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儿童小说>> 曹文軒 Cao Wenxu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4年元月)
紅瓦
  《紅瓦》是著名作傢曹文軒創作的一部兒童文學作品。《紅瓦》曾獲國傢圖書奬、北京市文學藝術奬,是一部少年長篇小說。從小說反映的內容和生活來看,可以視為《草房子》的續篇。《紅瓦》小說以油麻地為背景,從一個中學生的視角詩意地描述了往昔鄉村生活的淳厚風情,細膩地記錄了少男少女由少不經事而逐漸明白人生的成長歷程。本書曾經以《紅瓦房》為書名在臺灣出版,榮獲臺灣“好書大傢讀”最佳少年兒童讀物奬,被韓國《中央日報》等評選為2001年度“十本好書”,其中第九章選入韓國高中語文教材。《紅瓦》情節起落跌宕,震撼人心,關懷與情意蕩漾在字裏行間。
紅瓦第一章――第一節
    跟着父親,我走到了油麻地中學的大門下。
    他看了一眼門裏一條鋪着煤渣的白楊夾道,將我的身子扳動了一下,以使我的後背對着他。在我感覺到本來抓在他手裏的鋪蓋捲已轉移到我的背上時,我聽到了他的聲音――“自己走進去吧。”
    那條道很寬,很長,兩行白楊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讓人覺得有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要通嚮另一個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
    我木着不動。
    “王儒安倒是個不錯的人,可是人傢現在已經不是校長了。
    現在的校長是人傢汪奇涵……我就不送你進去了。“父親是個小學教員。
    我開始朝大門裏挪動。額上已經有了虛汗。
    “你一定要改掉害鱢的毛病。不要把你讀小學時的諢名再帶到這裏來。”
    我明白,父親是指小學校的老師與學生們給我起的外號“公丫頭”。
    他不將我一直送進去,還提這個諢名,這使我很惱羞,便放快了步子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終於還是覺得膽怯,連忙回頭去尋父親,卻早已不見他的蹤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陣彷惶,見實在我不着依靠,纔衹好獨自往前走。
    我傢離學校十五裏地,路遠,必須在學校住宿。
    照高年級一個學生的指引,報到之後,我背着鋪蓋捲,走過稻地間百十米長的一條窄窄的磚路,到了後面的宿舍。門都敞着,我朝其中一間探了探頭,走了進去。屋裏還未進人,我盡可以自由選擇床鋪。我牢記着母親的一句重複了若幹次的叮囑――“莫睡在靠門口的地方,門口有夜風,能把吹歪;也莫睡上鋪,上鋪太高,摔下來能把腦漿子摔出來。”我選擇了中間一個下鋪。
    當我把鋪蓋捲放到這張床上去之後不久,接二連三地又來了三個同學。我們互不認識,但未等各自把鋪蓋捲好好鋪開,就已熟悉了。他們的名字分別是: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最後我滿臉通紅地嚮他說了我的名字:林冰。
    身體壯實如牛,皮膚黑如烏魚皮的謝百三,似乎很勤快,找來一把發黴的禿笤帚和一塊破抹布,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的宿舍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他卻幹得汗淋淋的,脖子上,就像積滿塵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陣小雨,有一綫一綫的黑污垢條在往下流淌(後來的日子裏,我幾乎時刻都能看到他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季節裏走的形象)。
    小屋子讓人覺得很舒服。
    馬水清雙腿交叉着傳在門口,從褲兜裏掏出一枚小圓鏡子,轉動着臉照了照,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三人都贊成馬水清的提議一一我們都還未來得及好好觀看學校。
    方圓幾十裏,就這麽一所設有高中部的中學。它坐落在油麻地小鎮後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這裏是一片荒地。十多年前,就是父親提起過的那個王儒安,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令人吃驚地創辦起了這所中學。當初衹有初中班。那年,蓋了三幢紅瓦房。六七年前,他跑上跑下,最後終於得到上頭與地方政府的支持,辦起了高中班。於是,這片田野上又出現了三幢黑瓦房。紅瓦房為初中部,黑瓦房為高中部,這些年來一直如此。這地方上的人總是對還在茅屋裏讀小學的孩子說:“好好念書,先進紅瓦房,再進黑瓦房。”在他們看來,進紅瓦房是一個理想,進黑瓦房則僅一個更大的理想。紅瓦房、黑瓦房是兩個臺階一一人生的兩個臺階,象徵意味十足。有許多小孩沒有能夠進紅瓦房,也有許多小孩衹在紅瓦房待了三年,卻未能進黑瓦房。當然,也有一些既進了紅瓦房,又進了黑瓦房的。
    這三種人,後來的前途確實有些不太一樣。因此,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種看殿堂廟宇的目光,站在大門外,遠遠地看紅瓦房與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還尚未進入紅瓦房,此時,目光裏便有着幻想與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經進人了紅瓦房,目光裏便有了一種滿足與榮耀。
    油麻地中學四周都是河,是個孤島。
    從宿舍到北面那大河,大約百十米,這之間是竹林與灌木叢。從宿舍嚮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這之間是荷塘、稻地和一條從西邊大河引來的方便學生洗漱和洗衣服的小河。從教室嚮南,至校門,也是百十米,這之間是操場和學校的菜地。出校門不遠,又是―條河,河上有座大橋,橋那邊就是油麻地。
    我們在校園裏隨意地走,看了紅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後跑到了操場上,看高中生打籃球。那時候的高中生,歲數都不小,念到高三,二十出頭的,並不在少數。其實,剛考進來的初中生,就有一些顯得很是成人樣子了。造成這種狀況,原因不一:或是大人手頭不夠寬裕,拿不出錢來供孩子讀書,就―日一日地延宕着,看看孩子真是大了,纔不得不勒緊褲帶,擠出幾個錢來叫孩子上學去;或是僅僅因為每年有一兩頭豬拴着,需要孩子打豬草,眼看孩子再不讀書就太晚了,纔打發孩子去上學;或是地廣人稀,學校離傢遠,那孩子上學,三日打魚兩日曬網,課程―天一天地耽誤了下來,總是留級,等念完小學,已是十六七歲了……
    我記得很清楚,入學後不久的一天,河東有個耕地的農民坐在河邊抽煙,見我們班一個大個子同學,問:“你多大了?”
    同學答道:“十七。”“知道想女人了吧?”大個子同學低頭不語。那農民說:“鱢什麽?我有你這麽大的時候,都給我老婆弄出兩個小人了。”到了初一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園裏總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氣氛。在籃球場上打籃球的,又都是高三的學生,高高大大的,真是已經很成熟了。他們讓人無緣故地想到了種牛場上那些莫名其妙地煩惱着的種牛。
    林蔭首上,三三兩兩地走着幾個已很有幾分樣子的女同學。
    多日不雨,操場焦幹,打籃球的穿得很少,在塵埃中跑動,並嗷嗷亂叫。
    我們在邊上看,看的心頭直打顫顫。
    籃球滾到了我腳下,我一頭撲過去,抱起就跑,然後將它扔給劉漢林。劉漢林又扔給了馬水清。人傢追過來了,馬水清抱起球就跑。人傢在後面叫:“小孩,把球扔過來!”馬水清卻把球又扔給了我。高中生們先是覺得我們幾個好玩,看着我們樂,但見我們竟有不想將球扔回去的意思,便駡着“新來的小雜種!”
    一起追將過來。我趕緊扔掉球,與馬水清、劉漢林、謝百三―起逃到了大路上。
    我們去了小鎮。
    馬水清似乎很有錢,用得也很大方,見到烀藕的,就給我們每人買一大段藕,見到賣菱角的,又買了好幾斤菱角。謝百三用一張大荷葉托着菱角,我們一邊吃,一邊逛,一邊將菱角殼扔到油麻地小鎮的街上。最後,馬水清竟然領我們進了一傢小酒館,要了一大盤豬頭肉(我印象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油光光的。
    出了小酒館,我看看他們三人,覺得他們的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們便成了好朋友。這之後的許多年裏,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玩了很長時間,重新回到宿舍後,我發現我的鋪蓋捲從我的鋪上被挪到上鋪去了,下鋪換了另一副鋪蓋捲。
    從小河邊走進來一個男孩(其實很難再稱他為“男孩”,他顯得很老成,歲數要比我們中間任何―個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鬍須了)。
    馬水清問:“你叫什麽名字?”
    “喬桉。”
    “這漲鋪上您好,這張鋪上的鋪蓋捲是你的嗎?”馬水清問。
    “是的。”喬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馬水清。
    馬水清一指我說:“那張鋪已經是他的了。”
    喬桉側過臉來看看我。從此,那一雙眼睛便永遠長在了我的記憶裏。那是―雙又短又窄、眼角還微微下垂的眼睛,閃現在上散落下來的顯得過長的頭髮裏。
    那目光裏含着―種十分陌生的東西,在對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剎那間,使你覺得飄過兩絲深秋的涼風來,心禁不住為之微微―顫。多少年以後,我纔知道那道目光裏的東西叫‘怨毒“。
    我年記本來就比他們幾個小一點,長得更顯小。我仿佛從喬桉角輕微的一收之中,聽出了他心裏的―句話――“―個小屁孩子!”
    喬桉根本就不理會馬水清他們,轉過身,收拾鋪去了。
    劉漢林和謝百三交叉着雙腿,倚在雙人床的床架上,冷冷地看着喬桉的後背。
    馬水清倚在後窗口,掏出小鏡子來照着,並對着鏡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唇,牙齒白生生地閃光。
    我倚在門框上,在―片沉默裏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們三個,也不時憤怒地去望望那個明目張膽地侵占我床鋪的喬桉。
    喬桉藐視一切,他爬到鋪上,很舒服地倚在床頭上,伸開雙腿,抓起一本破破爛爛的《烈火金剛》來看,仿佛這個世界裏化有他一個人還是一個喘息着的生命。
    馬水清把小鏡子放回口袋裏,走過來,突然猛力一扯喬桉的褥子,將喬桉連人帶褥子統統扯到了地上。
    這大概太出乎喬桉所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後,愣了很長時間。當他從地上爬起來要去跟馬水清糾纏時,我、劉漢林、謝百三,―起跑過來,站在了他的面前。出乎意料,下面的事情變得極為簡單:喬桉對我們沒有做任何動作,甚至連一句駡人的話都未留下,不聲不響地收拾好他的鋪蓋捲,到另一間宿舍去了,衹是臨出門時側過臉來,用了那雙“喬桉的眼睛”朝我們“輪”了一眼。
    喬桉走後,我就一直覺得他仿佛還在我們的屋子裏。
紅瓦第一章――第二節
    小時候,我就很討厭那種喜歡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麽―些人,天生就有這種支使人的欲望與能力。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們總能迅捷地站到支使人的位置上,然後充當指手畫腳的頭領角色。他們掌握和運用這種操縱權,總是得心應手,輕而易舉。有些人不願意被支使,可因為天性怯弱,或缺少足夠的對抗智慧,心裏很不是味道,可還是聽命了,順從了,雖說邊做邊惱火,做完了更惱火,而這惱火也衹是在心中思路很不清晰地生悶氣,卻無其他辦法。還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人支使的料,在被支便時竟絶無不愉快一說,自然也毫無自尊心的損傷感。
    馬水清屬於第―種人。劉漢林和謝百司則屬於第三種人。我屬於第二種人。但我對馬水清倒並無反感。因為馬水清可以支使天下人,卻惟獨不支使我。不公不支使我,還讓我分享他的支使他人的那種天賦權利。我這人從小就有好人緣,後來的歲月告訴我:天下人不能做我朋友的,實在太少。
    讓我生氣、窩火、心中憤憤難忍的是喬桉。他使我,使馬水清,使我們都感到了一種拂之不去的壓抑。
    從開學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支使我們大傢。他與班主任邵其平保持着一種最密切的關係,並自然地、順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平本人的角色。他給我們造成―個強烈得無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準了的本班負責人。是他抱來了新作業本,然後又支使我和劉漢林或其他人將作業本分發給大傢。是他去找管後勤的白麻子,聯繫好藉出一些笤帚、水桶之類的工具,並在支使班上幾位同學將這些工具取來後,又支使我們打掃整理教室。是他從辦公室抱來籃球和排球,說:“今天下午後兩節課自由活動。”
    支使是―種不由自主的欲望,一種蕩徹身心的快感。喬桉不加掩飾地表現着自己。我和馬水清在被他支使時,心裏充滿壓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時,心裏除了壓抑外還有一種孤立。因為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在喬桉當了我們的面支使其他同學去做什麽事情時,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們。最使我們感到壓抑的是,我們竟毫無理由來對喬桉的支使加以反抗。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許、認可的,並且又都是―些為了大傢的公衆的利益而做的好事。我們除了有―種被支使的壓抑感以外,還有―種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壓迫感。
    喬桉似乎感覺到了這―點,偶爾突然用“喬桉的眼睛”看我們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兩周的時間裏,馬水清―邊在忍氣吞聲地承受着這種壓抑,―邊在暗暗地準備與喬桉做―種心理、智力和兇狠程度上的較量。他總是掏出那枚鏡子來照自己,轉動着腦袋,在臉上尋找着鬍子或某些凸出物。
    劉漢林對喬桉沒有強烈的感晴反應。他―有時間就往籃球場跑。不管人傢是不是在比賽,逮到球就到處亂跑。當許多人追來時,他就突然一彎腰,把球死死抱住,緊緊壓在腹下,活像―衹受了驚動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蟲子。他的軀體一旦形成這種姿態,即便是高中部的學生,也不可能將球奪去。直到在場的人答應讓他往籃筐裏投―球,他纔會慢慢舒張開身體,抱了球去投籃。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襲,他會又一次突然一彎腰,將球壓到腹下去。
    他投球的樣子很難看:雙手端着球,然後往上拋。我們管這種姿勢叫“端大便桶”。劉漢林“端大便桶”極有本領,百發百中。
    鑒於他這兩種本領,每次比賽時,我、馬水清都要他與我們一撥兒。
    謝百三就道幹活,幹得汗淋淋的。
    又過了一周,馬水清將喬桉的所作所為凝為一個明確的短句:“喬桉想當班長!”
    馬水清在同學們中間不動聲色地重複着這個短句,仿佛在重複一句咒語,或打出去―梭子彈。有時,我和劉漢林、謝百三,也很興奮地把這個短句在同學間傳播着。於是這個短句像朦朧中一道耀眼的閃電,刷地照亮了喬桉,也照亮了大傢的眼睛。人討厭野心的心理大概與生俱來。大傢再看喬桉時,仿佛不再是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顆野心。
    喬桉從在大傢的目光裏看出了異樣。但喬桉永遠是喬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臉上寫着:我就是要做班長!他把這張臉挑戰性地在馬水清的目光裏停―停,又在我的目光裏停―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為他已從邵其平口裏得到暗示:好好幹,就是你當班長。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經贏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其平之所以遲遲不落實班幹部―事,就是想通過―段時間的考驗,找到―個可以分擔他工作的人。顯然,他對喬桉是欣賞的。他開始慢慢地給全班同學進行―種感覺上的滲透:不必要經過大傢選舉了,喬桉將自然過渡為正式班長。
    於是,不少同學做出了被動認可的姿態。當喬桉再支使他們時,他們就擺出一副順民的臉,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還顯出了巴結喬桉的俗樣,如愛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喬桉也喜歡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邊的蘆葦叢,撅了十幾根粗硬的蘆葦,然後用腳將它們踩破,小心翼翼地將裏面的薄膜采下,在陽光下照一照,夾在書頁裏壓好,然後送給喬桉。這―舉動,被我親眼所見,因此,後面的好幾年時間裏,我總是對姚三船喜歡不起來。
    記得是―個上午,馬水清領着―夥人來到了辦公室。他回頭看到自己身後有不少人站在臺階下,便很氣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說:“我們要求早點選舉班幹部!”
    馬水清的聲音大了―點,驚動了坐在另一張辦公桌前的校長汪奇涵。他掉過頭來朝這邊看。可能學校曾經有過“班幹部必須經過選舉”的規定,邵其平咱讓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選舉的念頭,便出乎我們意料地說:“着急什麽!已經安排啦,本周內就選舉。你們都回班上去,過―會兒我就要去班上說這件事。!
    公開選舉,這是肯定無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喬桉就很適合當班長”的傾嚮性態度也暗暗地表示出來。其選舉結果很可能還是喬桉當班長。這比不選舉就使他變成班長還要糟糕――大傢自己選的,就沒有絲毫理由不去接受喬桉的支使。
    所謂醖釀,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選喬桉當班長吧.我和馬水清等幾個感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種虛弱。我甚至覺得,局面也就這樣了,已根本不可逆轉了。當我看到喬桉在忙忙碌碌做着選舉班委會的―些準備工作時,覺得這個班長非他莫屬。我甚到認為:也衹有他合適做這個班長。
    馬水清不時照他的小鏡子。
    此時此刻,他又是在哪―種情境與哪一種意義上照他的小鏡子呢?
    選舉前,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厠所後面,小聲問我:“你知道嗎,喬桉沒有父親?”
    “我不知道。”
    馬水清擤了―下鼻涕,告訴我―個讓人頓生齷齪感和下賤感的故事(他說他是從高―班―個學生那兒聽到的):喬桉的父親就是他的外公。他十歲時,放火燒了那老東西的房子,和他母親一起走了三百裏路,逃到了現在的鄒莊。
    我和馬水清抑製不住激動地從厠所後面走出來,在路上正巧遇到了喬桉。我突然覺得比我高出―頭的喬桉的樣子,確實很猥瑣:那雙小眼睛,讓我覺得是―對令人不快的動物的小眼睛;他頭上那些稀黃的頭髮,讓我想到了鼕天臭水溝邊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點,他為什麽總是用那種目光來面對世界了。
    我希望這個故事衹有我和馬水清兩人守着。然而,我終於沒有去阻止這個故事的流傳。那些天,我覺得全班同學都在用輕衊的目光瞟着喬桉,仿佛要在他的臉上、身上看出某種讓人不齒的痕跡來。我看到喬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醜陋地熄滅掉了。但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種更可怕的東西在黑暗裏生長着。
    就在全班同學深陷疑惑之際,馬水清說:“我們為什麽不選謝百三當班長?”
    衆人都掉過頭來看他,隨即,又掉過頭去看謝百三。
    “謝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馬水清一指謝百三,“汗淋淋的!”
    於是“汗淋淋的”這―印象立即在大傢的感覺裏變得異常清晰,又異常深刻起來: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選舉的結果是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謝百三當了班長。
    後來,從初中到高中,謝百三當了五年多班長(高三上學期,他輟學離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選舉那天,喬桉說他生病了,獨自一人躺在宿舍裏,沒有到教室來。
    在選舉過程中以及選舉結束後,我始終沒有太激動的情緒。
    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衹有謝百三顯得有點激動,越發地汗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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