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现实百态>> 果戈理 Nikolai Gogol   俄罗斯 Russia   俄罗斯帝国   (1809年3月31日1852年3月4日)
死魂灵
  作者:果戈里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一章
  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赶进省会N市一家旅馆的院里,马车车身不大,却装有弹簧底盘。坐这种车的一般是单身汉:退役的中校啦,上尉啦,家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啦,等等,总之,全是些被称为中等绅士的人。马车里坐着一位先生,虽不是美男子,可也还算英俊;不太瘦可也不很胖,不能说他太年轻,可也不能说他老。此人的来临在市里并没有引起什么异常变化,也没有带来任何轰动,仅有两个俄国乡下人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发了几句议论,可是他们议论的与其说是车里的乘客,倒不如说是那辆马车。他们一位对另一位说:"伙计,瞧那轱辘!如果上莫斯科,这车轱辘能不能拉到?"那另一位伙计答道:"能拉到。""如果上喀山呢,我看,够拉到的吧?""上喀山可拉不到",另一位答道。议论到此为止。再有就是马车驶近客店的时候,对面遇到过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穿着一条白条纹又细又短的布裤子,一件苦心模仿时新式样的燕尾服,里面露出一件罩胸,用图拉产的一只小手枪式样的青铜别针别在衬衫上。年轻人转身看了看马车,便用手捂着险些被风吹掉的帽子,迳直走过去了。
  马车一进院,一位伙计的欢迎,是注定的......这种伙计在俄国客店里也叫店小二,殷勤麻利,会围着你团团转,弄得你眼花缭乱,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准。却说那伙计灵巧地跑了出来,一块大餐巾搭在胳膊上,细长的身材,穿着一件细长的线呢外套,衣服后身儿高得几乎要顶到后脑勺上去了。他甩了一下头发,便赶快把这位先生带上楼穿过木走廊去看上帝恩赐给这位先生的房间去了。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一种房间,也就是说和各省会里常见的那种客店一模一样,往来客商一昼夜只须花上两个卢布就可以住进这样一个房间。房间里有象黑枣干一样从各个角落探头探脑地偷看着的蟑螂,还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总是用一口五斗橱挡着;一位旅客通常住在隔壁房间里,尽管沉默寡言,举止文静,但却非常好奇,极想知道隔壁来人的各种底细。客店的外观同它的内景十分相配:一幢很长的楼房,共有两层;没有刷颜色的墙底层,暗红色的砖暴露在外边,本来就有些脏,再加上风吹雨淋,色调变得更昏暗了;千篇一律的黄色则是上层;楼下开着一些小铺,出售马轭。绳子和小面包圈儿。在把边儿的一个小铺里,或者确实些说,在把边儿的一个窗口里出售热蜜水,一个红铜茶炊放在窗口,售热蜜水的人的脸也跟那茶炊相仿,是红铜色,因此从远处看去还会认为窗口放着两只茶炊呢,要不是另一只茶炊上长着一把漆黑的胡子的话。
  在前来住宿的这位先生打量自己房间的时候,有人拿进来了他的行李:先是一只白皮箱,已经有些磨坏,表明它已不是第一次被带着上路了。皮箱是车夫谢利凡和手下彼得鲁什卡抬进来的,......谢利凡,个子矮矮的,一件光板皮袄穿在上身;彼得鲁什卡三十来岁,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看来是老爷穿过给他的,这年轻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凶悍,嘴唇和鼻子都很大。继皮箱之后一只用美纹桦木精工镶嵌的小红木箱子,一副靴楦子和一只用蓝纸包着的烤鸡,被拿进来。这些东西都抬进来以后,车夫谢利凡便到马厩侍弄马匹去了,亲随彼得鲁什卡则把自己的住处整理在黑洞般的狭窄的过道里。他已经把自己的大衣拿进来了,同时也把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带进来了,随后拿进来的那个装着仆人需用也有这种味道的各种衣物的袋子。在这个黑洞里,他靠墙安放好一张三条腿的窄床,把一个很小的象垫子似的东西铺到床上,这东西又硬又薄,象一块死面油饼,上面的油腻也可能赶上他从店主人那里要来的那张油饼了。
  在仆人们安顿和干活的时候,到大厅里来了主人。这种客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每个经常出门的人都很清楚:那也是用油漆刷过的墙,高处被烟熏得乌黑,低处被各种过往客商的脊背蹭得锃亮;不过来用脊背蹭墙的更多的还是本地的商人,因为在集市贸易的日子里当地商人经常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来喝上两壶茶;那天花板也被烟熏得乌黑;垂挂着许多玻璃坠儿的枝形烛架,也被烟熏得乌黑,当伙计熟练地晃动着茶盘(茶盘上摆着那么多茶碗,简直象海边上落的海鸟似的)跑在磨得破损不堪的地板胶布上的时候,这些玻璃坠儿就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墙上也跟别处一样挂满了油画,一张画上画的仙女,那乳房之大,一定是读者从来不曾见过的。不过,在各种历史画上也时常可以看到这种畸形夸张的手法,这种历史画不知何人。何时从何处带到我们俄国来的;有的是一些爱好艺术的高官显贵听信他们的马车夫的建议从意大利选购来的。新来的这位先生摘下帽子,一条五颜六色的毛围巾从脖子上摘下,......已婚者围的这种围巾,都是太太亲手织的,而且交付使用时还要娓娓动听地教授一番围法;单身汉围的,那只有上帝知道是谁给织的了,我是从来没有围过这种围巾的。他把围巾解下来后便吩咐吃午饭。于是给他端上了客店里经常准备的各种菜肴,如青菜汤和特意为旅客留了几个星期的酥皮小煎包,牛脑烩豌豆,油煎小灌肠配焖白菜,烤肥母鸡,酸黄瓜和随叫随到的常备的酥甜点心。在给他上这些热菜和冷盘的时候,他就叫伙计(或者称为店小二)来回答他各种无聊的问题......这家客店的东家从前是谁,现在是谁,客店钱赚多少;当问到掌柜的是否是一个大坏蛋时,伙计照样回答说:"噢,先生,他可是个大骗子啊。"在文明的俄国现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欧洲一样有很多身份高贵的人在客店里吃饭非同伙计闲谈一阵不可,有时甚至还要拿他开开心。不过这位先生可并非都问无聊的问题:他极其详细地打听了谁是此地的省长,谁是公证处长,谁是检察长......总之,没有漏掉一个重要的官员;但各个地位显赫的地主的情况:他问得更为详尽乃至深表关切的是有多少农奴,住处离市区多远,连脾气秉性怎样以及隔多久进一趟城都问到了。他也详细地打听了本地区的情况:省里是否流行过什么瘟疫......流行性疾病啦,致人死命的疟疾啦,天花啦等等,极其仔细认真地问这一切,可见他决不是单纯的好奇。这位先生的举止很有派头,声音特别响得拧鼻子。摸不清他是怎么弄的,不过他的鼻子确实象喇叭一样响。这个看来微不足道的长处却赢得了客店伙计的许多尊敬,于是那伙计每次听到这种声响都要甩一下头发,身子毕恭毕敬地挺一挺,低下头,说一句:有什么吩咐吗?吃完饭以后,这位先生享用了一杯咖啡,便坐到沙发上,在背后塞了一个靠垫(俄国客店里的靠垫,不是有弹性的羊毛装在里面,而是一种极象砖头瓦块样的什么东西)。
  随后,他就打起哈欠来,于是吩咐伙计送他回房间去;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两个小时。睡够起来,便应客店伙计的要求,在一个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官衔。姓名以便向有关方面申报警察局。伙计拿着纸条一边下楼梯,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吃力地读着:"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在伙计吃力地读纸条的时候,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已经动身到街上逛街去了。他好象还满意这个城市,因为他发现这城市丝毫不亚于其他省会:石造房屋上刷的黄色鲜艳夺目,是木造房子上朴素淡雅的灰色。房屋是一层。两层和一层半的,都有一个阁楼,省里的建筑师们认为这种阁楼是很美观的。有些地方的房屋好象要消失在如旷野一般宽阔的大街和无边无际的木板院墙中间;另一些地方则鳞次栉比的房屋挤成一堆,这里就显得热闹一些。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的招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上面画着面包卷儿和大皮靴,在一个招牌上画着一条蓝裤子,并写着"华沙裁缝店";另一个招牌上画着一些便帽和制帽,写着"洋商瓦西里。费奥多罗夫";还有一个招牌上画着在玩台球的两个人,身上穿着我国在剧院最后一幕戏结束时一些人登台去接见演员穿的那种大礼服,手里托着台球杆在瞄准,手臂微微后翘,两腿弯曲,好象刚刚完成了一个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在这幅画下边写着"游艺场在此"。有些地方,干脆靠街摆着桌子,出售榛子。肥皂和酷似肥皂块的蜜糖糕饼。一个小饭馆招牌上画着一条大肥鱼,肥鱼上插着一把叉子。颜色发乌的双头鹰国徽还是最常见的,现在已被简练的"酒馆"二字取代了。马路到处年久失修。他还到市立花园去瞥了一眼。花园里只有几棵细弱的半死不活的小树,都用三角架支着下边,三角架用绿色油漆刷得很美。这些小树尽管长得没有芦苇高,但是报纸上描述本市节日灯火盛况时却说:"我市由于市政当局的关怀,有美丽的花园一座,园内浓荫如盖,树木参天,夏日消暑,清爽宜人";并且接着说:"市民感念市长大人之恩泽,莫不热泪盈眶心潮澎湃,观此情景令人不胜感动"。他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教堂。衙门。省长官邸等处的近路,然后动身去看看经过市中心的那条河,路上把钉在木柱上的一张海报顺手撕了下来,以便回去慢慢地读读。
  他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一会儿走在木板人行道上的一位相当标致的太太。太太身后跟着一个家童,身穿仆人制服,一个包裹拎着手里。他端详完了,又环视了一下周围,好象要记牢这里的景物似的,然后就直接返回客店,客店伙? 魄崆岵蠓鏊狭寺?进了自己的房间。吃完茶,他坐到桌旁,吩咐给他拿来蜡烛,然后从衣袋里摸出那张海报,凑到蜡烛跟前,微微眯缝着双眼,开始读起来。不过海报上并没多少吸引人的东西:正在上演科策布先生的戏,波普廖文先生饰罗乐,贾布洛娃女士饰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吸引人了;然而他却一下读完演员名单,甚至还读了池座的票价,而且还看到了海报是省公署印刷厂印的;然后又把海报翻过来看:他想寻找一下背面可有什么名堂,不过在背面他也没有找到什么,于是便揉揉两眼,仔细叠起来海报,装进小红木箱里。这是他的习惯,见到什么就要往那小箱子里放什么。看来这一天要以一盘凉牛肉。一瓶冒汽的克瓦斯和在疆域辽阔的俄国有些地方打呼噜来结束所说的了。第二天一整天用到造访上去了。来客出门访问了市里所有的高官显贵。他去参谒了省长。省长原来同奇奇科夫一样,既不瘦也不胖,安娜勋章挂在脖子上,听说他已被邀请授与金星勋章了;不过,他是一个大好人,有时候甚至透花纱还要亲手绣一绣。后来他又去拜会了副省长,接着又拜访了检察长。公证处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总监......遗憾的是当今世界上所有强者的名字记住的确有些困难,然而说一句来客进行了非常寻常的访问活动也就足够了:他甚至还去向医务督察和市区规划师表示了敌意。后来他又久久地坐在马车里考虑着谁还应当去造访,不过本市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官员了。他跟这些掌权人物谈话的时候,每一个人会很巧妙地夸奖每一个人。他向省长好象无意似地提到,进入他所管辖的省份就象进入了天堂一般,宽广的道路象铺上了天鹅绒般平整,如此贤明的官员政府能够被挑选理应受到大力颂扬。有关岗警的阿谀之词他对警察局长说了一些。在同副省长和公证处长谈话时,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五品官,却故意错称了两次"大人",讨得了他们俩的欢心。这一切的结果是,省长请他于当天出席家庭晚会,其他官员有请他吃午饭的,有请他玩波斯顿牌的,也有请他在家里喝杯茶的。
  来客来访力避多谈关于自己;即使谈,那也是一般客套,显得极其谦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多少有些转文,说他是当今世界上一条无足轻重之蛆虫,颇不值得诸公如此垂青,说他生平由于廉洁奉公而命途多灾,屡遭攻讦,树敌甚多,有人竟欲置他于死地,而今他盼望安闲度日,周游各地以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说他到达本市以后,认为不容推卸的责任乃是自己向当地官员表示敬意。这就是本市的人从这位来客嘴里听到的一切。来客立刻就要去到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了。为了准备应约赴会,他足足花费了两个多小时。那么仔细认真修饰打扮,即使走遍天下也未必能碰第二个人。午饭后他睡了一小觉,便吩咐打水来洗脸。在嘴里他用舌头顶着腮帮子,用香皂擦洗了好久,而后从客店伙计肩上拿过手巾来,先对着伙计的脸喷了两三口气,就从耳根开始向四面八方擦,把自己的胖脸擦了又擦。后来对着镜子戴好罩胸,把从鼻孔里伸出来的两根鼻毛拔掉,随后就穿上了带小花点绛红色的燕尾服。这样穿戴完毕之后,他便坐上自用马车,在无限广阔的大街上颠簸。街上只有偶尔从窗户里射出来的微弱灯光来照明。不过省长官邸依然灯火通明,颇有举办大型舞会的气派;一些挂着车灯的马车停在门前,两个宪兵站在门口,驭手赶牲口的声音又从传来远处,......一句话,应有尽有。走进大厅以后,奇奇科夫只好把眼睛眯缝一小会儿,因为蜡烛。灯火和仕女们服装的光亮太耀眼了。一切都闪闪发光。飘动着的黑色的燕尾服,一会儿在这儿散开,一会儿又在那儿聚拢,好似炎热的七月盛夏老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边把大块晶莹洁白的精糖砸成闪亮的碎块时围着闪亮的糖块飞动的群群苍蝇一般:在旁边孩子们好奇地看着管家婆挥动锤子的干瘦的手臂,而苍蝇们则围成飞行轻骑队,驾着轻风,趁着管家婆老眼昏花和阳光刺眼的机会,大模大样地时而稀稀拉拉时而成群结伙地到香甜可口的糖块上麇集;食物丰盛的夏天本来到处都盛满了佳肴美味,苍蝇们早已吃得肚满肠肥,它们决不是为了吃来到这里,只不过是想来露露面,在糖块上随便走动走动,彼此蹭蹭前腿或后腿,或者用爪子在自己翅子下面挠挠,或者伸出两只前爪搓搓自己的头上,然后转个身飞走,随后再同新的惹人的轻骑队一起飞回来。
  奇奇科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周围情况,已被省长挽住手臂,立即介丝给了省长夫人。来客当然没有失礼:他说了一句恭维话,非常合乎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身份。当人们双双起舞,把不跳舞的人推到墙边时候,他背着手非常专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约两分钟。女客们虽有许多人衣着讲究。入时,但也有些人穿的是省城里能弄到的服装。在这里男人们也跟在任何地方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是瘦子,他们总是绕着女客们转悠;其中有些人很难同彼得堡的绅士们区分开,不是留着一部梳法极其时髦的连鬓短须,就是有着一张招人喜欢刮得极其光滑的脸蛋儿,他们在太太们的身旁那么潇洒地坐,满口法国话,总会逗太太们开心,完全象在彼得堡一样。男人中的另一类是胖子,或者象奇奇科夫这样:既不太瘦也不太胖。这类男人同第一类不同,他们看着太太们,她们躲开,只是左顾右盼地关心着省长官邸的仆人是否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铺绿毡的牌桌在什么地方放上了。他们的脸又胖又圆,有的脸上甚至长着个痣,有的脸上还有几点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留成蓬起的鸡冠式,也不烫成卷发,也不理成法国人说的"听天由命"式,......他们的头发不是短短地剪着,就是光光地抿着,他们多半是滚圆胖大的脸型。这些都是本市的达官贵人。是啊!胖子比瘦子要善于立身处世。大多瘦子是听人吩咐的,或者只不过在哪里挂个名,成天东游西逛;他们好象是过于轻浮的存在。完全靠不住。
  胖子们却从来不坐偏座,坐的总是正座,一坐下来,就稳当牢靠,即使座位被坐坏压碎,也还是照坐不误。他们不喜欢摆阔;他们身上的礼服不象瘦子身上的剪裁的那么讲究,可是他们的钱匣里却装满了上帝的奖赏。用不上三年瘦子就会把农奴典押得净光;胖子则不声不响,可是一看......他却用太太的名义在市区的一头儿购买了一所房子,接着在市区的另一头儿又买下了另一所房子,不久在市郊又添了一座小村子,然后连同农田买进了一座大村庄。最后,为上帝和皇上尽职尽责的胖子,赢到了人们的崇敬之后,便告老还乡,当地主。当体面的俄国式绅士老爷,过起慷慨好客地生活来,而且过得极好。在他身后一些瘦弱的继承人接着便出现;这些瘦子呢,就会按着俄国人的惯例,把父亲的家产以驷马难追的速度挥霍一空。毋庸讳言,奇奇科夫在观察这个社交场面的时候心里几乎就是这样想的,结果他便加入了胖子的一伙。他在这堆人里几乎见到的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督察官,长着两道乌黑的浓眉,时而眨巴一下眼,好象在说:"跟我来,老弟,到另一个房间去,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事实上他却很少说话,老成持重;身材矮小的邮政局长,谈吐诙谐,爱发哲理性的议论;处事精明的公证处长,待人和气。这些人跟他都象欢迎老朋友似地打招呼,奇奇科夫则报之以微微侧身的鞠躬,虽然侧身,无愉快之感顿生。
  在这里他认识了待人随和。彬彬有礼的马尼洛夫,以及看来有些笨手笨脚的索巴克维奇......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踩了他一脚,说了声:"请原谅"。大家立刻把纸牌塞到他手里,同样他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把牌接过来。他们围着铺绿毡的牌桌坐下,一直坐到吃夜餐。象开始全神贯注地做一项重要工作一样,都停止了一切闲谈。邮政局长尽管是一个很爱高谈阔论的人,可是就连他纸牌一经到手,脸上也立即摆出一副深沉的表情,下嘴唇裹起了上嘴唇,在打牌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放。出大牌的时候,他总是用手使劲地敲着桌子,说一句什么......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说:"神父的老婆娘,去吧!"如果出的是国王,他就说:"坦波夫的乡下佬,去吧!"公证处长出牌的时候则说:"我揪这老头的胡子!我揪这婆娘的胡子!"到打牌桌上的时候,一会儿会听到这样的话音:"嗳!没有别的出,听天由命了,红方块出马吧!"或者几声简单的吵闹:"红桃儿!虫蛀的红桃儿!黑桃儿!"或者"小黑桃儿!黑家伙!发黑的小桃儿,"或简单地喊一声:"黑东西!"......这些浑名是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给各种花色的牌起的。牌打完以后,照例他们斗起嘴来,声音极高。我们的来客也参加了斗嘴,但他非常巧妙得斗,使大家都看到他的嘴也没有闲着,却又感到他的话并不难听。他从来不说"您出错了牌",而是说"蒙您错出了牌","我有幸收了您的两点",等等。为了争取对方更多地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总是先递过去镶着珐琅花纹的银鼻烟盒,人们可以看到鼻烟盒底上的两朵紫罗兰,增添香味用的。上边谈到的两个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引起了来客的特殊关注。他马上把叫公证处长和邮政局长到一旁,开门见山地打听起这两个地主的情况来。他向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说明,他不单是好奇,而且是有深谋远虑的,因为这两个地主各有多少农奴,庄园的情况如何,他首先问清了,然后才问到这两个地主的尊姓大名。他没有用多少技巧就完全迷住了这两个地主。
  地主马尼洛夫,还根本不老,甜得象糖一样的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他已经对奇奇科夫喜欢得无以复加了。他久久地握着奇奇科夫的手,诚恳地邀请他赏光到他的离城里只有十五俄里远的农庄作客。对此,奇奇科夫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真诚地握着他的手答道,他不仅非常乐于从命,而且认为这是他至高无上的责任。索巴克维奇也简练地插了一句"也请光临敝舍",两腿靠拢脚跟。他脚上穿着那么大的很难找到有谁的脚能正好穿上的一双皮靴,特别是如今大力士在俄国也开始绝种的时候。 第二天,奇奇科夫到警察局长家应邀赴宴并参加晚会。从饭后三点钟? 麓蚺?一直打到下半夜两点。他在那里又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一个极为活泼三十来岁的人,三四句谈话以后,就开始对他以"你"相称。跟警察局长和检察长,诺兹德廖夫也很亲热以"你"相称,但是,坐下玩大赌注时,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却非常留心观察他吃掉的牌,并且差不多注视着他打出的每一张牌。次日,奇奇科夫参加了公证处长家的晚会,穿着略有油垢的便袍处长迎接宾客,虽然客人中有两位什么人的太太。以后,他又参加了副省长家的晚会,出席了包税人举行的大宴会,出席了检察长举行的规模虽小,耗资却很大的小宴会......出席了商会会长在做完日祷之后举行的一次便酌......虽说便也能抵得上一次宴会了。一句话,在客店里他连一个小时也没有闲呆过,回来他只是为了睡上一觉。他很善于迎合这位来客,处处显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社交老手。
  他无论谈论任何问题都能奉陪,谈起养马场,他也能跟你谈养马场;说到好狗,一些颇有见的看法他也能发表;议论税务局追查的案件,他也能表明对司法界内幕自己也并非无知;闲谈台球......他在台球方面也不外行;讲到慈善事业,他也能对慈善事业发表一通很好的看法,眼里甚至还噙着泪花;提到造酒......在这方面他也很在行;聊到海关稽查和官吏的时候......他评论得好象自己就在海关当过稽查和官吏。他举止稳重,谈吐温文尔雅,说话的声音既不大也不小,恰到好处。特别值得称道一句话,他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很礼貌的人。所有的官员对这位新客的光临都感到高兴。省长感到他是一个忠君爱国之士;检察长认为他是个实干家;公证处长认为他是个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人;宪兵上校认为他是个学富四海的人;警察局长认为他是和蔼可亲的知识渊博的人;警察局长太太认为他是个非常可亲。极其随和的人。就连索巴克维奇平日很少说人好话的,那天从市内很晚回到家里脱了衣服,躺在瘦削的太太身边以后,也会对太太说:"心肝儿,今天我参加了省长公馆的晚会,还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一顿饭,结识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他的太太的答复是:"哼"了一声,并踢了他一脚。
  这些全市对来客形成了这样一些极好的观点,一直保持到客人的怪癖和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外省人称之为怪事),差不多使全市陷入大惑不解的境地。读者在下文中便可知明白,关于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
第二章
  这位已经在本市呆了一个多星期了的外来的先生,天天出去参加宴会和晚会,度过了这样一段所谓美好时光。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访问活动转向郊区,去拜会他早已应承了的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这两位地主。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使他更关切的事情......不过,这些,慢慢地读下去,只要有充足的耐心把我们呈献的这部小说读完,到时候就会知道的......这部小说很长,情节越往后就越离奇,直到终篇。却说车夫谢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套好了大家都熟悉的那辆轻便马车;彼得鲁什卡受命呆在家里照看房间和皮箱。介绍一下我们主人公的这两位奴仆,对读者并不是多余的。当然了,尽管他们不是那么显要,而只是所谓二流乃至三流角色,虽然在他们身上并不建立这部小说的主线和情节,只不过有时他们会涉及,触及他们......可是作者喜欢不管干什么都滴水不漏,他虽然是一个俄国人,可在这方面他却愿意象德国人那样面面俱到。不过,介绍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和篇幅,因为读者已经知道了彼得鲁什卡身穿一件略显肥大的老爷穿旧了给他的褐色外套,并象任何具有他那种身份的人一样,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因此许多的营养也就不再需要补充。他的癖性,与其说是爱谈吐,不如说好沉默;他甚至还有获取知识读书的高雅兴趣,而且从不挑剔书的内容:英雄艳遇也好,祈祷书或普通的识字课本也好,不管读什么,他都同样专心;就是扔给他一本化学,他也不会拒绝。使他高兴的是阅读这个动作本身而不是他读的是什么,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阅读的过程:字母总能组成一个什么词......而这个词有时候鬼才知道究竟代表一个什么意思,瞧,多有趣。这种阅读多半是在穿堂里躺在床上读的,因此已经压得身下的那条褥子又硬又薄,象一张死面油饼了。除了酷爱读书之外,他还有两个老毛病,这两个老毛病又组成了他的另外两个特点:一个是不脱衣服睡觉,也就是说,穿着那件外套倒下便睡;另一个是身上总散发出一种颇象卧室里常有的那种特殊气味,因此只要他一安下自己的床铺在哪里......哪怕是在一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里......并把行囊和大衣一搬进去,就会使人感到那间屋子好象已经有人住了十几年了。奇奇科夫是一个洁癖很重的人,有时甚至达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清晨用灵敏的鼻子吸口气,就会皱起眉毛,摇着头说:"你这家伙大概爱出汗吧。是怎么回事。出去洗洗澡也好嘛。"为此,彼得鲁什卡一言不发,立刻去做一件什么事情:不是去刷老爷穿的挂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动手归拢一下什么东西。他默不作声,平常人不得而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心里在嘀咕:"你也真行,一件事重复四十遍也不嫌烦......";只有上帝才明白一个仆人在受到主人斥责时心里在嘀咕什么,关于彼得鲁什卡,第一次就能讲这些了。车夫谢利凡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不过,为了介绍一些下等人而浪费读者这么多时间,作者深感惭愧,因为他凭经验知道读者诸君是多么不愿意结交下等人的。俄国人就是这样嘛:官阶哪怕比他只高一级,他也极愿意去巴结;在他看来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识,比同普通人的莫逆之交都更可靠。作者甚至替自己的主人公担忧,由于他不过是个六品官。七品官也许还愿意同他结识,可是那些已经捞到将军头衔的人,也许竟会投以轻蔑的一瞥......对脚下匍匐的一切人们总是高傲地投以这样一眼的,也许他们会连理都不肯理他,这就更糟,那作者就要无地自容了。然而,尽管这两种后果都令人不寒而栗,可作者还是回头来谈自己的主人公。却说诸事奇奇科夫头一天晚上已吩咐完毕,翌晨醒来洗了个澡,全身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这样做,这天正好是星期日),刮得脸腮又光又滑,简直跟缎子一样,而后穿上带小花点降红色的燕尾服,再披上熊皮里子大衣,由客店伙计一会儿从那边一会儿又从这边搀扶着下了楼梯,登上马车。马车慢慢地驶出客店大门,来到大街上。一个过路的神父把帽子拿下了,几个穿着脏衬衣的孩子伸出手来说:"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车夫看出其中一个平日很爱扒车,便抽了他一鞭子,接着马车便在石铺马路上颠簸起来。当涂着红白条纹的拦路杆遥遥在望的时候,他心中油然而生喜悦,因为这预示着石铺马路连同一切其他苦难不久要到尽头了。脑袋又在车篷顶上非常厉害地碰了几下之后,奇奇科夫终于飞驰在松软的泥土路上了。按照我们的惯例,城市一落到身后,应该开始描写路两旁的景物了:土丘啦,云杉林啦,稀疏低矮的小松林啦,野生的帚石南啦,烧焦了的古松树干啦,空话连篇,不一而足。对面看到的是拉成直线的一座座村庄,建得都象一些陈年的劈柴垛房屋,灰色的房盖,木质雕花装饰房檐下,宛如绣花手巾挂在那里。照例有几个农夫穿着光板羊皮袄坐在门口长条凳上打瞌睡。胖脸束胸的农妇从上面的窗口向远处看;下面的窗口不是一头猪把蠢鼻子伸出来就是一头牛犊在呆望。一句话,都是一些极普通的景物。走了十五俄里以后,奇奇科夫想了起来:照马尼洛夫的说法,他的庄园这里就该是了。但十六俄里也走完了,仍然不见有村子,要不是迎面来了两个农夫,也许他们很难到达目的地。两个农夫听到问札马尼洛夫卡村有多远时,摘下了帽子,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脑子比较快,便反问道:
  "也许是马尼洛夫卡,不是札马尼洛夫卡吧?"
  "对,是马尼洛夫卡。"
  "马尼洛夫卡呀!走一俄里,再径直往右拐。"
  "往右拐?"车夫又问了一声。
  "往右拐,"农夫答道。"那就是去马尼洛夫卡的路。札马尼洛夫卡没有。那个村子,名字就叫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札马尼洛夫卡。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有一座房子,石砌的,两层楼,老爷的房子,也就是说,老爷住在那里面。那就是马尼洛夫卡。札马尼洛夫卡村呢,这一带根本没有,以前没有过。"
  于是他们便去找马尼洛夫卡村。走了两俄里,看到了一条叉道拐向乡间土路,但拐到这条土路上又走了两俄里,三俄里,四俄里,依旧没有出现石砌的二层楼房。这时奇奇科夫想起来,要是一位朋友邀你到他乡下去的话,说十五俄里,事实上会是足足三十俄里。马尼洛夫卡村的位置吸引不来多少人。孤零零地老爷的住宅立在一个开阔的小山头上,无论刮什么风,都首当其冲。山坡上覆盖着修剪得齐刷刷的草坪。草坪中间零零落落的有两三个象英国式花园那样栽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花坛;五六棵白桦三三两两地拥在一起,把叶小而稀疏的树冠举向空中。在其中两棵白桦的下面有一个小凉亭,扁平的绿色的亭盖,蔚蓝色的木柱,挂着一块匾额,上写"静思堂";再往下是一口布满绿萍的池塘,这是在俄国并不多见。地主拥有的。布局随便的英国式花园。山脚下以及山坡上的一些地方,排列一些灰色横七竖八的木造农舍。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立即开始数起这些农舍来......农舍有二百多;农舍之间一棵树也没有,连一点儿绿色也看不到;触目皆是粗大的原木。有两个农妇给周围景物增加了生气。她们高高地撩起来裙子,掖在腰里,在齐膝深的池水里走着,拖着一张破渔网,可以看见有两只虾在网里挣扎,还有一条落网的斜齿鳊在闪着鳞光;这两个农妇好象在闹别扭,不知为什么对骂起来。旁边不远处有一片松林,灰蒙蒙的,令人产生一种无聊的感觉。就连天色搭配得也极为恰当:不晴又不阴,泛着一种浅灰色,只有在卫戍兵这个仅仅在星期日才有些不清醒的和气兵种的旧军服上才能看到这种颜色。这张画面上,并不缺少一只预报天气变化的公鸡来补充,这只公鸡尽管因为司空见惯的桃色事件而被其他一些公鸡把脑袋都啄出洞来了,却依然在引吭高歌,甚至还拍打几下啄得象破席子般的翅膀。奇奇科夫驱车走近大院的时候,发现主人恰好站在台阶上,身穿绿毛料外套,把手弯成伞状,挨近前额遮着阳光,以便更清楚地分辨出远处驶来的马车。马车越靠近,他的眼神便越欣喜,笑容也越明显。
  奇奇科夫跳下马车的时候,马尼洛夫最后脱口喊了起来:
  "您终于想起我们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两位朋友热烈地亲吻了一阵子,马尼洛夫便叫客人进屋。虽然他们走过前室。穿堂和饭厅的时间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让我们试试看能否来得及利用这一小段时间介绍一下本宅的主人吧。不过作者在这里应当承认,这件事情是很难办的。一个大人物要容易刻画得多:只要抓起颜料往画布上甩就成了,黑色大眼睛炯炯有神,浓密的眉毛,前额满是抬头纹,漆黑或火红的斗蓬斜披在肩上......一幅肖像就完成了;但象这一类先生,世界上多的是,粗粗一看,彼此极为相象,而仔细一瞧,他们又各有许多特点极其难以把握,......这些先生的肖像难画得很。他们各种特点细微得几乎不易察觉,必须聚精会神,用明察秋毫的锐敏目光深入地探究才能看清。
  马尼洛夫是什么性格大概只有上帝才能说得清楚。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名字用成语来说,就是:平淡无奇,非驴非马,不郎不秀。马尼洛夫或者可以归到这种人中间去。他仪表堂堂,颇能给人以愉快的感觉的相貌,不过在这好象糖放得太多了的愉快之感里,在言谈举止上颇有讨好和巴结的成分。他总是笑眯眯的,头发淡黄色,眼睛幽蓝色。与他交谈的第一分钟,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多么憨厚可爱的人!"再过一分钟,你就也说不出来什么了,等到了第三分钟,你就会说:"鬼知道这是什么人!"于是就会想躲远他一点;如果躲不开呢,你就会感到无聊得要死。从他嘴里,一句有生气的话你听不到,甚至连一句自夸的话也听不到,实际上任何人在触及自己爱好的时候总不免要自夸两句。自己的兴趣每个人都有:有的人爱养猎犬,另一个人觉得自己酷好音乐,音乐中的精深深奥之处颇能领略;第三个人爱好吃喝;第四个人喜欢极力超出他所担负的角色,即使超出一寸也好;第五个人的愿望非常有限,成天梦想同一个御前侍从武官遛个弯儿,让自己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看上一眼;第六个人长着一双灵巧的手,在玩牌时神不由主地想把方块爱司或两点窝一个角,做个暗记儿;而第七个人却想伸手挪动一下什么地方秩序,教训教训驿站长或马车夫,......总之,自己的爱好每个人都有,而马尼洛夫却没有什么爱好。他在家里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在苦思冥想,可是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家业呢,不能说他在管理家业,他甚至从来没到地里去看看,家业在放任自流。要是管家对他说"老爷,该干这干那了",他总会回答说:"是啊,主意不错呀。"同时,照例吸着烟斗......吸烟斗还是在军队服役时养成的样子,那时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最文雅。最谦虚。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的确不错啊!"他常常这样重复一句。当一个农奴来见他,挠挠后脑勺,说:"老爷,让我出去工作,挣点儿钱交税吧",他会吸着烟斗说一声:"去吧!"这个农奴是去喝酒他竟想不到。有时,他站在台阶上眺望院子和池塘,说要是从家里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桥或者挖一条地道出去,而桥上两侧开设一些店铺,坐在里面让商人们贩卖农夫需要的各种小商品,那该多么好。这时,他的眼睛变得非常狡猾,他的脸上也泛起怡然自得的神色;但是也不过是说说这类计划而已。在他的书桌上总摆着一本小书,书签夹在第十四页上,他经常读这一页,已经读了两年了。他的家里总是缺点儿什么:一套非常漂亮的沙发摆在客厅里,包着考究的锦缎,这锦缎的价钱也许非常可观;可是等到包两张圈椅时却不够锦缎了,麻袋片儿只包着这两张圈椅;数年以来,每次来客,主人都要提醒客人不要坐这两张圈椅,说它们还没有完工哩。而另一个房间里则根本没有家具,尽管婚后最初几天他就说过:"心肝儿,明天需要张罗一下把这个房间里也放上一套家具,哪怕暂时放放也好。"晚间一只很考究的仿古青铜烛台通常要放在桌子上,上面镶着美惠三女神的塑像,还安着考究的螺钿烛托;而身边放的另一个却是普通黄铜做的烛台,缺一条腿,歪向一边,挂满了烛泪,但这一点男主人也好,女主人也好,仆人也好,似乎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太太......其实他们夫妇是相爱如宾,琴瑟和谐的。他们虽然结婚已届八年,但还常常要把一块糖啦,一片苹果啦或者一粒榛子啦送到对方的嘴里,同时还要用充满柔情蜜语的声调说:"心肝儿,请张开你的小嘴儿,我要把这点儿东西放到你的嘴里。"不言而喻,在这种场合,那张小嘴儿会很清秀地张开。每逢生日,他们还要赠送对方礼物:装牙签的小盒子之类的东西。常见的情况是,男主人坐在长沙发上,会忽然放下烟斗,女主人也跟着放下手中的活儿(如果那时手中有活儿的话),他们会毫无理由地亲吻起来,吻得那么甜蜜和长久,足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一句话,他们是所谓幸福的一对。当然啦,可以说明,家里除了亲吻和互赠礼物之外,还有很多可做的其他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可以提出来的各种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家里做得饭菜这么糟糕啦?为什么仓房里的粮食不多啦?为什么管家婆手脚不干净啦?为什么佣人又喝酒又邋遢啦?为什么仆人们只知道没命地睡大觉,醒着的时候又游手好闲啦?不过所有这些都是琐事一桩,马尼洛夫太太受过良好教育,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良好的教育呢,大家都明白,是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得到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构成人的资质基础的有三门主课:家庭生活幸福所不可缺少的法语;欢娱丈夫所必需的钢琴;最后是家政:编织钱包和其他用作馈赠的小东西。然而,尤其在目前,在教学法上常常有种种改进和变革;这一切就要以学校主持人的见识和才能为转移了。有一些贵族女子住在学校又可能是先钢琴,后法语,最后才是家政。有时候可能:先是家政即编织礼品,其次是法语,最后才是钢琴。这里不妨再指出一点:马尼洛夫太太......不过我得承认,太太们的事我不太敢谈,而且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主人公了,他们站在客厅门口,彼此为了邀请对方先进屋已经谦让了好几分钟了。
  "请赏脸,我马上来,不要为我这样费神,"奇奇科夫说。
  "不,不,您是客人,"马尼洛夫伸手指着门说。
  "别客气了,请吧,请,请先走,"奇奇科夫说。
  "不行,请原谅,我决不能让您这样一位令人钦佩的有教养的客人走在后边。"
  "有教养,不敢当......请吧,请先走。"
  "还是请您先走。"
  "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嘛!"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说。
  最后是两个朋友侧着身子互相稍稍挤了一下,一块进了门。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马尼洛夫说。"心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来啦!"
  奇奇科夫方才在门口只顾同马尼洛夫鞠躬谦让了,完全没有料到马尼洛夫太太在屋里。马尼洛夫太太穿着也颇标志,长得很不错,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色丝绸罩衫;纤细的小手急忙放到桌上什么东西,抓起了一条四角绣花的麻纱手帕。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奇奇科夫走过去高兴地吻了吻她的手。马尼洛夫太太寒暄说(甚至还有点儿咬舌儿),他的到来使他们感到高兴,没有一天她的丈夫不提到他。
  "是的,"马尼洛夫插话说,"她也时常问我:"为什么你的朋友还不来呀?,我说:"心肝儿,等着吧,会来的。,瞧,您终于来了。真的,您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欢乐,五月的阳春,盛大的庆典......"
  奇奇科夫听见主人家已经提到庆典了,感到有些困惑,便谦虚地说自己既不是达官贵人,又无显赫的名望。
  "您什么都具备,"马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什么都具备,甚至比这更多。"
  "对敝市您的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在那里过得愉快吗?"
  "是很好的一座城市,出色的城市,"奇奇科夫答曰。"我住得很愉快:那里的人非常好客。"
  "您对敝省省长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
  "是一位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
  "对极啦,"奇奇科夫说:"非常可敬。而且他多么尽职尽责啊,多么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啊!但愿更多一些这样的人才好。"
  "您知道,他任何人都肯接待,而且对谁都彬彬有礼。"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他满意得把眼睛全眯缝起来了,象一只被人轻轻挠着耳根的猫。
  "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谦虚和蔼的人,"奇奇科夫接着说,"而且心灵手巧啊!我连想也没想到。他家里的绣花图案绣得多好啊。他给我看了自己绣的一个钱包:太太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出这样的活儿来呢。"
  "副省长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问道,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了。
  "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人,"奇奇科夫答道。
  "请问,警察局长什么样您觉得?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对吗?"
  "真令人愉快,而且多么博学多么聪明啊!我在他府上同检察长。公证处长玩了一宿牌,直到鸡叫三遍才罢休。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敬的人!"
  "那么,对局长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马尼洛夫太太继续问了一句。"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对吧?"
  "在我所认识的女士中,她是最可爱的一位。"奇奇科夫答道。
  接着是公证处长。邮政局长,他们就这样差不多品评遍了市里的官员,结论都是一些最可敬的人。
  "您是总过田园生活吗?"奇奇科夫最后自己开始提问了。
  "平时多半是僻居穷乡,"马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也去市里走走,目的只是同有风度的人见见面。如果总僻居独处蒿莱之间,您知道,那会变粗野的。"
  "的确,的确,"奇奇科夫说。
  "当然啦,"马尼洛夫接着说,"要是有个好邻居,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说,如果可以有个人在一起聊聊谦恭和蔼,讨论一门科学的发展,谈谈礼貌待人的事,以顿开茅塞,即所谓使心灵得到升华......"他本想发挥几句,但发觉有些已经走题了,在空中便用手划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那么独居乡里会是其乐无穷的。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邻居......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喽。"
  奇奇科夫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并且补充说,世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欣赏自然景色独居乡里,偶尔读读什么书......。
  "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继续说:"要是没有一个好友可以同享......"
  "噢,正确,完全正确!"奇奇科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否则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位圣贤说过:"金钱可无,好友须有,。"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说,他脸上不仅是温和的表情,而且甚至是甜腻了的,就象给上流社会看病的精明医生为了讨好病人而拼命多搀了糖的药水一样。"某种精神上的感受与好友交游可以得到......比方说,眼前,一个偶然机会给我带来一种幸福,这幸福可以说是模范,同您攀谈,聆听雅教,享受......"
  "岂敢岂敢,雅教怎能谈得上?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奇奇科夫答道。
  "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宽恕我直言不讳:我情愿付出一半家产!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相反,我认为至高无上的是......"
  如果仆人进来报告说饭菜已备好,真不知这两位朋友彼此倾吐仰慕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请赏光吧,"马尼洛夫说。"请原谅,京城上等餐馆里那些名菜佳肴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只依照俄国人的老习惯,用青菜汤聊以待客,但诚挚的是心意。请赏光。"
  于是他们又为谁先进餐厅谦让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奇奇科夫第一个先走进了餐厅。
  两个男孩子已经站在餐厅里。他们是马尼洛夫的儿子,已经到了可以上饭桌而还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龄。教师站在他们旁边,见客人进来便颇有礼貌。面带笑容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汤碗前边,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安排客人,仆人给两个孩子戴上餐巾。
  "多可爱的孩子啊,"奇奇科夫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刚满六周岁,"马尼洛夫太太说。
  "费密斯托克留斯!"马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开了口。那下巴被仆人系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
  奇奇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希腊名字结尾本是"列斯",不知为什么马尼洛夫把这个结尾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头微微抬起,可是极力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全神贯注地盯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教师,好像想一下子跳进他的眼睛里;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答了一声"巴黎",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我国城市哪个最好?"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
  教师又紧张起来。
  "彼得堡,"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
  "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
  "真聪明,乖孩子!"奇奇科夫说。"真了不起......"他对马尼洛夫夫妇略带几分诧异的神情说。"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我应当说,这个孩子前程似锦。"
  "哎,他您还不了解!"马尼洛夫答道。"他还很有才智哩。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没有他机灵。他看到小硬壳虫什么的,马上两只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转起来,跟在后面追上去,一定要看个仔细。我看在外交方面他将来准有出息。费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转向大儿子继续问道:"你想当个公使吗?"
  "想,"费密斯托克留斯嘴里嚼着面包,脑袋左右晃动着答道。
  这时,站在身后的仆人擦了一下公使鼻子,仆人做得恰到好处,否则一滴相当可观的多余的玉液就会掉进汤碗里去。席间谈起宁静生活的乐趣,话头不时被女主人对市里的剧院和优伶的评论所打断。宾主谈话的表情教师很留神地凝视着,一看到他们要笑,自己便立即咧开嘴,由衷地笑起来。他大概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想以此来报答主人的知遇之恩。不过,有一次他的脸却变得严峻起来,他用叉子威慑地敲着桌子,眼睛瞪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此举倒也非常到位,因为费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口阿尔奇德的耳朵,阿尔奇德就咧开嘴,闭起眼准备可怜见地大嚎一场,可是感到因此会被剥夺掉吃菜的权利,便又恢复了嘴的原状,噙着眼泪咬起羊骨头来,弄得两腮油光锃亮。女主人不住地对奇奇科夫说:"您也不吃什么,您菜拨得太少了。"奇奇科夫每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饱了。"愉快的谈话胜似任何佳肴。
  大家离开了餐桌。马尼洛夫感到非常不自在,用一只手扶着客人的后背,准备这样把他送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突然以特别认真的态度宣布说,想同他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屈尊请到我的书房去吧,"马尼洛夫说完,就把客人领入一个不大的房间,一片灰蒙蒙的树林对房间的窗口。"这就是我的小小书房,"马尼洛夫说。
  "这书斋很雅致,"奇奇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间说。
  的确房间使人不无幽雅之感:近似灰色的淡蓝色刷的墙壁;普通的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张桌子......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本夹着书签的书,几张写过字的纸摆在上边,可是最多的还是烟丝。烟丝堆得千姿百态:有用纸袋装的,有用烟盒装的,也有干脆堆在桌子上的。两个窗台上是烟斗里磕出来的一堆堆烟灰,烟灰堆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费过一番心思的。看得出,主人有时是用排列烟灰堆来消愁解闷的。
  "请赏光坐在这把圈椅上,"马尼洛夫说。"坐在这里舒适些。"
  "请允许我坐到普通椅子上吧。"
  "请不要推辞,"马尼洛夫微笑着说。"这把圈椅,我是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愿意不愿意,您得坐在这里。"
  奇奇科夫坐了下来。
  "允许我给您一袋烟吧。"
  "不,我不吸烟,"奇奇科夫亲切地答道,那神态好象有些内疚似的。
  "为什么呢?"马尼洛夫也亲切地问道,那神态也象有些惊讶似的。
  "习惯没有养成,我怕;据说吸烟斗有害健康。"
  "请恕我直言,这是偏见。我甚至认为,吸烟斗比嗅鼻烟对身体更有好处。我们团里当年有个中尉,是个最有教养的绅士,他嘴不离烟斗,不仅吃饭时吸,而且说句不雅的话,在各种其他地方也吸。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上帝托福,直到如今仍然那么健壮,简直健壮得无法形容。"
  奇奇科夫指出,这种事情确实会有,甚至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解释清楚天地间有许多事儿。
  "不过,请允许我先提一个请求......"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奇特的,或者说,近似奇特的味道,说罢还不知何故回头看了看。马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头看了看。"请问,您最后一次的农奴登记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准确的说,我记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您的农奴死的多吗?"
  "不得而知,我看得问问管家。喂,来人,叫来管家,今天他应当在这里。"
  管家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刮得精光胡子,双排扣的紧腰短外套穿在身上,看上去他的生活极为闲适,因为脸显得虚胖,细小的眼睛和黄幽幽的肤色表明他非常眷恋绒毛被褥。能一眼看出,他同所有管家的经历是一样的:主人家里略识几个字的家童,娶了太太的心腹。管仓房的丫头,随后便管起了仓房,以后就当了管家。当上管家之后,不必说了,也跟所有的管家一样有了派头:对穷一些的则敲诈勒索,同村里富一些的人攀亲结友,早上睡到八点多,等茶炊烧好了才起床喝茶。
  "亲爱的!上次农奴注册以后咱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
  "死了多少?打那以后,死了不少,"管家用象个盾牌似的手捂住嘴打了一个呵呵。
  "对呀,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马尼洛夫接过话茬儿说:"不错,死了不少!"说完,对着奇奇科夫他又继续说:"的确死了不少。"
  "比方说,数目具体是多少呢?"奇奇科夫问道。
  "对啊,数目具体是多少呢?"马尼洛夫也问了一句。
  "怎么说具体数目呢?没有人知道死了多少啊,谁也没有统计过。"
  "对啊,言之有理,"马尼洛夫对奇奇科夫说:"我也认为死亡率很高,可是死了多少,却没有记载。"
  "请你去统计一下,"奇奇科夫说,"列一个详细名单来。"
  "对呀,列一个详细名单来,"马尼洛夫附和着。
  管家说了一声"好吧!"便走了。
  "您要这个名单有什么用呢?"管家走后,马尼洛夫问道。
  这个问题客人好象感到为难,他的神色马上紧张起来,甚至都涨红了脸,看来他颇有些难言之隐,而且事实上马尼洛夫也最后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件荒谬的事。
  "您问有什么用吗?这用途就是:我想买一些农奴......"奇奇科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就停下了。
  "请问,"马尼洛夫问道:"您想怎么个买法,是连地一块儿买,还是只买人,也就是说,不带地?"
  "不,我并不是想买一般的农奴,"奇奇科夫说:"我想买......死的......"
  "什么?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背,我刚刚好象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字眼儿......"
  "我想买死农奴,不过还要作为活人登记在册的。"
  马尼洛夫听到此话烟斗惊得落地,目瞪口呆,愣了足足几分钟。刚刚两位朋友还在大谈交游之乐,现在却一动不动互相呆视着,好象古时的一幅画像挂在镜框两边。最后还是马尼洛夫弯腰拣烟斗,抬头趁机看了看客人的脸,看看他的嘴角上是否挂着取笑人的神色,他是否在开玩笑,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样的迹象,相反,那脸上的神情倒比刚才更严肃了。马尼洛夫心想,客人精神是否偶尔失常了,于是便心惊胆战地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他一阵,但是客人的眼神是安详宁静的,眼里并没有疯人常见的那种狞恶残暴的闪光,一切都很正常,很得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应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呢,马尼洛夫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一筹莫展,只好把剩在嘴里的烟一缕缕地喷吐出来。
  "好吧,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够把这些在法律上还被认为是活的实际上并非活的农奴移交。转让或者以您认为更适宜的方式卖给我?"
  马尼洛夫异常震惊,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我看,您好象感到难为情?......"奇奇科夫说。
  "我?…不,我不是,"马尼洛夫说,"我还不能理解......对不起,我,当然,没有受过那么高等的教育,也就是说,那种出色的教育在您的一举一动中所表现出的;我不擅说话......也许这里......在您刚才的表述里......另有蕴涵......也许您这样说是为了优美词汇吧?"
  "不,"奇奇科夫接着说,"不,我就是如此的本意,也就是说,我要的正是事实上已经死了的农奴。"
  马尼洛夫全然不知所措了。他自己感到应该有所表示,应该提个问题,但鬼知道提什么问题呢......结果他又喷了一缕烟,这次但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
  "好吧,要是没有障碍,那就上帝托福,着手签订契约吧,"奇奇科夫说。
  "怎么,签订买卖死农奴的契约?"
  "噢,不!"奇奇科夫说。"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活农奴签约,就象农奴普查名册上注册的那样。我习惯于无论作什么事都不背离民法,虽然我为此在任职时屡遭打击,可是对不起:履行义务,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事;法律......我在法律面前从无二话。"
  马尼洛夫对最后这句话感到欣慰,但仍然捉摸不透,对这宗买卖的意义,他没有说什么,又嘬得那么有力,嘬起烟斗来,以致使那烟斗吱吱地响起来,象扒松管似的。他似乎想从烟斗里嘬出应付目前这种闻所未闻的局面的主意来;但是烟斗只会吱吱响,并无其他本事。
  "您也许还有什么疑虑?"
  "哎呀!这说哪儿去啦,丝毫没有。我的话并不是对您要有什么批评和责怪。不过请允许我大胆问一下,这种买卖,或者更确切些说,这种交易,不会违背俄国民法和其他条例吧?"
  说完,马尼洛夫晃动了一下头,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脸,一种深沉的表情从而自己脸上的皱纹和紧闭的双唇则显露出来,在普通人的脸上这种表情一般是看不到的,也许只有在哪一位过份聪明的大臣的脸上才能看到,而且还要在他最伤脑筋地考虑问题的时候。
  可是奇奇科夫却平平淡淡地说,这类买卖或者说交易决不会违背俄国的民法和其他法律。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继续说,甚至国库会因此而获益,因为可以得到一笔法定的契税嘛。
  "您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既是好事,那就另当别论:我毫不反对,"马尼洛夫说完,便完全放心了。
  "现在只剩下讲价钱了......"
  "怎么,讲价钱?"马尼洛夫说完又停了一会儿。"您竟认为我会为了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复存在的农奴而要您的钱?既然您有这样一种......怎么说呢......古怪的想法,这些农奴我就奉送给您好啦。分文不取,而且也由我承担契税。"
  叙述这一事件的历史学家要是对客人听到马尼洛夫的这番话之后所感到的高兴略而不提,那他就该受到莫大的责难。奇奇科夫尽管为人稳健持重,但听到这番话也险些没有象山羊似地跳起来,大家知道,人在狂喜的时候都会这样跳的。他在圈椅上那么用力地一扭,竟把椅座的毛料椅罩挣破了。马尼洛夫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为了表示感谢,奇奇科夫滔滔不绝地大道其谢,使得马尼洛夫感到难为情,频频摇头,满脸通红,最后不得不说此事不值得一提,他只是想借此略表景仰倾慕之情,在某种意义上死农奴完全是废物。
  "决不是废物,"奇奇科夫握着他的手说。说完,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准备直抒胸臆了。他终于心情激动。表情丰富地说了如下的一会儿话:"要是您知道对一个出身寒微的人这些看起来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有多大用途,那就好了!是的,我没有受过什么苦呢?象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小舟......什么样的压制,什么样的迫害,我没有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我没有尝过?可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心地善良,为了我廉洁奉公,为了我帮助举目无亲的孤儿和孤苦无告的寡妇!......"说到这里,他甚至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几滴眼泪。
  马尼洛夫完全被感动了。两位朋友互相久久地握着手,无言地久久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眼睛里都噙着泪水。我们主人公的手马尼洛夫丝毫不想放开,他热烈地握着它,以致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如何才能把手抽出来。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还是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说不妨尽快把契约手续办好,希望他能够亲自到市里去走一回。说完,他就开始拿起帽子告辞。
  "怎么?您想这就走?"马尼洛夫突然这才醒悟过来,几乎吃惊地问道。
  这时马尼洛夫太太走进书厨来了。
  "丽莎,"马尼洛夫可怜见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丢下我们走了!"
  "因为我们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感到烦恼啦,"马尼洛夫太太答道。
  "夫人!这儿,"奇奇科夫说,"就是这个地方,这儿"说着,他把手插在心口上,"这儿将永远保存着同贤伉俪相处的美好记忆!请相信,要是能同二位相处朝夕,即然不能在一个家里生活,那么结为近邻,对我也是非常大的幸福。"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马尼洛夫听了奇奇科夫的观点,感到心思很对,便说,"要是真能这样,那该多好,我们可以在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或在一颗榆树的树荫下推究哲理。切磋琢磨!......"
  "啊!那可真是神仙过的生活啦!"奇奇科夫叹了一口气说。"夫人!再会吧!"他边说,边走过去吻马尼洛夫太太的手。"再会吧,尊敬的朋友!托您的事情不要忘了!"
  "噢!放心吧!"马尼洛夫答道。"最多两天后您就能见到我。"
  主客一块走进了餐厅。
  "小宝贝们,再会吧!"奇奇科夫看到阿尔奇德和费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个骑兵玩具(这个木头骑兵已经缺了一条胳臂,掉了鼻子)说。"再见吧,我的小家伙们!我没有给你们带点儿礼物来请你们原谅,说实在的,有你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呀我甚至不知道,下次来一定给你们带点东西。拿给你一把马刀;想要马刀吗?"
  "想要,"费密斯托克留斯说。
  "给你带一个鼓;鼓你想要,是吗?"他弯下身子对阿尔奇德说。
  "我想要哭(鼓),"阿尔奇德低下头,低声答道。
  "好吧,我带给你一个鼓来。那么好的一个鼓!…敲起来总那么咚咚咚,咚咚咚......再会吧,小宝贝儿!再会!"
  说完,他吻了吻阿尔奇德的头,便转身对马尼洛夫和他的夫人笑了笑,表示孩子们的要求是无可争辨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孩子的父母都是这样笑笑的。
  "真的,住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当主客已经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马尼洛夫答。"您看那片乌云。"
  "几片乌云不碍事,"奇奇科夫答道。
  "您知道去索巴克维奇家的路吗?"
  "我将要请教您呢。"
  "好吧,现在我就告诉您的车夫。"
  马尼洛夫因此便对车夫讲起来,语气那么客气,甚至对他还称了一次"您"。
  车夫听完两个十字路口要过,到第三个叉口再拐弯以后,就说了声"明白了,老爷",奇奇科夫便在主人夫妇鞠躬和踮着脚尖摇晃手帕的恋恋不舍的送别中启程了。
  久久地马尼洛夫还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远去的马车。马车已全无踪影了,他仍然站在那里,吸着烟斗。最后,他进了屋,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能使客人得到一点儿欢乐,他心里特别高兴。后来,慢慢地他的思绪转到了别的问题上去,最后竟浮想联翩,不能自己。交游之乐他想到,能够在河边上同朋友住该多满意,接着想到架一座桥在这条河上,后来又想到盖一座顶大顶大的大厦,在大厦顶上建一个最高最高登高远眺连莫斯科也能尽收眼底的望楼,傍晚还可以在那上面喝茶乘凉,清谈一些愉快的话题。后来,他还幻想跟奇奇科夫同乘一辆漂亮的马车去参观一个社交集会,观看使人人高兴优雅的言谈举止,皇上最后知道了他们的这种高尚的友谊,便赐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接下去就更异想天开,终于头绪连他自己也理不出来了。这时奇奇科夫的要求突然打断了他的奇思怪想。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头脑就特别不中用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大惑不解,于是便呆坐在那里吸他的烟斗,一直吸到吃晚饭。
首页>> 旅游天下>> 现实百态>> 果戈理 Nikolai Gogol   俄罗斯 Russia   俄罗斯帝国   (1809年3月31日1852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