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儿童小说>> cáo wén xuān Cao Wenxuan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54niányuányuè)
細米
  《細米》是著名作傢曹文軒創作的一部兒童文學作品。本書曾獲第六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奬、臨海市慶祝新中國成立55周年文藝作品榮譽奬。
  少年細米生來就是一個愛臉紅的男孩兒,他與表妹紅藕兩小無猜,一同長大,日子如清水一般自然流淌。然而,有那麽一天,大河上飄來一葉巨大的白帆,白帆下飄來了一群仿佛來自天國的女孩兒。這些從蘇州城裏來這裏插隊的女知青,給平靜的鄉村帶來了一股新鮮而迷人的氣息,而其中的梅紋姑娘以她純淨而溫柔的情感與精神力量,使細米這個桀驁不馴的鄉野之子步入新的成長歷程。他們初次相見時,彼此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後來苦難而溫馨的歲月中,細米一邊在梅紋的引領下走嚮前方,一邊開始暗戀着她的聲音、她的舉止以及她身上所有的一切,而她在那段孤獨無助的時光裏,似乎更深刻地陷入了一種對於細米的不可名狀的眷戀。一種非戀情的戀情,在一個到處是河流與蘆葦的水鄉世界中令人感動地展開着,處處風采飄逸,處處詩意流動。
  《細米》小說深諳人的情感的微妙,寫就了一段天地之間可以與日月同在的情感故事,以優雅的筆調完成了一個少年的心靈雕塑。安寧的村落、寂靜的麥田、旋轉的風車、河裏的小船、各色的鴿子、雪白的蘆花、裊裊的炊煙,與四季優美的鄉村風景一道,參加了這個東方少年的現實世界的加冕禮。
細米(作者:曹文軒)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花――第一節
    那是一個
    風兒與蝴蝶自由穿行的地方
    在夢的背後
    飄散着梔子花淡淡的芬芳
    那是一個
    鳥兒與心靈一同鳴唱的村莊
    小河靜靜流淌
    大地灑滿夕陽
    走過那些
    粗糙與細膩相伴的歲月
    四季的纖指
    引領我無痕的生長
    不再回首
    少年時無知的狂妄與溫柔的剛強
    永遠難忘
    柵欄外那片白色的憂傷
    ――契丹《無痕的生長》
    稻香渡是坐落在大河邊上的一個村子。
    今天的稻香渡有點興奮,因為今天這裏將迎來一批從蘇州城裏來的知青。聽說,全是女孩子。來這一帶插隊的知青,不知是什麽原因,都是男女分開派往各個村子的。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好像都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理由也說不出太多,總而言之,就是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
    毛鬍子隊長一大早就帶領幾個壯實的年輕農民駕船去二十裏外的油麻地接她們了。油麻地是一個大鎮子,有輪船碼頭。城裏來的知青從縣城坐輪船到油麻地,隨即就按男女編隊分往油麻地周圍的若幹個村子。
    午後的太陽十分明亮。
    稻香渡的河邊上擠滿了人,都在嚮大河的盡頭眺望着。
    一些小孩子擠在大人堆裏,看不到大河,就不住地問:“看到船了嗎?”有人說:“還沒有看到船。”有人卻說:“看到了,呶,那不是我們稻香渡的大船嗎?”那些看不到大河的孩子分不清誰的話是真的,就仰着臉問:“真的看到船了嗎?”那些大人要麽就是故意不答,讓那些孩子着急去,要麽就是沒有將那些孩子當一回事,對於他們的追問無動於衷,衹將心思放在對大河盡頭的眺望上。那些孩子心裏明白了,不能指望這些大人會對他們有個認真的態度,就衹好憑自己的力氣與身體的小巧靈活,在大人們之間的縫隙裏鑽來鑽去,企圖鑽到人群的前面去。幾個瘦小的孩子,竟然從大人的褲襠裏鑽了過去。有個女孩看到了,就說:“不要臉!”
    細米不用這樣着急,因為他早爬上了村頭的那棵高大的槐樹。他穩穩地坐在一根橫枝上,垂挂着的兩條腿,還悠閑地擺來擺去,一副很舒服的樣子。大河在他眼裏,是一條沒有任何遮擋的大河。
    大樹底下站着紅藕。
    紅藕也看不到大河,但紅藕並不很着急,因為紅藕有細米――細米會在樹上不住地嚮她訴說大河的:
    “大河光光的。”
    “有條船,是一條小船。好像是放魚鷹的。”
    “從大河那頭飛來了一群鳥,往北飛去了。”
    “有一群野鴨落到那邊蘆葦塘裏了。”
    ……
    紅藕仰着臉望着樹上的細米。有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她的眼睛眯xB1x96着。
    但,細米並不低頭看紅藕,他直朝大河看。細米是一個愛臉紅的男孩,尤其是在紅藕面前。
    紅藕比細米大方多了,儘管她知道三鼻涕他們幾個會不時地掉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看他們。紅藕不在乎,紅藕就是喜歡跟細米呆在一起。再說,紅藕是有理由的:她是細米舅傢的孩子,細米是她姑傢的孩子,細米大她兩個月,但也是她的小表哥呀。
    三鼻涕擠到了樹下,嚮樹上的細米問:“看到船了嗎?”
    細米沒有心思理會三鼻涕,依然眺望他的大河。
    三鼻涕在等待樹上的消息時,兩道清水鼻涕已悄悄地朝嘴邊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會神地管他的這兩道永遠在流淌的鼻涕,因為衹要註意力一在別處,它們就會探頭探腦地跑出來。如果是一件事物緊緊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個心思緊緊地糾纏住了他,它們甚至會越過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說“鼻涕過河啦!”他纔突然一收走開了的註意力,緊接着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勁,“哧”地一聲,將它們吸了回去,不留一點痕跡。有時,老師對他說:“你還能不能管住你的那兩道鼻涕?”三鼻涕無法回答。那兩道鼻涕仿佛是兩個有生命的並且很淘氣的小活物,它們總是在觀察着自己的主人,衹要主人一走開,它們就會跑出門外,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主人一回來,它們就又趕緊溜回去,你說三鼻涕到底是管住了它們還是沒有管住它們?
    三鼻涕仰望着樹上的細米,仿佛細米就是那條大河,就是那條載着女知青的大船。直到脖子酸了,他也沒有聽到細米的回答,便又追問了一句:“看到了嗎?”
    細米歪頭看了他一眼,說:“看到了也不告訴你。”
    三鼻涕有點生氣,撿起地上一塊小瓦片要朝樹上砸去。而當他看到細米瞪着眼睛、在用神情對他說“你敢”時,手一鬆,將瓦片丟在了地上,說了句既無奈又很可笑的話:“那你要告訴誰呀?”
    不遠處站着另一個女孩琴子。她看了一眼紅藕說:“告訴紅藕呀。”說完,既不看看紅藕的臉色,也不看看紅藕是否追了過來,就趕緊一頭鑽進了人縫裏逃跑了。
    於是十幾個男孩和女孩好像早約好了似的,男孩一起喊:“細米!”女孩就立即呼應:“紅藕!”
    “細米!”“紅藕!”“細米!”“紅藕!”……
    喊聲此起彼落。
    樹上的細米紅着臉,他真想一拉褲帶,朝樹下那個喊得最兇的男孩嘴裏嗤泡尿。他的尿是尿得又準又狠的,對於這一點,他心中有數。但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尤其是想到還有那麽多女孩在場,他又不能照他這一惡惡的念頭去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裝着沒聽見,硬坐在橫枝上不吭聲。
    終於有一個大人受不了這群孩子的聒噪,大發一聲:“別嚷嚷了!”纔算將喊聲平息了下去。
    不知是等乏了,等得沒有興致了,還是從路途的長遠算出大船回來還要有一些時候,河邊上的人群有點鬆弛下來,一些人先回傢了,留在河邊上的也就看着,不再大聲說話了。那些孩子倒都沒有走開,在各自選擇的位置站好、坐好,仿佛在一個碩大無朋的劇場裏等待着一場大戲的開幕。
    “不告訴我拉倒!”三鼻涕說,趁人稀,及時地擠到前面去了。
    有片刻工夫,細米不再在心裏惦記大河盡頭將要出現的大船。他安靜地坐在橫枝上,觀望着春天陽光下的稻香渡――
    春天的雨水多,地裏又不太需要水,太陽還沒有多大蒸發水汽的力量,大河變得十分開闊與飽滿。此刻,衹有一絲小風輕輕地吹過,河面上起了細密的波紋,仿佛有成千上萬條銀色的小魚遊到了水面上。陽光下的草屋與瓦房,既有規則又無規則地排列着,散落着,寧靜地勾畫出一個既緊湊又稀鬆的村落。一條不大不小的河從大河分出,流過村後,河那邊是稻香渡中學。細米是校長的兒子,他的傢就在校園裏。細米看到了稻香渡中學的旗桿與紅旗,還看到了院子裏的媽媽與他的小狗翹翹。細米什麽都看到了:兩岸的麥田、水塘邊啃草的牛、停在小河裏的船、慢悠悠旋轉着的風車、在地裏覓食的各種顔色的鴿子、東一簇西一簇的蘆葦和菖蒲、河灘上的墳場、幾戶人傢的炊煙……。稻香渡有的是景色。此時,這些景色都籠罩在一片靜謐的氛圍之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麽。
    忽地有人大聲喊:“看哪,船回來啦!”
    這一聲喊過後,看着大河的與沒有看到大河的都盲目地跟着喊:“船回來啦!”
    喊聲如潮,將那些暫時回傢的人統統喊了出來,村巷裏一片喊聲,一片“吃通吃通”的腳步聲,其間夾雜着狗吠聲,人們都朝河邊跑來。
    站在前邊的人,起初以為自己一下沒有看清大河盡頭的景象,聽衆人都喊“船回來啦”,心裏有些疑惑,但又沒有把握確定是否真有船,也就跟着喊,等入神看了又看終於沒有見到船的影子後,纔疑惑地問:“哪兒有船呀?”
    “哪兒有船呀?”
    “哪兒有船呀?”
    數不清的大人與小孩不看大河的盡頭,卻都在互相望着問,仿佛對方的臉纔是那條大河。
    “沒有船……”細米在那根橫枝上站了起來,起初是猶猶豫豫地說,隨即對下面的人喊,“根本沒有船!”
    “誰說看到船啦?”有人問。
    “誰說看到船啦?”無數的被戲弄了的人,很生氣地追問。
    空中響起一陣粗野的、帶了幾分惡毒的笑聲。這笑聲是捏着嗓子發出的:“哈哈哈,哈哈哈……”
    在靠河邊的一幢高高的瓦房的房頂上站着小七子。
    地上的人看小七子時,看見了一片一片春天的雲正從他身後白馬般地跑過。
    小七子光頭,穿着一件鬆鬆垮垮的長褲,上身卻光溜溜的沒有一絲布。一根寬寬的皮帶,緊緊地勒在腰上,勒出一個圓溜溜的肚皮。皮帶有點長,餘出的一截,就耷拉在那裏,更將小七子裝點得吊兒xE0O當。
    人們望着小七子,誰也不說話。
    瓦房主人先是呆在屋裏的,覺得屋頂上有動靜,就跑出門來,仰頭看到了小七子,大聲問:“小七子,你要幹什麽?”
    小七子覺得瓦房的主人問得有點奇怪:“幹什麽?能幹什麽?看船!”
    “你下來!”
    “我為什麽要下來?”小七子在屋頂上坐下了,還將兩腿盡量撇開,擺出一副很舒坦的樣子。
    瓦房主人操起一塊磚,朝房頂上威脅道:“你下來不下來?”
    瓦房主人是個殺豬的,也許是稻香渡唯一的一個能使小七子感到懼怕的人。小七子站了起來,但還是沒有顯示出他要從瓦房頂上下來的樣子。
    瓦房主人身子嚮後一仰,隨即嚮前一傾,將一塊整磚朝小七子砸去。
    人群“哇”了一聲,這一聲裏有吃驚,又有痛快。
    小七子一閃腰,躲過了那塊磚。
    磚墜落到了瓦房的那邊,砸在瓦上,就聽見一聲清脆的瓦的粉碎聲,隨即又聽到了磚頭在瓦上嚮下滾動的骨碌聲。
    在瓦房主人的感覺裏,這磚仿佛是從他心頭上銳利地滾過。他指着小七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七子仔細地察看了一下,掉過頭來說:“一共碎了五片瓦。”他對衆人說,“這怪不得我。”
    瓦房主人說:“你等着,我拿魚叉叉穿了你!”說罷,衝進院子。
    小七子背過身去,解開褲子。
    地上的人們看到了兩瓣白得耀眼的屁股,隨即又看到了一股細流從小七子的褲襠裏流瀉出來。
    女孩子們紛紛低下頭或轉過臉去。
    當瓦房主人抓着一桿長長的魚叉跑出院門時,小七子已跳到挨着房子堆放的一個草垛上,旋即就沒人影了。
    瓦房主人不管眼前有沒有小七子,將魚叉固執地瞄在空中,仿佛有一條魚會忽然地從半空中出現似的。
    人們的註意力又回到了大河上。他們看看天上的太陽,相信大船馬上就要出現了。
    不知是什麽時候,已被人暫時忘記了的小七子又在人群的背後悄然無聲地出現了。凡看到他的人,都遠遠地躲着他。這使小七子很惱火,嘴往地上吐唾沫,心裏在駡人。
    幾衹喜鵲從河這邊飛到河那邊,又從河那邊飛到河這邊,在大河的上空留下了一串“喳喳”聲。
    細米仿佛有了一種預感,將眼睛睜大了朝大河的盡頭看……
    細米忽然叫了起來:“船!”他忘了自己是在樹上,抓住樹枝的手鬆開了,朝大河盡頭指去,差點從樹上跌落下來。
    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的尖,隨後,有四五個孩子同時看到了船――儘管它顯得那麽小那麽模糊。
    一葉白帆漸漸地明朗起來,並且越來越大。
    “船回來了!”“船回來了!”……河岸上擠滿了人,但卻就這一句話。
    孩子們比大人更要興奮,因為,這些女知青將要一個一個地被分到一戶戶人傢――他們傢將擁有一個從蘇州城裏來的女孩兒。當然,他們一個個也有點忐忑不安。因為,不可能每傢每戶都能分到一位。
    從昨天晚上開始,細米就在想:我們傢能分得一個嗎?他覺得,他傢是最有條件分得一個的,因為他傢有富餘的房子,再說,爸爸的學校也有一間空着的宿舍。但,細米還是有點不太放心。他真的很希望他傢能分得一個。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希望。
    三鼻涕在河邊蹦跳着:“來啦!來啦!”
    細米想:你高興什麽?衝你的鼻涕,也不會分你傢一個的。
    翹翹不知什麽時候跑來了。它先是將爪子搭在樹幹上衝細米叫,見細米不怎麽理會它,就跑到水邊上去了。見那群孩子歡叫,它也衝着正在往這裏駛來的大船叫起來。
    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大船上的人了,孩子們開始歡騰起來。
    小七子一直沒有擠到前頭,他似乎也不怎麽想擠到前頭。當前面的歡聲笑語傳到他耳朵裏時,他心裏很煩躁,甚至很惱火。
    一個叫樹窗的男孩正在結結實實的人墻背後很用力地往前擠着,但擠了半天,也沒有擠開一道縫隙。
    小七子一直在一旁看着樹窗。他覺得樹窗像一頭欲要鑽進豬欄但無奈被緊關着的豬欄擋住了的豬。
    樹窗又一次撞擊着人墻,但他的力氣實在太虛弱了,被人墻彈了回來。
    小七子笑了。
    樹窗回頭看了一眼小七子,便走開,到另一處撞擊人墻去了。
    小七子開始往一條巷子裏後退――後退了足足有五十米遠。當他看到樹窗準備再一次撞擊人墻時,突然發動自己的雙腿,然後開始不住地加速,就在樹窗撞到人墻的那一剎那,他猛烈地撞在了樹窗的後背上,隨着樹窗的一聲尖叫,人墻嚮前撲去。一層壓一層,猶如後浪推前浪奔涌嚮前……
    細米朝紅藕大聲喊着:“抱住樹!”
    紅藕在洶涌的人流中死死地抱住了樹。她看到許多人留不住腳步,從她身邊滑過,嚮前撲去。
    細米很快就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嘩啦啦”倒下去一片,掉進大河,激起一團團水花。
    一些小小孩落進水中,嗆了幾口水,掙紮出水面,胡亂地揮舞着雙手。
    幸好到處是大人,隨即跳進水中許多,將這些小小孩一個個拉回岸上。
    岸邊一片哭爹叫娘聲。
    三鼻涕也被擠落水中,自己爬上岸來後,發現少了一隻鞋,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一隻黑色的、鞋頭已有了一個窟窿的鞋,正像一隻醜陋的小鴨在水面上漂着。
    三鼻涕拎着另一隻濕鞋,在水邊上追趕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細米坐在橫枝上,學着三鼻涕的聲音:“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人群轟的一聲笑了。
    許多人開始追問剛纔是誰從後面猛烈地推了人墻,很快追到了樹窗的頭上。
    樹窗指着小七子:“是他推的我!”
    小七子說:“誰看見啦?誰證明?”
    樹窗的母親走過來,拉起了樹窗:“你不能離他遠點?”
    樹窗說:“我沒有挨着他,是他撞了我!”
    樹窗的母親看了一眼小七子,十分厭惡地小聲說了一句:“萬人嫌!”然後抓住樹窗的胳膊,將他遠遠地拉到一邊。
    很多人都掉過頭來瞥了小七子一眼,誰也不理會他。
    三鼻涕的鞋子漸漸漂遠了。
    三鼻涕不屈不撓地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但他的聲音很快被歡迎的鑼鼓聲淹沒了――大船已十分清晰地駛進了稻香渡人的視野。
    一葉巨大的白帆正在風中顫動,將明亮的陽光反射到岸邊的樹上、房子上和人的臉上。
    當大船距離水碼頭還有五十米遠的時候,當船上的女孩兒已一個一個被看清楚之後,不知為什麽,稻香渡的人全部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於是鼓槌停住了,鑼也不敲了,“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也消失了,剩下的也就衹有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定定地處在自己的位置上,誰也不再擠誰,各種姿態全都凝固在了岸邊――十幾個女孩兒,有的坐在船頭上,有的坐在船棚頂上,有的站在船的尾部,還有兩個互相倚着站在大帆下。不同的姿態,也都好像凝固在了大船上。
    衹有船在動,船頭髮出“潑刺潑刺”的水響。
    稻香渡很少有人見過長成這樣的女孩兒。她們的形體、服飾、面容、膚色與姿態,皆與岸上的稻香渡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們優雅而美麗,帶着城市少女特有的文靜、安恬、害羞與一種讓人憐愛的柔弱。她們有幾許興奮,又有一番怯生生的樣子,仿佛一群長飛的鴿子因要在半途中落下覓食而落在了一片陌生的田野上,讓人有一種衹要一有動靜,它們就會立即飛掉的感覺。
    同樣是麥子,但卻是另一種麥子;同樣是稻子,但卻是另一種稻子;同樣是人,但卻是另一種人。
    對於鄉下人來說,她們仿佛來自天國。
    其中一位,用一塊紅手帕綰着一束烏黑的頭髮,好像是她們中間年齡最小的。
    無數的喜鵲在大河上空飛來飛去,稻香渡的老人事後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喜鵲。
    翹翹站在水邊,呆頭呆腦地望着大船。
    船推着水,船頭“噗噗噗”地跳着水花。風吹過帆索的“嗚嗚”聲也都能聽得真真切切。岸上的人還聽到從船上傳來的歌聲――有兩個女孩在低聲唱歌,用的是另樣的腔調,稻香渡人所不熟悉的腔調,很動人的腔調。
    三鼻涕已不再去追他的鞋子。他提着另一隻鞋,傻呆呆地站在水邊。大船推起的波浪不時將他的雙腳淹沒。
    白帆幾乎就要遮蔽人們的視野。
    就在這寂靜之中,空中響起清脆的“噠噠”聲――大帆落下了。
    一直在掌舵的毛鬍子隊長大聲吼叫:“一個個愣着幹什麽?鑼鼓!鞭炮!”
細米(作者:曹文軒)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花――第二節
    於是,鑼鼓敲響了,鞭炮炸響了,細米傢的狗也吠開了。
    河岸上一片騷動。
    船頭上,一個大漢叫着:“閃開!閃開!”抓着纜繩跳到碼頭上,然後像牽住牛鼻子的放牛人一般,將還在嚮前滑行的大船緊緊牽住,直到它的身體慢慢地貼靠在碼頭上。
    這回是大船安靜了,其餘的一切卻都動彈起來。
    細米在樹上呆不住了,雙手抓住橫枝,身體垂落下來,擺動了幾下之後,很飄逸地就落到了地上。
    跳板搭好,女孩兒們開始下船了。
    人群像被一股風吹着似的,自動閃開了一條道。
    女孩兒們個個都很精神,在稻香渡男女老少樸素而熱情的目光下,羞澀地微笑着。她們在通過跳板時,都有點緊張,但一走過跳板、踏上碼頭的石階時,又變得身體輕盈。比起差不多大歲數的稻香渡的姑娘們,她們的身體似乎有更好的彈性與靈活性。
    人們紛紛上船幫她們往岸上搬運行李,為了讓跳板空出來留給女孩兒們走,他們許多人涉水爬上船,拿了行李,又涉水上岸。
    那個綰着紅手帕的女孩兒等所有的女孩兒都上了岸,還獨自站在船頭上。她雙手抓住一隻皮箱,她的雙腿幾乎被皮箱擋住了,衹露出一雙腳來。或許是她的胳膊本來就長,或許是那皮箱可能有點分量將她的胳膊拉長了,總而言之,她的胳膊顯得長長的。
    她有點膽怯地望着這塊衹有五六寸寬的跳板,不敢將腳踏上去。
    不知為什麽,人們都看着她,忘了上去幫她拿過皮箱再將她攙上岸來。仿佛倒希望她永遠就這副模樣站在船頭上,讓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着。
    細米一直站在淺水裏。從大船靠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站着。他呆呆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滿好奇同時又顯得很靈動的目光,雖然也不時地看看這個女孩兒再看看那個女孩兒,但大多數時間裏,他在看綰着紅手帕的女孩兒。不知為什麽,每當他看到她時,他心中就會生長出羞澀,並很快映到臉上。他覺得自己在看她時,是屬於那種“偷偷看”的看。他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覺: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她。
    還是沒有人過去幫她拿過皮箱。
    她轉動着頭,她的目光好像在這陌生的天空下尋找什麽。
    她看到了細米,不知為什麽,她遊移的、飄忽的目光就在他那張臉上輕輕停住了。她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衹想着:這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男孩。
    她也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他。
    毛鬍子隊長在岸上問:“都上來了吧?都上來了吧?”
    有人回答:“還有一個。”
    但依然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她拿過皮箱。
    毛鬍子隊長說:“膽放大一點,上來吧。”
    她看了看跳板,依然沒有將腳踏上去。她又轉過頭來,看着細米。
    翹翹突然“汪”地叫喚了一聲,並朝大船跑去。它立直了身子,將雙爪搭在跳板上,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她,又轉身跑嚮細米。
    細米忽然從她的目光裏聽到了一種呼喚,下意識地挪動腳步朝大船走去。走了幾步,他便開始跑動,並且越跑越快,濺起一路水花。
    她就一直看着他跑過來。
    他站到了船邊,氣喘籲籲地仰臉望着她,然後伸過雙手要抱起她手中的那衹皮箱。
    她微微彎下腰,用眼睛問他:你能行嗎?
    他點點頭。
    她蹲下,將皮箱交給了他。
    他抱住了皮箱。大概是他錯誤地估計了皮箱的重量,或是因為皮箱太滑的緣故,要不就是他們的交接有點問題,她剛一鬆手,皮箱便從他的胳膊裏滑脫出去,落進了水中。
    岸上不少人“呀”了一聲。
    他連忙去抓那箱子,但腳底下一滑,身體先失去了平衡,歪倒在水中。
    等他站穩時,小七子“咯咯咯”地大笑起來。
    皮箱已經漂出去一丈遠了。
    他連忙朝皮箱遊去。
    翹翹搖了搖尾巴,也縱身一躍,朝皮箱遊去。
    皮箱在水上漂着,很像一隻船。
    他抓住了箱把,將它拉了回來,等能站穩時,他將它用力舉起,然後將它頂在頭上,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上了岸。
    他回頭看着她,目光在說:沒事的,走上來吧。
    她就走上了跳板。
    他頂着皮箱,一級一級地攀登着臺階。潮濕的衣服在“啪嗒啪嗒”地滴水。
    她踏着他潮濕的腳印,跟在他後面。
    三鼻涕跑下來,想給他幫忙,他一腳將三鼻涕踢開了。
    她回到了女孩兒們當中。
    但,他卻還將皮箱頂在自己頭上。
    紅藕提醒他:“將皮箱還給人傢呀。”
    細米這纔想起將皮箱放到她跟前。
    她朝細米笑了笑。
    隨即,細米轉身走到了大人的身後。
    稻香渡的人將這些女孩兒圍在了當中。
    老人們議論着:“人傢城裏姑娘美得!”“一個個嫩蔥似的。”“白得像面捏的。”“臉蛋兒也好看。”……鄉下人最喜歡去品評人的長相,尤其是老人們。他們又格外喜歡品評孩子與大姑娘、大小夥子。
    女孩兒們雖然不能聽懂這裏的老人們的話,但她們知道老人們在品評她們,便一個個顯得有點害鱢。
    村東頭的丁大奶奶,幾乎要將臉靠到女孩兒們的臉上,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她們。她用黑黑的、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綰紅手帕的女孩兒的手,正過來反過去地反復看着。後來,她將綰紅手帕的女孩兒的一隻手放在左手上,然後用右手撫摸着:“瞧瞧這手!……”
    細米扭臉很厭惡地瞪着丁大奶奶。
    丁大奶奶看到了細米:“小子,長大了娶媳婦,就娶一個長了這麽一雙手的姑娘。”
    細米掉頭,藏到了許多大人的背後。
    老人們笑起來。
    綰紅手帕的女孩兒笑着,扭頭看着細米用勁鑽進人堆裏。
    紅藕將一雙手藏到了身後,然後用左手悄悄摸了摸右手,又用右手悄悄摸了摸左手。
    毛鬍子隊長站在一個石墩上,大聲叫道:“別說話了!……現在,我要把她們分到各傢去。下面我念名單,念到誰,誰就走出來。周阿三!……”
    人群裏走出周阿三。
    毛鬍子隊長轉嚮女孩兒們:“蘇婷婷,你住到周阿三傢。”
    “李樹根!”
    走出了李樹根。
    “柳曉月,你住到李樹根傢。”
    “邱月富!”
    “在這兒。”
    “草凝,你住到邱月富傢。”
    ……
    隨着女孩兒們一個一個被叫出,細米的心像被一隻手握着在慢慢地攥緊。透過偶爾漏出的人群的縫隙,他看到了綰紅手帕的女孩兒仍然站在原來的位置上。
    隨着女孩兒們的一個一個地從她身邊離去,她似乎顯得有點孤單起來。她開始不時地轉着頭,又是一副尋找什麽的神態――事實上,當大船一靠碼頭以後,她就經常露出這樣的神態。
    紅藕傢也領得了一個女孩兒。她正高興地與那個女孩兒手拉着手走到一邊去。
    細米背對着人群的中央,在人群中蹲了下去。
    翹翹也蹲了下去,但卻不住地朝人群中間張望着。
    毛鬍子隊長還在大聲叫着人名:“周金奎!”
    “來啦!”
    “韓巴琴,你住到周金奎傢。”
    ……
    細米禁不住扭頭看了一眼,看見人群中央的女孩兒們衹剩下兩三個了。他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當他再度扭過頭來看時,發現就衹剩下綰紅手帕的女孩兒了。他歪頭看着,雙手仍然緊緊地捂住雙耳,像是一個孩子在躲避離他不遠的爆竹聲。
    毛鬍子隊長不再叫人的名字了,就將綰紅手帕的女孩兒獨自一人留在那兒,在清點小本子上的名單。
    那些傢裏沒有分到女孩兒的孩子們,或是爬在樹上,或是擠到人群的中央,一個個臉上都是企盼與緊張。
    毛鬍子隊長與幾個人嘀嘀咕咕地合計了一會兒,用手指敲了敲小本子,轉而衝着人群:
    “朱黑子!”
    無人應答。
    “朱黑子!”
    三鼻涕從一個草垛頂上跳了下來,在地上摔了一個跟頭之後,爬起來,大聲回答:“在這兒!”
    毛鬍子隊長看了一眼三鼻涕,沒有理會,依然大聲喊:“朱黑子!”
    三鼻涕說:“我爸抓魚去了!”
    “那你代你老子。”
    “梅紋!”
    綰紅手帕的女孩兒擡起頭,望着毛鬍子隊長。
    毛鬍子隊長對她說:“你跟這個孩子去他傢。”
    人群稀落下來,已沒有多少人再擋住細米與她。
    三鼻涕高興地在地上蹦了蹦,扔掉了手中的另一隻鞋,朝那些還站在那兒等待的孩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大搖大擺地朝那個叫梅紋的女孩兒的皮箱走去。
    就當三鼻涕的手馬上要碰到地上的皮箱時,細米突然從地上彈起,轉而衝過去,推開三鼻涕,一把抓住了皮箱的箱把。
    三鼻涕說:“她分到我傢了!”
    毛鬍子隊長說:“三鼻涕,還不快領着人傢回去!”
    細米這纔意識到自己的荒唐,將手鬆開了,低着頭退到一邊,他覺得眼淚馬上就要衝了出來,趕緊走嚮一個草垛。在這段距離裏,他使勁將眼淚憋了回去。
    梅紋一直看着細米的背影。
    翹翹一直跟着細米,不時地回過頭看看。
    細米走到草垛下,掉過頭來時,他看到梅紋無奈而歉意地朝他微笑着。
    三鼻涕拎起了皮箱。
    梅紋將一隻胳膊放在三鼻涕的肩上,又看了一眼細米,便和三鼻涕一道往三鼻涕傢所在的那個村巷的巷口走去。
    細米站在草垛下。他什麽感覺也沒有,直到梅紋走進巷口、停住腳步又回頭嚮他看了一眼時,心裏這纔感到無比的失落與悲哀。
    人已全部散去,河岸上就衹剩下細米和他的狗。不久前還人聲鼎沸的河岸,此刻已鴉雀無聲。
    太陽西墜,天色漸漸暗淡。來自遠處的放鴨人,撐着小船,正趕着鴨群,緩慢地但卻不停頓地行進在大河上。已經吃飽了小魚小蝦或是蠃螄的鴨們,也已無心再顧及新見的食物,與主人的心思一樣,衹顧往遠處的傢遊去。通往村子的路上,放牛人、放羊人也正在趕着牛趕着羊,不緊不慢地往各自的牛欄與羊圈走。
    河岸邊,那衹空船無聲無息地隨着水波的起落而起落,好像熱鬧了一天,此刻有點睏倦了。
    已有人傢的煙囪裏冒出炊煙,隨風飄到了大河的上空。
    細米心情落寞,將兩衹手插在褲兜裏,開始往傢走。肚子餓扁了,褲子有點往下掉,褲管耷拉在腳面上。鞋殼裏因灌了水,每走一步,都要發出“叭唧”一聲。
    “叭唧”、“叭唧”……黃昏裏,這空洞而單調的聲音,在晚飯前的安靜裏,嚮村巷裏傳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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