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情与欲>> 亨利·米勒 Henry Miller   美國 United States   冷戰中的美國   (1891年十二月26日1980年六月7日)
情欲之網
  享利·米勒的力作,被認為是盧梭以來最優秀的懺悔作品之一。米勒試圖以原始的X愛方式,尋回人在現代文明社會中失去的自由。這部作品一出版即在美國等許多國傢遭到封殺。
A
  她穿着緊身的波斯套裝,係着頭巾,樣子十分迷人。春天已經到了,她戴上了一副長手套,一條漂亮的毛皮領國隨意地圍在她修長的脖頸上。我們選中了布魯剋林上區,想在這一帶找一處公寓,避開所有的熟人,尤其是剋倫斯基和阿瑟。雷蒙德。烏瑞剋是唯一一個我們想告訴他新地址的人。那裏將是我們真正的“世外桃源”,完全擺脫塵世的侵擾。
  
  去尋找我們愛的小巢的這天,我倆都非常興奮。每到一幢樓前按響門鈴後我總是擁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她的外衣就像個避孕套,她從沒有像現在這麽誘人。有幾次還沒等我們倆分開,門就開了,還有幾次房主要我們出示婚戒或其他的婚姻證明。
  
  傍晚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位開朗熱情的南方女人,她好像一見面就喜歡上了我們。出租的房子簡直讓人着迷,可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收入水平。莫娜當然决定要租下它;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房子。這兒的租金是我們計劃的兩倍,這也無法動搖她。
  
  我把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她要“設法”弄到這筆錢。事實上,我是和她一樣想租下這套房子,衹是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辦法能弄來這麽多錢。我相信要租下這套房子我們就會陷入睏境。
  
  那個女人當然沒有懷疑我們倆是在窮冒險。我們被讓到她樓上的房間裏,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喝雪利酒。這時她丈夫回來了。他好像也把我們倆當成一對情沒意合的夫妻。他是弗吉尼亞人,聽口氣象個紳士。顯然我在宇宙精靈公司的職位打動了他們,他們很驚訝我這麽年輕竟能謀到如此重要的職位。當然,莫娜把這大肆渲染了一番。若是按她的語意分析起來,我好像已經進入了管理層,而且過不了幾年就會當上副總裁。“特韋利傑先生不是這麽跟你說的嗎?”她說,強迫我點頭承認。
  
  結果我們衹交了百分之十的定金,這同九十美元的月租金比起來實在有點不合情理。我們怎麽才能補上第一個月的租金這個赤字,還別說傢具和其它必需的傢當,我真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我衹當是丟了十塊錢,一個保全面子的表示,如此而已。
  
  我敢肯定,一旦我們擺脫了他們討好的糾纏莫娜就會改主意的。
  
  像往常一樣,我又錯了。她下定决心要搬進去。剩下的八十塊錢呢?我們從她忠實的崇拜者,一個客房調配員,布羅茲泰爾那兒搞到了。“他是誰?”我壯着膽子問她,因為以前從沒聽她提過他的名字。“你不記得嗎?幾個星期前你和烏瑞剋在第五大街碰見我們時我還給你介紹過,他絶對沒有惡意。”
  
  好像他們全都是“絶對沒有惡意的”。她總是用這種方式暗示我,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提出與她過夜的建議從而使她難堪。他們都是“紳士”,而且是些傻瓜。我的工作使我很容易想象得出這種傻瓜的德行。我衹記得他很年輕而且面色蒼白。簡單地說,什麽也不是。真不知道她是用什麽辦法不讓這些勇敢的情人找上門來,尤其是那些魯莽衝動的傢夥。當然,有一次她同我在一起時曾讓他們相信她是同父母住在一起,而且她的母親是個巫師,父親又癱瘓在床還受着癌癥的折磨。幸運的是我對她的這些勇敢的追求者不感興趣(我總是告誡自己,凡事不要太深究),衹是對“絶對沒有惡意”這句話一直耿耿於懷。
  
  安個傢遠不止房租這一件事。我發現莫娜把所有的事都想到了,她從那個可憐的傻瓜手裏摳出了三百塊錢。她要來的是五百,但那傢夥抗議說自己的存款快光了,因為太大手大腳。她還讓他給她買了一件別緻漂亮的衣眼和一雙很貴的鞋,這對他絶對是一個教訓!
  
  那天下午她必須去參加排練,我决定自己去買傢具和其它的東西。我覺得用現金購物太不划算,何況我們國傢體製就是建立在分期付款的購物法上的。我馬上想到了多洛雷絲,她現在是富爾頓街上一傢大百貨商場的採購員,我肯定她會幫忙的。
  
  我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選好了佈置我們豪華的鴿子籠的所有的東西。我選得很有品味而且很周到,沒有忘記選一張漂亮的有好多抽屜的寫字檯。多洛雷絲掩飾不住對我們每月的付款能力的擔心,但我告訴她,莫娜在劇院幹得特別好,另外我在“妓院”不是還有份工作嗎?
  
  “是啊,可你還得付離婚贍養費呢。”她嘟囔說。
  
  “那個呀!我不會再付很久的。”我微笑着回答她。
  
  “你是說你對她的義務快到期了?”
  
  “可以這麽說,”我承認,“我們總不能永遠把磨石壓在脖子上吧,不是嗎?”
  
  她認為我就是這種人,是個畜生。她說着了,不過她似乎認為畜生是種討人喜歡的人。我們分手前她又說:“我想我還是不該這麽相信你。”
  
  “噓,不要說了!”我說,“要是我們不付款他們會來要傢具的。擔心什麽呢?”
  
  “我倒不是說商場。”她說,“我是考慮我自己。”
  
  “好了,好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讓她失望了,不過不是故意的。當時,除了起初心裏的不安之外,我真的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每當我焦慮不安甚至絶望的時候,我總是可以靠莫娜給我打一針興奮劑。莫娜完全是靠明天生活。過去衹是一個可以任她隨意扭麯的荒誕的夢。一個人絶不能從過去得出結論——這是一種完全不可信的判斷方式。過去,尤其是它標志着失敗和挫折時,根本就不存在。
  
  很快我們迷人的小傢就變得非常地舒適。我們得知這套房子原先住着一個富有的法官,他曾按自己的設想改裝過這套房子。他一定是一個品味非常高的人,而且特別會享受。地上鑲着木地板,墻板是昂貴的鬍桃木的;一些寬大的可以改成床罩的玫瑰色的綢緞窗簾和書架。我們占了一層的前半部分,窗外是全布魯剋林最安靜、最貴族化的一個區。我們的鄰居都有大型的豪華轎車、僕人和名貴的寵物,他們的狗食都會讓我們流口水。我們這座房子是唯一一座改成公寓的。
  
  我們的兩個房間後面,被一個轉門隔開的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裏面加了一個小廚房和一個浴室。不知什麽原因這間房子沒有出租。也許是它太隱蔽了。由於它的彩色玻璃,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房間裏都十分陰暗,或者我應該說——柔和。不過當夕陽照進窗戶,在光潔的地板上映出火紅的圖案時,我喜歡進去踱步沉思。有時我們會脫光衣服在裏面跳舞,驚訝地欣賞着彩色玻璃在我們赤裸的身體上印出賞心悅目的圖案。情緒更高的時候我會穿着底子光滑的拖鞋在裏面摹仿一個冰球名星,或者一邊倒立着行走一邊尖聲唱歌。有時喝了幾杯酒我還會試着模仿馬戲團裏我最喜歡的小醜的滑稽動作。
  
  住進這裏的頭幾個月,我們所有的需要都有計劃地得以滿足,一切都很滿意。
  
  這個詞最恰當不過了。沒有一位不速之客來打擾我們。我們倆朝夕相伴——在一個溫暖舒適的小窩裏。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甚至不需要萬能的上帝。也許我們就是這樣想。令人羨慕的蒙塔古大街圖書館,一個裝滿寶藏的墓穴就在附近。莫娜去劇院的時候我就去看書。我隨心所欲地看我喜歡的書。這地方實在太棒了,常常讓我無法專心看書。我常常幹脆合上書,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靜靜地從一個館室走到另一個,腦子裏浮想聯翩,心裏充滿了滿足感。除非這是一種永恆不變的生活,我實際上一無所求。我所擁有的一切,我的衣食住行都是莫娜給我的:那件絲綢睡衣,穿着比影星還帥。那雙漂亮的摩洛哥羊皮拖鞋,還有那個煙嘴,衹有和她在一起時我纔捨得用它。就連往煙灰缸裏排煙灰的時候,我都忍不住俯身去欣賞它。她一共買了三個,每一個都是那麽獨特精緻。它們美得簡直讓我心生崇拜。
  
  這裏的位置也非常好,交通特別方便,無論朝哪個方向,走不了多遠就可以到許多不同的地方:到布魯剋林大橋下面那個奇妙的地方;到地中海東路的阿拉伯、土耳其、敘利亞和希臘人聚集的泊着許多老式渡船的港灣;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蒸汽輪船拋錨的船塢和碼頭;到市政府附近的購物中心,那個夜晚如海市蜃樓般的地方。
  
  哥倫比亞上區的中心地帶多是些舊教堂、高級俱樂部和富人們的摩天大廈,整個莊嚴古老的中心正在逐漸地被蜂涌而至的外國人、無傢可歸的窮人和郊區的流浪漢所侵蝕。
  
  小的時候我常到這對面來看我的姑媽,她住在一幢老式高樓旁的一間簡陋的房子裏。離這兒不遠的薩剋特大街住着我的老朋友艾爾。布爾格,他父親在一條拖船上當船長。我第一次遇見艾爾。布爾格時大約十多歲——是在不沉河的岸邊。他教會我如何像魚一樣遊泳,在淺水的地方紮猛子,印第安式的摔跤、射箭,還教會了我如何用自己的拳頭,輕鬆地跑步,等等。艾爾的傢族都是荷蘭人的後裔,說來奇怪,他們都很有幽默感,除了他兄弟吉米,他是個運動員,是個自視清高的傻瓜。
  
  不過他們傢裏邋遢,已沒有他們祖先的光彩。他們傢的每個人好像都是我行我素。
  
  他還有兩個姐妹,長得都很漂亮,他母親也很邋遢,不過人長得很美,而且性格開朗,生性懶惰,卻很大方。她曾經當過歌劇演員。至於那個老頭,那位“船長”,很少見他在傢。偶爾見到他時總是酩酊大醉的。我們餓了時她就扔給我們幾個零錢,讓我們自己去買些吃的。我們總是去買些同樣的東西——臘腸、土豆沙拉、泡菜、餡餅和油煎餅。蕃茄醬是免費的,咖啡總是淡而無味,就像涮碗水,牛奶沒有新鮮的,而且傢裏的杯盤刀叉沒有一副是幹淨的。不過每一次吃飯總是很快活,我們總是狼吞虎咽。
  
  在這個街區的那段生活是我最難忘、最高興的日子。艾爾的朋友同我認識的那些男孩子好像完全是兩種人。薩剋特大街充滿了更熱情、更自由、更友好的氣氛。
  
  雖然他們和我年齡相仿,卻給我留下了更成熟、更獨立的印象。每次與他們分手,我總有更加充實的感覺。事實上,他們都住在碼頭,他們的傢人在這兒住了幾代,他們是同種族聚居的一個團體,也許是這些因素造就了他們更讓人喜愛的品德。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們中間的一個,雖然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弗蘭剋。斯科菲爾德。
  
  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纔十七歲,但體格已經像個成年人了。當我回想起我們之間那奇特的友誼時,卻發覺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共同之處。他吸引我的正是他隨和、自在、愉快的舉止,絶對靈活、毫不猶豫地接受給予他的一切,無論是一個冰冷的維也納香腸、一次熱情的握手、一個舊鉛筆刀,還是一個答應下星期來看他的許諾。他成人後變得很臃腫,體重大大超過了標準,但他很能幹,那是一種奇特的、本能的方式,這足以使他成為一位報界要人的得力助手。他隨這位要人走南闖北,完成各種各樣沒有報償的工作。在薩剋特大街那段美好的舊時光之後,我可能衹見過他三四次,可我心裏總忘不了他。有一段時間,我常常高興地回憶起他,他是那麽熱情,那麽善良,對人毫無保留地信任。他衹寫過一些朋信片,你簡直看不清他潦草的字跡。衹有一行字說他現在感覺很好,世界真美妙,你他媽的怎麽樣?
  
  烏瑞剋偶爾來看我們,通常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我總會與他一起在附近一些老地方長時間地散步。
  
  他從小就對這些地方很熟悉。他常常隨身帶着個筆記本,用他的話說“記點東西”。我常常對他用鉛筆和油畫筆的技巧感到驚訝。我當時絶想不到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做同樣的事,他是個畫傢而我是個作傢——或者說至少我希望有一天能是。美術世界在我看來是一個充滿魔力的王國,一個超乎我想象的世界。
  
  儘管在這些年裏烏瑞剋沒有成為一位著名的畫傢,但他對藝術界卻非常瞭解。
  
  對於那些他熱愛的畫傢,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帶着感情和理解地談論。時至今日我的腦海裏仍在回響着他對那些人滔滔不絶而又恰如其分的贊揚,像契馬布埃、烏切洛、皮耶羅、德拉。弗蘭切斯卡、博蒂切利、弗米爾,等等。有的時候我們會坐下來看一本畫册,當然,裏面都是大師們的作品。我們坐在那兒僅僅對一幅畫就可以聊上幾個小時,至少他能這樣。正因為他自身是那麽虔誠、謙虛,毫無疑問地虔誠、謙虛,他纔可能這樣深刻地、很有鑒賞力地談論“那些大師”。在精神上,他本身就是位大師。感謝上帝他一直沒有失去對大師們的尊崇和熱愛,真是一個少有的天生的崇拜者。
  
  就像奧洛剋,那位偵探,他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被什麽東西迷住。在我們沿碼頭散步時,他常常停下來指着一些破舊的建築,或是殘垣斷壁,細述它們在對岸摩天大樓或是龐大的船體和高聳入雲的船桅的背景襯托下的美。時常是在滴水成冰、寒風刺骨的天氣裏,烏瑞剋似乎渾然不覺。這種時候他會羞澀地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破舊的小信封,用一個短得可憐的小鉛筆頭想記下“一點東西”。我得說,這些筆記可是一點兒結果也沒有,至少那時候沒有。
  
  在“工作”的間隙,他會讓他的朋友們,主要是那些姑娘們做他的模特,給他擺出各種姿式。這些時候,他總是手忙腳亂的,好像在為沙竜的畫展做準備似的。
  
  他在畫架前模仿着“大師”們的各種姿勢和手勢。他那些近似瘋狂的動作簡直讓人目不忍睹。令人費解的是,結果總是令人沮喪的。“去他媽的。”他會說,“我最多衹能畫點插圖。”我現在還可以想象出他站在一幅流産的作品前嘆息着,語無倫次地撕扯着自己的頭髮。他會去拿一本塞尚的畫册,翻到他最喜歡的一幅,然後呲牙咧嘴地瞧着他自己的作品。“你來瞧這個?”他會說,一邊指着塞尚畫中特別成功的部分。“我他媽的為什麽就找不到這種感覺——哪怕一兩次也好?你說說我究竟是怎麽回事?可……”接着他會深深地嘆口氣,有時候發出真正的抱怨。“我們去喝一杯,怎麽說呢?幹嗎非要成為塞尚?我知道,亨利,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不光是這幅畫,或是以前的哪一幅,我的整個生活都出了問題,一個人的工作反映出這個人的全部,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麽,不是嗎?瞧這個,我就是一塊幹巴巴的奶酪,呃,什麽?就這麽回事兒!去他媽的蛋!“說到這兒他把酒杯舉到唇邊,嘴角古怪地自嘲地扭麯着,讓人體味到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
  
  如果說我崇拜烏瑞剋是因為他與大師們的竟爭,倒不如說我真正崇拜他所扮演的這個“失敗”的角色。他是一個懂得如何演奏出挫折和失敗的樂章的人。事實上,他具備一種智慧和寬容,使這些挫折和失敗看上去與成功衹有一步之隔,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完全的失敗。
  
  這也許是事實。烏瑞剋所以能夠得到解脫是由於他全然沒有抱負。他並不渴望得到世人的承認。他想成為一名好畫傢衹是為了得到擁有一技之長的滿足感。他喜歡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除此無他。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玩棋時喜歡下中國象棋,儘管他的棋下得要多臭就有多臭,那衹是因為撫弄象牙棋子能給他帶來一種特別細膩的快感。我還記得那幾次我們去博物館尋找古代的棋盤,衹要烏瑞剋能在一個曾在中世紀的城堡裏用過的棋盤上下棋仙會樂上天的,根本就不會在乎棋的輸贏。他精心地挑選所用的每一樣東西——衣眼、旅行袋、拖鞋、臺燈,每一樣東西。他選中一件東西時總是放到嘴邊親吻,不管是什麽,衹要還能補救的他都會縫補、修繕或是用膠重新粘好。說起他自己的東西時就像某些人談論自己的寵物一般;他對這些東西贊不絶口,即使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也不例外。有時候我還見到他在同它們談話,就像對老朋友似的。剋倫斯基這個可憐討厭的傢夥,他就像是被父母拋棄了。什麽東西對他來說都無所謂,都沒有什麽意義。任何東西衹要一到他手裏就會破碎不堪,或者變成破爛。可是有一天——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就是這樣的一個剋倫斯基開始作畫了。他一開始也十分出色。真是棒極了,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色大膽、鮮豔,就好像他是剛從蘇聯回來的。他的主題也不乏大膽和創意,他一畫就是八九個小時,事先或之後胡亂地填飽肚子,並且總是一邊畫一邊唱歌,吹口哨,兩衹腳不停地倒來倒去搖晃着,總是自己給自己鼓掌。不幸的是那衹是曇花一現,幾個月後就漸漸終止了。從那以後他便衹字不提畫畫了,顯然,他要忘記自己曾經摸過畫筆……
  
  在我們這段平和寧靜的日子裏,我在蒙塔吉大街圖書館認識了一個怪人。他們跟我很熟,因為我一直在找他們的麻煩,嚮他們藉那裏沒有的書,要他們幫我去別的圖書館藉一些珍版的或是很貴的書,還總是抱怨他們的藏書太少,服務不周,簡而言之就是想讓別人討厭我。更有甚者,我還總是因為過期歸還、丟書(已經在我自己的書架上了)和丟頁付高額的罰金。有時我會像個小學生一樣受到公衆的指責涸為書上用紅筆畫了綫,或是在頁邊的空白處徐塗寫寫。後來有一天,我正在圓形的書架前找一本珍版書時——天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同一個學者模樣的人聊了起來,他是館裏的工作人員。從聊天中我得知他去過歐洲一些著名的圖書館。碰巧從他嘴裏聽到了Medrano這個詞。這實際上是個希臘詞,不過我還記得。不管怎麽說,我很喜歡這個傢夥,於是我邀請他第二天晚上到我傢來。我從圖書館一出來就給烏瑞剋打電話,猜他也來。“你聽說過the Cirque Medrano嗎?”我問他。
  
  簡而言之,第二天晚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談論the Cirque Medrano.那個圖書館員離開時我仍在如癡如醉。“這就是歐洲!”我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一遍又一遍,無法停下來。“那傢夥去過那兒……他什麽都見到了,天啊!”
  
  那以後那個圖書館員經常來,胳膊下面總是夾着幾本他認為我想看的珍版書。
  
  他也經常帶瓶酒來,有時候也和我們一起下棋,很少在半夜兩三點之前離開。他每次來我總是讓他聊歐洲的事:這是他的“入場券”。我真的被這個話題迷住了,我說起歐洲的事來如數傢珍,就好像我親自去過那兒似的(我父親也是這樣,儘管他從來沒有離開紐約,可他談起倫敦、柏林、漢堡、布萊梅、羅馬,就好像他一生都住在國外)。
  
  一天晚上,烏瑞剋帶來一張很大的巴黎地圖(the Metro Map)。我們都跟到地上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裏流連忘返,去逛圖書館、博物館、大教堂、花攤、屠宰場、公墓、妓院、車站、小風笛,等等。第二天我滿腦子仍是歐洲,我是說我不能再上班了。這是我的一個老習慣,什麽時候高興就請一天假。我一直非常喜歡這種偷來的休息日,這意味着可以睡到任何時候纔起床,穿着睡衣消磨時光,聽聽錄音機,或是鑽進書裏,到碼頭散步,然後吃頓豐盛的午餐,再去看日場電影。一場好看的輕歌舞劇是我最喜歡的,整個下午我會笑破肚皮的。有時候,過了幾天這樣偷來的休息日,回去上班好像更難了。說實話,就是不可能,莫娜會給老闆打電話告訴他我的感冒更重了,而他總會說,“讓他在床上再躺幾天,好好照顧他!”
  
  “我想這次他們會識破你的。”莫娜會說。
  
  “他們會,親愛的。衹不過因為我太出色了。他們離開我就玩不轉了。”我接着叮囑道:“千萬別去開門,這就行了,不然就跟他們說我去看病了。”
  
  這幾天過得好極了,簡直太棒了。我已經對我的工作沒興趣了。我腦子裏衹想開始寫作。在辦公室裏我幹得越來越少,變得越來越懶散。衹有那些有疑問的申請人我纔接待一下。其餘的事都交給我的助手去做。我經常藉去下面的分公司檢查工作為名離開辦公室,我會給市中心的一兩個分公司打電話——衹是為了找幾個證人——然後就溜進一傢電影院。看完電影我會順路去找另一個分公司的經理,再嚮總部匯報,然後就回傢。有時候我整個下午都泡在一個畫廊或是四十二街的圖書館裏。
  
  有時我會打電話叫上烏瑞剋一起去舞廳玩玩。我生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請假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這樣發展下去肯定要壞事的。
  
  莫娜鼓勵我的這種“不法行為”。她從來就不喜歡我這個人事部經理的角色。
  
  “你應該寫作。”她會說。“好啊,”我會反駁說,心裏暗自高興要挑起一場爭吵以緩和這種意識。“好啊!可我們靠什麽生活?”
  
  “這事讓我來想好了!”
  
  “可我們不能永遠靠騙人的錢過日子。”
  
  “騙?我借錢的那些人根本不把這當回事兒,他們還得感謝我呢。”
  
  我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不過我會讓步。我畢竟提不出什麽更好的解决辦法。為了結束這場爭吵我總會說:“好吧,我還沒辭職。”
  
  這些偷來的休息日我們時常是在紐約第二大道渡過的。在那個街區我有很多朋友,當然都是猶太人,而且大部分窮睏潦倒,不過都是些快樂的夥伴。在巴巴莫斯剋維茨吃過飯後我們就去皇傢咖啡廳坐坐,在這裏你肯定能發現你想找的人。
  
  一天晚上,我們在這條大道上漫步,我正要從一個書店的櫥窗嚮裏瞧一眼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照片常年挂在這個櫥窗裏——阿瑟。雷蒙德的一個老朋友過來同我們打招呼。內厄姆。尤德。他是個矮個子,脾氣暴躁,他用依地語寫作。他的臉就像一個大鐵錘。你見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的。他說話又快又不清楚,好像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他不僅說話像放鞭炮,而且還流口水。他的口音,簡直難聽死了,不過他的微笑十分動人——就像傑剋。約翰遜。這使他的臉變成了一種傑剋——燈塔式的扭麯。
  
  我每次見到他時他總是興高采烈的,總像是剛剛發現了什麽了不起的、聞所未聞的東西。他在傾吐心聲的時候總要給你洗一次淋浴,免費的。不過他的話還值得聽。從他的門牙裏四濺出來的唾沫星子同淋浴的效果差不多,有時候還夾帶着幾粒苦蒿的種子。
  
  他一把搶過我腋下夾的書,大聲說:“你在看什麽書?啊,哈姆森。好!是個出色的作傢。”他甚至還沒說“你好”。“我們必須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你打算去哪兒?你吃飯了嗎?我餓了。”
  
  “請原諒,”我說,“我想去看一眼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撇下他站在那兒激動地手舞足蹈地同莫娜說話。我獨自站在陀氏的肖像前,像以往許多次一樣審視着他那熟悉的容貌。我想起了一位朋友,洛。雅各布斯,每次經過莎士比亞的塑像時他總是脫帽致敬。這比我在陀氏面前鞠躬似乎又多了一層內涵,更像一次祈禱,一次使他能揭開那表像中的秘密的祈禱。那麽平淡無奇,他那張臉,像個斯拉夫人,十足的俄國農民。那是一張在人群中就是與你擦肩而過你也不會註意的男人的臉(內厄姆。尤德看上去比那位偉大的陀氏更像一位作傢)。
  
  我站在那兒,就像往常那樣試圖集中精力於發現隱藏在那個像面團一樣的臉後面的謎。唯一能清楚理解的衹有痛苦和固執,一個偏愛下層社會的人,一個剛從監獄裏出來的人。我陷入了沉思,終於我看見的衹是一個藝術傢,一個不幸的、史無前例的人物,他們每一個都是那麽真實,那麽令人信服,那麽奇妙且神秘莫測,是瘋狂的查爾斯和所有那些殘酷、邪惡的大主教們加在一起也無法比擬的。
  
  突然,我覺得內厄姆。尤德的重手放到了我的肩上,他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嘴角挂着口水。他那頂破舊的、不管是在傢裏還是出門都不摘下的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他的眼睛,那樣子顯得有點兒可笑,又有點兒瘋狂。
  
  “神秘!”他大聲說,“神秘!神秘!”
  
  我茫然地看着他。
  
  “你還沒看過?”他喊道。好像有一群人圍住了我們,其中一個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就像一個小販在兜售他的貨色。
  
  “你說什麽?”我淡淡地問。
  
  “說你的納特。哈姆森。他寫的這本最了不起的書,它的德文名字就叫《神秘》。”
  
  “他是指《神秘》。”莫娜說。
  
  “對,就是《神秘》。”內厄姆。尤德喊道。
  
  “他剛纔一直在跟我談這個,”莫娜說,“聽起來很不錯。”
  
  “比《一個在無聲的琴弦上演奏的流浪漢》還棒嗎?”
  
  內厄姆。尤德突然插進來:“那不值一提。《大地的成長》使他獲得諾貝爾文學奬。而《神秘》卻無人知曉。讓我來做解釋吧……”他停了一下,轉身吐了口痰。
  
  “不,最好不解釋。到你的卡內基圖書館去找一本。你們用英語怎麽說來着?《神秘》?差不多一樣的——不過‘神秘’更好一點兒。更神秘點兒,不是嗎?”他咧嘴笑了笑,帽沿又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招來了許多聽衆。“回傢去!”他喊道,揮動雙臂驅趕人群。
  
  “我們是鞋上的花邊嗎?你們怎麽了?我難道要租一個大廳才能同一位朋友私下說話嗎?這兒不是蘇聯。回傢去……走!”他又揮起手臂。
  
  沒人動,他們衹是放縱地笑着。顯然,他們跟他很熟,這個嚮厄姆。尤德。他們中的一個人用依地語說了幾句話,內厄姆。尤德不高興卻又有些洋洋自得地笑了笑,無助地看着我們。
  
  “他們想讓我用依地語給他們背誦一段。”
  
  “好啊,”我說,“為什麽不呢?”
  
  他又笑了,這次有些羞怯。“他們像孩子,”他說,“等等我,我給他們講一個寓言。你們知道寓言吧?這是關於一匹絶色的長着三條腿的馬的故事,我衹能用依地語講……請你們原諒。”
  
  開始講依地語的一瞬間,他的表情完全變了。看上去那麽嚴肅、悲傷,我覺得他隨時隨地都會哭出來。可當我轉臉瞧他的觀衆時,卻見他們在輕聲暗笑。他的表情越嚴肅越悲痛,聽衆就越開心,最後他們終於放聲大笑。內厄姆。尤德卻始終忍住不笑,他嚮狂笑的聽衆嚴厲地望了一眼結束了他的故事。
  
  “現在,”他說,轉身抓住我們倆的胳膊,“現在我們要去個地方聽聽音樂。
  
  我知道霍斯特大街有個小地方,在一個地下室。羅馬尼亞的吉卜賽人開的,我們喝點葡萄酒再聊聊《神秘》好嗎?你們有錢嗎?我這兒衹剩下兩毛二分錢了。“他又笑了,這次卻像個大酸果餡餅。一路上他不停地用他的帽子指這指那,有時他還停下來同一個朋友真誠地聊幾分鐘。”對不起,“他會說,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不過我以為我可能會藉到一點兒錢,那是一傢依地語報紙的編輯——不過他比我還窮。你們還有點兒錢,是吧?下次我請。“
  
  在那個羅馬尼亞人的地方我遇見了一個我原先的送信人,戴夫。奧林斯基。他曾經是格蘭特大街辦公室的夜班送信員,我對他印象很深,因為辦公室被搶的那天晚上,保險櫃被翻了個底朝天,奧林斯基也被打得死去活來(實際上,我一直想當然地認為他已經死了)。當時是應他本人的要求我纔把他安排在那兒,因為那是個對外機構,而他又能講差不多八種語言。奧林斯基以為他能掙到很多小費,每個人都不喜歡他,包括他的那些同事。每次我碰見他時,他總是在跟人聊特拉維夫聊個沒完。總是特拉維夫和布洛涅一薩爾一莫爾(他要把信件送到所有的停泊船衹的港口,不過大多數信件都是特拉維夫的)。不管怎麽說,在那個“事故”發生之前,我曾派他去過一次坎那爾塞,那兒有一個“海濱”。我用“海濱”這個詞是因為每次奧林斯基說到布洛涅一薩爾一莫爾,他總要提起他去洗過澡的*海濱“。
  
  他告訴我,離開我們公司以後他就當了一名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實際上,我們還沒聊幾句他就開始嚮我兜售一份保險單。我雖然很討厭這傢夥,卻沒有打住他的話頭。我想讓他在我身上實踐一下也許對他有好處。內厄姆。尤德也很煩他,可我還是讓他嘮叨下去,裝作我也許會需要一份意外事故、健康或是火災保險。奧林斯基為我們要了飲料和點心,莫娜離開桌會邀請這裏的女主人參加談話。這中間一個名叫曼尼。海斯的律師走了進來——他也是阿瑟。雷蒙德的朋友,他非常迷戀音樂,尤其崇拜斯剋裏亞賓。奧林斯基不情願地被拉進這場對話,他費了好半天才明白我們聊的是誰。當他終於知道那衹是個作麯傢時顯得很不耐煩。我們難道不能去一個安靜點的地方嗎?他提議。我對他解釋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應該在我們離開之前趕快把事情跟我講清楚。曼尼。海斯從他一坐下就沒閉上嘴,現在奧林斯基又回到了他的話題上,介紹各種保險;他不得不扯開嗓門壓倒曼尼的聲音。我同時在聽着兩個人的聲音,內厄姆。尤德試圖捂住他的另一隻耳朵。終於他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大笑,接着就開始背誦他的寓言——用依地語。奧林斯基還在接着說,這時聲音很低,不過比先前更快了,因為每一分鐘都非常珍貴。最後當這裏所有的人都開始哄笑時,奧林斯基還在一個接一個地嚮我推銷他的保險。
  
  最後我告訴他我必須仔細考慮一下,他的樣子好像受到了愚弄。“可我已經把每件事都解釋清楚了,米勒先生。”他抱怨說。
  
  “可我已經有了兩種保險。”我騙他說。
  
  “這沒關係,”他反駁說,“我們可以把它退了買更好的。”
  
  “我就是要考慮一下這個問題。”我反擊道。
  
  “可是沒什麽好考慮的了,米勒先生。”
  
  “我還不敢肯定我是不是懂了。”我說,“也許你最好明天晚上來我傢裏。”
  
  於是我給他瞎編了個假地址。
  
  “你肯定會在傢嗎,米勒先生?”
  
  “要是我不在傢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可我沒有電話呀,米勒先生。”
  
  “那我就給你發封電報。”
  
  “可我明天晚上已經約了兩個人。”
  
  “那就約後天,”我說,一點也不急不躁地跟他交涉。“或者,”我存心不良地加了一句,“你可以在下半夜來,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每天兩三點纔睡。”
  
  “我怕那可能太晚了。”奧林斯基說,樣子越來越難看。
  
  “嗯,讓我想想。”我說着,撓撓頭作沉思狀。“那我們一個星期後就在這兒見面怎麽樣?九點半整。”
  
  “別在這兒,米勒先生,求你。”
  
  “好吧,那麽,選個你喜歡的地方。這兩天給我寄張明信片,再把你所有的保險單都帶來。好嗎?”
  
  在最後幾句寒暄時,奧林斯基已經在桌旁站起來,同我握手道別。當他轉身去拿他的那些文件時,他發現曼尼。海斯正在那上面畫動物,內厄姆。尤德正在寫一首詩——用依地語——在另一張紙上。他被這意外的事情激怒了,他同時用好幾種語言衝着他們大喊大叫。他氣得臉色青紫,沒一會兒,這裏的打手,一個曾是摔跤手的希臘人,過來抓住他的褲襠把他推搡出去。走到門口時女主人過來衝他的臉上揮動着拳頭,在街上,那個希臘人翻遍了他的衣袋,搜出幾塊錢交給女主人,她把找他的零錢扔給他。奧林斯基這時四爪着地就像在爬。
  
  “用這種方式對待一個人真是太可怕了。”莫娜說。
  
  “是啊,可這是他自找的。”我回答說。
  
  “你不應該那麽慫恿他——那太殘酷了。”
  
  “我承認,不過他是個討厭的傢夥,換了別的地方這種事總會發生的。”於是我開始講述我同奧林斯基交往的經歷。我解釋我是如何遷就他,把他從一個公司轉到另一個分公司。每一個地方發生的都是同樣的故事,他總是受到污辱和虐待——“根本沒有原因,”就像他總是說的那樣。“他們都不喜歡我。”他會說。
  
  “你好像在哪兒都不受歡迎,”終於有一天我對他說。“是什麽讓你這麽狂妄自大?”我還清楚地記得我衝他發火時他的表情。“來吧,”我說,“告訴我,因為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他的話着實令我吃驚,他說,“米勒先生,我非常想當好一名送信員。我應該得到一個責任更大的職位。就憑我的學歷我滿可以當一名合格的經理,我能為公司省錢,我能拉來更多的生意,使工作效率更高。”
  
  “等一下,”我打斷他,“你難道不知道你根本沒機會當一個分公司的經理?
  
  你瘋了。你甚至連英語都說不好,去你的那八種外語吧。你連如何和鄰居相處都不會。你討厭透了,你難道不明白?別跟我瞎扯那些將來的打算,你衹要告訴我一件事,你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我是說這樣一個他媽的討厭的臭蟲?“
  
  奧林斯基聽了這些話像個貓頭鷹似地眨着眼,“米勒先生,”他開口道,“您必須明白我是個好人,而且我在努力……”
  
  “狗屁!”我喊道,“現在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離開特拉維夫?”
  
  “因為我想做點兒我自己的事情,這是真話。”
  
  “那麽說你在特拉維夫——或者是布洛涅一薩爾一莫爾不能做嗎?”
  
  他沮喪地笑了笑。沒等他開口我繼續說道:“你跟你的父母處得怎麽樣?你在那兒有過好朋友嗎?等一等。”——我伸手阻止他的回答——“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你說過他喜歡你?回答我!”
  
  他沉默了。不是難堪,而是被難倒了。
  
  “你知道你應該是什麽?”我繼續說,“是一隻信鴿。”
  
  他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你知道,”我解釋說,“一隻信鴿是靠監視別人、靠給他們送信掙錢——你懂嗎?”
  
  “我應該是一隻信鴿?”他尖聲說,讓自己振作起來,試圖顯得很自信。
  
  “沒錯,”我兩眼一眨也不眨地說,“要是不這樣,那就會有一個絞刑吏來。
  
  你知道——“我用手冷酷地作了一個繩套的樣子——”用繩子把人吊死的人。“
  
  奧林斯基戴上帽子朝門口走了幾步。他突然轉過身來,平靜地走嚮我的辦公桌。
  
  他摘下帽子用雙手拿着。“對不起,”他說,“我能再有一次機會嗎?——在哈萊姆?”他的口氣就好像這之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為什麽這麽肯定?”我輕鬆地回答說,“當然我會再給你一個機會,不過這是最後一次,記住。我開始喜歡你了,你知道嗎?”
  
  這話比我以前說的任何話都更讓他為難,令我吃驚的是他並沒有問我為什麽。
  
  “聽我說,戴夫,”我說着嚮他俯過身去,好像我有些非常機密的建議,“我準備把你安排在我們這兒最糟的地方。要是你在那兒能處好了,你會在其它任何地方幹好的。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別在那傢公司裏惹任何麻煩。”——說到這兒我用手在喉嚨上比劃了一下,“你明白嗎?”
  
  “那兒的小費多嗎,米勒先生?”他問,裝作不理會我最後那個手勢。
  
  “那地方沒有人給你小費,我的好朋友,而且也別想跟人去要,每天晚上你到傢時要感謝上帝你還活着。在過去的三年裏我們那個分公司失去了八位送信人,你自己想想吧。”
  
  我站起來,抓住他的胳膊送他到樓梯口。“聽我說,戴夫,”我邊同他握手邊說道,“也許我是你的一個朋友而你不知道。也許有一天你會感謝我把你安排在紐約那傢最糟的公司。你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始教你。首先,盡量閉緊你的嘴巴。經常要面帶微笑,即使這很痛苦,即使你沒有得到小費也要說句謝謝。衹說一種語言,其他的一字不提最好。忘了要當經理的念頭,當一名好信使。別跟別人說你是從特拉維夫來的,因為他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麽。你生在布朗剋斯,你明白嗎?要你做得讓人滿意,就別吱聲,當個容易上當的傢夥,知道嗎?拿着這些去看場電影。看點滑稽的畫面放鬆一下,別再讓我聽到你的事情!”
  
  那天夜裏同內厄姆。尤德一起走去坐地鐵,我的腦海裏清楚地回憶起我同奧洛剋那多次的午夜探訪。那是在東區。每當我需要徹底的刺激我總會來這兒。就像到了傢一樣,那裏的一切我雖不瞭解卻覺得非常熟悉。就好像我已經熟知這種貧民窟的化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人口的密集,每樣東西都在力爭豐富。一切都在萌發閃光,就像是在倫勃朗那漆黑的畫布上。一個人會不斷地感到意外,常常是因為一些傢常的瑣事。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世界,在那裏從日常的事情中就可以學到神聖的品性。那些貧窮受歧視的僑民生活在這個破舊的世界裏,在我看來他們是生活在一個被突然停滯的過去裏,他們的面包還是那種不用抹黃油或果醬就可以吃的好面包。
  
  他們的煤油燈給他們的屋子裏帶來聖潔的光亮,床總是最醒目也是最誘人的,傢具雖然舊但很舒適。使我一直疑惑不解的是那些看似搖搖欲墜的破舊不堪的房屋的裏面竟然如此地整潔。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麽比一個一貧如洗的傢裏能如此整潔而祥和更具情調的了。在我尋找那些流浪兒時看到了數以百計這樣的家庭,有許多我們在寂靜的深夜裏不期而遇的這樣的景象就像是翻開了《舊約全書》中的一頁歷史。我們進去時是為了查尋一個違法的少年或者一個小偷,而我們離開時卻仿佛剛同上帝的選民一同進過餐。通常情況下這些父母都不知道他們的孩子參加的信使隊到底是什麽東西。他們中幾乎所有的人甚至從來未走進過任何一座寫字樓。他們衹是曾經從一個貧民窟搬到另一個,這以外的世界他們甚至沒有瞥過一眼。我時常産生這樣的念頭,陪這些父母中的一位到交易所的一層大廳去,在那裏他可以看見他兒子在那些瘋狂的證券經紀人所製造的混亂中跑前跑後,在這場令人興奮而又有利可圖的遊戲中男孩有時每周可以賺到七十五塊錢。這些“男孩”中有些人到了三四十歲時還在幹這一行,有的甚至還成了房地産、農場、公寓樓或者金邊債券的持有者。他們中有些人的銀行存款竟有一萬多塊,然而他們仍然是信使,而且一生如此……。
  
  這些移民陷入了一個多麽矛盾的世界啊!對此我實在迷惑不解。我有着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的所有的優越條件,難道就沒有去尋找過最低賤的工作?我能夠找到一份周薪十六七塊錢的工作不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嗎?不久我就要拋棄這樣的生活去當一名作傢,而那樣我將會比這些最底層的移民更加無助。不久我會在夜裏偷偷摸摸地溜到街上,到我傢周圍的這些貧民窟乞討。不久我會站在餐廳的窗外垂涎三尺卻又無望地盯着那些好吃的東西。不久我就會感激報童施捨給我買一杯咖啡和一個油煎餅的一個鋼蹦或者一毛零錢。
  
  是的,在這遠未成為事實的時候我就在想象這些可能發生的事。也許我如此深愛我這個可愛的新傢是因為我知道它不會長久。我們的“日式”愛巢,我是這樣稱它的。因為它簡單純潔,那張矮式的長沙發放在屋子中央,燈不多不少,沒一樣東西顯得多餘,墻壁上閃着天鵝絨般柔和的光亮,地板光潔得就像每天都擦洗一般。
  
  不自覺地我們做每件事都像是在完成一種儀式,這個地方使人不得不這樣做。這所為有錢人設計的房子,租用它的卻是兩個衹有精神財富的信徒。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在得到時都經過了一場思想鬥爭,都被我們貪婪地讀過,豐富了我們的生活。就連那本破舊的《聖經》的背後也有一段故事……
  
  一天,覺得想要一本《聖經》,我就讓莫娜出去找一本。我提醒她不要去買。
  
  “讓什麽人把他的當禮物送給你。找找救世軍或者找一個救援會的人。”她照我說的去做了,可每到一處都遭到拒絶(真他媽的怪,我心想)。後來,好像是冥冥中回答我的懇求,憑空裏冒出了一個瘋喬治!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當我回傢時他就在那兒等我了。莫娜在招待他喝茶吃點心,我想我是見了鬼了。
  
  莫娜當然不知道他就是瘋喬治,我童年時熟識的一個人。她看見一個人正在一個運蔬菜的車前布道,一群孩子在朝他起哄,往他臉上扔東西,而他卻在祝福他們(手裏拿着鞭子),說着:“寬容這些孩子們對我所做的……忍耐是神聖的而且……”
  
  “喬治,”我說道,“你還記得我嗎?你過去常常給我們送煤和柴禾。我當時住在德裏茲大街——第十四區。”
  
  “我記得所有上帝的孩子,”喬治說。“甚至第三代、第四代的。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願聖靈永遠與你同在。”
  
  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一個字,喬治已經開始像以前那樣裝出主教的神氣。“我能證明我自己,聖父派我來證明我自己……阿門!哈利路亞!贊美主!”
  
  我走過去擁抱喬治。他已經是個老人了,一個有點兒瘋癲卻又平和可愛的老人,也是最意想不到會在我傢裏見到的人。他在我們這些男孩子眼裏曾是一個可怕的形象,總是在我們頭上揮響鞭子,他意味着無休止的指責、火焰和硫磺。當他的馬在結冰的路上滑倒時他會不要命地抽打它,朝天上舉起拳頭,哀求上帝懲罰我們這些好惡作劇的孩子。那些日子我們把他整得多慘呀!“瘋喬治!瘋喬治!”我們這樣不停地喊,直到喊得臉色發青。接着我們就用雪球打他,那些結了冰碴握得死硬的雪球常常打中他的鼻梁,氣得他暴跳如雷。他若是追上來抓住我們中的一個,另一個就會像惡魔似地去偷他車上的蔬菜或水果,或者把一袋土豆扔到陰溝裏。沒有人知道他怎麽變成那樣的。好像從他一生下來就在他的車上布道,他就像一個古代的先知,而且就像偉大的《聖經》中講述的那些先知一般的污穢。
  
  我最後一次見到喬治。登頓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又出現了,給我講基督,講世界的光明。“上帝派我來,”喬治說,“並與我同在!聖父不會讓我孤獨,因為我總是在做那些讓他高興的事情……你應該明白真理,而真理會讓你得以解脫。阿門,兄弟!願上帝的思典伴隨着你,保佑着你!”
  
  對於像喬治這樣的人你不會想到要去問他這些年的經歷。他的日子過得多半就像一場夢。顯而易見,他腦子裏從未想過明天。他仍然帶着他的馬和馬車在這座城市裏漫遊,就好像機動車根本不存在似的。那條鞭子放在他身邊的地板上——它與他是不可分的。
  
  我覺得該給他一支煙。莫娜手裏拿着一瓶葡萄酒。
  
  “在上帝的王國裏,”喬治舉起一隻手錶示反對,“沒有肉和酒,衹有正義、和平和聖靈的歡樂……吃肉和飲酒都沒有好處,還有那些使人誤入歧途的事,或是冒犯神靈或使人虛弱的。”
  
  在莫娜和我喝酒的時候他停了一下。
  
  接着就好像沒有看見或聽見我似的,喬治又高談闊論起來:“你難道不知道,你的身體衹是聖靈的廟宇,他們在你的內心,使你與上帝同在,而你並不是你自己?
  
  你的生命是有價值的。因此用你的身心去贊美上帝,它們是屬於上帝的。阿門!阿門!“
  
  我開始自在從容地笑了起來,但沒有嘲諷的意思——完全被《聖經》所陶醉了。
  
  喬治並不在意,他繼續滔滔不絶地說,就像從前一樣。他沒再把我們當作人來比喻,而是把我們比作他正在用聖母恩賜的牛奶傾註的容器。對於他周圍的物質他熟視無睹,一個房間對他來說與另一間沒有區別,比他養馬的馬廄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許同那幾匹馬睡在一起)。不,他有一個要完成的使命,這使命使他快樂而健忘。
  
  從中午到子夜他一刻不停地忙着傳頌上帝的話。即使在賣他的東西時他仍在傳播《福音》。
  
  一種多麽美好、無拘無束的生活啊!我心想。瘋?確實他瘋了,瘋得像個臭蟲。
  
  可從好的一面想想。喬治從來沒真的用他的鞭子傷過人,他喜歡甩響它,那衹是為了讓那些可惡的小頑童知道他並不衹是一個軟弱可欺的老傻瓜。
  
  “拒絶魔鬼吧!”喬治說,“他就會從你們身上逃走。親近上帝吧,他就會親近你們。洗淨你的雙手吧,你們這些罪人,純潔你的心靈吧,你們這些三心二意的人……。在上帝面前彎下你們的腰吧,而他會讓你昂首挺胸。”
  
  “喬治,”我止住不停的笑聲說,“你使我感到很快樂,很久以前……"”上帝坐在他的王座上,在光明的太陽上拯救世界……不要傷害大地、海洋和森林,直到我們在他們的額頭打上上帝的僕人的印記。“
  
  “好了!聽我說,喬治,你記得……”
  
  “他們不再挨餓,不再饑渴,陽光也不再照在他們身上,沒有光也沒有熱。從神靈中來的耶穌會給他們送來食物,帶他們到生活的泉源,上帝會擦去他們眼中所有的眼淚。”
  
  說到這兒喬治掏出一條很大的髒兮兮的紅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使勁地擤一下鼻子。“阿門!贊美上帝!贊美他救世濟世的神力!”
  
  他站起來走到壁爐旁。壁爐架上放着一份未完成的手稿,上面壓着一個跳舞的興都斯坦美女像。他繞着它看了看說道:“把這些東西封起來吧,天上的雷電轟鳴,不要寫這些東西……上帝已經嚮他的奴僕和先知們宣佈,在第七位天使主宰的時代,他一開口,上帝的神秘就會完結。”
  
  這時我覺得聽到了外面的馬受到了驚擾。我走到窗前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喬治提高了他的嗓門。現在從他嗓子裏發出的聲音幾乎是叫喊了。“誰不該聽他的話,噢,主啊,贊美他的名呢?因為他是唯一神聖的。”
  
  那幾匹馬正在用力掙脫那輛馬車,頑童們興奮地尖叫着像昔日一樣蜂涌上去抱車上的水果和蔬菜。我招呼喬治到窗邊來,他還在那兒叫喊……
  
  “最好快點,喬治,不然它們就要跑了!”
  
  喬治迅速地彎下身拾起鞭子衝到街上。“誰在那兒,無恥的傢夥,”我聽見他在喊,“誰在那兒?”
  
  他一會兒又回來送給我們一籃蘋果和一些花耶菜。“收下這些上帝的祝福吧,”
  
  他說,“願你們平安!阿門,兄弟!天福,姐妹!上帝的榮耀至上至尊!”隨後他回到馬車上,輕輕揮動長鞭,趕着馬兒嚮四面八方傳播福音去了。
  
  在他走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了他忘在這兒的那本已經破舊不堪的《聖經》。
  
  那本書油乎乎、沾滿腔指印好像被蒼蠅咬過似的,封面已經不見了,裏面還有許多缺頁。我曾渴望得到一本《聖經》,而現在我得到了。“尋找,你就會發現,祈求,就會降福於你。敲門吧,它就會開啓。”我又開始高談闊論了。《聖經》中的話比最烈的酒更令人陶醉。我隨意地翻開《聖經》,正好翻到我最喜歡的一段:“在她的額頭上寫着一個名字,神秘,偉大的巴比倫,人間娼妓和仇恨之母。
  
  “我看見這個女人喝足了聖徒們和耶穌的殉道者的鮮血,當我看見她時,我心中既驚且羨。
  
  “天使對我說,你因此驚異嗎?我會告訴你這個女人的秘密,有一個七頭十角的怪獸馱着她。
  
  “這個怪獸不是你看見的樣子;它來自無底的深淵,又進入地獄中去。這個世界創始之初未記入史册的先人們,當他們看見這個怪獸時也是驚詫莫名,不是它,又是它。”
  
  聽了狂熱的教徒的話總讓我如饑似渴——我是指對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充實的內心會使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有好胃口。喬治沒走多久我就開始想這個特貴族化的地區在哪兒能有一個賣炸面圈或是入口就化的奶香點心的面包店。又喝了幾杯葡萄酒之後我開始想一些更豐盛的食物,像土豆布丁加泡在香肉湯裏的油煎面包屑,我想到一塊上面蓋着煎蘋果片的燒肘子,外加扇貝和鹹豬肉當飯前小吃,還有路易斯安那特有的薄煎餅,巴西果仁和山核桃,水果奶油布了。我在想象中津津有味地品嚐着這些味道濃郁、多汁的美味佳餚。我渴望的這些食物都是犯禁忌的。這些禁忌的食物和酒能激發性欲。那種上好的加香料的德國酒最棒了。
  
  我苦思冥想,我們肯定能從什麽人的傢裏路到一頓好飯(我的大部分朋友都在外面吃)。想到的幾個人都住得太遠,不然就是那種你不能不請自到的人。當然莫娜是想在一個好餐館裏吃一頓,吃到脹破肚子,然後就坐在那兒等她找到一個能給我們付賬的人為止。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主意,這法子已經用過許多次了,而且有一兩次我那樣坐了一整夜等某個帶現金的傢夥出現。不,先生,如果我要好好吃一頓的話,我要用自己口袋裏的錢。
  
  “我們還有多少錢?”我問,“你到處都找了嗎?”
  
  所有的錢都匯到一起衹有七毛三分錢。離發薪還有六天,我根本沒心思——太餓了——就為了找點兒錢去跑電報局。
  
  “我們去斯考奇面包店吧,”莫娜說,“那兒的服務不錯。吃的簡單但很實惠,而且便宜。”
  
  斯考奇面包店在保羅大廳附近,一個很冷清的地方,那兒的桌面是大理石的,地上到處是鋸木屑。店主是個來自歐洲的鬱鬱寡歡的長老會教徒。他們說話帶一種令人不舒服的口音,總使我想起麥剋格利高爾的父母。他們說的每個音節都帶硬幣的丁當聲,像是墓地的共鳴。因為他們是文明人,人們好像就應該感激他們提供的服務。
  
  我們要了一份馬腿肉和泡得發脹的麥片粥,外加油烤餅和一片過季了的萵苣葉,這些東西一點兒味道都沒有,是一個一輩子沒一天高興過的一臉討厭相的老處女燒的。我寧願喝一碗摻着死面團的大麥粥,或者燒牛肉香腸和土豆沙拉,就像艾爾。
  
  布爾格傢百吃不厭的那種。
  
  這頓飯倒真讓人清醒。不過飯後我卻帶了一身酒氣,不知怎麽,我開始有一種輕飄飄的頭腦特別清楚的感覺,好像全身的骨頭都空了,血管都變得透明了,我體會到漫不經心總是很不尋常的。店門每開一次都發出一種恐怖的聲音刺激着我們的耳膜。門口有兩路有軌電車,街對面是一個留聲機店和一個收音機店,而且拐角的地方車輛總是擁擠不堪。我們正要起身離開時街燈亮了。我嘴角含着一個牙簽,自鳴得意地咬着,歪戴着帽子,一邊蓋住了耳朵,我走到路邊時纔發覺這是個溫和怡人的夜晚,是夏季即將結束的一個夜晚。一些奇怪的思緒襲上我心頭。我腦子裏不停地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一個夏日,也是在這個街角,一切也都像現在這樣烏煙瘴氣、混亂不堪,我和我的一個老朋友麥剋格利高爾上了一輛電車。那是一輛敞篷的有軌電車,我們要去謝普希德海灣。我腋下夾着一本薩尼尼的抄本。我剛看完這本書正要把它藉給我的朋友麥剋格利高爾。正當我沉浸在那本早已遺忘的書帶給我的愉快的回憶中時,我突然聽到對面收音機店的揚聲器裏傳出一首奇怪而熟悉的樂麯。我像生了根似地站在那裏,那是坎特。西羅塔唱的一首古老的猶太歌麯。對這個麯子我熟得不能再熟了,因為我已經聽了幾十遍,我曾擁有過可以弄到的他的所有的音帶,我買這些帶子還真花了“不少”!
  
  我望着莫娜,看她聽到這段音樂有什麽反應。她的眼睛濕潤了,表情很嚴肅。
  
  我悄悄地抓住她的手,握住它。這支歌結束後我們仍站在那兒,有好幾分鐘,誰也不想說一個字。
  
  最後我含糊地問——“你聽出來了嗎?”
  
  她沒有回答。她的嘴唇在顫抖,我看見一滴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滾落。
  
  “莫娜,親愛的莫娜,為什麽要隱瞞?我什麽都知道。我知道很久了……難道你以為我會為你感到羞恥嗎?”
  
  “不,不,瓦爾。我衹是不能告訴你,我不知道為什麽。”
  
  “可是你想沒想過,我親愛的莫娜,我愛你還因為你是猶太人?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說,可這是實話。你使我想起我小時候知道的幾個女人——《舊約全書》裏提到的。路德、內奧米、埃絲特、拉結、利百加……。我小時候總是奇怪,為什麽我認識的人裏沒有叫這些名字的,在我心裏這些是金光閃閃的名字。”
  
  我摟住她的腰,她此刻已在抽泣。“我們先別走,我還有許多話要說,我現在對你說的話是要你知道,我是發自內心的,這不是信口開河,這些話我憋在心裏很久了。”
  
  “別說,瓦爾,請別再說了。”她用手捂住我的嘴,我讓它在那兒放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挪開。
  
  “讓我說吧,”我乞求道,“這些話不會傷害你。我現在怎麽可能會傷害你呢?”
  
  “可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而且……我不配。”
  
  “鬍說!現在聽我說……你記得我們結婚那天……在哈伯肯?你記得那場令人作嘔的儀式嗎?我永遠也忘不了。聽着,我是這麽想的……。假設我成了一個猶太教徒——,別笑!我是認真的,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不是成為天主教徒或是穆斯林,我要成為一名猶太教徒,而且我有世界上最充分的理由。”
  
  “那是?”她擡頭望着我的眼睛,好像完全睏惑不解。
  
  “因為你是一個猶太人,而我愛你——這條理由難道不夠嗎?我愛你的一切……
  
  我為什麽不該愛你的宗教、你的種族、你的習俗和傳統呢?我不是基督徒,這你知道。我什麽也不是,我甚至不是一個非猶太人……你瞧,我們為什麽不去找拉比舉行一次正統的猶太教婚禮?“
  
  她已經在大笑,好像要笑破了肚皮。我感覺受到了冒犯,我說:“你是認為我不夠格是嗎?”
  
  “住嘴!”她喊道,“你是一個傻瓜,一個小醜,可我愛你。我不想讓你成為一個猶太教徒,你永遠也不會是的。你太……太那個了。不管怎麽說,我親愛的瓦爾,我也不想是一個猶太教徒。我不想再聽到這個話題了,我求你,以後再也別提它了。我不是猶太人,我什麽也不是。我衹是一個女人——還有去他媽的拉比!來,我們回傢吧……”
  
  我們一路無言地走回傢,這沉默不是故意而是懊悔。我們所處的這條寬敞、漂亮的大街顯出以往從未有過的整潔、體面,完全是一個像是衹有新教徒這類非猶太教的中産階級才能居住的街區。寬大的褐砂石門廊,有些還有大石頭砌成的矮墻、精美的鐵製陽臺護欄,使這些建築給人一種莊嚴、浮華的感覺。
  
  當我們回到我們的愛巢時,我正陷入沉思。拉結、路德、內奧米——那些古老的《聖經》上的名字,一直在我的腦海裏閃現。一些古老的記憶攪擾我的內心,想發出它自己的聲音……“不論你去哪裏,我將跟隨而至;你住哪裏我就住哪裏;你的人們就是我的人們,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這些詞句在我耳邊回響,可我不知如何讀它。《舊約全書》中有這種奇怪歌詞,這排比句使盎格魯。薩剋遜人顯得那麽富有魅力。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句:“為什麽我在你的眼神裏看到了體諒,你應該認識我,卻把我看成雨路人?”
  
  想到這裏我就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幼小的我坐在窗邊的一把小椅子上,就在那個老住處。我病了,正在慢慢恢復。一個親戚給我帶來一本有好看插圖的小薄書,它的名字是《聖經故事》。有一篇是我百讀不厭的——關於在獅穴中的丹尼爾。
  
  我仿佛又看見了我自己,這時的我大一點了,仍穿着短褲,坐在我學當戰士的那座長老會教堂的前排。牧師是一位叫道森博士的神父,他是蘇格蘭人,但他溫和、善良,深受他的教民熱愛。他在布道前總要從些好書上摘一大段讀給大傢聽,他花好長時間纔開始,先是使勁地擤鼻子,然後把手帕塞進大衣後面的口袋裏,接着又從讀經臺旁拿起水罐喝一大口,清了清嗓子朝天堂的方向望一望,等等,等等。他的演講水平一點兒也不高,他已經老了,講的時候常常不知所云。每次他忘記了前面講的,就拿起《聖經》重讀一兩段來提醒自己。我很清楚他的錯誤,每次他忘詞的時候我就在座位上動來動去,我盡量不出聲地鼓勵他。
  
  現在,坐在純潔的愛巢裏的柔光中,我突然意識到涌到我嘴邊的這些詞句是源自何處。我走到書櫃前拿出瘋喬治留給我們的那本破舊的《聖經》,我下意識地翻看了一下那幾頁,回想起道森老人,想起我兒時的朋友傑剋。芬森,他死時那麽小而且死得那麽可怕,想起那座古老的長老會教堂的地下室和我們每天晚上分成營和小隊操練時揚起的灰塵,那時我們每個人都係着布條,戴着肩章和臂徽,穿着護腿套褲,還配有匕首和小旗,鼓聲震天動地,號聲撕心裂肺。當這些記憶閃過,我耳邊又回響起道森博士神父讀的那幾段《聖經》上抑揚頓挫的話語。
  
  那本書攤開着放在桌上,翻開的那一章是路得。上面的幾個大字是:路得韋。
  
  那行字的上面是路得書的最後一節,也就是第二十五節,那是輝煌的一節,對它的記憶遠在童年以前,奇跡般的語言;“在那個年代以色列沒有國王,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憑他自己的是非判斷。”
  
  在什麽年代?我自問。那個輝煌的時代是在什麽時候,人類為什麽要遺忘它?
  
  在那個年代以色列沒有國王。這不是源自猶太人的歷史,也不是源自人類的歷史。
  
  那是人類之初,那麽高的階段,那麽高貴,那麽榮耀,那麽睿智,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憑他自己的是非判斷。一個開放、幸福的人類社會的秘密便在這字裏行間。
  
  曾幾何時,猶太人知道這種生活環境。曾幾何時,中國人也知道,還有米諾斯人、印度人、波利尼西亞人、非洲人和愛斯基摩人。
  
  我開始讀《路得書》,這一章講的是內奧米和摩押人的事。讀到第二十行時我感覺好像觸電一般:“她對他們說,不要叫我內奧米,就叫我瑪勒好了,因為全能的上帝對我太嚴厲。”第二十一行接着講:“我離開時擁有一切,可上帝帶我回來時卻已兩手空空。……”
  
  我喊莫娜,她曾用過瑪勒這個名字,可沒有口聲。我找了一遍但她不在傢。我重新坐下,眼裏含着淚翻着那些破舊的書頁。沒有橋,也沒有美妙的猶太音樂……
  
  甚至沒有一杯威士忌。不要叫我內奧米,就叫我瑪勒好了!而瑪勒已經失去了她的人民,失去了他給予她的稱呼。這是一個苦澀的名字,而她甚至不知它的含意。她的人民就是我的人民,她的上帝也是我的上帝。她已經離開了羊群而且受上帝的折磨。
  
  我站起來來回踱步。這地方的環境優雅、樸素而且寧靜。我感到強烈的振奮,但沒有一點傷感。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囚禁的肛魚在消磨時光。我推動隔在我們的套間與後面空屋子之間的轉門。我在空房間裏點亮一支蠟燭。彩色的玻璃窗透進街上鬱悶的微光。我站到陰影裏,任我的思緒自由馳騁。我的心在休息,我恍惚中不時地想她去了哪裏。她很快會回來又自由自在。我希望她會記得弄回點兒食物來,我正需要吃點兒面包再喝口酒。在這種情緒中,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應該坐下來寫作了。我覺得自己成熟、開放、流暢。我可以感覺到寫作是多麽輕鬆。我有恰當的環境,從一個打工仔、一個雇用文人、一個奴隸的生活到一名藝術傢。獨處是如此可愛,可以全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中。我幾乎忘記需要寫點兒什麽東西;我所想的衹是有那麽一天,要是再有這樣的情緒我會寫的。重要的是自己永遠是像現在這樣,這樣去感覺,去創造音樂。從幾時起這就是我的夢想,靜靜地坐在那兒創造音樂。那時我衹以為搞音樂的人必須使他自己掌握一種優美、敏感的樂器。他得停止生活和呼吸,他得脫掉溜冰鞋,他得切斷與這個外界世界所有的聯繫。他衹能自言自語,衹有上帝做他的證人。噢,是的,就是這樣,確實是這樣。突然,我對剛纔冥冥中意識到的確信不疑……因為你的上帝是一個嫉妒的上帝……。
  
  奇怪的是,我想,差不多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把我當成一個作傢,儘管我沒有做什麽來證明這一點。他們認為我是,不僅是因為我的行為總是那麽古怪而且無法預料,而且因為我對語言所飽含的激情。從開始讀書起我就從來沒離開過書,我敢大聲給他讀書的第一個人是我的爺爺;我常常坐在他縫大衣坐的工作凳旁邊。爺爺很為我驕傲,但不知怎麽也很警覺。我記得他警告我媽媽叫她最好把那些書從我身邊拿走……。僅僅幾年之後我已經在給我的小朋友——喬伊和托尼讀書了,在去鄉下看他們的時候。有時候有一打甚至更多的孩子在我周圍聽我讀書,我會一直讀下去,直到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睡着。我坐電車或是地鐵時會站着讀書,甚至在高架鐵路的月臺上,我也在讀……讀人們的臉,讀他們的手勢,讀他們的步態,讀那些建築,讀一條條街道、讀激情、讀罪犯。每一件事,是的,每件事,都做筆記,分析、比較並且描述——以備將來之需。研究一件東西,一張臉,一個門臉,我用把它寫進書裏的方式研究它,包括形容詞、副詞、介詞、插入語和其它諸如此類的東西。
  
  甚至在我開始計劃構思第一本書之前我腦子裏已經有了上百個人物。我是本走動的、會說話的書,一個像在不斷膨脹的惡性腫瘤一樣的包羅萬像的綱要。要是我在路上碰到一個朋友或者一個熟人,或者甚至是一個陌路人,我會在同他說話的同時繼續寫。這衹是一件衹需幾秒鐘的工作,把談話引入我的話題,讓我的受騙者不知所措地就範。如果我遇到的是一個女人我會更加輕鬆地達到目的。我註意到,女人對這類事的反應比男人要快些。要是一個外國人那就再好不過了。我的語言會使這個外鄉人陶醉,首先因為我會努力把話講得又清楚又簡單,再者是因為我調動了他最大的耐性和同情。我對一個外國人講話時總是表現出我對這個國傢的習俗了如指掌;離開後總是給他留下一種我更看重他的國傢的印象,這多半是事實。總是在他的心裏激起一種把英語學得更好的欲望,這不是因為我把它視為世上最好的語言,而是因為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還沒有人在使用時充分發揮出它的潛能。
  
  如果我讀一本書時讀到一個精彩的段落,我會立刻合上書出去散散步。我痛恨一本好書就要結尾的念頭,我會慢慢地品味它,讓那不可避免的結尾來得越晚越好。
  
  可總是這樣,當我讀到一個精彩的段落,我就立刻停下來。我會出去,不論是颳風下雨,還是雷雪冰雹,去反復品味。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存在的精神如此地充實,以至於害怕突然的結束。我姑且認為,每一個人都有這種經歷。這“另一個存在”,讓我想想,就是一種“另一個自我”。這不衹是認識一個類似的靈魂,這是認識瞭解你自己!這是怎樣的一個時刻!合上書你在繼續這個創作,而這個過程,這個儀式,我應該這樣說,總是相同的:一種瞬間的所有看法的溝通,不再有障礙。比以往更加孤獨,卻不像以往那樣,而是與這個世界緊緊聯在一起、溶於其中。你突然間清楚地意識到,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他不是遺棄了它去坐在那兒冥想——在地獄的邊緣。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並進入其中,這纔是創造的意義。
B
  我們衹在這座日式愛巢裏享受了幾個月的幸福時光。我每個星期去看一次莫德和孩子,給她們帶去生活費,再去公園散散步。莫娜有她在劇院的工作,用她的收入支付她母親和兩個健康的弟弟的生活。我差不多十天去一次法一意食品店吃一頓,通常不和莫娜同去,她得早早趕去劇院。我偶爾去趟烏瑞剋那兒同他靜靜地下盤棋。
  
  這段時間裏通常要談到一些畫傢和他們是如何畫畫的,而且以此結束。有時我晚上衹是出去散散步,經常去外國人住的街區。更多的時間我呆在傢裏看書或是玩玩留聲機。莫娜差不多總要到半夜纔回來;我們會吃些小吃,聊上幾個小時,然後上床。
  
  早晨早起變得越來越睏難了,總是掙紮着起來和莫娜道聲再見。終於我連續三天沒有去辦公室。這幾天的時間足以使我無法再回去上班。這三個愉快的日日夜夜,衹做我高興的事,吃得好、睡得久,享受一天的每一分鐘,內心感到無比的充實,失去了所有與這個世界拼鬥的野心,結束過去的一切,這叫我如何回去再套上工作的枷鎖?此外,我覺得我對剋蘭西,我的老闆,很不公平。如果我還有一點兒忠誠和正直就應該告訴他我已經厭倦了。我知道他一直在襢護我,總是在他的老闆,至高無上的威利格先生面前為我開脫。斯皮瓦剋總是在跟蹤我,遲早會抓到我的把柄。
  
  最近他在布魯剋林花了很多時間,而且就在我住的這個區。不,一切都完了,是到把這事和盤托出的時候了。
  
  第四天我起得很早,就像準備去上班。我一直等到差不多準備離傢時我纔嚮莫娜說出了我的想法。她聽了這個想法高興極了,讓我盡快辦好辭職手續回來吃午飯。
  
  我也同樣希望這件事辦得越快越好。斯皮瓦剋毫無疑問會及時找到另一個人事經理。
  
  我到辦公室時那裏有一大群求職者在等着我。海邁正在工作,耳朵貼着電話聽筒,像往常一樣忙亂地操縱着電話交換機。這麽多新的空缺即使有一大群幫手幫他處理,他也沒什麽指望。我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把自己的東西騰幹淨,把它們集中放在公文包裏,然後示意他過來。
  
  “海邁,我辭職了。”我說,“麻煩你通知剋蘭西或者斯皮瓦剋一聲。”
  
  海邁看着我,好像我失去了理智一樣。一陣尷尬之後他用一種很實際的語氣問我工資該如何處理。“讓他們留着吧。”我說。
  
  “什麽?”他叫了一聲。這次,我看得出,他肯定我是瘋了。
  
  “我這樣不辭而別哪還有心思去問工資的事兒,你難道不明白?我很抱歉在這種時候離開你,海邁。不過你也不會在這裏再幹多久了。我相信。”又說了幾句話我就離開了。我在大櫥窗外站了一會兒,看着那些亂作一團的求職者焦急地等待着。
  
  一切都結束了。我像做了一次外科手術。對我來說在傢冷酷的公司裏居然幹了五年之久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此刻真正理解一名士兵復員後的感覺。
  
  自由!自由!自由!
  
  我沒有馬上鑽進地鐵,而是在百老匯大街漫步,感覺一下在上午逍遙自在地漫步的滋味。我可憐的同事們,他們在那裏忙碌地工作着,一個個面色陰沉,飽受煎熬,這種表情我太熟悉了。有些人已經在馬路上徘徊,希望得到一份委托書,賣出一份保險或者攬到一項廣告生意。現在想起來,這麽激烈的竟爭是多麽無聊而又愚蠢。我一嚮以為很刺激的競爭此刻又顯得那麽殘酷。
  
  要是能遇到斯皮瓦剋該多好啊!要是他問我怎麽這麽悠閑地漫步該多好啊!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體味着新獲得的自由的激動,喜滋滋地瞧着那些為沒完沒了的工作所奴役的人們。今後一生的時間在等我支配。再過幾個月我就三十三歲了——而且是“我自己的主人了”。那時我就發誓不再為任何人工作了。我不再聽命於人,這世上的工作是為其他人準備的——我將不再屬於他們了。我有才能而且會磨練這種才能。我將成為一名作傢,不然的話就衹有餓死。
  
  回傢的路上我在一傢音像商店裏停了一下,買了一套唱片,一套貝多芬的四重奏,如果我記得不錯。在布魯剋林那邊我買了一束花,又從一位意大利朋友的酒櫃裏騙來一瓶奇安蒂酒。新的生活要從一頓豐盛的午餐、一麯美妙的音樂開始。要過相當長的一段正常日子才能忘掉那種單調——乏味的工作中虛度的日日月月。過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讓時光飛逝,那將是多麽快樂的時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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