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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
  《古堡》是贾平凹的一部中篇小说,曾获西安文学奖。
第一章
                     一
    商州东南多峰,××村便在天峰、地峰、人峰之间。三峰鼎立,夹一条白花花的庄河蛇行,庄河转弯抹角,万般作弄,硬使一峰归陕,一峰归豫,一峰归鄂。在归陕的河的这边,恰三峰正中处又有了第四峰,人称烛台。说是朝朝暮暮风起,三峰草木仰俯,烛台峰上则安静如室,掌烛光明,烛心活活似鸡心颤动。
    村人姓杂,野,多住石板房,朗日光照.满屋四射,逢雨却不漏,听雨声如炒爆豆,时天地弥漫,群峰便被云雾虚去,有鹰、狼、兔、狐哭嚎,声声凄厉犹从空降,村人便崇尚神明,每月忌日颇多:初一男不远行;十五身不动土:十七、二十一妇道人家不捏针线。犯之据说目生白障,行夜路被小鬼迷糊。村人唯孩子最金贵,说是童尿喝之可疗治百病.便常于盛夏中午,将孩子们轰往河湾潭里玩水,难免不边玩边撒尿。玩够了,一个个就精光光摆放在石板上晒太阳,然后再抱起脚来验证种源祖籍。说也奇怪,伸出的脚,小脚趾甲多半为不囫囵.分一大一小两瓣。这个说:“我是商州土著!”那个说:“我也是商州土著!”小半为趾甲完全的,便顿生羞耻,指着峰上的古堡.强辞夺理说道:“我不是商州土著,那峰上为什么有我们姓氏的古堡?!”众口不一,争嚷不休。
    古堡高筑在峰顶,皆二抬、四抬、八抬偌大石条,沿x8Efx8Ef的崖角直垒而上。有的岌岌可危,临风则数人推之不动,又呈一种油腻.日里发黝黑漆光,已是百年物事了。石条缝里生出鸡骨头杂木.枯枝秃杆,鹰鹞便在那上面扑翻嘶打,抢夺窝巢,落下胶沾过似的硬羽,被村人拾去,插在自家中堂上“天地神尊位”龛的两边。
    那是过去的年月,山高皇帝远,乱世的土匪汇集在这鄂豫陕交界之地.骚扰村民,村中便有财主大户逃往峰顶,开石修堡.屯粮安身:如今孩子无知,却全然天真,借古昔的罪孽遗物以夸耀姓氏的英武,申辩祖籍,便不免争执不下,大打出手。各自家长就出面袒护,伤了和气,或指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说天地良心.或吵吵闹闹去烛台峰九仙树下咬破中指发誓发咒。
    九仙树是千年古木,内中早已空朽,一边用石头帮砌,一边以木桩斜撑:上分九枝,枝枝却质类不同,人以为奇,便列为该村风脉神树。奇峰生有奇木,必然招有道教,但从峰下往上看,道观并不见,齐楞楞看着是一周最完整的石墙。墙有双层,极宽,外置女墙,设有了望孔,有枪眼。爬“之”字形石径上峰,低头进了堡子门洞,方是_合庭院,云绕亭柱,苔上台阶,甚是清净,观里有一老道,囚首垢面,却眼若星辰,气态高古。此道人“文革”中曾经还俗,娶一独眼老婆,前四年弃妻再度入观,又开始在青灯下吟诵《丹经》、《道德经》。老道手下还有三个小道士,皆蠢相,除习经外,便种菜,砍柴,挑水,扫除观院。他们背地里骂老道还过俗,身不洁净,无奈老道栖止观内先后三十余年,披览道教典籍,精通经义,亦懂得《易经》玄妙卦术,熟知地史艺文,三个小道士,也只好尊他为长。
    这道长每每见村里有来九仙树下起誓发咒的,便研墨洗笔,抄录《史记,商君列传》中的一则,感叹这一群商君后人!或者便不忍看那其中的老妪少妇、黄花闺女,木木的表情念一段“*******,*******”。此是道观门前一副石刻楹联,村人多不识字,识字的则视若天书,望之愕然。见老道只是吟念,便生恐慌,分散下山,恩怨不提。而孩子们禁不住好奇,早归于和好,怯怯地凑过去听老道说古今。
    这年夏天,孩子们却很少去河里玩水,也很少有机会去烛台峰道观,因为大人们都在传说,此地新来了麝,一只大得出奇的白麝。山里曾经是有过这野物,但有好多年已不再见,且从未有过白的。白麝的出现,人心惊慌,不时传闻这麝成精,能后腿直立,幻变成妇人,于荒草野径中摇手招人。或是某某媳妇夜多惊醒,言梦中有人破门而入强与交合,问其姓名,自称姓“麝”。风声很紧,孩子们就大惑不解,常静观山峰古堡和草木间,觅寻那怪物出现,稍有动静,锐声叫“麝!”大人围上山去,一无收获,便不许随便出门。一时称麝为凶兆。孩子们偏不能安分,又不可亲自探险,询问自己父亲,回答却是极不耐烦。
    “爹,真有一只白麝吗?”
    “你当心着!”
    “你是看见过吗?”
    “看见了你就没爹了!”
    “那,真是凶兆了?”
    “背你的矿!”
    孩子们就背矿了。做父亲的马虾一样弓腰在洞里边,挖出一块石头了,从胯下丢过来,孩子就捡在一个口袋里。捡得半袋,连拉带扯地出来,一出洞,人和袋一起倒在地上。一脸的汗泥,眼睛却盯着高高的山峰:那里会不会忽地出现白麝呢?
    孩子们是恨死这矿洞的。矿洞消耗了他们的欢乐,不能随便上山去听老道的古今,也不能去察访白麝的下落。心里说:矿洞再塌一次最好。
    先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到处要大炼钢铁,村里任何破锅烂锁都上交了,眼睛就盯着烛台峰九仙树上悬挂的古钟。古钟被砸,鄂豫陕三省边界再不闻音律,道士呆若木鸡,朝暮立古堡上望万山之间鹰鹞来去,听满山草木似潮水悲嘶,扫叶焚香,向天呼号。后又有公家人来探矿,说此处有锑,掘坑挖洞,掏取一种乌黑的石头。石头掏出来了,突然宣布储藏量不大,国家不予投资,收兵回营。挖开的洞穴就被荒草埋了,里边住了狼,住了狐,秋天里便有一堆一堆的兽粪。一年,有小儿失踪,又在洞里寻得一堆噬过的血骨,和一只小儿的项圈,从此再也无人敢进。这二年,土地由私人分包,农民可以种粮,亦可务商从工,张家的老大就又在废洞里掏取锑矿。掏取有一麻袋两麻袋了,搭便车交售给县矿产公司,竞落得一大把钞票。张家老大一带头,跟随的便有许多家,这矿洞就越发掘得如鸡窝一般,动不动就垮了。结果各人皆重新凿洞采挖,能掏多少掏多少,做父亲的就让孩子当小工。
    爹又在洞里唤儿,声闷闷的。
    孩子便再一次爬进去,洞里潮湿湿的,壁上石块犬牙交错,那头就被碰了,起一个很大的包。爹催:“快些!快些!”孩子却在问:“爹,那白麝是成了精吗?”
    啪!爹照例是一个巴掌打过来。孩子眼前有一团金光,知道脸上留下一个汗泥的五指印。爹还要骂:“成精了吃了你!”
    孩子没有言传,背矿出来,小声骂一句:“吃了爹!”
    
                       二
    
    山上确实有一只怀了孕的白麝。是从湖北山麓逃过来的。它的丈夫在一次猎人焚山围猎时烧死了。于是,这白麝跋山涉水赶到了此地。
    白麝很快就分娩了。它在天峰古堡里打滚,嚎叫,拿头撞那石条,后来下身就涌出血来,染红了石头,也染红了石头缝中的茅拉子草。小麝终于生出来的,居然还是一对双胞胎:一雄一雌。
    这对小麝长得风快。有着它们父母的野性,体格发达,从不生病。它们喜欢天上的太阳,喜欢黑夜的星星,喜欢野草,清风,露水。在白麝带领下,它们跳石坎,上树桠,捕食那影子一般疾驰的灰毛兔子。
    一天,它们到山下觅食,突然,草丛里一道黄浪闪动,冲出了一只肥大的狗,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雄麝扑倒。雄麝在地上发蔫不起,白麝和雌麝惊呆了,狗也惊呆了。四兽互相凝眸了半晌,同时扑去嘶咬,雄麝滚落到两丈外的坪子上。白麝吼叫了一吉.凌空过去压在了狗的身上,两者登时交作一团,黄白闪动,皆不出声,喘着粗气,各自听见了各自咬拔绒毛的嘶嘶声。猛地,白麝咬住了狗的脊梁,狗一声惨叫,被甩出去丈把远.翻起来没命地跑下山去了。
    
                       三
    这狗叫阿黄,是张家老二的养物。××村家家有狗,都剪了尾巴,便于在山林草丛疾奔,唯老二的狗留着尾,神彩英武。它凶狠如狼,却也殷勤驯服,听得懂老二的话,能看着老二的眼色行事。它跟着老二,撵过野兔,也扑过鹁鸽,没有一次不成功:这天意外地发现了麝,只说满可以叼着一只猎物突然出现在主人面前买好时,它却失败了,它脊梁上流着血跑下天峰,一直到烛台峰这边一片长满野苜蓿的地上,“汪汪汪”地把睡在那
    里的老二弄醒了。
    老二正睡得香甜,忽然被狗掀翻了遮在他脸上的草帽,就骂道:“狗东西,你吵什么呀?”再一睁眼,看见阿黄背上在淌血.一个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阿黄狂吠不已,头朝着天峰山上。
    老二疑惑地站起来,阿黄却就往前边跑去;跑出一段,回头来望,老二知道狗发现什么目标了,便随狗一直往天峰山上走去=黄麦菅草丛里,老二看见了被压倒的痕迹,低下身去,草丛里挂有麝毛。他立即眼放光采,抱住了阿黄叫道:“麝!麝出现了!阿黄,麝在哪儿?在哪儿?”阿黄却茫然汪汪。老二就方圆左右察看起来,眼睛如鹰一样尖锐。但是,一无所获!他掉头便往峰下跑,跑得气喘咻咻,直经过自己睡觉的野苜蓿地,到了那边一个矿洞口,大声喊:“哥,哥,阿黄咬住麝了!”
    矿洞里一阵嗡嗡声,一个人爬了出来,浑身泥土,眉目不清,强烈的日光刺激着,眼眯得如一细缝,却在问道:“老二,你说什么?”
    老二说:“你瞧,这是麝的毛,阿黄发现的,它们咬过一场。这麝果然在咱这一带哩!”
    张老大却并没过分的激动,嘴里“噢噢”的,朝草地那边的一泓泉走去。泉并不大,围绕着一圈猪耳朵草,太阳照得水面发温,草根下不时“噗噗”地散发出泡儿来。一只青蛙在里边养育了无数的蝌蚪,他拨拨水面,嘴凑近去一阵没死没活地狂饮。
    老二在嘴里嚼着篦篦芽草,嚼得稀烂了,敷在阿黄脊背的伤口上,眼睛就直溜溜看着哥哥。
    爹娘死得早,哥十二岁接的力,就是他和妹妹的父亲、母亲。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家破是没破,日子却紧紧巴巴。冬天,单衣装上套子是棉;夏天,棉衣抽了套子是单。等到他们各自长大,有了力气,逢着土地承包,一身的苦力,舍得出。土地没有亏他们,家里的三个八斗瓮满得盖不了石板盖,特制了五格子板柜来装粮食。人穷了心思多,有粮了口气壮,哥哥便对他们说:“山里就是这么多地,咱把力出尽了,地把力也出尽了,粮食再高出一百二百,那是很难指望的。而钱却只有出的,没个人的,咱要寻门路抠钱哩!”哥哥就到那废洞里挖矿。废洞里有磷火,天一黑蓝莹莹地闪,村人没有一个不在唬他。等到矿挖出来,背篓背到公路上,又从河里摸鳖、石头底下捉螃蟹,送给过往汽车的司机,然后搭人家的车去县上矿产公司卖,一个月里卖得一百元,于是就有人联名给八十里外的县政府告状,说这是私开国家矿产。县政府英明,派人了解后,同意私人开采,结果村里人都去挖,那矿洞不长时间就被挖得坍的坍,塌的塌,一疙瘩矿也刨不出来了。刨不出来,就谁也不去刨。偏他们的矿洞尚好,又眼瞧着他们家拆了人经几辈的石板房,盖起了青堂瓦舍,村里人就又肚子鼓鼓的不平。后来便有风声,说是来了白麝,有凶兆,村子里将要有灾有难了。
    唉,哥不语,老二心里就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气愤!哥哥真的是窝窝囊囊,只知闷头挖矿,还是他不明白村里这麝的风声的缘由?就说:“哥,你怎的不说话?既然有了麝,咱就想法子把它打死,现在人人都在说这麝,那用意全是冲着咱家啊!”
    老大说:“这事我比你清楚!说到底,还是咱这地方穷嘛,穷极了就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别人的稠了,不是想法子和人家一样稠,倒要一个心眼让别人和自己一样稀。瞎就瞎在这里。”
    老二说:“哥这话说得对的!反正咱家瓦房盖起来了,不挖矿也就不挖了,到时候,云云嫂子娶回来,一家子洋洋火火过活.也不会比别人差多少。要再挖矿,那咱这人缘就越发倒了!”
    老大没有言语,他的头似乎很沉。眼睛看着水池,墨点样的蝌蚪又浮在水面,一只青蛙“呱呱”叫起来,七只八只青蛙全叫起来,无聊而单调。老二不耐烦,一只石子丢过去,蛙声顿噤,但立即又是一片,再要捡一块大的石块去砸,老大站起来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不挖了,回家去!”自个就走了。
    老二就背了阿黄跟哥哥走,阿黄拿舌头舔他的脖子,他还在说着山上白麝的事,牙齿咬得咯崩响,一嘴白沫:“哥,后晌我就拿炸药把矿洞炸塌去,明日一早,咱找光大,借他的那杆猎枪.我不信打不死那麝的!”
    老大却狠狠地说:“胡成精!后晌你去祖坟里,将那十几棵松树伐了,扛到这里来!”老二说:“扛到这里来?干啥用场?”老大说:“所有的洞都垮了,只有咱这个洞子还好,把这洞子扩大.支上支架,全村人都可来挖了。”老二惊得噎了半天,说道:“你是疯了?那些人恨你恨得牙床出血,你倒要加固这洞让别人来挖?”老大说:“别人都穷着,你当着个财主,心里就安生吗?别人也能安生让你做财主吗?天峰顶的那个堡子是李家地主的,家里有万贯,可后来呢?”老二叫道:“我不当财主嘛,我是说把矿洞炸了去,要穷都穷,看谁还说咱个不字?”老大说:“这何苦?拿着个金盆银碗去讨饭?”老二说不过哥哥。弟弟是一匹野马,哥哥就是嘴上的嚼子,弟弟是老虎,哥哥就又是武松,这个家老大是掌柜的。老二一下子把阿黄从背上摔下去,说:“哼,你思想好,怎不见孙家把云云嫂子白嫁给你?!”
    一句末了老二就吐了一下舌头,缄口不语。老大说:“说呀,怎么不说了?”老二嘟囔道:“她来了!”拿嘴努努河畔,河畔里漫上来一群羊,羊群里站着云云。云云穿了件浅花的的确良衬衫,奶子耸着,笑吟吟朝这边了望;两腿夹着一只弯角羊,羊愈是要挣脱,那腿愈是夹得紧。老二赶忙扭过了身,又往山上走。云云在下边喊:“老二,老二,我给你采的津钢钢!”老二不吱声,装着耳聋,倒在远远的坡坎上,和阿黄纠缠在一起打滚。
    老大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下去,一直走到羊群边,羊便把他们围在了中间。老大说:“什么津钢钢,让我吃吃!”云云说:“就你馋,腥猫儿似的,把嘴拿到石头上磨磨去!”手里却亮出一个两头尖的绿果子,塞在老大嘴里。云云说:“老二鬼头,他倒不来!”老大说:“他二十出头的人了,啥事不知道!吃饭的时辰了,你还赶羊到山上去?”云云说:“我来找你的!”老大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大白天的,咱谁也不要找谁,村里人眼睛是勾子呢!”云云却噘了嘴,说道:“是我爹让来找你的!”老大就慌了:“你爹,你爹知道?你给说了?”云云说:“爹问这的确良衫子哪里来的?”老大就埋怨道:“你也是烧包,衫子才买回来你就穿上了!”云云说:“买了就是穿的嘛,留下生儿子不成?”说毕,脸却红了。老大回头又看了一下远处的老二,老二在草里不见了,便说:“知道了也好,老人同意不?”
    云云说:“我爹没意见。问谁的媒人?我说没媒人。爹打了我一个耳光。”
    老大的脸面就失了血色,叫道:“他是生气了,你奶呢,你没给你奶说?!”
    云云说:“是生气了,顺门走出去,饭没有吃,一整天不见回来。我奶急得在炕上哭,又跪在那里烧香磕头。天黑爹回来了,就又骂我,又怨说奶,说是把我宠坏的,末了却说:‘我把媒人找下了,让吉琳娘作媒人吧!’他是去找媒人的,吃了人家一哨子烟,给人家放了十元钱,说是封口钱,让她作媒,却不能胡说。你今黑也该提四色礼去求求吉琳娘吧,让她在村里放风.我爹我奶脸上就光大哩!”
    老大脸上活泛开来,眼睛直溜溜地瞧着云云放光,一双手试试探探地过去了,像是蛇,咬住云云的手。云云说:“不,不!”忙往远处坡坎上看,手却软软地让老大捏住。后来两人就突然不见了。羊群炸开,一片咩咩声。
    坡坎上的老二,和阿黄滚得满头草屑,后来躺在那里不动,一只眼瞅着狗,一只眼盯着那群羊。他忽地把狗搂住,搂得阿黄受不了.“噢噢”地叫。
    山腰上,牛磨子的小儿子赶着一群羊也下来,鼻涕邋遢的,叫老二:“老二哥,你瞧这是啥?”手里亮着三颗崖鸡蛋。老二说:“哪儿掏的?咱生火烧着吃了吧,我能用石片子当锅的!”小子说:“我不,夜里再吃,夜里家里来人呀!”老二问:“鬼到你家去!”小子却说:“牛家的都去的,我爹给续宗谱啊,爹说我这一辈是‘抗’字号,我有大名呀,要叫‘抗张’!”老二骂道:“‘抗张’,和我们张家抗呀?抗你娘的脚去!”小子说:“你骂人呀?”老二说:“我还想打哩!”龇牙咧嘴的凶相,吓得小子忙赶了羊往下走,老二却拦住不让下,小子就质问为什么不让他走,老二话说不出口,竟一拳将他打趴地上。那羊群却不听老二的,望见下边的羊群,两队的羊就冲了过去,相互仇恨,良久,同时后退数丈,猛地低头撞去“砰”地巨响,如双木破裂,弯角折断在地。
    那一丛红眼猫灌木丛中,树叶无风而抖着,那旁边孤孤地插着一根羊鞭。老二想:那该是哥哥、嫂嫂的卫兵吧?
    (贾平凹・古堡,梦远 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第二章
                      一
    三间石板屋里,光线越来越暗,云云在灶火口烧蒿柴禾,火老笑,嗬嗬嗬的,云云就痴了。用手摸腮帮子,还有些痒,便骂了一声:“狠东西!”奶在炕上听见了,问:“云云嘴是刀子,骂谁呢?”云云忙说:“没骂谁,奶又听岔了!‘.那火也就灭了,墙壁上没了红红的光,黄烟罩了屋子,奶呛得又咳嗽。云云说:“奶,外边没风,我背你到门口坐坐吧。”说着就背出来,让奶在躺椅上侧卧着,给她捶腰捶背。
    奶是七十四岁的人。“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过去的一年,家里人心都攥在手里。但她却刚刚强强过来了,而且饭量极好,笑说云云娘命短,六十没过就死了,也说云云爹吃饭不如她。云云曾说:“人老了就凭一碗饭哩,奶能活到一百岁!”她爱听这奉承话,也格外自强,在家里指教云云纺线织布、剪纸扎花,没事了,就按住云云听她说话。云云最怕她说话,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地下,正说着活人的事,突然又是死人的事,她分不清阳问和阴间了,也搅混了现实和梦境,听得云云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当下在躺椅上静卧,就说:“饭好了?”云云说:“面在案上切了,水也开了,等我爹和哥回来就下锅。”奶便说:“今日把饭多做些,你娘要回来的。昨儿夜里,她回来了,就坐在灶火口,和我说起你的婚事。唉,人都说给儿娶媳妇难,嫁女更难啊!谁知道那男家是福窖还是火坑?日头落了,你爹是该回来了,你去熬茶吧。”云云听得心里紧张,进屋去点燃了油灯,却并不去熬茶,倒拿了篦梳替奶刮头上的虱子。奶说:“唉,活得走不到人前去了,头也是洗着,却就是生虱!你去捏些药粉在头上,虱就毒死了。”云云说:“人老了,是不是头皮发甜?用药粉还不蛰得奶头疼!”奶就笑了,夺了篦梳说:“要刮我来刮,你快去熬茶吧,你爹回来又该骂你!”
    场院的千枝柏丛后传来一句:“我是老虎了?!”云云一吐舌头说:“爹真个回来了!”忙起拿茶锅,爹就走进门前。爹是剃头匠,赶七里镇的集会去的,一条长长的扁担,一头为脸盆架,上装破了沿的铜脸盆,一头是泥垒的火炉,‘烧有木炭,那逼刀用的顺子就吊在扁担头上。一放下扁担,挨老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蓖麻叶卷,绽出一个油糕递上,说道:“我在镇上买的,软软的,娘快吃下。我一走,你奶孙俩就外派我了!为媒人的事我打骂过一次,你让云云说,我哪一点过余了?”
    云云将茶锅在灶火口熬着,回话说:“爹要是好,应该到老大的矿洞里去挖矿哩!”
    剃头匠说:“这又是老大给你请的主意?”
    云云说:“老大在加固他挖的那个洞子,让大家都不要胡挖,一是破坏矿产,二是又不安全。他已经伐了坟里的树作支架,爹何不也入一股帮帮他呢?”
    剃头匠不言语了,在磨刀石上磨他的刮脸刀,磨了一会儿,用指头去试,随手拔一根头发在刃上一吹,头发就断了。云云将茶锅端出来,在碗里倒一种黄糊糊的汁水,双手递给爹,说:“爹又舍不得钱了j”剃头匠并不看女儿,一口饮了茶,对着老母说:“我哪儿有钱?女儿养活大了,分文还没拿到手,倒要拿钱去帮人冢?”云云说:“这是让爹去挣大钱哩,又不是让爹把钱往河里撂!”
    爹说:“人生在世,谁不爱惦个钱?可钱不该有的,不必强求。张老大聪灵是聪灵,他爹娘过世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正是没爹没娘,他们兄弟少管教,心放得太野了!你也能看见,他挖矿挣了钱,人缘又怎样啦?”
    云云说:“没钱了你就叫穷,遇着个金疙瘩,你却要当瓦碴!”
    爹发了狠声:“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云云还要说,躺椅上的奶,嘴里蠕蠕地嚼着油糕,就拿眼睛瞪她。云云便将爹的汗衫子压在水盆里搓起来,搓得哗哗响,水泼洒一地,爹就说:“不愿意洗就不要洗,衣服招得住你那么搓!”奶终于咽完了口中的油糕,说:“云云,不等你哥和老三了,下面去吧,你娘早来了,等着吃饭的,你寻着让你娘也骂你吗?”云云说一句“奶又阴差阳错了!”就进屋去烧火,不小心撞跌了一只碗。爹说了
    一声:“哼!”云云回话道:“是猫撞翻的!”一脚把猫从屋里踢了出来,猫委屈得跳过篱笆不见了。
    云云盛了一碗干面供在娘的灵牌前,再一碗端给爹,说:“吃饭!”爹嫌她言语冲,没接碗,云云就将饭碗放在爹面前的磨刀石上。这时哥哥光大回来了。光大方头大腮的,挎着一杆猎枪,枪头上吊着四只野兔。一坐下,脚上那双黄胶鞋就蹬脱了,问爹:“给我买回枪药了?”爹说:“没买成!”光大说:“咋没买成?”爹说:“枪药涨价了。我剃一晌午头,还不够给你买一筒药,他娘的,公家那东西都涨价,剃一个头还是两毛钱!你
    也别一天疯张了,养什么貂,甭说将来能赚多少;见天得几只兔子?打一只兔你得放多少枪?一枪得多少药?”光大一脸不高兴.说:“你不买就不要说给我捎买的话。貂养成养不成,你不要管。就是不养貂,这枪我还是要放的!”爹说:“你耍阔,你有钱嘛!”光太说:“没钱我也没花过你的剃头钱!”爹“咣”地把饭碗往地上一礅,说道:“好呀,不花我的钱,只要你用你的钱把媳妇娶回来,我趴下给你磕头!”
    奶生了气,说道:“火气都那么大,一个要吃一个吗?你瞧那颗星星,那星星是你爷呢。你爷在天上列了仙班,他为啥不回来,他就是拿眼睛看咱这个家哩!要么咱日子不如那张家老大。咱整天都是吵,吵架能饱了肚子,你们到天峰顶上吵去!”
    云云赶忙把面递给奶,让占了口;又从浆水菜瓮里捞出一笊篱菜来烩在面锅里,连面带菜给哥盛一碗,另一碗放在锅项处给弟弟留着。一家人就大声地吸溜起面条来,光大咬嚼酸菜帮时还发出吱吱脆响声。
    饭毕,月亮也出来了,老三还没回来。奶问:“光小到哪儿去了?”云云说:“中午我在洼里放羊,看见他往湖北那边去了。”爹说:“又去耍钱了!咱坟里风水败了,后辈里尽出些歪货,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坏事在这上边!”奶就说:“他不回来了,也不等了,都不要说话,我有事给你们说,一家人坐着商量商量。”光大却不坐,用刀子剥剖野兔。兔头剥了,用绳子系着脖子吊在门闩上往下拉皮,拉了皮的兔子光精精的,让人害怕。奶不让他剥,他说:“说你的,我听着哩!”
    奶说:“这事光大还不知道的。今日一早,吉琳的娘过来对我和你爹说,她是来给云云找个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云也是到时候了。我到咱家来是十六岁,你娘过门是十八岁,早结婚早生子,娃娃接力就接得早……”
    光大把刀子从口里取下来,双手血淋淋的,问道:“找的家在哪儿?”
    爹说:“是张家老大。”
    光大说:“爹和奶同意了?”
    奶说:“我这一层子人,全都过世了,是我给每一个人擦的身子、穿的寿衣送走的。村里这些娃娃,哪一个又不是我铰的脐带接来的?老二生时,他妈羊水破了半天,却生不下来,还是我用手扯下来的。老二是个双旋,旋与旋之间宽二指,‘二指宽,抱金砖’,打早我就说这娃将来是成事的,昨日夜里,他爹他娘就来了,满口满应的答允这门亲事,咱还有不同意的?光大,我给你和光小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们知道知道。媒人说,选个黄道吉日,张家老大摆了酒席,请三姑八舅的吃吃,一场婚事就要正经订下来的。”
    光大却不言语了,又拉过一只死野兔剥皮。月光下门闩上吊了一排,叫人不忍卒看。委屈而逃的猫却没脸面,闻见肉香又跑回来一声一声地叫。
    奶说:“光大,你咋不说话,舌头没了?”光大喉咙里粘乎,喃喃不清地说:“张家那边给掏了多少钱?”云云一直坐在奶身旁,静静地听,偷看各人脸色。出现了沉默,她浑身就觉得有虱子咬。听罢哥哥的话,气再憋不住,说道:“你看你妹子能卖多少钱?”言语极不好听。奶就训道:“云云,你插什么言?咱又没向人家张口,人家给三百四百,还是分文不掏,那是他张家的事。”光大就说:“奶在这儿,爹在这儿,我说一句话,云云嫁不嫁我不管,咱做事不能让外人扯笑。”爹一听倒火了,说:“扯笑什么?”光大说:“云云比我小五岁,别人会怎么看我哩?”
    云云站了起来说:“噢,你是想你的事哩!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碍了谁了?”光大说:“咱这地方,我还没听说过谁这么便宜娶媳妇的,你耍大方,谁给咱家耍大方?”云云说:“你找不下人,想让我给你挣钱呀?你越是这样想,那钱我越是一分也不要!”光大脸就全撕了,跳起来说:“他不掏钱,这事就不得成!爹娘生了咱兄妹三个,不是只生了你一个!”云云说:“生了我,我分家产了吗?这些年,有眼窝的看得见我为这个家出的力!到我该走了,还要这么勒刻?!”说着就哭起来。
    奶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云云,你哭丧吗?”一口痰涌上,咳不出,人在躺椅上缩成一团,云云见状跑过去喊:“奶!奶!”奶只是翻白眼。云云就冲过去抓光大的脸皮,光大还了云云一巴掌。奶一伸腿,眼瞪直了。爹疯了一般吼道:“打哟!打哟!你奶气死了!”兄妹就又跑过来,光大连声叫奶,便对着奶的口猛吸起来,将一口痰吸出来了。奶又缓缓地透过气来,光大却披了衫子走出门去,脸上像布了一团黑云。
    云云给奶摩挲心口,灌开水,后倒在奶怀里,叫一声“奶!”哭一声娘。剃头匠却再没声响,木呆呆地坐着不动。夜已深沉,村子里死了一样的静,谁家的父母在喊睡了一觉的孩子起床来撒尿.十声八声喊不应,就骂起来,用巴掌啪啪啪抽打那叫不醒的儿子屁股。奶有气无力地又把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混着说,一会儿叫着云云的娘,一会儿叫着云云的爹,云云看着油已将尽的灯芯跳动,心里阴森森的惊恐。后来,灯就灭了,爹还坐
    着不动.烟锅头一明一灭,像是一个什么野物在眨眼。
    
                    二
    
    天明,云云红肿着眼睛下炕,才要坐到台阶上去梳头,爹却早坐在那里,接着是夜半回来的光大和光小也坐过来,再是奶。一家人皆粘眉糊眼,似醒非醒,分坐在台阶的青光石头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谁也不看,都望着四峰上的古堡,表情木木。这是典型的村人起床图。半个时辰过去了,一只狗在河湾处大声叫,接着是一群狗的追逐,山洼里才渐渐清醒过来。光大先站起来,背上猎枪走了。接着是光小,接着是剃头匠。谁也不知谁要到哪里去,谁也不打问谁,长长的台阶上木鸡般的留坐着奶和云云,院子里显得空大。
    剃头匠在河里洗脸,手掬着水啪啪地拍着额颅。在这个家庭里,每一次矛盾纠纷都是他所引起,而每一次结局,均是他长久的沉默不语。夜里,他恨死了光大的不近情理,但他同时又可怜光大。这个年纪而没有成家的儿子,打骂云云,实际是在打骂他这做爹的啊!剃头匠深深感到了自己为父的可耻。他一夜未能睡好,在思谋着一个出路,老母问他,他没有告诉,该他承担的事情,他绝不拖累上了年纪的老人。
    洗罢脸,他去了吉琳家,毫不避讳,对吉琳娘说了夜里的家事,甚至还有些夸大其辞。
    吉琳娘一边往手心唾唾沫,一边抹到乱发上,用梳子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剃头匠!”剃头匠却沉默了。吉琳娘说:“你剃头也这么不干脆吗?”剃头匠唬道:“我那刀子能割了人头哩!”吉琳娘就叫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要钱?明说了吧,要多少钱?要什么嫁妆?刘六顺的女儿长个冲天猩猩鼻,出嫁时讲的是男方给他一个寿棺的。”剃头匠说:“我这么想,云云是有这个哥,老大也是有一个妹子的,四个人都是光眉顺眼的,如果愿意,这会省多少钱的。”吉琳娘一梳子梳下个虱来,在手指上看看,扬风丢去,惊道:“换亲?”剃头匠说:“这又不犯国法,山里多的是。”吉琳娘不言语了,闷了半日,就搬了左手指头运算李淳风六壬时课,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翻来倒去若干遍一抬头说:“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老大的妹子嫩,看得上你家光大吗?”
    剃头匠最担心的也正在此,脸上顿不是颜色,接着就苦苦地笑,说:“你是媒人嘛!”右胳膊就伸过来,使劲褪长了袖子,吉琳娘的手过来,两只手在袖筒里捏码儿,两双眼睛死死地盯视对方,一丝不苟。如此经济谈判之后,吉琳娘干瘪的脸皱纹绽开,剃头匠便起身走了,身后,吉琳娘却大声嚷道:“他伯呀,怎么不坐了,我给咱熬一壶‘满山跑’喝呀!”
    当吉琳娘跌跌撞撞跑到矿洞,叫出了浑身泥水的老大,老大一出洞来就软坐在土坎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吉琳娘就笑他过的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大给她笑笑,说这算什么呀,听有人讲铜官那儿的煤矿,一个班一个对时,麻绳拴筐子吊下去,黑咕隆咚的,一下就是四十米,五十米,人在洞里四脚兽似地爬着走。出了洞,除了眼球仁能活动,谁认得是人是鬼?家人站在洞口,见面先呜呜哭不清,好像轮回从阴间转世而来。吉琳娘就说:“真是只见贼娃子吃,不知道贼娃子挨打哩!老大,我寻你是有事哩!”媒人来寻,老大就知道她的用意,从怀里掏出一元钱,说:“你老拿去喝酒吧,我正在忙着支洞架,身上也没多带钱,你不要嫌少啊!”吉琳娘将钱收了,却说出:“剃头匠改了口,他不应允亲事了。要娶他的云云,他的光大就得娶小梅!”老大登时骇绝,张口无言,凶相吓人。吉琳娘忙改口骂起剃头匠,说他心瞎了,眼也瞎了,光大是什么货色,倒敢娶小梅,蛮牛啃白菜心呀!老大又慢慢靠着土坎坐下去,坎上的浮土刷刷流了一脖子,嘴脸乌青,待到吉琳娘骂得话不入耳了,说:“婶婶,你不要骂了,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我会给你去回话的。”
    老大重新回到矿洞,矿洞斜着往下走一段,就直直的平道而进,里边有一根蜡,芯光如豆,昏光弥漫里扑楞楞飞着几只蝙蝠。他站定了半日,才看清了脚下横七竖八的木头。扛一根往前走,却总是磕碰洞壁,竞一个趔趄,木头摔出去将蜡烛打灭了。响声传到洞底,又反弹出来,嗡嗡嗡闷响。老大倒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爬起来,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心里乱得如一团麻。他不知道媒人的话怎么对妹妹提说,妹妹年纪尚小,性情温顺,如何会看中光大?妹妹是不会同意的。就是妹妹同意,他这个当大哥的也不乐意啊!可是,剃头匠是个心里有劲的人,他说出话来就要按他的话办,妹妹不嫁给光大,那云云能嫁给他吗?事情不早出,不迟出,偏偏在他正动员村人来这里挖矿时发生了,他第一次骂了剃头匠“老东西”!
    张老大踉踉跄跄回来,一进家门,就从柜里取出酒喝。小梅才洗罢衣服,一个人抱着猫逗弄。十八岁的女子,出脱得十分俊美。夜里常常做梦,梦都是五颜六色的,醒来要把梦说给人听,两个哥哥却鼾声如雷,她就暗自伤心,感到了无爹无娘的悲苦。当下抱猫在怀,猫是温柔而又不安分的,双爪在怀里抓,偶尔抓到胸部了,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痒。后来,她便将一个指头从衣服里戳起来,一伸一缩,猫就不断地抓那神秘的东西。大哥一进屋,她粉脸羞红,说声:“大哥回来了!”老大并不言语,取酒只是喝。她知道哥是喜欢喝酒的,每天挖矿回来,疲倦不堪了喝几盅解乏,就起身说道:“我炒几个鸡蛋去!”
    炒鸡蛋端上来,小梅却惊慌了,老大已经把半瓶白酒喝了下去,还举着瓶子往嘴里灌。她问道:“大哥,你怎么啦?”老大不说话。小梅把瓶子夺了,在浆水瓮里舀一碗浆水逼大哥喝,小心翼翼地问:“是和我云云姐斗嘴了?”老大眼直直地,摇头。小梅又说:“那是生村人气了?这些人不落好,就罢了。世上的人多啦,你顾得过来吗?”老大还是摇头。小梅就立在那里无所适从,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在咱家里.你还不说吗?”
    老大看着妹妹,牙把下嘴唇咬住了,咬得很狠,说道:“小梅,你不要问,你忙去吧!我要睡睡,你让我好好睡睡。”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将门掩了。
    小梅什么事也捉不到手,越发心慌意乱,就走出门,要问问村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里一些小伙,一见小梅,就没盐没醋地和她搭讪,她烦死了这些人,白着眼过去,不搭理。走到河边,瞧见吉琳娘和老二在那里说话,她才要叫一声,吉琳娘却扭身走了,二哥痴呆呆还站在那里,叫他几声也不吭。小梅就过去吼道:“二哥,你丢魂了!”老二一惊,急问:“小梅,你怎么在这儿?见到哥了吗?”小梅说:“哥在家里喝闷酒,喝
    得半醉不醒的。”老二就骂了一句:“云云姐怎么托生在那个家里!小梅说:“二哥,你说什么,孙家是不是要退婚?”老二知道说失口,忙分辨说:“没啥,没啥。”小梅就看出蹊跷了,说:“一定出了什么事,大哥不说给我,你也不说给我?好,你不说,你和光小去赌钱的事,我就给大哥说去!”老二才说:“小梅,这事说是说的,最后还没定数,你觉得可以就罢,觉得不行,咱和哥再商量。”小梅变脸失色问:“什么事?”老二便把刚才吉琳娘说的话一一复述,小梅当下瘫在地上。老二手足无措,刚要拉她时.小梅却跳起来,捂了脸呜呜地哭着跑回去了。
    
                     三
    
    小梅一哭,老二越发气恼,拔腿要往孙家去说理,到烛台蜂下.偏巧碰着光小。光小一见老二,连忙叫道:“老二,去不去?”说着,手心亮出两颗骰子。老二却揪了光小的领口,一拳打趴在地。光小说:“老二,我哪一点不义气了?欠了你的钱,还是背着你做了手脚?”老二骂道:“你们孙家就不是好人!”光小说:“你骂孙家,等于骂张家!我们不是人,云云却是你嫂子哩!”老二说:“她是屁,她是我嫂子?”光小说:“好呀,有本事当你哥的面骂!”老二说:“你家云云是坑了我哥哩!”光小就爬起来喝问:“老二,你骂我可以,要骂我姐我可不依!云云怎么坑了你哥?你红口白牙得说个明白!”老二就问起换亲的事,光小说他也昕爹提过,就说:“这是好事呀,咱两家不是亲上更加亲了吗?”老二说:“放屁!你家光大多大,小梅多大?”光小噎了口,无言可对。
    老二丢下光小便走,光小问:“老二,你还到哪去?”老二说:“寻你爹去,天底下嫁女倒成了做买卖,卖出一个好的,还要搭一个赖的!”光小说:“你寻我爹,我爹有什么办法?我哥找不下媳妇,你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去?年纪差几岁,那有啥,谁要给你找个十五、六的,你嫌小吗?给你找个二十八、九的,你嫌大吗?”
    老二立在那里不动了,气喘得呼呼的。
    光小又说:“你去打我爹吧!将心比心,你爹在世,你妹子一嫁的是别人了,你哥找不下,你爹也会换亲的!怪谁呢,怪托生在这个穷地方了,怪咱命瞎!”
    老二回过头来,看着光小,突然挥着拳头说:“小梅一听这事,她就哭了。我们没爹没娘的,妹子这么哭,怎么办呀!”
    光小就势说道:“我看这事多给小梅说说,能成全的就成全。咱两个为小,找不下媳妇就找不下罢了,可咱两家总不能都要绝门绝户啊!年纪相差大,只要合大相就成的,我哥属虎,小梅属啥?”老二说:“属鸡。”光小说:“咱问问道长去,让他推推,看大相合不合?”
    俩人就往烛台峰去,沿着梯田边的小路七拐八绕到了峰底,
    那里住着牛磨子。牛磨子家原本三间石板房,后在前左厢房新补搭了一个厨房,右厢房后又续了一问作了卧屋,整个建筑形成一个拐把状。门前屋后种满栲树,青枫木树,阴森森的,而篱笆往后去的一条小路,直通到一片坟地,那里埋着牛家人经八辈的先人。牛磨子早先是队长,门前的弯脖子栲树上挂着一节铁管.一天三晌由他在这里敲响开工。如今土地承包,队划为村.村长不是他,那铁管就再未被敲响过。那一年两料由他
    任高任低过量粮食的大秤,也分给了张家。牛磨子再不能反抄着手随意到别家去吃请了,而地里的庄稼每每比别人成色差一半.因此便郁郁不乐,患了肝病,脸无血色,像黄裱纸糊过。老二和光小才转过栲树林,牛家的走狗就忽地蹿出来狂咬,老二说:”这贼狗,主人都倒了,还这么凶!”一石头砸得狗腿瘸跛着回去了。
    这一日,牛磨子请了族里人在家续宗谱。香案摆过,给先人三叩六拜,祭祀了水酒,然后拿出深藏在瓷罐里的一块黄土布来.将各家未上谱的男夫女妇,长子次子一一续上,再由牛磨子执笔,为下辈人制定字号。牛磨子正在说:“亲不亲,族里人.咱牛家在村里人虽不多,可几代里都出过英武人!瞧瞧,咱上三辈里有个举人,上两辈里有个县巡捕,我也是当了几年队长:张家现在倒成气候了,哼,那几年算什么角色,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现在倒瓦房盖上要压村里人,他是钻国家空暴发的.你们看出来没,他张家现在要买好村人了,可天能容他吗?山上就出来白麝了!”
    狗一咬,牛磨子骂道:“谁在打狗?也不看看是谁的狗!”凶狠狠出来,一见门前站着老二和光小,牛磨子脸上立刻就活泛了.说道:“是二位呀!怎么没挖矿?要上山去吗?是去问道长有没有麝的事吧?好多人都去山上求那九仙树了。说这白麝是个灾星!真是怪事,刘家的二媳妇前几天硬要去挖矿,歇息时突然乍见一令穿白衣的女人,心里就疑惑:这女人怎么不认识?一转身再看时,却不见了。后来再挖矿,洞就塌了,一条胳膊就压折了。真是怪事,莫非这穿白的女人是麝变的?多少年里都没有出过这怪物了呀?”
    老二心下犯嘀咕,想起他见到的麝毛,可话到口边没说,却撂了一句凉话:“这麝或许是灾星哩,它一来,你就当不上队长了!”
    说罢,头也不回,拉了光小上山。山上的路隐在栲树林里,一台一台石阶,像链条一样垂下,五颜六色的草蛇不时就摸路窜行。光小捡了石头撵着去砸,结果把一条砸死在石头上,老二说:“听说南方有人在镇上贴了布告收这蛇哩!”光小说:“那能挣几个钱?世上的钱是出力的不挣,挣的不出力。大前天夜里叫你到湖北那边去,你不去,我又得了这些。”伸了两个指头在眼前晃。老二说:“我怕我哥知道,他让我帮他砍树搭支架哩!”光小说:“你哥那人,胆大时就他胆大,胆小时就他胆小,他脱皮掉肉的干十多天,顶得过咱一个晚上?”老二说:“我手气不好。”光小说:“你太老实!”附在老二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老二直骂道:“太作孽了,上天会罚你打一辈子光棍哩!”光小就说:“你好,你怎么也是光棍?”
    说话间到了山头,山头像刀切一般,过去不远就是主峰台,路却突然随主峰台下落人半坡,再一台一台拾阶而上。俩人在古堡门洞口遇见从后山挑水的小道士了。光小当下叫道:“小师傅,挑水去了!”小道士傻乎乎地笑。老二再说:“又遇见哪家姑娘了?”小道士说:“别胡说,出家人不讲这个!”光小就又说:“要是半夜里有个女子到你房里,你也这么正经?”小道士却不尽惨然,自言自语说道:“哪儿有这好事,除非是白麝精变的!” 老二听着.心下便噗噗乱跳,思忖道:道人也认为那白麝是成了精了?当下正色问:“道长在不?”小道士回答:“在。”俩人就进了堡门洞。
    道观院中,甚是洁净,石条铺就的场地,条与条的缝隙问生出一种小草,极绿,院子似乎就有了匀称的图案。九仙树挺立着,树干已被香客的手抚摸得油光滑亮,幽幽如有漆光,有几片红布吊挂在枝头,上书:“有求必应”字样。道长正坐在那里,给一群孩子说古今,见老二、光小进来,几个孩子就慌了,怯怯地叫:“二叔,你别给我爹说我来山上玩呀!”老二笑笑,给道长点点头,道长还在继续说他的,说的是孩子们询问的关于
    麝的事.言道:新来的麝是兽是仙,是鬼是神,他没见过,但凡世上之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山下人们都在说麝,他认为,就是有,若感觉是吉兆就是吉兆,若感觉是凶兆也便是凶兆:天地自然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混合体,既然可生人,生蛇,生老鼠,也便可生麝。五行相克相生,八卦幻变元常,一切皆让其存在和发展吧。这话孩子们听不懂,老二和光小也听不明白。孩子们就不大有兴趣了,又拿出脚来,要道长证实谁是商州土著人。
    道长说:“你们都想作商州土著人,知道这地面为什么叫商州而不叫别的名吗?”孩子们说:“不知道。”道长便说:“不知道了.我给讲讲。这商州,很早的时候是荒蛮之地,一个人也没有,只是树,全是这九仙树,树林有狼虫虎豹,当然也有麝,公的母的.满山跑。后来,就有一个人把我们的祖先带了来,这个人便叫鞅。当时天下分了好多国家,鞅是卫国人,姓公孙。此人身长八尺,聪敏过人,小小时候,喜欢学习法律,干什么事皆十分认真,说一便一,说二就二,从不含糊。卫国被魏国灭后.鞅投在魏相门下,魏相很是器重他。后魏相病了,魏王前去探视,君臣高谈国事时,魏相说:‘我这病一日不济一日,恐怕在世不会长久,为了咱魏国社稷,我推荐我门下一人,叫鞅的,年纪虽小,却有奇才,企望您能重用。’魏王没有作答。临走时,魏相让左右人退下,密言说:‘王既不用鞅,就得杀掉此人,万万不可让他到别国去!’王答应了。魏王一走,魏相就把鞅叫来说:‘今天国王问将来谁可以作国相,我说用你,他未应允。我身为魏相,当然先尽君上,后及臣下,所以说既不用你,就要杀你,王同意我的意见。如今你就赶快出走了吧。’鞅听罢,却极平静,说:‘国王既然不听你的话用我,哪里又会听你的话来杀我?’就是不逃。果然魏王回去后,对左右人说:‘魏相病得很沉重,实在让我悲痛,但他却让我用鞅,他也是病得糊涂了!"’
    道长讲着,目光并不注视孩子们,仰头远眺,凝视高天流云。天上的太阳在云里穿行,入云,万山阴阴,云边金光激射;出云,宇宙朗朗,山青草新。如此出入不已,山色更换不绝。突然远处一声枪响,孩子们就骚乱了,全站起来叫道:“哪儿打枪?”道长就中止了古今,和孩子们一起扭头张望。终于发现在高高的天峰顶的古堡上,站着光大。他身子衬在天幕上,抬足动手都看得分明,又听他在锐声叫喊:“我把白麝打死了!我打死白麝了!”这边顿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二突然仰面大笑,跌了一交,又爬起来拍手叫道:“好了!好了!”上到堡墙上扬了衫子呼问:“光在,――是那只怪麝吗?――”
    光大在那边喊:“就是,就是,我一枪打死了,打――死――了!”
    喊声惊动了山下,人如小甲虫似地从每一个石板房里出来,一齐伸了脖子向天峰古堡上看。孩子们轰地跑出道观,纷纷下山去了,光小也往外跑,老二扯住:“麝打死了,有看的时间哩,
    咱还没办正事呀!”就过去拉了道长,说明来意。道长说:“麝打死了,都要去看看,哪有心思计算呀?”老二忙说:“求求你了,这可是宗大事啊!”道长便只好坐下,拿了一节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让老二报出光大的生辰日期,又报了小梅的生辰日期,然后默不作声,眼皮眨动,末了口里念念有词,就抬头看老二和光小的脸。老二紧张得出气不匀,脸呈青色,不停地追问:“大相合不合?”道长一捋胡须便念出一段诗文来:“羊鼠相逢一旦休,从来白马怕青牛,玉兔见龙云伴去,金鸡遇犬泪双流,蛇见猛虎如刀刺,猪和猿猴两相斗,黄道姻缘无定准,只为相冲不到头。”
    老二说:“此话怎讲?”道长说:“姻缘大事是不会相冲的,光大是火命,小梅是金命;真金不怕火炼啊!”光小说:“那金虽不怕火炼,可火不是总在烧金吗?”道长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处在运动之中,阴阳相克,矛盾互制,质中有量,量中有质,其变化万端而又无穷无尽。这便是道。《道德经》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夫妻生活,便也是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俏的,配一个拙的。相反相成方能相依为命,这火若遇水,水必灭火,火若遇木,木遭火焚,所以火与金是最好不过的了。”一度话说得老二昏昏沉沉,末了问:“你说能成?”道长说:“能成!”老二弯腰就给道长鞠一个躬,和光小眉开心舒地下山去看死麝了。
    
                     四
    白麝是被光大打死了。
    当雄麝突然遭受到阿黄的袭击,使白麝大吃一惊,当时领了一双小麝躲在古堡南边的一个石洞里,惶惶不安。果然,不久就闻到人的气息,是老二和阿黄又来了,它们谁也不敢吭声,全把嘴巴埋在土里,露出鼻孔和一对眼睛。幸好,老二和阿黄并未发现它们。
    这天,白麝和一对小麝都饥饿了,白麝必须出去觅食,就叼来许多树枝掩在洞口。叮咛一对小麝千万不要出洞。
    它走出去,终于找着了吃的,赶紧往回跑。可是,就在它刚刚上到古堡,一抬头,却发现远远的一块石头后,趴着一个人,一眼闭,一眼睁,用一杆枪在瞄准。它急忙一缩头,那枪没有响,才明白那人并没发现自己。那么,这人在瞄准着什么呢?它慌了,怀疑是不是无知的儿女跑出来被人在捕猎?再一抬头,突然看见前边的草丛里腾起一个黄色影子,立即就不见了。白麝方明白那人在瞄准着野兔,但它刚才的一抬头,却被那人看见了,听见一声锐叫:“白麝!”此时,它意识到了它的错误,拼命地逃跑,那人不顾一切地追赶。它头脑极清醒,在南边峭崖上,它只要再蹿过那个石角,猎人是爬不到峭崖上的,那枪也是打不中它的,但它发现那人正趴在了儿女们隐藏的洞的左前方,它不能让猎人发现了儿女,就又踅过身来往一块平地上跑。枪响了,它终于倒下了。
    石洞里,雄麝和雌麝看见了逃跑着的母亲,接着就听见枪响。雄麝再也控制不住,要扑出去,雌麝却咬住它将它死死按住。它们看着猎人提了冒着青烟的枪过去,把母亲拉走了,狂呼着下山了,兄妹俩抱头大哭,然后雄麝就怨恨雌麝,踢它,咬它。雌麝也踢也咬雄麝,兄妹在发泄着对人的仇恨,却伤害了自己的同胞,末了就又各自拿头撞石洞壁,撞得满头满身的血,一个倒在了另一个身上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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