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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點頭
  [明代葉敬池刻遞修本《石點頭》]
  小說題材的來源,多摭拾舊聞,改編歷史故事。主旨多在宣揚忠孝節義、封建倫理道德。如《王本立天涯求父》,寫孝子王本立歷經艱險,漂泊12年,立志尋父,終於感動鬼神,使其父子團圓。作者說:“ 過活還是小事,天倫乃是大節”,鼓吹封建孝道。《江都市孝婦屠身》寫宗二娘賣肉屠身,以使丈夫能歸養婆婆。《郭挺之榜前認子》美化了郭秀纔拋妻棄子的醜行,頌揚了青姐的守節;《盧夢仙江上尋妻》贊揚了對翁姑盡孝、對丈夫守節的李妙惠;《侯官縣烈女殲仇》則贊頌了為夫報仇、以死殉夫的申屠娘子。《莽書生強圖鴛侶》、《感恩鬼三古傳題旨》則露骨地宣揚了因果報應和讀書作官的思想。 其中也有少數故事內容較好,如捲八《貪婪漢六院賣風流》,敘貪官吾愛陶貪鄙兇殘、魚肉鄉裏事,反映了官場的黑暗,有一定暴露意義。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認子
  陰陽畀賦了無私,李不成桃蘭不芝。
  是虎方能生虎子,非麟安得産麟兒。
  肉身縱使睽千裏,氣血何曾隔一絲。
  試看根根還本本,豈容人類有差池。
  從來父之生子,未有不知者。莫說夫妻交媾,有徵有驗。就是婢妾外遇,私己瞞人,然自傢心裏,亦未嘗不明明白白。但恐忙中忽略,醉後糊塗,遂有已經生子,而竟茫然莫識的。
  昔日有一人,年過六十,自漢無子,忽遇着一個相士,相他已經生子,想是忘記了。此人大笑說道:“先生差矣。我朝夕望子,豈有已經生子,而得能忘記之理?”相士道:“我斷不差。你回傢去細細一查,便自然要查出。”此人道:“我傢三四個小妾,日夜陪伴,難道生了兒子,瞞得人的?叫我那裏去查?”相士道:“你不必亂查。要查衹消去查你四十五歲丙午這一年五月內,可曾與婦人交接,便自然要查着了。”此人見相士說得鑿鑿有據,衹得低頭回想。忽想起丙午這一年,過端午吃醉了,有一個丫頭伏侍他,因一時高興,遂春風了一度;恰恰被主母看見,不勝大怒,遂立逼着將這丫頭賣與人,帶到某處去了。要說生子,除非是此婢,此外並無別人。相士道:“正是他,正是他。你相有子不孤,快快去找尋,自然要尋着。”此人忙依言到某處去找尋,果然尋着了,已是一十五歲,面貌與此人不差毫發。因贖取回來,承了宗嗣。你道奇也不奇?這事雖奇,卻還有根有苗,想得起來。就尋回來,也衹平平。還有一個全然絶望,忽想逢於金榜之下,豈不更奇?待小子慢慢說來。正是:命裏不無終是有,相中該有豈能無。
  縱然迷失兼流落,到底團圓必不孤。
  話說南直隸廬州府合肥縣,有一秀纔,姓郭名喬,表字挺之。生得體貌豐潔,宛然一美丈夫,衹可恨當眉心生了一個大黑痣,做了美玉之瑕。這郭秀纔傢道也還完足,又自負有纔,少年就拿穩必中。不期小考利,大考不利。到了三十以外,還是一個秀纔,心下十分焦躁。有一班同學的朋友面前,往往取笑他道:“郭兄不必着急,相書說得好,龜頭有痣終須發。就到五六十上,也要中的,你愁他怎麽!”郭秀纔聽了,愈加不悅,就有個要棄書不讀之意。喜得妻子武氏甚賢,再三寬慰道:“功名遲早不一。你既有才學,年還不老,再候一科,或者中去,也不可知。”郭喬無奈,衹得又安心誦讀,捱到下科。不期到了下科,依然不中。自不中也罷了,誰知裏中一個少年,纔二十來歲,時時拿文字來請教郭秀纔改削,轉高高中在榜上。郭喬這一氣,幾乎氣個小死。遂將筆硯經書,盡用火焚了,恨恨道:“既命不做主,還讀他何用?”
  武氏再三勸他,那裏勸得他住。一邊在傢睏了數日,連飲食都減了。武氏道:“你在傢中納悶,何不出門尋相知朋友,去散散心也好。”郭喬道:“我終日在朋友面前,縱酒做文,高談闊論,人人拱聽。今到這樣年紀,一個舉人也弄不到手,轉被後生小子輕輕奪去,叫我還有什麽嘴臉去見人?衹好躲在傢裏,悶死罷了。”
  正爾無聊,忽母舅王袞,在廣東韶州府樂昌縣做知縣,有書來與他。書中說:“倘名場不利,傢居寂寥,可到任上來消遣消遣。況滄湖瀧水,亦古今名勝,不可不到。”郭喬得書大喜,因對武氏說道:“我在傢正悶不過,恰恰母舅來接我,我何不趁此到廣東去一遊?”武氏道:“去遊一遊雖好,但恐路遠,一時未能便歸。宗師要歲考,卻教誰去?”郭喬笑道:“賢妻差矣!我既遠遊,便如高天之鶴,任意逍遙,終不成還戀戀這頂破頭巾。明日宗師點不到,任他除名罷了。”武氏道:“不是這等說。你既出了門,我一個婦人傢,兒子又小,倘有些門頭戶腦的事情,留着這秀纔的名色搪搪,也還強似沒有。”郭喬道:“即是這等說,我明日動一個遊學的呈子在學中,便不妨了。”因又想道:“母舅來接我,雖是他一段好意思,但聞他做官甚是清廉,我到廣東,難道死死坐在他衙中?未免要東西覽遊,豈可盡取給於他?須自帶些盤纏去方好。”武氏道:“既要帶盤纏去,何不叫郭福率性買三五百金貨物跟你去,便伸縮自便。”郭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面叫郭福去置貨,一面到學中去動呈子。不半月,呈子也準了,貨物又置了,郭喬就別了武氏,竟往廣東而去。正是:名場失意欲銷憂,一葉扁舟事遠遊。
  衹道五湖隨所適,誰知明月挂銀鈎。
  郭喬到了廣東,先叫郭福尋一個客店,將貨物上好了發賣,然後自到縣中,來見母舅王知縣。王知縣聽見外甥到了,甚是歡喜,忙叫人接入內衙相見。各敘別來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一連住了十數日,郭喬心下因要棄去秀纔,故不欲重讀詩書。坐在衙中,殊覺寂寞。又捱了兩日,悶不過,衹得與母舅說道:“外甥此來,雖為問候母舅並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場失利,藉此來散散憤鬱。故今稟知母舅大人,欲暫出衙,到各處去遊覽數日,再來侍奉何如?”王知縣道:“既是如此,你初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個衙役,跟隨你去,方有次第。”郭喬道:“差人跟隨固好,但恐差人跟隨,未免招搖,有礙母舅之官箴,反為不妙。還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遊的相安於無事。”王知縣道:“賢甥既欲自遊,我有道理了。”隨入內取了十兩銀子,付與外甥道:“你可帶在身邊作遊資。”郭喬不敢拂母舅之意,衹得受了。遂走出衙來,要到郭福的下處去看看。
  不期纔走離縣前,不上一箭之遠,衹見兩個差人,鎖着一個老兒,往縣裏來。後面又跟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啼啼哭哭。郭喬定睛將那女子一看,雖是荊釵布裙,卻生得:貌團團似一朵花,身梟梟如一枝柳。眉分畫出的春山,眼橫澄來的秋水。春筍般十指纖長,櫻桃樣一唇紅綻。哭聲細細鶯嬌,鬢影垂垂雲亂。他見人,苦哀哀無限心傷;人見他,喜孜孜一時魂斷。
  郭喬見那女子,生得有幾分顔色,卻跟着老兒啼哭,象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憐。因上前問差人道:“這老兒犯了甚事,你們拿他?這女子又是他甚人,為何跟着啼哭?”差人認得郭喬是老爺親眷,忙答應道:“郭相公,這老兒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錢糧,沒得抵償,今日是限上該比,故帶他去見老爺。這女子是他的女兒,捨不得父親去受刑,情願賣身償還。卻又一時遇不着主顧,故跟了來啼哭。”郭喬道:“他欠多少銀子的錢糧?”差人道:“前日老爺當堂算總,共該一十六兩。”郭喬道:“既衹十六兩,也還不多,我代他嘗了罷。”因在袖中,將母舅與他作遊資的十兩,先付與老兒,道:“這十兩,你可先交在櫃上;那六兩可跟我到店中取與你。”老兒接了銀子,倒在地下就是一個頭,說道:“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無報答。衹願相公生個貴子,中舉中進士,顯揚後代罷。”那女子也就跟在老兒後面磕頭。郭喬連忙扯他父女起來道:“甚麽大事,不須如此。”差人見了,因說道:“郭相公既積陰騭憐憫他,此時老爺出堂還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處,領了那六兩銀來一同交納,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郭喬道:“如此更好。”遂撤身先走,差人並老兒女子俱隨後跟來。
  郭喬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兩紋銀,也遞與老兒道:“你可將六兩湊完了銀糧,你遭此一番,也苦了,餘下的可帶回去,父女們將養將養。”老兒接了銀子,遂同女兒跪在地下,千恩萬謝的衹是磕頭。郭喬忙忙扯他起來道:“不要如此,反使我不安。”差人道:“既郭相公周濟了你,且去完了官事,再慢慢的來謝也不遲。”遂帶了老兒去了。
  郭喬因問郭福貨物賣的如何。郭福道:“托主人之福,帶來的貨物,行情甚好,不多時早都賣完了。原是五百兩本銀,如今除去盤費,還淨存七百兩,實得了加四的利錢,也算好了。”郭喬聽了,歡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爺留住,也還未就回去。你空守着許多銀子,坐在此也無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盤纏與我,其餘你可盡買了回頭貨去,賣了,再買貨來接我,亦未為遲。就報個信與主母也好。”郭福領命,遂去置貨不題。
  郭喬分付完了,就要出門去遊賞。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飯,衹得又住下了。剛吃完酒飯,衹見那老兒已納完錢糧,消了牌票,歡歡喜喜,同着女兒,又來拜謝郭喬。因自陳道:“我老漢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祿。取妻范氏,衹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時,他母親曾得一夢,夢見一神人對他說:‘此女當嫁貴人,當生貴子,不得輕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歲,尚不捨得嫁與鄉下人傢。我老漢衹靠着有一二十畝山田度日,不料連年荒旱,拖欠下許多錢糧。官府追比甚急,並無抵償,急急要將女兒嫁人。人傢恐怕錢糧遺纍,俱不敢來娶。追比起來,老漢自然是死了。女兒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父,故跟上城來。又恨一時沒個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發惻隱之心,慨然周濟,救了老漢一命。真是感恩無盡。再四思量,實實毫無報答。惟有將小女一身,雖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醜陋;又聞大恩人客居於此,故送來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恩人鑒老漢一點誠心,委麯留下。”郭喬聽了,因正色說道:“老丈說話就說差了,我郭挺之是個名教中人,决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纔這些小費,衹不過見你年老拘攣,幼女哭泣,情甚可憐。一時不忍,故少為周濟,也非大惠。怎麽就思量得人愛女?這不是行義,轉是為害了。斷乎不可!”米老兒道:“此乃老漢一點感恩報德之心,並非恩人之意,或亦無妨,還望恩人留下。”郭喬道:“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婦人女子。你可快快領去,我要出門了,不得陪你。”說罷,竟起身出門去了。正是: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絲蘿暗結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葉出桃根。
  米老兒見郭喬竟丟下他出門去了,一發敬重他是個好人。衹得帶了女兒回傢,與范氏說知。大傢感激不勝,遂立了一個牌位,寫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禮拜。鄉下有個李傢,見他錢糧完了,又思量來與他結親。米天祿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因辭道:“父親前日錢糧事急,要將我嫁與李傢,他再三苦辭。我見事急,情願賣身救火,故父親帶我進城去賣身。幸遇着郭恩人,慨然周濟。他雖不為買我,然得了他二十兩銀子,就與買我一樣。況父親又將我送到他下處,他恐涉嫌疑,有傷名義,故一時不好便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銀子,又送過與他,他受與不受,我就是郭傢的人了。如何好又嫁與別人?如若嫁與別人,則前番送與他,都是虛意了。我雖是鄉下一個女子,不知甚的,卻守節守義,也是一般,斷沒個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願跟隨父母,終身不嫁,紡績度日,决不又到別人傢去。”米天祿見女兒說得有理,便不強他,也就回了李傢。但心下還想着要與郭喬說說,要他受了。不期進城幾次,俱尋郭喬不見,衹得因循下了。
  不期一日,郭喬在山中遊賞,忽遇了一陣暴雨,無處躲避。忽望見山坳裏一帶茅屋,遂一徑望茅屋跑來。及跑到茅屋前,衹見一傢柴門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顧不得好歹,竟推開門,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那裏低着頭打草鞋,因說道:“藉躲躲雨,打攪休怪。”那老人傢忽擡起頭來一看,認得是郭喬,不勝大喜。因立起身來說道:“恩人耶!我尋了恩人好幾遍,皆遇不着,今日為何直走到這裏?”郭喬再細看時,方認得這老兒正是米天祿,也自歡喜。因說道:“原來老丈住在這裏我因信步遊賞,不期遇雨。”米天祿因嚮內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媽女兒,快來拜見!”
  叫聲未絶,范氏早同青姐跑了出來。看見果是郭喬,遂同天祿一齊拜倒在地,你說感恩,我說叨惠,拜個不了。郭喬連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見郭喬渾身雨淋的爛濕,青姐竟不避嫌疑,忙走上前,替郭喬將濕巾除了下來,濕衣脫了下來,一面取兩件幹布衣,與郭喬暫穿了,就一面生起些火來烘濕衣。范氏就一面去殺雞炊煮。不一時,濕衣、濕巾烘幹了,依舊與郭喬穿戴起來。范氏炊煮熟了。米天祿就放下一張桌子,又取一張椅子,放在上面,請郭喬坐了,自傢下陪。范氏搬出餚來,青姐就執壺在旁斟酒。郭喬見他一傢殷勤,甚不過意,連忙叫他放下。他那裏肯聽。米天祿又再三苦勸,衹得放量而飲。飲到半酣之際,偷着將青姐一看,今日歡顔,卻與前日愁容,不大相同。但見:如花貌添出嬌羞,似柳腰忽多裊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別生春。纖指捧觴飛筍玉,朱唇低勸綻櫻丹。笑色掩啼痕,更饒嫵媚。巧梳無亂影,倍顯容光。他見我已吐出熱心,我見他又安忍裝成冷面。
  郭喬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蕩。又見青姐在面前來往,更覺動情。心下想一想,恐怕衹管留連,把持不定,弄出事來。又見雨住天晴,就要作謝入城。當不得米天祿夫妻,苦苦留住道:“請也請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來,就少也要住十日半月,方纔放去。正剛剛到得,就想回去,這是斷斷不放。”郭喬無奈,衹得住下。米天祿又請他到山前山後去遊玩。遊玩歸來,過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祿在佛前燒香,就指着供奉的牌位與郭喬看,道:“這不是恩人的牌位麽?”郭喬看了,就要毀去,道:“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米天祿道:“怎說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漢一死,是不消說的;就是老妻小女,無依無倚,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團頭聚面,復居於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喬聽了,不勝感嘆道:“老丈原來是個好人!過去的事,怎還如此記念!“天祿道:“感恩積恨,乃人生鑽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漢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賣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濟,不獨救了老漢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願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見恩人不受,不敢苦強。然私心以為得了恩人的厚惠,雖不蒙恩人收用,就當賣與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將身子許與別子?故昨日李傢見老漢錢糧完了,又要來議婚。小女堅執不從,已力辭回去了。”郭喬聽了,着驚道:“這事老丈在念,還說有因;令媛妙齡,正是桃夭子,宜室宜傢,怎麽守起我來!哪有此事!這話我不信。”米天祿道:“我老漢從來不曉得說謊。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來,恩人自問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來,恩人問你話。”
  青姐聽見父親叫,連忙走到面前。郭喬就說道:“前日這些小事,乃我見你父親一時遭難無償,我自出心贈他的。青姑娘賣身救父,自是青姑娘之孝,卻與我贈銀兩不相幹。青姑娘為何認做一事?若認做一事,豈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誤了青姑娘終身?”青姐道:“事雖無幹,人各有志,恩人雖贈銀周濟,不為買妾,然賤妾既有身可賣,怎叫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親白白受恩人之惠,則恩人仁人,為義士,而賤妾賣身一番,依舊別嫁他人,豈非止博虛名,而不得實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濟於父親,賤妾自賣身於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說得。若必欲藉此求售於恩人,則賤妾何人,豈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喬聽了,大喜道:“原來青姑娘不獨是個美女子,竟是一個賢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見了青姑娘,非不動心,一來正在施濟,恐礙了行義之心;二來年齒相懸,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誼送來之時,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誤。不期青姑娘倒在此一片眷戀之貞心,豈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與青姑娘說過:傢有荊妻,若蒙垂愛,衹合屈於二座。”青姐道:“賣身之婢,收備酒掃足矣,安敢爭小星之位?”郭喬聽了,愈加歡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怎敢相輕,容歸寓再請媒行聘。”青姐道:“賤妾因已賣身與恩人,故見恩人而不避。若再請媒行聘,轉屬多事,非賤妾賣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喬說道:“這是青姑娘說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說定,遂急急的辭了回寓。正是:花有清香月有陰,淑人自具涉人心。
  若非眼出尋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喬見青姐一個少年的美貌女子,情願嫁他,怎麽不喜。又想青姐是個知高識底的女子,他不爭禮於我,自是他的高處;我若無禮於他,便是我的短處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兩銀子,競走至縣中。將前事一五一十,都與母舅說了,要他周全。王知縣因見他客邸無聊,衹得依允了。將三十二銀子,封做兩處,以十六兩做聘金,以十六兩做代禮。又替他添上一對金花,兩匹彩緞,並鵝酒果盒之類。又叫六名鼓樂,又差一吏,兩個皂隸,押了送去。分付他說:“是本縣為媒,替郭相公娶米天祿女兒為側室。”吏人領命,竟送到種玉村米傢來。恐米傢不知,先叫兩個皂隸報信。不期這兩人皂隸,卻正是前日催糧的差人。米老兒忽然看見,吃了一驚,道:“錢糧已交完,二位又來做甚麽?”二皂隸方笑說道:“我們這番來,不是催糧錢。是縣裏老爺,替郭相公為媒,來聘你令媛。聘禮隨後就到了,故我二人先來報喜。”米老兒聽了,還不信,道:“郭相公來聘小女,為甚太爺肯替他做媒?”二皂隸道:“你原來不知,郭相公就是我縣裏太爺的外甥。”米天祿聽了,愈加歡喜,忙忙與女兒說知,叫老媽央人相幫打點。
  早彭樂吹吹打打,迎入村來了。不一時到了門前,米天祿接着。吏人將聘禮代禮,金花彩緞,鵝酒果盒,一齊送上。又將縣尊分付的話,一一說與他知。米老兒聽了,滿口答應不及的道是道是。忙邀吏人並皂隸入中堂坐定,然後將禮物一一收了。鼓樂在門前吹打,早驚動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來圍看,皆羨道:“不期米傢女兒,前日沒人要,如今倒嫁了這等一個好女婿。”范氏忙央親鄰來相幫,殺雞宰鵝,收拾酒飯,款待來人。衹鬧了半日,方得打發去了。青姐見郭喬如此鄭重他,一發死心塌地。郭喬要另租屋娶青姐過去,米天祿恐客邊不便,轉商量擇一吉日,將郭喬贅了入來。又熱鬧了一番,郭喬方與青姐成親。正是:遊粵無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鵲橋仙。
  到頭柱子蘭孫長,方識姻緣看綫牽。
  二人成親之後,青姐感郭喬不以賣身之事輕薄他,故凡事體心貼意的奉承。郭喬見青姐成親之後,比女兒更加妍美,又一心順從,甚是愛他。故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喬連遊興也都減了。過了些時,雖也記挂着傢裏,卻因有此牽絆,便因此循循過了。
  忽一日,郭福又載了許多貨來,報知傢中主母平安。郭喬一發放下了心腸。時光易過,早不知不覺,在廣東住了年半有餘。王知縣見他久不到衙,知他為此留戀,因差人接他到衙。戲戒他道:“我接你來遊粵的初念,原為你一時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鬱,故接你來散散。原未嘗叫你在此拋棄家乡,另做人傢。今你來此,已將及二載,明年又是場期,還該早早回去,溫習書史,以圖上進。若衹管流落在此,一時貪新歡,誤了終身大事,豈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來倒害你!”郭喬口中雖答應道:“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衹等小價還有些貨物一賣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裏實未嘗打點歸計。
  不期又過不得幾時,忽王知縣報行取了,要進京,遂立逼着要郭喬同去。郭喬沒法推辭,衹得來與青姐說知。青姐因說道:“相公故鄉,原有傢産,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該回去,是不消說得的。賤妾雖蒙相公收用,卻是旁枝,不足重輕,焉敢以相公憐惜私情,苦苦牽纏,以妨相公之正業。但衹是一事,要與相公說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郭喬道:“你便說得好聽,衹是恩愛許久,一旦分離,如何捨得?你且說,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賤妾蒙相公憐愛,得侍枕席,已懷五月之孕了。倘僥幸生子,賤妾可棄,此子乃相公骨血,萬不可棄,所以說望相公留意。”郭喬聽了,慘然道:“愛妻怎麽就說到一個棄字!我郭喬縱使無情,也不至此。今之欲歸,非輕捨愛妻,苦為母舅所迫耳!歸後當謀再至,决不相負。”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嘗願棄。但恐道路遠,事牽絆,不得已耳。”郭喬道:“棄與不棄,在各人之習,此時也難講。愛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預定一名於此,以為後日之徵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喬道:“世稱父子為喬梓,我既名喬,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罷了。”青姐聽了,大喜道:“謹遵相公之命。”又過了兩日,王知縣擇了行期,速速着人來催。郭喬無可奈何,衹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與米天祿,叫他置些産業,以供青姐之用。然後拜別,隨母舅而去。正是:東齊有路接西秦,驛路山如眉黛顰。
  若論人情誰願別,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喬自別了青姐,隨着母舅北歸,心雖係念青姐,卻也無可奈何。月餘到了廬州傢裏。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見甚歡。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問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帶了來傢,與我作伴也好,為何竟丟在那裏?”郭喬道:“此不過一時客邸無聊,適不湊巧,偶爾為之,當得甚麽正景?遠巴巴又帶他來?”武氏道:“妻妾傢之內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續宗祖,怎說不是正景?”郭喬笑道:“在那裏也還正景。今見了娘子,如何還敢說正景。”說的夫妻笑了。過了兩日,忽聞得又點出新宗師來科舉。郭喬也還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說道:“你又不老,學中名字又還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郭喬道:“舊時終日讀書,也不能巴得一第。今棄了將近兩年,荒疏之極,便去考,料也無用。”武氏道:“縱無用,也與閑在傢裏一般。”郭喬被武氏再三勸不過,衹得又走到學中去銷了假,重新尋出舊本頭來又讀起。讀到宗師來考時,喜得天資高,依舊考了一個一等,衹無奈入了大場,自誇文章錦綉,仍落孫山之外。一連兩科,皆是如此。初時還惱,後來知道命中無科甲之分,連惱也不惱。
  此時郭喬已是四十八歲,武氏也是四十五歲,雖然不中,卻喜得傢道從容,盡可度日。郭喬自傢功名無望,便一味留心教子。不期兒子長到一十八歲,正打帳與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覺人世有孤獨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裏還敢指望!雖武氏為人甚賢,買了兩個丫頭,在房中伏侍郭喬,卻如水中撈月,全然不得。初時郭福在廣東做生意,青姐處還有些消息,後來郭福不走廣東,遂連消息都無了。郭喬雖時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爭奈年紀漸漸大了,那裏能夠到得廣東。青姐之事,衹當做了一場春夢,付之一嘆。學中雖還挂名做個秀纔,卻連科舉也不出來了,白白的混過了兩科。
  這年是五十六歲,又該鄉試,郭喬照舊不出來赴考。不期這一科的宗師,姓秦名鑒,雖是西人,卻自負知文,要在科場內拔識幾個奇才;正案雖然定了,他猶恐遺下真纔,卻又另考遺纔,不許一名不到。郭喬無奈,衹得也隨衆去考,心下還暗暗想道:考一個六等,黜退了,倒幹淨,也免得年年奔來奔去。不期考過了,秦宗師當面發落第一名,就叫郭喬問道:“你文字做得淵涵醇正,大有學識,此乃必售之技,為何自棄,竟不赴考?”郭喬見宗師說話,打動他的心事,不覺慘然跪稟道:“生員自十六歲進學,在學中做過四十年生員,應舉過十數次,皆不能僥幸。自知命中無分,故心成死灰,非自棄也。”秦宗師笑道:“俗語說得好: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我本院偏不信此說。場中乃論文之地,若不論文,卻將何為據。本院今送你入場,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願棄職回去,再不閱文了。”郭喬連連叩頭,道:“多蒙大秦宗師如此作養,真天地再生,父母再養矣。”不多時,宗師發放完,忙退了出來。與武氏說知,從新又興興頭頭到南場去科舉。
  這一番入場也是一般做文,衹覺的精神猛勇。真是:“貴人擡眼看,便是福星臨。”三場完了,候到發榜之期,郭喬名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亞魁。忙忙去吃鹿鳴晏,謝座師,謝房師,俱隨衆一體行事。惟到謝宗師,又特特的大拜了四拜,說道:“門生死灰,若非恩師作養,已成溝中棄物了。”秦宗師自負賞鑒不差,也不勝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靜養。郭喬回傢,武氏見他中了舉人,賀客填門,無任歡喜。衹恨兒子死了,無人承接後代,甚是不快。
  郭喬因奉宗師之命,擇了十月初一日,便要長行。夫妻臨別,武氏再三囑咐道:“你功名既已到手,後嗣一發要緊。妾聞古人還有八十生子之事,你今還未六十,不可懈怠。傢中之婢,久已無用;你到京中,若遇燕趙得意佳人,不妨多覓一兩人,以為廣育之計。”郭喬聽了,感激不盡,道:“多蒙賢妻美意,衹恐枯楊不能生稊了。”武氏道:“你功名久已灰心,怎麽今日又死灰復燃,天下事不能預料,人事可行,還須我盡。郭喬聽了,連連點頭道:“領教,領教!”夫妻遂別了。正是:賢妻字字是良言,豈獨擔當蘋與蘩。
  倘能婦人皆若此,自然傢茂子孫繁。
  郭喬到了京中,赴部報過名,就在西山尋個冷寺住下,潛心讀書,不會賓客。到了次年二月,隨衆入場,三場完畢。到了春榜放時,真是時來頑鐵也生光,早又高中了三十三名進士。滿心歡喜,以為完了一場讀書之願。衹可恨死了兒子,終屬空喜。忽報房刻成會試錄,送了一本來看。郭喬要細細看明,好會同年。看見自傢是第三十三名郭喬,廬州府合肥縣生員;再看到第三十四名,就是一個郭梓,韶州府東昌縣附學生。心下老大吃了一驚,暗想道:“我記得廣東米氏別我時,他曾說已有五月之孕,恐防生子,叫我先定一名,我還記得所定之名,恰恰正是郭梓。難道這郭梓,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說不是,為何恰恰又是韶州府樂昌縣,正是米氏出身之地?但我離廣東,屈指算來,衹好二十年。若是米氏所生之子,今纔二十歲,便連夜讀書,也不能中舉中進士如此之速。”心下狐疑不了,忙吩咐長班去訪這中三十四名的郭爺,多大年紀了,寓在那裏,我要去拜他。長班去訪了來,報道:“這位郭爺,聽得人說他年紀甚小,衹好二十來歲,原是貧傢出身,盤纏不多,不曾入城,就住在城外一個冷飯店內。聞知這郭爺,也是李翰林老爺房裏中的,與老爺正是同門。明日李老爺散生日,本房門生都要來拜賀。老爺到李老爺傢,自然要會着。”郭喬聽了大喜。
  到了次日,日色纔出,即縣了賀禮,來與李翰林拜壽。李翰林出廳相見。拜完壽,李翰林就問道:“本院閑散誕辰,不足為賀。賢契為何今日來得獨早?”郭喬忙打一恭道:“門生今日一來奉祝,二來還有一狐疑之事,要求老師臺為門生問明。”李翰林道:“有甚狐疑之事?”郭喬遂將隨母舅之任,遊廣東並娶妾米氏,同住了二年有餘,臨行米氏有孕,預定子名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今此郭兄,姓同名同,年又相同,地方又相同,大有可疑。因係同年,不敢輕問。少頃來時,萬望老師臺細細一詢,便知是否。”李翰林應允了。
  不多時,衆門生俱到,一面拜過壽,一面衆同年相見了,各敘寒溫。坐定,李翰林就開口先問郭梓道:“郭賢契,貴庚多少了?”郭梓忙打一躬道:“門生今年正交二十。”李翰林又問道:“賢契如此青年,自然具慶了,但不知令尊翁是何臺諱?原習何業?”郭梓聽見問他父親名字,不覺面色一紅,沉吟半晌,方又說道:“傢父乃廬州府生員,客遊於廣,以蔭門生。門生生時,而傢父已還,尚未及面,深負不孝罪。”李翰林道:“據賢契說來,則令堂當是米氏了。”郭梓聽了大驚道:“傢母果係米氏,不知老師臺何以得知?”李翰林道:“賢契既知令尊翁是廬州府生員,自然知其名字。郭梓道:“父名子不敢輕呼,但第三十三名的這位同年,貴姓尊名,以及郡縣,皆與傢父相同,不知何故。”李翰林道:“你既知父親是廬州生員,前日舟過廬州,為何不一訪問?”郭梓道:“門生年幼,初出門,不識道途,又無人指引,又因傢寒,資斧不裕,又恐誤了場期,故忙忙進京,未敢迂道。今蒙老師臺提拔,僥幸及第,衹俟廷試一過,即當請假到廬州訪求。”李翰林笑道:“賢契如今不消又去訪求了,本院還你一個父親罷!這三十三名的正是他。”郭梓道:“傢母說傢父是生員,不曾說是舉人進士。”李翰林又笑道:“生員難道就中不得舉人進士的麽?”
  郭喬此時,已看得明白,聽得明白,知道確乎是他的兒子,滿心狂喜,忍不住走上前說道:“我兒,你不消疑惑了,你外祖父可叫做米天祿?外祖母可是范氏?你母親可是三月十五日生日?你住的地方,可叫做種玉村?這還可以盜竊。你看你這當眉心的這一點黑痣,與我眉心這一點黑痣,可是假藉來的?你心下便明白了。”郭梓忙擡頭一看,見郭喬眉心一點黑痣,果與自傢的相同。認真是實,方走上前一把扯着郭喬,拜伏於地,道:“孩子生身二十年,尚不知木本水源,真不肖而又不孝矣!”郭喬連忙扶起他來,道:“汝父在詩書中埋塵一生,今方少展,在宗祀中不曾廣育,遂致無後。今無意中得汝,又賴汝母賢能,教汝成名,以掩飾汝父之不孝,可謂有功於祖父,誠厚幸也!”隨又同郭梓拜謝李翰林,道:“父子同出門墻,恩莫大矣。又蒙指點識認,德更加焉。雖效犬馬銜結,亦不能補報萬一!”李翰林道:“父子睽離,認識的多矣。若父子鄉會同科,相逢識認於金榜之下,則古今未之有也。大奇,大奇!可賀,可賀!”衆同年俱齊聲稱慶道:“果是希有之事。”李翰林留飯,師生歡然,直飲得盡醉方散。
  郭梓遂不出城,竟隨到父親的寓所來同宿,便細細問廣中之事。郭梓方一一說道:“外祖父母,五六年前俱已相繼而亡,所有田産為殯葬之計,已賣去許多,餘下者又無人耕種,取租有限,孩兒從師讀書之費,皆賴母親日夜紡績以供。”郭喬聽了,不覺涕淚交下,道:“我郭喬真罪人也!臨別曾許重來,二十年竟無音問,傢尚有餘,置之絶地,徒令汝母受苦,郭喬真罪人也!廷試一過,即當請告而歸,接汝母來同居,以酬他這一番貞守之情,教子之德。”郭梓唯唯領命。到了廷試,郭喬止殿在二甲,選了部屬。郭梓倒殿了探花,職授編修。父子一時榮耀。在京住不多時,因記挂着要接米氏,郭喬就告假祭祖,郭梓就告假省母。命下了,父子遂一同還鄉。座師同年,皆以為榮,俱來餞送,享極一時之盛。正是:來時父子尚睽違,不道相逢衣錦歸。
  若使人生皆到此,山中草木有光輝。
  郭喬父子同至廬州,此時已有人報知武夫人。武夫人見丈夫中了進士,已喜不了,又見說廣東妾生的兒子又中了探花,又認了父親,一同回來,這喜也非常,忙使人報知母舅王袞。此時王袞因行取已在京做了六年御史,告病還傢,聞知此信,大喜不勝,連忙走來相會。郭喬到傢,先領郭梓到傢堂裏拜了祖宗,就到內庭拜了嫡母。拜完了,然後同出前廳,自先拜了母男,就叫郭梓拜見祖母舅。拜完,郭喬因對郭梓說:“我娶你母親時,還是祖母舅為媒,替我行的聘禮,當時為此,實實在有意無意之間。誰知生出汝來,竟接了我郭氏一脈,真天意也,真快幸也。”武氏備出酒來,大傢歡飲方散。
  到了次日,府縣聞知郭喬中了進士,選了部郎,又見他兒子中了探花,盡來賀喜請酒。又是親朋友作賀,直鬧個不了。郭梓記挂着生母在傢懸望,衹得辭了父親、嫡母回去。郭喬再三囑咐道:“外祖父母既已謝世,汝母獨立無依,必須要接來同居,受享幾年,聊以報他一番苦節。”郭梓領命,晝夜兼行趕到韶州,報知母親說:“父親已連科中了進士,在榜上看出姓名籍貫,方纔識認了父子。遂同告假歸到廬州,拜見了嫡母。父親與嫡母,因前面的兒子死了,正憂無後,忽得孩兒承續了宗祧。但父親與嫡母,俱感激母親不盡,再三吩咐孩兒,叫迎請了母親去,同享富貴,以報母親往前之苦。此乃骨肉團圓大喜之事,母親須要打點速去為妙。”米氏聽見郭喬也中了進士,恰應他母親夢中神道“貴人之妻,貴人之母”之言,不勝大喜。因對兒子說道:“你為母的,孤立於此,也是出於無奈。今既許歸宗,怎麽不去?”因將所有田産房屋,盡付與一個至誠的鄉鄰,托他看守父母之塚,自傢便輕身隨兒子歸宗。
  此時府縣見郭梓中了探花,盡來奉承。聞知起身歸宗,水路送舟船,旱路送車馬,贐儀程儀,絡繹不絶。故母子二人,安安然不兩月就到了廬州。郭喬聞報,遂親自乘轎到舟中來迎接。見了米氏,早深深拜謝道:“夫人臨別時,雖說有孕,叫我定名,我名雖定了,還不深信。誰知夫人果然生子,果然苦守二十年,教子成名,續我郭氏戔戔之一脈。此恩此德,真雖殺身亦不能酬其萬一,衹好日日跪拜夫人,以明感激而已。”米氏道:“賤妾一賣身之婢,得互君貴人,已榮於華袞,又受君之遺,生此貴子,其榮又為何如?至於守身教子,皆妾分內之事,又何勞何苦,而過蒙垂念?”郭喬聽了,愈加感嘆道:“二夫人既能力行,而又不伐,即古賢淑女,亦皆不及,何況今人!我郭喬何幸,得遇夫人,真天緣也!”遂請米氏乘了大轎,自與兒子騎馬追隨。
  到了門前,早有鼓樂大吹大擂,迎接入去。擡到廳前歇下,閑人就都回避了。早有侍妾欣起轎簾,請他出轎。早看見武夫人立在廳上接他。他走入廳來,看見武夫人,當廳就是一跪,說道:“賤妾米氏,稟拜見夫人!”武夫人見他如此小心,也忙跪將下去,扶他道:“二夫人貴人之母也,如何過謙!快快請起。”米氏道:“子雖不分嫡庶,妾卻不能無大小之分。還求大夫人臺座,容賤妾拜見。”武夫人道:“從來母以子貴,妾無子之人,焉敢稱尊!”此時郭喬、郭梓俱已走到。見他二人遜讓不已,郭梓衹得跪在旁邊,扶定武夫人,讓米氏拜了兩拜,然後放開手,讓武夫人還了兩拜,方纔請起。武夫人又叫傢中大小僕婢,俱來拜見二夫人。拜完,然後同入後堂,共飲骨肉團圓之酒。自此之後,彼此相敬相愛,一傢和順。郭喬後來衹做了一任太守,便不願出任。郭梓直做到侍郎,先封贈了嫡母,後又封贈了生母方已。後人有詩贊之道:施恩衹道濟他人,報應誰知到自身。
  秀色可餐前種玉,書香能續後生麟。
  不曾說破終疑幻,看得分明始認真。
  未産命名君莫笑,此中作合豈無睏。
   
第二回 盧夢仙江上尋妻
  科第從來誤後生,茫茫今古伴青燈。
  一時名落孫山榜,六載人歸楊素門。
  志若自邀天地眷,身存復鼓瑟琴聲。
  落花流水情兼有,莫嚮風塵看此君。
  話道人生百年之內,卻有許多離合悲歡。這離合悲歡,非是人要如此,也非天要人如此,乃是各人命中註定,所以推不去,躲不過。隨你英雄豪傑,跳不出這個圈子。然古今來離而復合,悲後重歡的事體盡多。
  如今先把兩樁極著名的來略言其概。一個是陳朝樂昌公主,下嫁太子捨人徐德言,夫妻正是一雙兩好。那知後主陳叔寶荒淫無道,被隋朝攻入金陵,國破傢亡。樂昌夫妻,各自逃生,臨別之時,破鏡各執,希冀異日再合。到後天下平靜,德言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賣破鏡為由,尋訪妻子下落;這樂昌已落在越公楊素府中,深得愛寵。樂昌不忘舊日恩情,冒死稟知越公,也差人體訪德言,恰他相值。越公召入府中,與樂昌公主相會。虧楊素不是重色之徒,將樂昌還與德言,重為夫妻。還有個余姚人黃昌,官也不小,曾為蜀郡太守。當年為書佐之時,妻子被山賊劫去,流落到四川地方,嫁個腐酒之人,已生下兒子。及黃昌到四川做太守時,其子犯事,娘兒兩個同到公堂審問。黃昌聽見這婦人口氣,不像四川人。問其緣故,乃知當初被山賊劫去的妻子即是此人,從此再合。
  看官,這兩樁故事,人都曉得,你道為何又宣他一番?此因女子傢是個玻璃盞,磕着些兒便碎;又像一匹素白練,染着皂媒便黑。這兩個女人,雖則復合,卻都是失節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盞,染皂媒的青白練,雖非點破海棠紅,卻也是風前楊柳,雨後桃花,許多裊娜胭脂,早已被人搖擺多時,冷淡了許多顔色,所以不足為奇。如今衹把個已嫁人傢,甘為下賤,守定這朵朝天蓮、夜舒荷,交還當日的種花人,這方是精金烈火,百煉不折,纔為希罕。正是:貞心耿耿三秋月,勁節錚錚百煉金。
  話說成化年間,揚州江都地方,有一博雅老儒李月坡,妻室已喪,衹有一女,年方九歲,生得容貌端妍,聰明無比。月坡自幼教他讀書,真個聞一知十,因此月坡命名妙惠。鄰里間多有要與月坡聯姻。月坡以女兒這個體格,要覓一個會讀書的子弟為配,不肯輕易許那尋常兒童。月坡自來無甚産業,衹靠坐館膳生。從古有硯田筆耒之號,雖為冷談,原是聖賢路上人。這一年,在利津門龔傢開館,龔傢有個女學生,年紀也方九歲。東傢有個盧生,附來讀書。那盧生學名夢仙,以昔日邯鄲盧生,為呂洞賓幻夢點化,登了仙錄,所以這盧生取名夢仙,字從呂。其父盧南村,是個富不好禮之人;其母姓駱,也不甚賢明大雅,卻生得盧夢仙這個好兒子。自到龔傢附學,本自聰明質地,又兼月坡教道有方,年紀纔衹十歲,書倒讀了一腹,剛剛學做文字,卻就會弄筆頭,長言短句,信筆而成,因資性占了十分,未免帶些輕薄。一日見龔傢女學生,將出一柄白竹扇子,畫着鬆竹花鳥,夢仙藉來一觀,就拈筆寫着兩行大字道:一株鬆,一竿竹,一雙鳳凰獨宿。
  有朝一日效於飛,這段姻緣真不俗。
  寫罷,送還女學生。女學生年小,不知其味。不想龔傢主人出來看見,大怒起來,歸怨先生教訓不嚴。月坡沒趣,罰盧夢仙跪下,將一方大石硯臺,頂在頭上。正在那裏數說他放肆,不覺肩上被扇子一拍,叫道:“月坡為甚事將學生子這樣大難為?”月坡回頭看時,卻是最相契的朋友雷鳴夏,原是楊州府學秀纔。月坡即轉身作揖,龔主人也來施禮,賓主坐下又問道:“這學生為甚受此重罰?”月坡將題扇的事說出。雷秀纔笑道:“雖則輕薄,卻有才情。我說分上,就把頂石而跪為題,一樣照前體製,若對偶精工,意思親切,便放起來;若題得不好,然後重加責罰。”那盧夢仙又依前對上幾句道:一片石,一滴水,一個鯉魚難擺尾。
  今朝幸遇一聲雷,劈破紅雲飛萬裏。
  雷秀纔見了大喜,叫道:“有這等奇才,定是黃閣名臣,青雲偉器。我當作伐,就求龔傢女生,與他配成兩姓之好。”龔主人也是回嗔作喜,說道:“果是奇才!但愧小女福薄,先已許字,不能從命。雷秀纔道:“東傢不成,便求西傢。月坡有位令愛,想是年貌相等,何不就招他為婿!”月坡正有此意,謙遜道:“我是儒素,他是富傢,衹怕乃尊不肯。”雷秀纔道:“或者合是天緣,也未可知。待我與貴東,同去作伐,料然他不好推托。”道罷別去。
  雷秀纔擇個好日,約龔主人同到盧傢去為媒。一則盧夢仙與李妙惠合該是夫妻;二來盧南村平昔極是算小,聽說行聘省儉,聘金又不受,正湊其趣;三則又是秀纔為媒,自覺榮耀,因此一說就成。選起吉期,行了聘禮,結為姻眷。到十九歲上,盧南村與夢仙完婚,郎纔女貌,的是一對。更兼妙惠從小知書達禮,待公姑十分恭敬,舉動各有禮節。又勸丈夫勤學,博取功名,顯揚父母。夢仙感其言,發憤苦功。至二十一歲,案首入學,以儒土科舉,中禮記經魁。那時喜倒了盧南村,樂殺了駱媽媽。人都道盧南村一字不識,卻生這個好兒子,中了舉人。因起了個渾名,叫盧從呂為盧伯騂,隱着犁牛之子騂且角的意思。這是個背後戲語,盧傢原不曉得。
  此時親戚慶賀雲集,門庭熱鬧。鄉裏間平昔與盧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湊起分金,設席請他父子。夢仙見房師去了,衹有盧南村獨自赴酌。飲至酒後,衆人齊道:“盧大伯,今日還是舉人相公的令尊。明年此時,定是進士老爺的封君了。我們鄉裏間有甚事體,全要仗你看顧。”盧南村道:“這個自然。衹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縣,不知帖子上該寫甚麽生。到了迎賓館裏,不知還是朝南坐,朝北坐。這些禮體,我一毫不曉。”內中一人道:“我前見張侍郎老封君拜太爺,帖子上寫治生。不知新進土封君,可該也是這般寫。”盧南村道:“一般封君,豈有兩樣,定然寫治生了。你可曾見是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這到沒有看得。”衆人道:“大伯不消費心,但問令郎相公,便明白了。”南村道:“有理,有理。近處不走,卻去轉遠路。”酒罷散去,這些話衆人又都傳開去。
  有那輕薄的,便笑道:“怪道人叫他兒子是盧伯騂,果然這樣妙的。”又有個下第老儒說道:“這樣學生子,乳花還在嘴上,曉得什麽文章。偷個舉人到手也夠了,還要想進士,真個是夢仙了。”這個話,又有人傳入盧南村耳中。那老兒平日又不說起,直到夢仙會試起身之日,親友畢集餞行,卻說道:“兒子,你須爭氣,掙了進士回來。莫要不用心,被人恥笑。“夢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誰人笑得。”盧南村道:“你不曉得,有人在背後談議,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麽盧伯騂。”夢仙本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俱變,道:“原來恁地可惡,把我輕視也罷了,如何傷觸我父親,此恨如何消得。”衆親俱勸道:“此乃小輩忌妒之言,不要聽他。”丈人李月坡也說道:“背後之語,何足介意。你衹管自己功名便了。”夢仙道:“若論文章,別個或者還抱不穩,我盧從呂不是自誇,信筆做來,定然高高前列。衆高親在此,若盧從呂不能中進士回來,將煙煤塗我個黑臉。”衆親道:“恁這般說,此去定然高中。”為這上酒也不能盡歡,怏怏而別。這一番說話,分明似:打開鸞鳳東西去,拆散鴛鴦南北飛。
  盧夢仙離了家乡,一路騾轎,直至京師。下了寓所,因憤氣在心,足跡不出,終日溫習本業。候到二月初九頭場,進了貢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鄉會試所重衹在頭場,頭場中了試官之意。二三場就不濟也是中了。若頭場試官看不眼,二三場總然言言經濟,字字珠璣,也不來看你的了。這盧夢仙自道:“這七篇文字從肥腸滿腦中流出,一個進士,穩穩拿在手裏了。”好不得意。過了十二二場,到十四夜,有個同年舉人,到他寓所來商議策題。說:“方今邊疆多事,錢糧虛耗。欲暫停馬市,又恐結怨夷人。欲復闢屯田,又恐反擾百姓。衹此疑義,恐防明日要問,如何對答。”兩人燈前商議,未免把酒留連。及至送別就寐,卻已二鼓。方纔着枕,得其一夢,夢見第三場策題,不問屯田馬市,卻是問????場俱在揚州,????客多在江西,移????場分散江西,????從何出;移????客盡居揚州,法無所統,計將揆度兩處地宜。方欲躊躇以對,傢人來報,貢院已將關門,忽然警覺。忙忙收拾筆硯,趕到貢院前,卻已無及。那知場中已看中頭場,本房擬作首捲。看了二場,卻沒有三場,衹得嘆口氣,將來抽掉。正是:衹因舊日邯鄲路,夢裏盧生誤着鞭。
  盧夢仙既不終場,既同下弟。思量起在衆親面前說了大話,有何顔回去相見。衹這衆親也還不大緊,可不被這背後譏誚我的笑話。思想了一回,道:“在傢也是讀書,在外也是讀書,不如就此覓個僻靜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後科,中了回去,還遮了這羞臉。”意欲寄封傢信回去,又想一想:“父親是不耐靜的,若寫書回去,一定把與人看,可不一般笑話。索性斷絶書信,到也泯然無跡。大凡讀書人最腐最執,毋論事之大小,若執定一念,任憑你蘇秦張儀,也說他不動,金銀寶貝,也買他不轉。這盧夢仙衹為出門時說了這幾句憤氣話,無顔歸去,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知個蹤跡下落。他卻執泥一見,連書信也絶了,豈非是一團腐氣。
  夢仙尋了西山一間靜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了。這西山為燕都勝地,果然好景緻。怎見得,但見:西方淨土,七寶莊嚴。蓮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無古無今。燕子堂前,總是維摩故宅;婆羅樹下,莫非長者新宮。息舟香阜,悟得壽無量,願無量,相好光明無量。悵別寒林,還思小乘禪,大乘禪,野狐說法乘禪。廬峰惠遠和泉飛,蓮社淵明辭酒到。廣開十笏,遍置三田。如來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鐵硯。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識書堂即佛堂。
  盧夢仙到了西山,在菩薩面前,設下誓願,說:“若盧夢仙不得金榜題名,决不再見江東父老。”自此閉關讀書,絶不與人交往。同年中衹道他久已還傢,那裏曉得卻潛居於此,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盧南村眼巴巴望這報錄人來,及至各傢報絶,竟不見到,眼見得是不曾中了。那時將巴中的念頭,轉又巴兒子還傢。誰知下第的舉人,盡都歸了,偏是盧夢仙信也沒有一封。南村差人到同年傢去問,俱言三場後便不見在京,衹道先已回了。南村心裏疑惑,差人四處訪問,並無消耗。有的猜摸道:“多分到那處打秋風,羈留住了。須有些采頭,然後歸哩。”因這話說得近理,盧南村將信將疑。又過了幾日,忽地有人傳到一個兇信,說盧夢仙已死於京中了。這人原不是有意說謊,衹因西安府商州,也有個舉人盧夢仙,會試下第,在監中歷事身死,錯認了揚州盧夢仙。以訛傳訛,直傳到盧南村傢來。論起盧南村若是有見識的,將事件詳審個真偽纔是。假如兒子雖死,隨去的傢人尚在,自然歸報。縱或不然,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方可據以為準。這盧南村是個不通文理的人,又正在疑惑之際,得了此信,更不訪問的確,竟信以為真。那時哭倒了李妙惠,號殺了駱媽媽。盧南村痛哭,自不消說起。
  連李月坡也長嘆感傷,說:“可惜少年英俊,有纔無壽。”與南村商議,女婿既登鄉榜,不可失了體面,合當招魂設祭,開喪受吊。料想隨去的傢人,必無力扶櫬回鄉,須另差人將盤纏至京,收拾歸葬。盧南村依其言語,先挂孝開喪,扶櫬且再從容。盧傢已是認真,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自此都道盧夢仙已死,把南村一團高興,化做半杯雪水。情緒不好,做的事件件不如意,日漸消耗。更兼揚州一帶地方,大水民饑,官府設法賑濟,分派各大戶,出米平糶。盧南村傢事已是蕭條,還列在大戶之中。若兒子在時。還好去求免,官府或者讓個情分。既說已故,便與民戶一般。盧南村無可奈何,衹得變賣,完這樁公事。哪知水災之後,繼以旱蝗疫癘,死者填街塞巷,慘不可言。自大江以北,淮河以南,地上無根青草,樹上沒一片嫩皮。飛禽走獸,盡皆餓死。各人要活性命,自己父母,且不能顧,別人兒女,誰肯收留。可惜這: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去吹簫。
  那時盧南村傢私弄完,童僕走散。莫說當大戶出米平糶,連自己也要吃官米了。李月坡本地沒處教書,尋得個鳳陽遠館,自去暫度荒年。嘗言人貧智短,盧南村當時有傢事時,雖則慳吝,也還要些體面。到今貧窘,漸漸做出窮相形狀,連媳婦衹管嫌他吃死飯起來。且又識見淺薄,夫妻商議道:“兒子雖則舉人,死人庇護活人不得。媳婦年紀尚小,又無所出,守寡在此,終須不了。聞得古來公主也有改嫁,命婦也有失節,何況舉人妻子。不如把他轉嫁,在我得些財禮,又省了一個吃死飯的。媳婦又有所歸,完了終身,強似在此孤單獨自,熬清守淡,豈非一舉兩得。且此荒歉之時,好端端夫婦,還有折散轉嫁,各自逃命。寡婦晚嫁,是正經道理,料道也沒人笑得。”駱媽媽道:“此正是救荒之計。但媳婦平昔雖則孝順,看他性子,原有些執拗,這件事不知他心裏若何。如今且莫說起,悄悄教媒人尋了對頭。那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送他轉身,那時省了好些口舌。”盧南村連聲道是,暗地與媒婆說知。那些媒婆中,平昔也有曾見過李妙惠的,曉得才貌賢德兼備,即日就說一個富傢來成這親事。
  你道這富傢是何等樣人?此人姓謝名啓,江西臨川人。祖父世代揚州中????,傢私巨富,性子豪爽。年紀纔三十有餘。好飲喜色,四處訪覓佳麗。後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餘人。臨川住宅,屋宇廣大,擬於王侯。揚州又尋一所大房作寓。????艘幾百餘號,不時帶領姬妾,駕着臣艦,往來二地,是一個大揮霍的巨商,會幫襯的富翁。今番聞得李妙惠又美又賢,多才多藝,願緻白金百兩,彩幣十端,娶以為妾。
  盧南村聽說肯出許多東西,喜出望處。與駱媽媽商議了幾句言語,去對李妙惠說道:“娘子,你自到我傢,多感你孝順賢惠,不致把我夫妻怠慢。我兒子中了舉人,衹指望再中個進士,大傢興頭。那裏說起,中又不中,連性命也不得歸傢。我兩個老狗骨頭命窮,自不消說起。卻連累你小小年紀,一般受苦,心中甚不過意。因此商量,不如趁這青春年少,轉嫁一人,生男育女,成傢立業,豈不強似在此熬清受淡。恰好有個????商,願來結親。今與娘子說明,明日便送禮來,後日過門。房戶中有甚衣飾,你通收拾了去,我决不要你一件。”
  李妙惠聽了,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靂,驚得魂魄俱喪,涕淚交流,說道:“媳婦自九歲結縭,十八於歸。成婚雖則三載,誓盟已訂百年。何期賦命不辰,中道捐棄,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聞訃之日,即欲從殉。一則以公姑無人奉養,欲代夫以盡溫涼;二則僕人未歸,死信終疑,故忍死以俟確音。倘果不謬,媳婦當勉盡心力,承侍翁姑。百年之後,亦相從於地下,是則媳婦之志也。何公姑不諒素心,一旦忽生異議,不計膝下之無人,乃強媳婦以改適?然未亡人雖出寒微,幼承親訓,頗知書禮,寧甘玉碎,必不瓦全。再醮之言,請勿啓齒。如必欲媳婦失節,有死而已。”說罷,號慟不止。
  盧南村衹知要這百金財禮,那裏聽他這些說話,乃道:“娘子,你有志氣,肯與我兒子守節,看承我兩人,豈不知是一片好意,一點孝心。但我今時傢事已窮,口食漸漸不周,將什麽與你吃了,好守孤孀。況且如此荒年,哪傢不賣男鬻女來度命。沒奈何也想出這個短見,勸你勉強麯從。待我受這幾兩財禮,度過荒年,此便是你大孝了。”妙惠聽了,明白公姑衹貪着銀子,不顧甚麽禮義,說也徒然。想了一想,收了淚痕,說道:“公婆主意已定,怎好違逆,衹得忍恥再嫁便了。但明日受聘,後日成婚,通是吉日,哭泣不祥。媳婦有兩件衣服,原是當時聘幣,如今可將去,換些三牲祭禮,就今日在丈夫靈前祭奠一番,以完夫婦之情。”盧南村見他應承,衹道是真,好生喜歡。說道:“祭禮我自來備辦,不消你費心。”妙惠道:“還是把衣服去換來,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道罷,走回房中,取了兩件衣服,交與駱媽媽。盧南村看了想道:“這衣服急切換東西,須要作賤。把來藏過,另將錢鈔去買辦。”
  此時妙惠已决意自盡,思量死路,無過三條。刀上死,傷了父母遺體;河裏死,屍骸飄蕩;不如縊死,倒得幹淨。算計已定,拈起筆來,寫下一篇祝詞。少頃,祭禮完備,擺列靈前,妙惠嚮靈前拜了四拜。上香陳酒已畢,又拜四拜。祝道:“孝婦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聽,強我改適。違命則不孝,順顔則失節。無可奈何,謹陳絮酒,叩泣幾筵。英靈不昧,鑒我微忱,蕪詞上祝,去格來歆。”取出祭文,讀道:惟靈蚤慧,詞壇擅名。弱冠鵲起,秋風鹿鳴。
  奮翮南宮,鍛羽北溟。文星晝殞,泉臺夜扃。
  彼蒼鬍毒,生我無祿。幼失恃屺,惟親育鞠。
  伉儷君子,琴瑟雍穆。中道永違,遺我煢獨。
  死生契闊,音容杳絶。罹此百憂,五內摧裂。
  涕泗滂沱,淚枯繼血。自矢柏舟,荼苦甘嚙。
  高堂不懌,強以失德。之死靡他,我心匪石。
  長恨無窮,銘腑刺骼。天地有終,捐軀何惜。
  英魂對越,與君陳說。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來則冰清,去則玉潔。長辭塵世,倘徉泉闕。
  嗚呼哀哉,惟靈鑒徹。
  讀罷祭文,又拜四拜,焚化紙錢,放聲號哭一場。哭罷,又請盧南村老夫妻坐下,也拜四拜,說道:“自今之後,公婆須自傢保重,媳婦已不能奉侍了。”盧南村道:“娘子,這事我原不得已而為之。你到謝傢,若念舊日情義,常來看顧我,也勝似看經念佛。”李妙惠含糊答應,自歸房去。那駱媽媽比老兒又乖巧幾分,心裏獨疑,道:“媳婦這個舉動,不像真心肯嫁的,莫不做出甚麽把戲來?”暗自留心觀看,見房門已是閉上。悄地張時,衹見將過一個椅兒,放在床前,踏將上去,解下腰間麻。吊在床檐上,做個圈兒套在頸上。驚得駱媽媽魂飛魄散,把房門亂打,叫道:“娘子,你怎麽上這條路,斷使不得的!”又叫:“老官快來,媳婦上吊哩!”那老兒聽見,也吃了一嚇,帶奔帶跌走來。打開房門,妙惠已是踢倒椅兒懸空挂下了。老夫妻連忙救下來,扯去麻絰,盧南村叫阿媽安慰,自往外邊。
  李妙惠哭道:“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婦,卻又解放我下來。”駱媽媽也帶着哭泣勸道:“事體雖則公公不是,肯不肯還在於你,怎就這般短見。”李妙惠道:“公公念媳婦年小無倚,叫我改嫁,原是好意。但媳婦自想,幼年喪母,早年喪夫,又遭此兇荒,孤窮之命,料想終身無好處。若一嫁去,又變出些甚麽事故,豈不與今日一般嗎?為此不如尋個自盡,倒得早生淨土。”駱媽媽道:“一朵花方纔放,怎說這樣盡頭話。快不要如此,待我與老官兒商量,再從長計較。”李妙惠道:“多謝婆婆,媳婦曉得了。”駱媽媽勸了一回,也走出房去。妙惠雖則一時聽勸,到底尋死是真,救活是假。
  南村夫婦恐怕三不知做出事來,反擔着鬼胎,晝夜防守。背地商量道:“這樁事倒弄得不好了,你我那裏防備得許多。一時間弄假成真,上了這條道路,李親傢雖在鳳陽處館,少不得要把個信兒與他。倘或回來,翻轉面皮,道你我逼勒改嫁不從而死,到官司告起狀詞,這樣窮迫之時,可是當得起的。如今還是怎樣處?”駱媽媽想了一想,說:“有個道理在此。媳婦嘗說姨娘方媽媽是個孤孀,就住在李親傢間壁。媳婦女工針指,俱是他所教,如嫡親母子一般。前年兒子中了,也曾接來吃酒。你可去央他來勸諭媳婦,自然聽從。”盧南村依了媽媽,即便到方姨娘傢去。相見禮畢,將教媳婦改嫁不從尋死的話,實實告訴一番,說特來央求姨母到捨勸解。方姨娘聽罷,沉吟了一回,答道:“甥女是少年性子,但知夫婦恩深,那曉得守寡的苦楚。”南村因這句話投機,心裏喜歡,隨口道:“可是守寡是個難事,娘子衹道我是歹意,生起短見。姨母若勸得他轉,自當奉謝。”方姨娘笑道:“這倒不勞親傢費心。非義之物,老身自來不取的。況甥女是執性的,也未必肯聽。親傢先請問,老身隨後便來。”
  南村歸不多時,方姨娘已至。駱媽媽相迎,送入媳婦房裏道:“姨母請坐,待我取點茶來。”姨娘看妙惠斬衰重服,麻絰攔腰,而愁容慘戚,淚眼未幹。一見姨娘,嚮前萬福,愈加悲切,哽哽噎噎,那裏說得出一個字兒。方姨娘攜住了手,把袖子與他拭淚道:“賢甥,你怎哭得這個模樣!休得過傷,苦壞了身子。”妙惠道:“兒已不願生了,還顧甚麽身子。”方姨娘道:“你休執性,夫妻恩情雖重,然死生各有命數。做姨娘的,當日姨夫去世,也願以死相從,因死而無益,所以今日尚在。”妙惠道:“姨娘當日無有意外之變,是以苦守清節,得至於今。甥女雖然愚昧,志願豈不亦欲如此。無奈公婆錯見,強我改嫁。苦口極言,弗能回聽,故不得不以死為幸。”方姨娘道:“我因聞知有這些緣故,為此特來看你。但死而有益,我也不勸你了。衹可惜死而無益,可不枉了一死。”妙惠道:“以身殉夫,婦人常事,有甚有益無益。”方姨娘道:“你且從容,待我慢慢你講與這道理。若說得是,你便聽了。說得不是,一憑你自傢主裁何如。”妙惠聽了這話,便止住號哭。恰好駱媽媽送進茶來,彼此各敘寒溫,說些閑話,茶罷,擺過酒餚款待,留住過夜。
  到了晚間,妙惠請問死而有益無益的緣故。方姨娘道:“女子以身殉夫,固是正理,然期間亦有權變,不可執泥一見。古來多少婦人,夫死之日,隨亦自盡,這叫做烈婦。雖則視死如歸,正氣凜凜,然終比不得節婦。卻是為何?這烈婦,乃一時憤激所致。怎如節婦,自少至老,閱歷多少寒暑風霜,凄涼寂寞。自始至終,冰清玉潔,全節完名,可不勝於烈婦幾倍。”妙惠道:“甥女初意,原不欲死。止為公婆要我改嫁,纔興些念。”方姨娘道:“你且慢着,待我說來聽。自來婦人既失所天,喚做未亡人,言所欠似一死耳。做節婦的,豈不知以身殉夫,反得幹淨,卻肯受這許多凄涼苦楚。期間或有公姑,別無兄弟。若夫婦俱亡,父母誰養。故不得不留此身,以代丈夫養親。或無公姑,卻有嗣。或在襁褓,或在稚年,若還隨夫身死,兒孤誰育。又不得不留此身,為夫撫養成立,承紹宗祀。故節婦不似烈婦止全一身,所以為貴。像你雖無子嗣,卻有公姑。理當代夫奉侍,養生送死。不幸遭此歲荒傢窘,要你改嫁。為朝夕薪水之計,此或出於不得已,未可知也。倘若一旦自盡,公姑不惟不得嫁資,以膳餘生,反使有逼嫁不義之名。烈則烈矣,但不能為丈夫始終父母,恐在九泉,亦有遺恨,此便是死而無益。”妙惠道:“據姨娘所見,還當如何?”方姨娘道:“依我所見,不若反經從權,順從改適,以財禮為公姑養老之資。你到其傢,從實告以年荒歲歉,公姑有命改嫁,實非本心。況是孝廉結發,義不受辱。仁人君子,何處無之。倘此人慷慨仗義,如馮商還妾故事,完璧仍歸,也未可知。設或其人如登徒好色之流,強成伉儷,那時從容就死,下謝盧郎。如此則公姑又不失所望,在你孝義節烈之名兼得,這便是死而有益。”妙惠聽了,倒身下拜道:“姨娘高見,甥女一如所教便了。”方姨娘扶起,遂各就寢。
  到次日,方姨娘與盧南村說:“捨甥女已聽老身勸諭,情願改適,親傢衹管受聘便了。”盧南村大喜道:“多謝姨娘費心。”方姨娘又道:“主婚改嫁,在親傢自是不差。但盧嫁媳婦,卻是李宅女兒,捨親李月坡又是執性的人,若不通知,後來埋怨不小。還該寫書道達他纔是,趁我在此,與你覓便寄去。”南村道:“姨母說得有理。但要寫書,卻是難我了,這事又不好央人代身,衹得胡亂寫幾句與他罷。”提起筆來,直是千斤之重。糊塗墨突,寫出幾個字來,寫道:南村拜字,月坡見字:年歲荒者,傢裏窮哉,無飯吃矣。娘子苦之,轉身去也。現有方姨媽做保山,不是我與房下草毛白付。你親傢年前放學歸來,可到晚女婿????商謝客人處,問令愛便知焉。
  寫罷,交與方姨娘,姨娘看見大笑。南村道:“想必姨母肚裏通透,我書中許多學問,都解得出的。”方姨娘又笑道:“親傢大纔,那裏便解得出,可將來封好。”妙惠道:“甥女少不得也要寫幾個字兒與爹爹,待我一並封罷。”遂取過筆硯,寫道:兒妙惠百拜襝裧上父親電覽;父之許配盧生,真如郭愛延明,郄憐逸少。乘竜未幾,即赴春闈。豈期杏花馬上郎,退三捨避之;不剋沉船破釜,徒作李方叔抱恨重泉。雖曰命數有定,然亦與經溝瀆者何異。訃音遠來,雖非實有所據。然寒霜再易,豈真鱗絶網羅,鴻歸贈繳。死者既已無知,生者愈多桎梏。忍將白鏹,奪我青燈。夜哭既非,朝餐猶咽。愧遠我父母兄弟,理宜主掌於他人。琵琶自抱。生死為鄰。此未可以筆墨傳,且不能以須臾决也。惟痛母骨早寒,父恩未報。此去或作鬼磷殘焰,隱躍吾父床頭。是耶非耶,見於無形,聽於無聲。名將鐵馬嘶風,作兒子夢中環佩。從此泣血,問寢永無期矣。
  寫罷,將南村書共做一封,付與姨娘。方姨娘收了,即作辭歸傢。妙惠送出堂前,牽衣說道:“從此一別,永無相見之期,除非索我音笑於夢中耳。”道罷,涕泗交流。方姨娘也慘然灑淚而別。
  盧南村就去教媒婆促謝傢行禮。謝啓即日納聘。擇吉過門。依然高燈花轎,笙簫鼓樂,迎到寓所。妙惠拜見謝啓,送入房中。外邊有衆????商及鄉裏親戚,俱來鬧新房慶喜,大吹大擂,直飲到三鼓方散。謝啓已是爛醉如泥,扶人房中,和衣臥在床上,打齁如雷。早有丫頭報知謝啓繼母艾氏,傳話吩咐衆婢各自去睡。衹留一人,在房伏侍。
  原來謝啓父親,喚做謝能博。當先在揚州中????,因喪了結發,就在揚州尋親。這艾氏原是名門舊族,能博娶為繼室。是時謝啓年方三四歲,艾氏撫養,猶如親生。謝啓事之亦如嫡母,極其孝順,一字也不敢違忤。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來受拜。當下衆婢答應出去,伴婆多飲了幾杯酒,也覺睡魔來到,說道:“夜深了,請新娘安置。”妙惠道:“你自穩便。”伴婆得了這話,趕着丫頭們,去尋個宿處。這服事的丫頭,也請妙惠安寢,亦教他去睡了,獨自秉燭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婦俱起身進房,看見妙惠端坐着,盡皆驚砑。須臾謝啓睡醒坐起,方知夜來大醉,不曾解脫衣服,卻不知新人怎樣睡的。喚過丫頭問,說是坐至天明,自覺不韻,暗稱慚愧,急起身嚮外邊書房中梳洗。一會兒差丫頭進來,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見婆婆。此時妙惠身不由主,衹得出去。纔步出房門,又有丫頭來說:“奶奶請新娘到房中相見罷。”遂引入房去。嚮艾氏行個四拜之禮。艾氏叫取過凳兒,坐於旁邊,丫頭方纔進茶。見謝啓進來作揖,禮畢也就坐下。艾氏以妙惠是同鄉,分外覺親熱。及敘起傢門來,卻又與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發親上加親,歡喜不勝。
  妙惠暗想,有此機會,不將真情說出,更待何時,遂雙膝跪下,再拜道:“李妙惠有苦衷上稟,望婆婆矜憐則個。”口中纔說這兩句話,不覺已是淚流滿面。艾氏連忙扶起,道:“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淚說道:“妙惠幼許盧門,十八出嫁。成婚三載,夫中鄉科。方以為傢門慶幸,哪知會試北上,竟為長往。又值連歲兇荒,傢業盡傾。公姑之食,計無所出,乃議嫁妾,以支朝夕。意欲不聽,則兩親必難保全。故忍死順命,蒙垢就婚。今已至此,又復何言!第婦人從一而終,人所皆知。豈妙惠幼承親訓,反不識此?實以救饑無策,姑就權宜。伏望仁慈,憫念素心,全我節操。則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賜。”艾氏聽了說道:“原來有這緣故。但在盧傢,節操可全,既歸謝門,如何全得。”妙惠見艾氏略無周全之意,不覺面色俱變。又告道:“婆婆既係老父雁行,若辱猶女於妾婢之類,不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為不雅。況妙惠以儒傢弱女,鄉貢妻房,禮無再醮,義不受辱,矢志捐生,已决絶於出盧歸謝之時矣。其所以不即死者,將謂昔時蘇公有焚券之舉,韓琦有還妾之事。仕人君子,何代無之。今謝郎門第素高,仁德久著。且聞後房佳麗如雲,無需妙惠一人。何不效二公種此陰功,麯全孤窮大節。倘必不見捨,即當就義。言盡於此,一惟尊裁!”妙惠此時,辭色俱厲,有凜凜不可犯之狀。
  謝啓本為妙惠纔色,故不惜厚聘,哪知變出這個光景,大是駭異。因繼母在前,不敢開口。艾氏聽了,沉吟不語。舉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強以失身,必致喪命。彼則全名全節,反纍吾子受不義之名。或有姦徒,假藉公道,構釁生端,殺圖攫利,在我傢雖無大害,亦有小損。不如如此如此,兩相保全。乃道:“你志氣雖則可敬,然既來我傢,便是謝門人了,如何像得你意。”又對謝啓道:“新婦是我表侄女,其意尚是執迷。且暫留伴我,從容勸轉,那時送他歸房。”謝啓衹得唯唯而退。正是:滿腔撥雨撩雲意,反作停歌罷舞人。
  謝啓已去,艾氏對妙惠道:“總之我無嫡親骨血,你無內外恩親,姑媳是虛,母子亦假。目今將收拾西行,且暫時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壞名節。”妙惠連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仁,妙惠生則奉侍百年,永執巾櫛,死則結草酬恩。”艾氏又問道:“你既然讀書識字,可曉得寫算麽?”妙惠道:“寫算從幼所習,極是諳練。”艾氏道:“如此甚好。我子出入財貨帳目,俱我掌管。故此往來,此必同行。你既能書算,可代我管理。”妙惠應諾。自此朝夕不離左右,情同母子。
  又過數日,謝啓起身歸傢,領着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與妙惠,又是一船。前後解纜開船,離了揚州,出瓜洲入江。艾氏要到金山遊玩,維舟山下。與妙惠一齊上去,遊遍了金鰲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曬經臺、留去亭,轉看郭璞墓、善財石、盤陀石、石排山。處處遊之不迭,觀之不盡。妙惠有事關心,勉強應承而已。轉過方丈,見僧傢筆墨在案,遂嚮壁上題詩一首。詩云: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鼓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嚮金山寺,高挂雲帆過豫章。
  題罷,後寫揚州舉人盧夢仙李妙惠題。書罷,艾氏看了,點頭嗟嘆。遊玩一番,仍復下船,揚帆徑往臨川而去。
  可憐節操冰霜婦,卻做離鄉背井人。
  卻說盧夢仙在西山讀書,倏忽便是三年。又當會試之年,收拾行李書箱,來到京師。禮闈一戰,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進士。報錄的打到盧傢,把盧南村夫婦驀地一驚,方知兒子尚在。連忙將靈位焚燒,又懊悔媳婦一段情由,然已悔之無及。別人傢報進士,熱鬧不可勝言。惟盧傢冷落如故。不過幾時,夢仙傢報也到,方曉得他在嚮西山讀書。夢仙觀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職。方纔受職,憲宗皇帝駕崩,弘治爺登位,政令一新。凡新進之士,不許規避,曠廢職業。夢仙因昔年為鄉黨譏誚,急欲衣錦榮歸,以舒此氣,為此不想迎接傢眷入京。那知功令森嚴,不敢請假。欲尋便差回傢,候了幾月,恰好開館纂修憲廟實錄,分遣廷臣,往各省采訪事跡。夢仙討了江西差,回到傢中,拜過父母,卻不見了奶奶。詢問何在,盧南村夫婦隱諱不得,從實說出許多緣故,再三招認不是。夢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層又一層,何足介意。心中卻想:“父母多大年紀,如何作事恁般苟且!這樁事件,貽笑鄉裏。”又想:“妙惠妻子。他平素自負讀書知禮,何一旦乃至於此?可見人常時誇說忠孝節烈,總屬浮談,直至臨事,方見真假。”
  因父母說當年曾央方姨娘勸妙惠改嫁,即便親自往見,細問彼時情景。方姨娘將盧南村逼嫁,妙惠自縊,及央去勸諭,方始肯從的事說與。乃道:“捨甥女心如鐵石,斷不受污。但去後不知死生若何耳。”又埋怨道:“賢甥婿雖為功名,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如何鱗鴻杳絶,致使誤聽兇信,變生意外,害了我甥女。”夢仙聽了誓死不肯失節這一段。不覺眼中流下淚來,懊悔自己不通書的不是,然心中也還半信半疑。又問丈人李月坡蹤跡。方姨娘道:“邊年久館鳳陽,從未歸傢。嚮日甥女去時,與令尊俱有書寄去,也無回信。近聞在彼,甚是安樂。”夢仙即嚮方姨娘討紙筆,寫書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作辭回傢,心中十分鬱鬱不樂。
  衹見雷鳴夏秀纔投帖相見,分賓坐下。鳴夏先行拜賀,後敘寒漫。卻又恐觸他心事,說記得當年鳳凰獨宿,一個鯉魚之對,預卜奇才,今日果不失望。夢仙道:“衹因此對不祥,緻李嶽翁招了忘恩之婿,夢仙娶着再嫁之妻。”雷鳴夏道:“此事聞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礙於兩位尊人,至若夫人蹤跡,又不便於兄長。莫如隱而不發,方為兩得。前日利津門龔傢之女,望門久寡。倘兄長不棄,續此良緣,不揣特來作伐,未審尊意如何?”夢仙道:“不纔衹因一念之差,致使傢中大變,五內如焚,何心及此。且欽限緊急,即日起行,這還不敢奉命。”鳴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長江西事竣回府,再來申議。”道罷便要起身,夢仙留住小飲,明日又送書儀一兩。夢仙在傢月餘,起程前往江西。出了瓜洲閘口,舟過金山,吩咐船頭泊船,登山遊覽。山僧遠遠相迎,陪侍遍遊諸景。行過方丈,擡頭忽見壁間妙惠所題之詩,又驚又恨,卻如萬箭攢心。細玩詩中意味,知妙惠立志無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謬。但已落在人手,無從問覓。怎生奈何。正是: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船魚。
  此時已無心玩景,急便下船。將詩句寫出把玩,不忍釋手,直至欷歔涕泣。雖則出使官府,威儀顯赫,他心中卻是喪傢之狗,無投無奔一般。順風相送,順水相催,不覺早到江西。擡頭望見,????船停泊河下不止數百。猛然想起,初入京師,那年二月十四夜,夢答????場積在揚州,????客多在江西。今想詩中彭澤瀟湘豫章之語,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從中探問,或有道理。舟至碼頭灣泊,早有館驛差役,報知地方官。不多時,府縣、司道、撫按,俱來相拜請酒,好不熱鬧。
  最後一位官員來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卻與夢仙是同榜進士。年伯年侄,與別位官府不同。相見之時,分外另有一種親誼。徐方伯道:“老先生以劉嚮之才,子長之筆,定使汁簡有輝,石渠增色。”夢仙心事不寧,無有主意。因那徐方伯老成歷練,必有高見,何不謀之於彼。乃答道:“老年伯在上,實不敢瞞,年侄齊傢有愧,報國未遑。”徐方伯愕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夢仙將頭一展,兩傢從人會意,盡皆回避。夢仙方伯,各把幾兒掇近,四膝相對,低低說,當年會試去後,如此如此。夢仙袖中取出詩來,呈與徐方伯觀看。徐方伯接詩在手,一頭點頭,一頭計較。答道:“據着此詩,尊閫保無他志,舊夢必有奇驗。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訪問嫁妻,既難於啓齒,總或尋着,聲名不雅。莫若用計取之。老夫門下有一幹事蒼頭,極其巧黠,差他去探聽,定有着落。”夢仙打恭道:“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原來蒼頭是徐方伯貼身服事的,當下喚過來,將就裏與他說知。蒼頭將詩細細讀了幾遍,低首想了一想,稟道:“小人有個道理在此了。”夢仙欣然問道:“有何計策?”蒼頭道:“如今且慢說,待小人做出便見。”夢仙即喚傢人先賞他三兩銀子。蒼頭遂叩謝而出,徐方伯也作別起身。這蒼頭真個是:古押衙復出人間,昆侖奴再生人世。
  且說蒼頭讀熟了這八句詩,駕了一隻小船,船中擺着幾個酒壇,搖嚮????船邊。叫一聲賣酒,隨口就歌出這八句詩來,分明是唱山歌一般。在????船幫中搖來搖去,一連穿了三四日,並沒些動靜。那????船上人千人萬,見他日日在此叫賣酒,酒又不見,歌甚麽詩。都笑道:“常言好麯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蒼頭道:“好麯子唱三遍,好詩唱三千遍何妨。”又有一船上叫道:“你賣甚麽酒?”蒼頭道:“我賣狀元紅。”船上又問:“可賣菜?”蒼頭道:“我正賣蔡狀元。”船上又問道:“如何蔡狀元?”蒼頭道:“蔡狀元尋趙五娘。”船上又笑道:“滿口鬍柴。”蒼頭道:“鬍柴倒沒有,衹有柴鬍,換些紅娘子與我。”衹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癡。又轉船搖過一????船邊,叫了一聲賣酒,便停棹高歌這詩。船上又有人問:“賣甚麽酒?“蒼頭道:“賣靠壁清。”船上道:“若是渾的,便不要。”蒼頭道:“也不渾。揚州新進士盧夢仙,初選行人,沒有贓私,何渾之有。”
  這兩句話還未完,衹見那邊一隻大船上,水窗開處,一個女人在艙門口,將手一招。蒼頭望見,飛也似搖近船旁。這女人便是盧夢仙的妻房李妙惠。原來謝啓自前年回歸臨川,因酒色過度,得了個病癥,在傢中醫療,不能痊愈。後來虧一個醫傢與他炙了,養火半年,方得平復。這時纔帶領婢妾到揚州盤帳。妙惠也欲回鄉訪問父親消息,隨着艾氏一齊同行,依舊母子各舟。路經省城,衆????船大半是謝啓的,為此也暫泊於此。不想湊巧,正遇盧夢仙到此尋覓。當下李妙惠低聲問蒼頭:“你是何人,來此講這謎話?”蒼頭說:“徐布政老爺差我打聽盧進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妙惠吃了一驚,說:“盧夢仙已死京師久了,何得還在?”蒼頭應道:“死的是商州盧夢仙,是舉人,不是進土。今是揚州盧夢仙,是盧南村的兒子,李月坡的女婿,是進士不是舉人。”妙惠道:“如今盧進士在那裏?”蒼頭將手一指道:“遠遠那衹大座船,行人司牌額便是。”妙惠道:“我便是盧夢仙原配李氏。昨日聽見你歌這首詩,衹因船上耳目多,不得空隙問你。今幸商人入城,其母亦往鄰舟,事在今宵,萬勿遲誤。”將手一揮,蒼頭轉船,飛棹回報。盧夢仙又驚又喜,賞與酒飯。
  畢竟讀書人聰明,想起????船高大,蒼頭船小,上下懸絶,卻不好過船。自己座船移去相傍,必然驚動他船上人,俱是不妥。雇起一隻八槳快船,又選四個便捷水手,在船相幫。捱至夜靜更深,教蒼頭小船先行觀探,槳船隨後。蒼頭掉到船邊,妙惠已在艙口等候。兩下打個照會,槳船輕輕劃近船旁,也還上下相懸。水手連忙搭上跳板,打起扶手。說時遲,那時快,妙惠一見船到,即跨出艙門,舉足登跳,搭着扶手,跑下船中。水手收起跳板扶手,依舊輕輕蕩開。到了河心中,方纔一齊着力,望着座船飛也似劃來。那????船上人正當睡熟,更無一人知覺。這纔是:拆破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蛟竜。
  盧夢仙在座船中,秉燈以待。水手來報奶奶已到。夢仙大喜,即起身迎入艙中。夫妻相見,分明似夢裏一樣,悲喜交集,各訴衷情,自不消說起。夢仙賞蒼頭白金十兩,作書報謝徐方伯。方伯前來慰慶,這也不在話下。
  衹有謝啓失了妙惠,差人訪察。纔知他原夫未死,中了甲科,出差至此,令人尋探着了,暗地取去。方明白前日賣酒歌詩、詐癡不顛的老兒,正是他所差之人。謝啓將這事述與艾氏,說:“不道此婦後來還該是誥命夫人,看起來有福分的,骨氣自是不同。彼時他不以死生易念,患難喪節。到今歸去,白璧無瑕,好不與丈夫爭氣。”艾氏道:“當日我見他言詞激烈,故此麯為保全。那時若是死了,你的是非至今還不得幹淨。”又道:“嚮來我托他管理這些財物帳目,臨去條分縷析,封識宛然,絲毫不苟,此亦常人所難。”謝啓道:“李氏在此已住三年,他自己說堅持節操,怕人還未信。兒子意欲去見盧進士,表白一番。一則顯他矢志貞烈;二則表母親保全恩義;三則也見兒子不壞他行止。再把當時伏侍的使女二送與,更見母親挂念之情,也博個仁厚之名。母親以為何如?”艾氏點頭道:“這也使得。”
  謝啓隨至盧夢仙船上來請見,從人將名帖送入艙中。夢仙看了,倒吃一驚,對妙惠道:“謝啓特來見我,是甚意思?”妙惠道:“他是富商,你是進士,恐有芥蒡於心,故來修好。然此人亦有可敬之處,我初至其傢,衹見兩次。能後遵母命,未嘗再齒及於我。且廢他三年衣食,亦可稱仁孝矣。假使妙惠落於他人,安能得至今日。相見之間,莫把他怠慢。”夢仙聽了此話,即出相見,分賓主而坐。謝啓歷敘妙惠矢志不辱,並其母保全這些原故,說:“小子實陷於不知,望老大人矜恕。”這一篇話與妙惠自言一毫無二,愈見得金精百煉。夢仙謝他母子厚德。謝啓又道其母憶念,送兩個使女表情。夢仙堅卻不受。謝啓不好相強,遂作別起身,仍舊領回。夢仙要去答拜,妙惠道:“當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禮幣,我既不從,受之無名。供我三年,亦宜補還。如此方見恩義分明,去來清白。”夢仙一如其言,備下禮物,妙惠又別具香帕玉花之類,寫書一封致谢艾氏。夢仙到謝啓船上,相見禮畢,略敘寒溫,即喚從人將禮物陳上,道其所以。謝啓如何肯受。夢仙不聽,教從人連盒子放下而別。謝啓又差人來,艾氏收受復書致谢,其餘盡皆璧還。夢仙又差人送去,如此往覆幾番。謝啓推辭不過,衹得收了,將來捨與鐵樹宮中,修理廟宇。那時妙惠貞節之事,傳布省城。撫按三司,都來拜問,欲要題請旌表。夢仙恐彰其父親逼嫁之短,再三阻止。
  話休煩絮。夢仙事完,起身復命。妙惠思念父親久羈遠館,船到南京,寫書差人到鳳陽迎接歸傢。此時夢仙情懷舒暢,一路從容緩行,觀玩景緻。非止一日,已至揚州,泊船河下。他是欽差官,驛館中自有執事轎車迎接。夢仙夫妻,一齊上轎。方欲起身,本府新任太守,卻是同年,驛中傳報了,即來相拜,已至船邊。夢仙吩咐傢眷先回,自己復下船迎見。
  其時盧南村已知兒子回來。老父母都在門首觀望。衹見隸役前呵,族擁一乘大轎,來至門首,鄰里並過往人都攢攏觀看。皂隸喝道:“奶奶在裏邊,還不閃開!”南村聽了,不覺失驚,嚮駱媽媽說道:“兒子卻在江西娶親了,這事怎麽處?”原來盧南村因賣了媳婦,自覺惶愧。及雷秀纔來說龔傢姻事,夢仙未允。待到行後,也不管兒子肯不肯,竟自行聘,先娶來傢。等兒子回來結婚,以贖昔年逼嫁媳婦之罪。那龔傢巴不得招個進士女婿,所以一憑南村主張。今番見說轎內是奶奶,這件事可不又做錯了,為此驚訝起來。正沒做理會,衹見轎中走出來的,不是新娶的奶奶,卻是當年賣去的媳婦,一發驚訝不已。妙惠拜見,說:“媳婦不能奉侍,朝夕在念。不知公公婆婆,一嚮安樂麽?”南村夫婦滿面羞慚,況兼心中有事,衹說得一句:“多謝你記挂,這一嚮也好。”更無暇問與兒子會合的事,連忙教人去尋雷秀纔來商議。不多時,夢仙、雷鳴夏俱到。南村扯雷秀纔到半邊,說如此如此,如今還是怎樣。雷鳴夏道:“既李夫人已歸,龔傢的做二夫人便了,何難之有。”隨對夢仙說知。夢仙因妙惠受了這番折挫,不忍負他,弗肯應承。雷鳴夏道:“如今縉紳,那一個不廣置姬妾。在兄長一妾不為之過,況李夫人是大賢,决無不容之事。還有一件,龔氏若未過門,還可解得。如今尊翁已先迎娶來傢,可有送歸另嫁之理?”夢仙說不過,衹得應允,擇日納婚。
  恰好李月坡也從中都到來。原來李月坡初時見了盧南村之字,說把女兒改嫁,心中漸憤,遂誓不還鄉,以館為傢。書中又說是方姨娘做媒,所以並他也怪了,絶無音信寄與。後來夢仙書去,知女婿未死,一發懊恨。此番得女兒手書,見說守節重歸,方纔大喜,即與使人同歸。夢仙大開傢宴,李龔兩位丈人,雷秀纔媒人,連方姨娘都請來赴宴。內外兩席,真個閤家歡慶。席間李月坡對南村笑道:“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誥,賣不得了。”南村老大羞愧,說:“親傢,我曾聞得人說: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老漢雖則當時不合強令愛改嫁,如今遠近都傳她貞節,也好算是老漢作成的,大傢扯直罷。”李月坡道:“是便是,迎賓館裏去坐,衹該朝北。”衆人道:“卻是為何?”李月坡道:“罰他不知禮!”衆人聽了,一笑而散。看官,這李妙惠完名全節,重歸盧夢仙,比着徐德言、黃昌半殘的義夫節婦,可不勝似萬倍麽?後人有六句口號,嘲笑盧南村雲:犁牛犁牛,南村養犢。
  伯騂夢仙,一雅一俗。
  迎賓館中,坐當朝北。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韻以頌其操,詩云:一自當年拆鳳凰,尋陽西畔水茫茫。
  題殘魚素先將父,泣罷菱花未死郎。
  異榜信傳同姓字,賣????人有淡心腸。
  方知完璧人間少,彤管增輝第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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