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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梦
  民初石印本。三十三回。
  不题撰人。
  记叙康熙十三(1674)甲寅年四月至康熙十六(1674)丁巳年六月止,广东潮州总兵刘进忠起兵抗清及失败的过程。三年过后,一切依旧,故名《三春梦》。
  呜呼!自达虏入关,明社丘墟,中原农冠之族沦为左衽,神州陆沉,山河腥膻,此岂独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所为扼腕椎心破脑陨首也哉!将华夏含生之伦,亦莫不泣血呼天同心抱痛者也,是以幽燕陷矣!宗社亡矣!
  南州群彦犹不避艰危,拥立福王,正位南都,冀图恢复,而当大变警闻,黔黎洒泣,绅士悲哀;介冑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以上六句史阁部语)!故扬州屠、南都陷,妇人孺子引颈就义,不少屈抑:前仆后起,戈挥落日,唐桂诸臣,犹将转战闽、粤、滇、蜀、黔、桂间,岭海血殷,天地悲愤;功虽无成,而大汉民族殉国热腔固可无愧于天壤间矣。
  清鼎已定,明灰已烬。郑成功尚苦战海上,遂荷兰占台湾,扬师闽、粤濒海,刻刻以复明为念,此其义烈,益有足多者,吾特惜夫刘进忠以献贼,部将降虏(见《通鉴辑览》),得授潮州总兵,既知满虏横虐,起与清抗而不能以死自誓,终再乞降,不足与于忠义之林也。
  夫潮岭海一隅,治乱安危,虽无关清虏盛衰,然当清初,郑氏在台,舶海出没,潮与闽之漳、泉,均为南方濒海重镇,故清以其续顺公沈瑞驻湖,使进忠苟诚发于义愤不惜死,虽有从贼降虏之愆,亦于足罪矣!而乃见义不真,居心反复。
  初贰于耿精忠,请假宁粤将军印,郑经人闽,始纳款郑氏,经授以伯爵,及清粤抚刘秉权督师击之,又将乞降,至谒郑经于闽,复怒其不礼,弗谢归清,康亲王至,遂俯首伏罪矣。
  由是观之,直知利不知义,以干戈民命为儿戏之人耳,尚足道哉!
  惟进忠以清康熙十三年甲寅四月起于潮,至康熙十六年丁巳六月降,以一州抗清虏,首末数年,其间战事多有可道者。
  潮之父老至今类能言之,而《潮志》所载,略焉不详。
  余总角时,见有私家抄本,当清未灭,虽犯忌讳,然“郑成功”一书,流布中国,独此书未有订正刊行者。
  今民国成立,前代掌故均须详考,以为治乱鉴戒;虽一州之微,亦不得废也。且小说杂纪,齐皆杜撰,丛出不穷,矧此书足当稗官野史,为修订“清史”之助者,而忍听其湮没何耶?
  岂以进忠非出义举,故鄙贱其人遂不以传其事为重欤?然善者足劝而恶者足惩,未可泯也。
  今□□□主人乃有出其藏本修正印行之举,余故乐而叙之,亦使世之君子知进忠而非妄人,则虽满清未灭而其书已可风传于宇宙间,不至若是迟也。呜呼!可以鉴矣。
第一回 逢秋霖韩江陡涨 遭春旱潮众大饥
  话说刘伯温先生预撰有诗一首,立有碑记。其诗云:欲向乾坤定太平,须寻太古溯原因。
  自从盘古开天地,上有贤君下万民。
  历代江山千百主,屡朝兴败众兵新。
  由治入乱乱入治,自兴而败败而兴。亘古亘今成败局,历朝历代盛衰荣。三皇五帝夏商周,列国归统及汉刘。有德从来征失德,无收专向治中收。西汉江山归两晋,二唐社稷二宋收。
  及换诸王南北主,复延五代至元倾。国运归于宋太祖,一统雍熙值大明。兴仁兴让文明见,至治太平称终愁。元恶还居用元相,致使江山到底倾。二十二主相传尽,元元还胡十八秋。经位低唐不及宋,二百八十缺三年。大明一旦归夷主,一统山河属大清。十八年终甲申死,相传幼主至康宁。
  子舆氏有云:“天地之生民者久,一治一乱,然治莫过于陶唐之世,乱莫过于明末之年。”话说明末清初,天降恶煞,降生人世,宇宙扰乱,黎庶遭殃,时有明朝崇祯君壬午科武举人刘名权字进忠,系世居山东省济南府历城县人氏。父亲名和字文若,母亲朱氏,胞弟刘清字进义,系文学。进忠娶妻王氏,产下二子,长子名贤字定玉,次子名明字定金。时因广东潮州府,有参摄水师总兵官刘国柱,前授新泰侯,缘郝尚久在潮州叛反,敕广东省平南王尚可喜奉旨起军征剿。平定潮州之后,刘进忠随平南王进京复旨。
  康熙主升殿坐武英殿,众文武朝贺毕侍立两班。殿头官喝曰:“有事进前启奏,无事卷帘退班。”平南王即将征讨叛臣郝尚久之事奏明。康熙主闻奏龙颜大悦,即行旨台潮州总兵刘国柱进京拟罪。当时康亲王令平南王当圣驾面前保举:“刘进忠平寇有功,蒙我主加恩赏赐。”康熙主准奏,敕封刘进忠为潮总兵官,钦命镇守潮州一派地方。
  刘进忠谢恩毕出,明日拜谢康亲王、平南王两藩,遂择日奉旨赴任。
  戊申年正月出京,及四月孟夏到潮。全城文武众官出城,迎接进忠帅府上任。
  斯时我潮米价,每斛约一钱之间,人民安乐百姓和畅,官民共享升平之世。谁知乐极悲生,至中秋八月偶逢秋霖,天降大雨,韩江洪水暴涨,过于浮桥三尺,田苗四处浸害,晚冬无收,米价渐渐高贵。及次年己酉岁孟仲季三春大旱,小麦无收,早田亢旱,布插不落,米贵如珠,外郡并无米粟客商到潮,其米价贵至每斛七钱银之间,全城并各乡村穷户之家,饿死者不计其数。潮城众官没法可施,惟刘镇见人民之惨闷坐愁,思想起一计,明日早晨命人请城中文武官员,齐至帅府商议。
  斯时惠潮嘉兵备道汪德平、两广分司彭锦文、潮州知府吴祥科、同知二府林飞鹏、通判三府严三春、海阳县知县顾仕存,海阳左堂陈觊荣、潮州府经历厅童士起、捕厅典史刘书锦、潮镇中军游击李成功、城守都司张继善,各营守备仝千总、把总等先至帅府。众文官见刘镇有请,亦室礼宾馆中,辕门千总陈虞龙见众文武官员到来,进入内堂禀知。
  刘镇听报,顶冠出大堂相见,入至内堂,序礼坐定,香茗一巡。刘镇向众文武言曰,“今日我奉旨同守潮州,意望共享升平之乐,谁知去岁淫雨连旬,致有洪水滔天浸害禾苗。今岁又亢旱,大小麦无收,早田插不落,以致米粟昂贵,穷户遭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我等为民父母,岂可坐视其亡乎?本帅请宪台同诸位到此,欲公议一良策,以救人民,未知列位如何高论?”
  汪道台同众官言曰:“大人欲救万民饥困之危,我等与大人合诸位,各申文书到广东报知上司,上司移文到此,那时开仓赈济,方是正理。”刘镇曰:“救饥如救火,若待上司移文下来,贫民饿死者亡已多日矣!依本镇愚见,请道宪与众位同列尊号,具奏章进京达部,启奏圣上,瞒过上司。若是本章起程就可移文各邑县令开仓赈济,以救各县饥民。”各位答曰:“大人有命,卑职自该听从。”刘镇大喜,令从人取过文房四宝摆于案上,恭请汪道台序列名号。汪道合亦执笔先题,吴知府同众文武官,一一依次书毕。刘镇设宴相待,汪道台不肯,起身告退。
  刘镇不敢留,送出大堂相别,各回本署。
  刘镇送众文武回衙后,即修奏章一道,饬令守备李有祥进京达部,奏上天子;再命修理文书颁行各邑县令,开仓赈济。
  各县令见文书到来,奉命出示张挂赈各乡,贫民闻此风声,扶老携幼纷至本县领粮,路途之中残死者不计其数。各县主贩济,乡村饥民约到三十余天,仓谷告完,移文报知刘镇。
  刘镇得报甚是担忧,又探知米价未平,外郡并无米船至潮,依旧受饥而死。再思一策,修本章一道,命守备林绍基领奏疏入京,奏知圣上。一面再行文书,饬各邑县令,将县库银与上户之家,照时价籴谷赈济饥民。众县官见刘镇文书到来,依命而行,遂将库银籴谷,再示张挂赈济穷民饥户。约到一月之久,该库银亦即完尽,即申报刘镇,内云:“仓库两倾,”刘镇得报,想见民情光景如前。
  刘镇愁容满面,恰似箭穿雁鼻、钩搭鱼腮一般,是日夜不能眠,方至鸡鸣时候,忽思一计,明早命内堂官千总梁成龙,嘱咐营中拣二个能干头目到来。
  梁遂选二人进内堂叩见刘镇。问其姓名,一人姓翁名喜,系蓬洲所北门人,翁万达五代玄孙,能晓水性,众人起他个混名叫做千年獭;一人姓戴名德,系潮州府金山巷人,亦能驾水,异号人称做海夜叉。刘镇曰:“今赏你等酒肉,令你往各邑城乡探访上户、长者家中存有余谷者,许你前来报知,还有重赏。”
  他二人领命退出帅府,回至自己军房。二人坐定斟酌,翁喜曰:“哥哥,我想各邑之中,还是揭阳米谷富足,我等明日前往揭邑城市乡村,可这般这般探访,自有定夺。”戴德曰:“兄弟说得有理。”一宿晚景,明早二人收拾行李,望揭阳一往,至晚投宿客舍,次日饭后,各扮乞丐之人,到乡村求乞。入乡分路,出乡相邀,一乡过了一乡,来到曲溪乡中,二人分开往各家求乞,闲话休题。
  只说千年獭翁喜往上户之家求乞,不觉行到一座高大的宅子,入到里面求乞。内中走出一个丫环,施他米饭。翁喜立在檐下,偷眼一看,只见花厅上有二老丈在那里饮茶谈话。
  翁喜坐于阶下,有意细听,丫环出来叫曰:“你这乞丐,好没道理,我既有米饭施你,你为何不去?”翁喜曰:“姐姐,非是乞丐不去,我等来到此间,腹中有些微痛,容暂息片时即起身。”那丫环亦不睬他,进入里面去了。翁喜听着花厅那个老丈曰:“仁兄,你想去岁洪水滔天,浸害田苗,今春又亢旱,大小麦无收,禾稻播插不下,米粟高贵。穷户人口饿死者,尸积如山;幸得皇天庇佑,我家余存者约有一千余石。不知仁兄有几多粟?”那老丈曰:“不瞒老兄说,你弟家中足足存有三千外石。”两个老丈说说笑笑,一问一答。翁喜听完,牢记在心,即便起身出了大门。心中时思这里现有许多米粟,不知他姓名,难回复上台。忽见前面有一年少者来,翁喜陪个小心,嘻笑问道:“贤官,这座贵宅上,长者姓甚名谁?乞望指示。”
  那少年曰:“你这乞丐,倒是多端,欲问人家姓名做什么?”
  翁喜曰:“非是乞丐大胆动问宅上姓名,早间乞到里面,多蒙厚施,借问姓名,念念于心,以尽穷人之意。”那少年曰:“你这乞丐,甚是知人情者,你岂不晓这座第宅是我揭中第一个上户,姓吴名世毫,职列员外郎?”翁喜曰:“荷蒙指示,实感于怀。”那少年言后往前去了。
  翁喜得知姓名,在乡中寻见戴德,说知缘故。戴德大喜,二人回寓收拾,明早回归潮州。进入内堂,禀知刘镇。刘镇闻说大喜,重赏二人酒肉银饯。二人退出帅府,回至军房,是夕畅饮,饮得酩酊大醉。明早刘镇召二人入府内,嘱咐曰:“你等领帖往曲溪乡请吴世毫到潮城帅府相见。”翁喜等领帖至曲溪乡,将名帖送入吴宅。吴世毫见刘镇有请帖,接待来人往西轩暂坐,即唤两个儿子到花厅商议。
  长子吴平忠,次子吴平孝,兄弟二人见父亲有唤,同至堂上礼毕。世毫曰:“我子今日潮镇大人有名帖来请,我家并无官府往来交接,今日忽然来请,未知何意?”平忠曰:“启父亲,官府相请,必非好意,定是欲借银两,父亲你可发付来人回去便了。”平孝曰:“哥哥,非是这等说。我思刘镇比别位官府不同,他自到任,矜恤人民,目下米粟高贵,贫户之家,终致饿死,闻刘镇命各县发粟赈饥,今有名帖相请,父亲理当进见,方是正理。”世毫曰:“我儿言之有理,可办酒席款待来人。”平忠兄弟陪宴毕,于是收拾行李,带家人下船往潮城而来。
  翁喜先回告知刘大人。大人喜之不胜,速命千总林五常迎接至帅府内。两人相见序礼茶毕,刘镇曰:“长者车到,有失迎迓,休得见怪。”吴世毫曰:“不敢不敢,小民蒙大人呼召,未知大人有何谕命?”刘镇闻言曰:“启长者,本帅奉命来守潮州,意望与人民共乐。谁料去岁秋间大雨,洪水滔天,浸害田苗,今春尤旱,大小麦无收,早田又播插不落,米价高贵,穷民饿死者不可胜数。本帅瞒过广东督抚三司,上疏达部,奏知天子,先将各县仓库两空,米价未平;外郡米船无到,贫户光景如前,终致饿毙,前功尽费。本镇闻知长者有余粮三千多石,祈恳借谷一千五百石,救济人民,候冬下收成,本镇自当如数送还,分粒不敢拖欠,俯望准诺。”世毫听了一惊,答曰:“启大人,乡民家中并无存积,不过老少免用缺乏而已,望大人莫听旁人之言。”刘镇见不允,心生一计,把将筵席款待。
  言曰:“久闻潮州胜景有名,今日同长者登高玩赏,请长者展锦绣之心,咏诗玩景何如?”世毫不知其意,便恭谦曰:“乡民愚拙不晓题咏。”刘镇曰:“有所闻,不必太谦,情长者即景咏写一首,本帅亦咏和一首。”说过次日,命千把中与他盘桓交谈,使他多住镇署;次日刘镇又与世毫邀游金山,饮酒做诗,世毫也勉强应承云:“大人有命,安敢违逆。”遂写一首截句呈上,其诗云:
  金山酌酒惠泉深,玩刻川前鸟自吟;
  酒作生涯忘岁月,棋为乐事疲春阴。
  刘镇看完赞曰:“长者高才佳句,与杜工部争光,可敬可敬。”世毫曰:“岂敢,大人莫要取笑,请大人咏一首指教。”
  大人亦应手题云:
  一杯一刻一场亲,勘破金山愁转新;
  淮阴皆从此中出,漂母高义有几人。
  吴世毫看罢曰:“大人题玩景佳句,何作愁饥之诗?”刘镇曰:“长者呵!宦豪,只知饮宴之乐,谁悲饥民之苦?”世毫听着此言,亦知其意,默然无语,仍就席饮酒,至日落西山回归帅府。
  只说刘镇得见了世毫诗句笔迹,密台稿房徐光入内,令他修书一封,假世毫笔意,嘱他两儿子平忠、平孝装押干谷一千五百石,到潮州帅府赎父回归,徐光领命。
  这徐稿公名光字奇亮,又号赛萧让,专惯笔墨,假天下贤人笔迹,难认真伪;即日修成,送上刘帅一看,文字与世毫一般,即暗嘱翁喜赍书到曲溪吴世毫家中,诱平忠、平孝兄弟装载一千五百石谷,至帅府赎父回家。翁喜戴德领命,实时起身来到吴家,将书送进。
  平忠兄弟接见书,拆开观看,问平孝曰:“父亲老年颠倒无端,将家中米谷献借刘镇。”平孝曰:“明系父亲的笔迹,勿言一千五百石,就是二千石,亦当听从押去。难道我父亲值不过一千五百石谷子?况且家中羡余之物我兄弟若押粟到城,便是逆子不成?又不是刘镇敢来强取的!”平忠听弟所言有理,吩咐办酒席待来人,一边准备船只开仓量谷,如数下船,同来人押粟至府。
  戴德守船,翁喜先至帅府禀知刘镇。刘镇听说米谷来到,喜之不胜,急命人挑入仓中。郡城之人闻之,老少男女喜悦相称说。刘镇一面请吴长者到堂中序坐,茶罢说曰:“今日欲同长者出衙外玩赏三街六巷光景,尊意如何?”世毫一听,本来久住帅府纳闷旬日,因大人说出外玩赏街道,便喜出望外,答曰:“乡民从命。”乃换衣裳同刘帅出了大堂。吴长者同家人吴瑞步出东辕门外,看见平忠、平孝两个儿子到来,仓皇惊恐问曰:“我儿,你兄弟何事至此?”平忠曰:“父亲如何这等说话?有书札回家,命我兄弟装押一千五百石粟前来,赎回父亲。”世毫日:“你中刘大人之计了,我并无信札回家。”说话未毕,刘帅来到背后,拊其背曰:“长者何必太息!今日二位令郎驾到,本帅府内与令郎饮宴谈谈如何?”遂手携其父子之手入内堂,以宾礼序坐。茶毕入席,酒至数巡。吴世毫起身至大人席前双膝跪下,刘帅一见仓皇惊恐,忙离席上。正是:忙乱矜恤施恩仆,惊动赈济仗义人。
  毕竟世毫跪下说些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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