟母亲景况相同,要从各亲属长辈的鞋子去辨别他们的身分,然,人来人往的在我跟前攒动,说过什么介绍的话,都一如水过鸭背,无法记住,只为紧张之故。
  单是一进门来,跟金信晖给父母跪下来敬茶,跟金家的两房姨太太行礼之外,再下来还有一大堆比我们方家更多的亲友,需要应付。
  数不清自己跪下来多少次,鞠过几多个躬,只记得可以坐进新房去稍事歇息时。象已打完一场仗。
  健如走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没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睁着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饰?”
  我摇头,这鬼灵精竟可以留意起别人的神情来,真是!
  “我还听到三姨奶奶跟二姨奶奶说的话。”
  “她们说什么?”
  “三姨奶奶扯一扯二姨奶奶的衣袖说:
  “首饰的分量比我们想象中差呢!我还以为烂船总有三斤钉,方家老爷真是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问:
  “健如,你真听到三姨奶奶这么说话?”
  “对呀!大姐,你说气不气?”
  “那三姨奶奶竟是如此多话,多批评的一个人?”我随便应着。
  照说呢,我娘家给的首饰也不算失礼了。正如三婆所言,单是那双祖上留下来的翡翠玉镯,已经相当大体,还有一应的足金龙凤颈链及手链,且有母亲送的那只足有两卡的钻戒,总是中上人家的妆奁了,还有什么好批评的呢。
  “不过,”健如忽然这样说,“难怪三姨奶奶说那些话,你有没有看到金家奶奶那一身装扮了?”
  我不得不摇头,实际是没有注意到。
  “她的那对玉镯比你手上戴的粗大两倍,同样是碧绿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显示她的地位与身分。”我说。
  “大姐,那么,你就不用以首饰显身分了,是不是?”
  “我年轻嘛,自不可同日而语,不用首饰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饰,而不重视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呢!”
  “对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说,“就是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点头。
  真的,有健如在身边陪我谈着话,人心也稳定下来,且因觉得自在了,时间很快就过。
  不久,就是入席的时间了,金家都引用了当时认为相当摩登的礼节,让娶过来的新媳妇到大厅上去与嘉宾一起饮宴。
  当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晖坐在金家大奶奶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辈分较长的亲属。
  并没有金老爷的两个小妾。
  这就明显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别。
  金家大奶奶在我给她敬茶时,已经把这重思想表露得异常露骨,她说:
  “大嫂,你要谨记啊,信晖是长子嫡孙,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你要自爱自重,别辜负老爷和我对你的一番疼爱才好。”
  以后说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妇道。孝敬长辈的话,跟母亲临行前的殷勤叮嘱,只在表达方式上有分别而已。
  倒是大奶奶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的说话最能打动我。
  事实上,日后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张皇牌。不至于百发百中,但无可否认是厉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两个宝贝妹妹日夕争取、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险胜她俩,怕也是得力于这张皇牌。
  时代怎么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无可否认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续进步,有一种权威始终长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宫地位。
  不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且是东西方社会的舆论、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与保障的。
  不是吗?时至今日,要闹一次离婚,就不简单。
  我就跟我的儿子郑重地说过:
  “娶妻,是一个极大的投资,不只是感情上的投资,而且是巨额的资产投资。眼光错了、感情不妨转移,但一定损失金钱。你谨记,你的对象是美藉,拿花旗大国护照的女人,从跟你结婚那日起,就有权分你的一半身家,并保有申请分享丈夫在他日可领受到之遗产的权利,即是说,我无法以家族或基金的名义,给你百分之一百保障。相反,金家的财产不要溜进异姓人的手,这是我坚守的原则,届时我只有考虑牺牲你,这个人财两空的险,你想清楚是否要冒,才好走进教堂去。”
  儿子到底还是要娶他心目中的挚爱,那我是再无话可说的了。
  有些女人的命生下来就是正室人选,有些女人不。
  我和我的媳妇,在将来的相处不管好坏,彼此都有这重尊贵的身分,倒是无可置疑的。
  真的,就像这金家大少爷大喜之日,冠盖云集,不论那最得宠的三姨奶奶,满身珠光宝气,艳压群芳,冠绝全场,但到一入席,她就不得不退居末位,众目睽睽之下,跟金家大奶奶的地位就是云泥之别了。
  的确,经金大奶奶这么一提点,气就平了不少。
  实在,金家三姨奶奶再得宠、再气焰、再架势,也不过是妾。
  别的不去说它了,就在我大婚那晚,她和二姨奶奶身上所戴的首饰,比我的是矜贵得多,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单在褂裙的颜色上就已经自暴其丑了。
  中国广东俗例,每逢喜庆宴会,凡是正室都穿大红褂裙,侧室就没有这番资格,只能穿粉红。
  就算农村的小户人家,多娶了小妾回来,长年大月的初一、十五,穿上褂裙给祖先或老人家奉茶,都得守这个不沾大红的不成文条例。何况是有规有矩的大家大族?
  这么一想,下午在新房内听健如复述的是非,就不再烦心了。
  由于宴请的席数不少,故而主人家根本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地吃上一两味,就得到大厅的筵席之间,颠来扑去地敬酒。
  先是家翁率领着金信晖和他的兄弟叔伯去敬酒,跟着才是家姑与婶母等陪着我去敬茶,当然身边还少不了那个口齿伶俐的陪嫁娘,俗称“大妗姐”。
  这“大妗姐”叫银姐,人已经六十开外,体态仍相当健旺,胖胖的,甚是福相,又整天堆满笑容,更令人看着了就精神奕奕。
  听说,银姐是广州城内干她这一行的数一数二人物,所谓行行出状元,银姐的生意络绎不绝,也要讲排期。我在娘家待嫁时,就有坊间传闻,说我大婚之日是好日子,城内也有多家大户办喜庆,都属意于银姐。金家最后能得到她的帮忙,除了加倍重酬之外,也是为金家的声望地位,实在凌驾于其余大户之上。
  那银姐的一张嘴,也真像抹过油似的滑,分别在母亲及金家大奶奶跟前说:
  “你们给我添了封大利是,真是慷慨至极了,实际上呢,我能为金家娶媳、方家嫁女效力,不知多高兴。既有架势嘛,而且意头又好,金家大少爷大喜,我们是有金又有银,真正金碧辉煌,金玉满堂。单是有银呢,单调至极,也不显高贵,唯其阿银能陪着黄澄澄、闪亮亮的金,才相得益彰呢!”
  一番话听得金方两家上下家眷都笑逐颜开,那额外打赏的利是真是物有所值。
  有钱人家不怕花钱,只要花得开心。
  这银姐一天到晚出入豪门富户,自然晓得捕捉心理。
  这大婚之日,她自然在我身旁,关顾一切,把我服侍得不知多妥帖。
  健如对她不怎么样,不知怎的,老是拿眼瞪她,怕是嫌她太多话,但银姐总是笑嘻嘻的,也不管健如给她难看的脸色,只一味若无其事、笑口常开,老是招呼健如说:
  “二姑娘你请借过,让我替新娘子梳妆!”
  “二姑娘你请回避,让我为你大姐换衣服!”
  在那些婶母亲属跟前,她的好话更是说尽了,一句“我们姑娘敬茶”之后,她连每一个亲属的身分与背景都记得滚瓜烂熟,不但应对流畅,且因为她记住了对方跟新郎新娘的关系,说起话来就更见得体,令人受落。譬方说她对着金信晖的姨母,就会得说:
  “姨奶奶请饮新抱茶。我们姑娘一早就知道姨奶奶很疼大少爷,把这姨甥当自己亲生儿的看待,姑娘入门后,必定多孝敬,请姨奶奶多关顾、多指导。将来姑娘有什么奉老持家不妥当,就仗着姨奶奶你训导她了。”
  逗得那金家大奶奶唯一的姐姐笑得合不拢嘴来说:
  “我二妹若说你不好,你来给我讲,我代你出头评理。”
  “对呀,姨奶奶许了这个承诺,新抱茶就饮得特别甜。”
  老实说,我真羡慕。一个人可以一下子讲这么多的话,我呢,连头都差不多抬不起来似的。
  一直忙乱了整个晚上,直至把全部外来饮喜酒的嘉宾送走了,银姐才陪着我走回睡房去。
  金信晖因为还有其余各事的打点,并没有与我一起走回新娘房,倒是健如急步地跟进来。
  银姐先跟其余两位金家的女佣服侍我换过了另外一套大红绣金的软缎衫裤,开双襟的,捆了金色边边,另外在胸前对上处,左右两旁分绣龙凤双飞的图案,完全是一派俗艳,却喜气洋溢。
  这是今天大喜之日换上的最后一袭衣服了,我端坐在妆台前,让银姐给我重新弄发型。原本盘在脑后的发髻,别上了两朵大红花,现今银姐给我把大红花先摘下来,再把发髻打开,梳散了一头柔顺的秀发,就松松地绾了一圈,只用一支金钗别着,别有一番韵味,看将上去,稍稍似个微带风情的少妇,这么一想,心上又是一下蠢动,脸更红了。
  银姐说:
  “大少奶奶,不是我嘴甜舌滑乱逗你开心,不知多少日子来,我未曾奉侍过如此标致雅丽的新娘子了,你呀,真是我见犹怜,等下大少爷进来,都不知道会开心成个什么样子了;认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璧人,还有谁有话可说了?”
  的确还有人要说话,那是鬼灵精健如,她把身子靠着妆台,很认真地答了一句嘴:
  “银姐,你这番话练习得真是纯熟,完全无懈可击。”
  我瞪了健如一眼,这么小的年纪,说话不但老练,而且竟有骨刺,分明是挑战银姐说话的诚意,真令旁的人听上去也觉难为情。
  可是银姐呢,依旧笑吟吟地答:
  “多谢二姑娘夸奖我呢!好了,好了,不早了,大少爷快进新房来,你也该回房休息了,闹了这么一整天,怕累坏呢。”
  健如扭一扭身,道:
  “为什么要我走?”
  “二姑娘!”银姐嘻嘻地笑出声来,“你怎么能不走了,今儿个晚上是你大姐与姐夫的洞房花烛夜呢!”
  然后银姐又多加一句:
  “二姑娘,你年纪小小怕不知道洞房花烛夜是怎么一回事吧……”
  银姐还没有讲下去,健如就截了她的活,说:
  “怎么不知道?”
  此言一出,才觉得自己鲁莽孟浪了,健如于是刹地涨红了脸,抿着嘴不再说下去。
  那神情其实是娇戆可爱的,窘态羞态也平添了别人的遐思。
  我当时也不禁心上动了一动。
  日后的诸事发生了,唉,也真是命定的,注定了健如命犯桃花,好看的女人永远是个劫。
  银姐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脸,道:
  “二姑娘既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就应该给你大姐道个晚安,回房休息了。”
  健如忽然刁蛮忸怩起来,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打算走?”
  “我当然是要走的,等下大少爷进新房来,我给他道了喜,就会告退了。”
  “好,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是说,健如还要凑一阵子高兴。
  这孩子,无疑是野性的。
  就在我们说着这几句闲话的时候,睡房门给推开去,各人都本能地回头一望,只见房门处站立了玉树临风的一位俏郎君,我忽尔通体血液滚流,叫我难受得低下头去。我在垂首前的一刻,眼角儿瞟过房内的其他人,包括健如在内,或应该说尤以健如为甚,都瞪着眼以羡慕的目光凝望着这个新郎官。
  随即房内就扬起了一片喜悦之声,由银姐带的头,向金信晖道:
  “恭喜少爷,恭喜少爷。”
  金信晖的步履是轻快而又活跃的,他快步走过来,竟先跟银姐招呼:
  “辛苦你了。”
  “大少爷太客气,来来来!”银姐忙于招呼打点,把我也一并拉起身来,拖着让我从妆台走到睡房前的那张小圆桌边,说,“良宵苦短呢,大少爷跟大少奶要休息了,且让我们再恭祝你们白头偕老。白发齐眉。”
  两个跟在银姐身边的女佣又都齐声说了吉利的好话。
  信晖立即从腰间掏出利是来,分给各人。
  这还未到尾声,银姐拿起了那个放在圆桌子上的干果盒,恭恭敬敬地对我和信晖说:
  “请大少爷、大少奶吃一片糖莲藕,以后呢,就……”
  “藕断也会丝连了。”
  插嘴说这话的竟是健如,不只吓我一跳,各人也微微一愕,连一向宽容的银姐到这一下子亦不免呆了呆。
  健如在各人惊疑不定的眼光下,也怔住了。
  她不知是不是也自悔失言。
  怎么能胡乱说“藕断丝连”这个比喻呢,真是有点气人的。
  我倒不是迷信,但在大喜日子,竟来这么一句话,就未免破坏气氛。
  当时我想这小妹子是无心之失,童言无忌,不必挂齿。
  于是,我带头把闷局打开,道:
  “娘说的,莲藕莲藕,年年佳偶才是。”
  银姐立即附和道:
  “大姑娘讲得顶对,二姑娘是小孩子,姑爷你有怪莫怪,孩子们都不识世界。”
  金信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笑着把一块糖莲藕放进嘴里去咬了一口,名实相符的藕断丝连。
  他这才稍稍盯着健如,眼神有种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很奇怪、很难形容的光彩。
  健如没有回避她姊夫的目光,更微微歪着头,回望他,准备接受他的责难或是什么似的,神情倔强而美丽。
  银姐当然不会欣赏健如可爱的一面,被这孩子一搅,打断了她的工作,也真有点泄气。
  无论如何,银姐挺一挺胸膛,再度集中精神,提高嗓门,向我和信晖说:
  “请大少爷与我们姑娘再多拿一颗莲子,莲子莲子,年生贵子。”
  银姐是急急地说完这后面的一句话的,大抵是怕健如那调皮鬼又胡乱加上一句吧!
  最后银姐殷勤地给我们倒了一小杯的米酒,就道晚安说:
  “大少爷跟姑娘早点休息吧,且睡得安稳一点。我会翌日一早来敲你的门,陪姑娘给老爷奶奶敬茶。”
  说罢就引退了,两个女佣都轻松地跟在她身后,健如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竟一步一回头,看着我和信晖的表情,似有一脸的不舍。
  我跟妹妹挥挥手,轻声地说:
  “明天见!”
  健如才很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去。
  “你很疼爱你的妹妹吗?”金信晖在洞房之夜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关于健如的。
  我们三个人一定是前生有过重重的孽债,不得不留待今世偿还。
  我答丈夫说:
  “是的,健如之外,还有惜如、康如,我都爱。”
  “以后,你还要多爱很多人!”
  我刹那间红了脸,讷讷地问:
  “你指的是金家人?”
  “是的,尤其是我。”
  金信晖拿起了我的手,轻轻地把我拥在怀中。
  我的心,差一点点就从口里吐出来了。
  他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问:
  “你今天累了吗?”
  “嗯!”我不晓得怎样答,只迷糊地应着。
  信晖轻轻地拨着我的头发,他有意与无意之间拔掉了我发上的珠髻,一把长发就整幅地泻下来。
  这个动作很简单,却很妩媚,使我全身都像过了一道电流,舒服到骨子里去。
  “你有这么漂亮的一头黑发?”信晖问。
  “嗯,我们三姊妹的头发都是如此浓浓密密的,还要数健如的最是柔美。”
  我以为有一句可以回答的活,会显得我不那么笨,其实我这么说了,才真正显得我的愚拙。
  不应该在丈夫,甚而在任何男人跟前真诚地赞美别个女人,因为他们会因此而感动,认了真了,就有感情上的催化作用。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引狼入室。
  年幼无知,自然什么错误也逐一犯齐。
  我并无夸大,当年金信晖听见我这样赞美健如,很留神倾听,微微点头,并说:
  “心如,你是个大方的女人。”
  我并不能太捉摸得到丈夫回应我这句话的深意,或者他的意思是指我肯真心诚意地承认兼赞扬别人的长处吧!
  其实,男人心,才是海底针。
  金信晖的那句说话,并不如我所体会的简单。
  他继续对我说:
  “心如,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需要一个支持我、爱护我、谅解我的妻子,相信你会做得到,先容我多谢你了。”
  我慌忙摇头,道:
  “别先谢我,做到了再说吧,娘说我未经世故,什么都浅陋,要你处处提点我才好。”
  “娘真是顶有家教礼数的,我母亲就是看中她这一点,认定方家的女儿一定有修养,才给我拿主意的。”
  我忽然晓得开他玩笑说:
  “原来只是她的主意。”
  金信晖一听,急起来了,忙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我原来是作弄他。
  “我并不知道你也是顽皮的。”
  我吃吃笑,拼命想抽离他捉住我的手。
  “以后你得答应不许再作弄我。”信晖很权威地说着这话。
  我点了头。
  信晖瞪着眼看我那套彩红色的衫裤,胸前正正绣着龙与凤,便伸手扫抚着图案,道:
  “是不是龙凤呈祥,百年偕老?”
  说完了这句话,他解开了我衣襟的第一颗钮扣。
  龙凤呈祥。
  百年好合。
  前者当真,后者却未必尽然。
  当夜,只有甜蜜、只有温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间上没有比一个女人将身与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献给一个她矢誓永恒相爱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纯粹是个人的感觉。
  连对方怎样想,其实也不必理会吧?
  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咸苦与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说要晨昏定省,关照各房的劳累是怎么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婶母叔伯的脸色是非,实在难以侍候。
  且最伤脑筋的还有健如。
  我无法知道这小鬼头是帮我还是害我。
  就举新婚之后的一个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时半起来,新娘子照例有三个月要给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讲究,不是着龙凤壁金礼服,都也是用名贵软缎缝制的褂裙,绣着捆着各种美丽缤纷的图案,把新婚燕尔的气氛依旧烘托得喜气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爷奶奶接连睡房的偏厅内的,自然有两个小妾。
  信晖有两位弟弟,金旭晖与金耀晖。旭晖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头了。耀晖则与信晖一样同是嫡出,年纪较小,是十二、三岁吧。
  金家二姨奶奶没有生养过,想来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金旭晖与耀晖也有些时跑到父母房来请安。
  信晖除了开始的几天,陪着我去敬茶之外,就因为忙于关顾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铺去,由着我单人匹马赴会。
  本来这种家庭聚会,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平日翁姑循例饮过长媳敬的茶,有家务要做的,就嘱咐几句,譬方说: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寿将至,你打点一下贺仪。”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归新抱,提你一句,我们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里吃小食,也得记着这个规矩。”
  “大嫂,后园右角那间杂物房,堆的全是过时的旧物,你有便就支使一两个下人,把东西拣出来看看,真正没用的就扔掉,还像点样儿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这些功夫是很琐碎,不是我在娘家时就有经验的,办妥它们又有何难?难就难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说话之棱角,有时尖锐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这天,我敬完茶,还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间一会,听候差遣时,就听到奉侍着金家大奶奶吃水烟的二姨奶奶说道:
  “大少奶,你今日这套明黄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们店里头的货吗?”
  我随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办的。”
  “对呀,亲家奶奶是个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难怪健如说,她姐姐胜在年轻貌美,不必着重身上的首饰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着金家老爷吃早点,吊起了嗓门,懒懒闲闲地答:
  “健如的话不是这样子说的,你别断章取义,坏了我们大少奶奶的修养。”
  三姨奶奶伸出纤纤玉手,分别夹了一件点心,放到金老爷及金大奶奶的碗里去,才继续说:
  “健如说,她姐姐训导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饰,最紧要重视的是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只有前者没有后者,根本不管用,这也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可真对极了,我们不识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几件像样的首饰作陪衬,免得太失礼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转脸向金家老爷说:
  “老爷你别终日怪责我们好置办首饰,谁叫你不讨一门知书识礼的妻妾回来,省下你不知多少钱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来,可有点威仪,又带着妩媚,竟有相当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阵,尴尬兼狼狈得不知如何反应。
  反而是金家老爷说的一句话最令我好过。他对牢小妾说:
  “你真是没话找话说,把芝麻绿豆的一回事弄得变成老大!没的吓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脸立时涨得通红。
  她的这种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来,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现在管辖的金家,表面上没有一个人会开口讲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这种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随时代的进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异,含蓄有效,其实更锐不可当。
  若是今时今日,金家之内有个像三姨奶奶这种人,讲那番话,都不会收到预期效果,只会自暴其丑。
  然而,从前并不如此。
  当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付我时,真是令人翳气至极的。
  金老爷帮忙拨熄的一把火,还有些少火花式的余波,只为金大奶奶接下来说:
  “还是我们广东人的那句老话:初归新抱,落地孩儿。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传,就是所谓诗礼传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烟,咕噜咕噜的,又再继续说:
  “大嫂你以后就别乱说话,尤其在健如、旭晖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讲什么是非好、道理好,传得不伦不类就遭殃了。你也难怪家里的长辈听了,心生不忿与难过。要真你是这么说过的,就连我这老太婆在内,也是要靠首饰来显示我的修养了吗?太讲不通了吧!这就是祸从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这番说话,不无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现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妇以对付小妾,也能乘机训斥我一顿,以示威严,还有一重作用,就是间接地指责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这一招是差不多大获全胜的。
  三姨奶奶的脸色当然并不好,趁一个空隙,她把一个眼色抛给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现,于是二姨奶奶紧接着问:
  “讲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没有对健如说过那番话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
  问题不是我有没有说过,我是的确有说那番话的,但语调、气氛、环境、因由、意义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这种委屈的情况下产生的。
  我无法替自己辩护,只得涨红了脸,说:
  “我是讲过这话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释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断我的话,说:
  “既然大少奶奶你亲口承认就好了,到底不是我们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乱造的谣。”
  胸臆内似有一股闷气直熏到眼里来,灼热的、难耐的,令我无法不拼命眨着眼,以防热泪滚流一脸。
  我很想再开口为自己分辩,但一张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实在不知道应从何说起。开开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内,像只鸡泡鱼,可怜巴已、傻瓜兮兮的,简直不知所谓。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摇摇头就说:
  “分辩呢,可不必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到天黑,也还得不出个什么水落石出来,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一声特赦,我就垂头应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间,眼泪就涌出来,如闷热翳至极的天气,忽尔骤降甘霖,雨势滂沱,难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个上午。
  连午饭都错过了,没有到厅上去吃。
  午饭时分过后,健如跑进我睡房来看我,歪着头问:“大姐,你怎么躲起来不吃饭了?”
  我一回身,看见是健如,心上就有气。
  真想揪起她来痛打一顿,以发泄心头之恨。
  完全是只造谣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实在是笨,想好了要说的话,没有一半能说出口来。
  一般的反应,总是涨红了脸,干着急。
  “大姐,他们说,你在生我的气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大姐是顶疼爱我的,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到姐夫家来小住了。
  我可没有听信那些人的话,离间我们姐妹俩的情谊。我看呀,大姐,”健如说起这番话来,神情认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当人情,害得家无宁日。依我看,我们姊妹俩先要团结,别听人摆弄,这是第一步。然后,要有商有量,应付他们,这是第二步。总之,大姐,一步一步地来,先别着急,乱了阵脚。”
  被健如一轮说话,讲得我闷气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我若不信自己的亲妹子,还信谁?
  当时,我对于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过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晖在内。
  其后才悔悟,有什么话可说呢?
  毕竟要承认的是,对手的确比我强。偏就是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我能及后惊觉,一边自卫,一边反手回击,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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