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言情>>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连环套
  张爱玲爱错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有的“张传”作家把胡张恋写成了“宝黛爱情”,这是因为他们不会用别的手法写爱情,只能以才子佳人做比。
  
  
  
  这一段乱世因缘,实是复杂得很。
  
  
  
  胡兰成的闯入,对张爱玲来说,并非像流星那样倏忽而没,而是对她后来的人生起了深刻影响。
  
  首先一个,就是导致张爱玲创作势头的明显减弱。
  
  
  
  前面提到过,两人的热恋、同居,其情也炽,结果弄得“两人都吃力”,胡兰成只好回南京去,让张爱玲有时间写作。
  
  
  
  这之后,张爱玲的写作仍然勤奋,重头散文连翩而出,蔚为大观。但在小说创作上,则明显衰退。虽有《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出来,但丰瞻华丽的高峰期已过,无法与《金锁记》、《倾城之恋》等相提并论了。
  
  
  
  特别是从1944年1月在《万象》连载的长篇小说《连环套》,就更为粗糙。连载六期后,不得不自行“腰斩”。
  
  
  
  她在香港时曾听炎樱讲过麦唐纳太太的故事,加之她在上海又认识了麦唐纳太太,《连环套》就是根据这位太太的经历而写出,主人公霓喜也即麦唐纳太太的化身。素材用得不错,不过,故事和人物对话却是用了酷似章回小说的语言写出,有人觉得不伦不类。
  
  
  
  就在这年的五月,文坛中有一位“大将”,匿名给了张爱玲一记迎头闷棍。这位大将,就是当时蛰居上海的大翻译家傅雷。
  
  
  
  傅雷先生翻译的巴尔扎克小说,和在战前就开始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文笔美伦美奂,后人恐再不可企及。他同时也写文论,但哪一篇恐怕也没有评张爱玲的这篇名气大。
  
  
  
  他对张爱玲的崛起,也一直是关注,深为张爱玲出头过早而惋惜。直到《连环套》出来,见竟是沿用旧小说的腔调来写现代故事,觉得不能忍了,要当头棒喝一声。
  
  
  
  他以“迅雨”为笔名,写了一篇批评文章,题为《论张爱玲的小说》,交给了柯灵,就在五月的《万象》上登出。
  
  
  
  一面在发作者的小说,一面又登批评作者的文章,在柯灵看来,这并不冲突。所谓“开明”二字,无非就是容得下人家批评。
  
  
  
  这篇万字长文一出,立刻引发诸多猜测——“迅雨”是谁?
  
  
  
  众人都知道肯定是个大手笔,但怎么也没法从“雨”猜到“雷”上去。倒是因为文中多次引用法国作家的掌故,所以有人怀疑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法国文学翻译家李健吾,但看文风又不像。
  
  
  
  傅雷的这篇“砸砖”文章,首先还是肯定了张爱玲的好,说张爱玲的出现,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奇花异卉”,特别《金锁记》“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而后就抡开了“政治正确”大棒,说张爱玲的作品,主人公全都是遗少和小资,“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
  
  
  
  接着是对《连环套》集中开火,说这篇小说不仅放弃了有意义的主题,还放弃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描写,单凭想象的技巧编故事。这是“熟极而流”,跟读者打哈哈。这种不负责任的写作,发生在《金锁记》的作者身上,太出人意外。
  
  
  
  傅雷断言:“《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他警告张爱玲不要太醉心于玩技巧,尤其是用旧小说笔法,如同玩火,弄不好会把自己的才华给烧掉了。题材方面也要更宽一些,因为“除了男女之外,世界毕竟还辽阔得很。”
  
  
  
  全文结尾,仅有两句:
  
  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文章是好意,技巧问题说得也对,但是对张爱玲基本没有正面效果。她大受刺激,不仅不听,反而 决定立即出版小说集《传奇》,公开申明,就是要“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但是对《连环套》,她本人也不满意,决定在当年《万象》第六期后中断连载,此后就再也没给《万象》稿件了。
  
  
  
  两个月后,张爱玲有《自己的文章》一文在《新东方》杂志发表。一般说来,杂志都有两个月的组稿、编辑周期,这可以说是对“迅雨”文章立刻做出了回应。
  
  
  
  大家都晓得,吾国吾民,有一句流行的俗语:“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张爱玲此文的标题,就是取自此意。
  
  
  
  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永恒的意味。”
  
  
  
  张爱玲主张写小人物,认为“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
  
  
  
  她声称:“一般所说的‘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
  
  
  
  在这里,她是把傅雷的“主题狭窄论”完全驳回,坚信自己的小说“永恒”。
  
  
  
  而后,她又辩解道,自己是“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现代人的虚伪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意思是说,傅雷没看出她小说中的人性复杂来,以为她真的很欣赏小市民的浮华和虚伪。
  
  
  
  这些观点,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才被中国的文学界普遍认同。当时她说的这些话,大概没几个人能懂。
  
  
  
  其实傅雷先生的文章里,对张爱玲写作的技巧还是很欣赏的,也批评了五四以来“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批评还涉及到了巴金作品,只是在发表时被柯灵删掉,如果原样照登,也许张爱玲受的刺激要小得多。
  
  
  
  张爱玲虽然在文艺观上不接受傅雷的批评,但潜意识里自信心大为受损,主动对《连环套》“腰斩”,其实就是默认了批评。并且“腰斩”后没再续写,也没收进作品集里。
  
  
  
  写作的人,大抵都很敏感,受不了这样“强力”的批评。张爱玲的创作转入低落期,傅雷文章所起的作用相当大。
  
  
  
  当今有人评价,《连环套》其实是张爱玲小说中结构最严谨的一部,环环相扣,少一环都不行,每个人物都不是多余的,每处伏笔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可见她用功之大。
  
  
  
  原以为必得喝彩,却不料横遭狙击,她怎能不黯然!
  
  
  
  直到1976年《连环套》这篇小说被人“淘”出,才收入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的《张看》中。其时,张爱玲还特别在《张看》自序里说:“三十年不见,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
  
  
  
  至于“迅雨”究竟是何方神圣?张爱玲则长期蒙在鼓里,直到1952年,她去了香港,结识了宋淇(林以亮)夫妇,才从他们口中知道“迅雨”原来是傅雷。
  
  
  
  张爱玲听了,很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傅雷先生才华横溢,著作等身,其译著《约翰・克利斯朵夫》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前后不知影响了多少“时代青年”的世界观。可惜,在1966年9月文革爆发之初,他遭遇了红卫兵更为严酷的“政治正确”大棒,夫妇俩含冤自尽。
  
  
  
  他对张爱玲,其实还是很爱惜的。其子傅聪后来回忆说: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整天听父母议论张爱玲长张爱玲短的,可谓“念念在兹”!
  
  
  
  无独有偶,就在傅雷文章发表的当月起,胡兰成也有文章《论张爱玲》在《杂志》上分两期发表,高调热捧张爱玲。这篇文章,应是在三、四月间写的——正是胡张热恋时。
  
  
  
  两篇文章,一褒一贬,一时瑜亮,令张爱玲成了聚光灯下的人物。
  
  
  
  胡兰成本不以文论见长,这篇算是门外谈文,所谈的文学技巧问题较少,倒像是在分析张爱玲的人生观和文学观。
  
  
  
  该文有太多的抒情味,部分段落极像何其芳先生早期的散文诗,但其间也有高论,比如:“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的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株新生的苗……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里,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据研究者考证,他是将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文中对张爱玲创作“从政治走回人间”的评价,显然来自张爱玲自己的意思。
  
  
  
  文中有一些观点很值得注意。
  
  
  
  他将张爱玲定位为“个人主义者”。这个表述,误导了后来的一些张传作家,把张爱玲的创作界定为“个人主义写作”,而且这个词完全被他们误读,成了“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代名词。言外之意,是说张爱玲的写作态度冷漠、自我,不关心他人疾苦。
  
  
  
  其实胡兰成的意思是:张爱玲的写作,是以人为本位的写作,探究作为个体的人不幸命运的根源,揭示“时代的阴暗”对个人的摧残,诉说老百姓寻求安稳的愿望。
  
  
  
  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她和鲁迅所不同的是, “她不开(药)方,她是止于伟大的寻求”。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这些评价,极为精当,迄今很少有人能超越。
  
  
  
  此外他对鲁迅的评价,也相当透僻。他说:“时代的阴暗给于文学的摧折真是可惊的,没有摧折的是鲁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愤怒才支持了他自己。”
  
  
  
  胡兰成对鲁迅,一直是很景仰的。他二十几岁在广西,曾出过一本散文集《西江上》,后来他到南京时,恭恭敬敬给鲁迅寄去了一本。此事,《鲁迅日记》1933年 4月1日有记载:“得胡兰成由南京寄赠之《西江上》一本。”
  
  
  
  胡兰成后来在给台湾作家朱西宁的一封信中,曾经提到:“……我乃想起战时在上海许广平对我说的一节话:‘虽兄弟不睦后,作人先生每出书,鲁迅先生还是买来看,对家里人说作人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只是时人不懂。’”(见朱天文《花忆前身;忏情之书》)
  
  
  
  这话不是泛泛之论。由此,有学者认为胡兰成极有可能见过鲁迅(见刘铮《胡兰成交游考》)。
  
  比较诡异的是,他与傅雷一样,也对张爱玲未来的“江郎才尽”有隐忧:“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
  
  
  
  这两个最早评论张爱玲的人,都“不幸而言中”!
  
  
  
  胡兰成初识张爱玲之时,就已是官场失意人,宣传部政务次长之职在前一年就已失去,这时百无聊赖,对文学也有了兴趣。
  
  
  
  1944年秋,由日本人出钱,他去南京出面办了一份文艺刊物《苦竹》。这期间,张爱玲也曾经去南京暂住,全力支持,将《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三篇重要作品交《苦竹》发表,反倒冷落了她的老东家《杂志》。
  
  
  
  不过《苦竹》在办了两期后,主旨转向时政。原来是胡兰成预见时局要变,想为自己留后手,要先造一些舆论。张爱玲也就把阵地转回了《杂志》和《天地》。
  
  
  
  《苦竹》在上海印行,一共出了四期。在此期间,胡兰成野心复萌,又办了一份政论性刊物,叫《大公周刊》,在南京发行。
  
  
  
  他与一批“持不同政见”的日本军人交往颇深,所以这个刊物上连续发表主张日本撤兵的政论文,还刊登了延安、重庆的电讯,显出了与南京伪政府很不同的立场。这样做,是想以此为将来铺垫一条后路。
  
  
  
  在南京期间,有人曾去过胡宅,见到胡、张两人一同打网球归来,此人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当时的张爱玲“年龄略轻,面容娟秀,显露出一股青春钟灵的活力。”(古之红《往事哪堪回味》)
  
  
  
  这个印象,当然不错。这一年的夏秋,还是张爱玲的好日子,创作势头虽然减弱了,但因有《传奇》的出版,外面一时还很热闹。
  
  
  
  《传奇》的封面,是她亲手设计——“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章,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没想到对色彩的偏爱也有遗传。” (《对照记》)
  
  
  
  8月15日,也就是她结婚前后,《传奇》出版,四天内一销而空。九月份又趁势再版,封面特意请炎樱重新设计,由张爱玲自己临摹而成。
  
  
  
  盛名之下,张爱玲踌躇满志。其时,弟弟张子静不安于室,与几个同学合办同仁刊物《飙》。几个小孩子也是了得,居然拉到了唐弢、董乐山、施济美的稿子。大家都知道张爱玲的名声如日中天,就鼓动张子静去找他姐姐索稿。
  
  
  
  张爱玲听弟弟讲完来意,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
  
  
  
  说完,又略有些歉意,随手拿了一张她自己画的素描,交给弟弟,允许他拿去做插图。
  
  
  
  张子静失望之余,在同学的怂恿下,斗胆写了一篇千字文《我的姊姊张爱玲》,发在自己刊物上,里面说了一些姐姐的小掌故。好在张爱玲后来看了也没有生气,一笑置之。
  
  
  
  这文章,提到了张爱玲说的一段话:“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的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是好还是坏人,但名气总归有了.。”
  
  
  
  这倒有些像《三国》曹操的世界观了!不过,考察张爱玲的创作手法,她完全可能这样想。潘柳黛后来关于张爱玲穿衣喜欢招摇的一段话,很可能就是由这段话“化用”而来。
  
  
  
  这一时期,又发生了一个“灰钿”事件,宣告张爱玲与《万象》的关系公开破裂。
  
  
  
  张爱玲七月份腰斩了《连环套》,《万象》编辑室很被动,连续两期不得不向读者再三解释,但是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加上《传奇》没给中央书店做,而给了《杂志》出版,老板平襟亚有气,于是在一份小报《海报》上,发表署名“秋翁”文章《一千元的灰钿》,称张爱玲在1943年底预支《连环套》稿费时,双方讲好每期一千元,先交两期稿件,第一笔预支两千元,下年一月开始连载,以后每月预支一千元。依此累计预支了七千元,到五月份时已将第七期稿费支走,可是第七期的稿子没有交,就此腰斩,这就等于多支了一千元未退还。
  
  
  
  张爱玲不认这个帐,先是去信辩白,后来又写了《不得不说的废话》,寄给《语林》杂志主编钱公侠,钱主编又请平襟亚也写一篇《一千元的经过》,两篇在《语林》第二期上同时刊出。
  
  
  
  据张爱玲说:“三十二年(1943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当面交给我一张两千元的支票,作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费。我说:‘讲好了每月一千元,还是每月拿罢,不然寅年吃卯年粮,使我很担心。’于是他收回那张支票,另开了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给我。但是不知为什么账簿却记下的还是两千元。”
  
  
  
  平襟亚话说得也很硬,说一共领取了七期的稿费,都有张爱玲的收据在:“当时曾搜集到张小姐每次取款证据(收条与回单),汇粘一册……物证尚在,还希张小姐前来查验,倘有诬陷张小姐处,愿受法律裁制,并刊登各大报广告不论若干次向张小姐道歉。”
  
  
  
  该文还附了稿费清单,笔笔清楚。特别是有异议的第一次预支的两千元,“秋翁”先生写明,是“永丰银行支票,银行有帐可以查对”。
  
  
  
  在发表两方声明的同时,钱公侠做了和事佬,以编者身份称:“深信此一千元决为某一方面之误记,而非图赖或有意为难,希望此一桩公案从此不了了之,彼此勿存芥蒂。”
  
  
  
  这笔“灰色钞票”,张爱玲到底拿了还是没拿,当时就这么以糊涂官司收场。
  
  
  
  在“争吵”中,张爱玲的文章题目很冲,可见火气很大,除了对秋翁小题大做有气外,估计也是对《万象》登载了“迅雨”的文章耿耿于怀。
  
  
  
  平襟亚也是有气难消,后来有刊物约请十位文人写一篇“接力”小说,题目为《红叶》,轮到平襟亚,他便借题发挥,写了一对年轻夫妇在自家园中观赏花树。那女子忽发奇想,问老园丁:“这里有没有狐仙?”老园丁答:“这里是没有的,而某家园中,每逢月夜,时常出现一妖狐,对月儿焚香拜祷,香焚了一炉,又焚一炉,一炉一炉地焚着。直到最后,竟修炼成功,幻为婵娟美女,出来迷人……”所指再明白不过。
  
  
  
  接下来,轮到著名的“报刊补白大王”郑逸梅。郑老先生觉得即便这是戏谑,也颇为不妥,便一笔荡开,岔到别处去了。
  
  
  
  对于“迅雨”文章和“灰钿事件”,胡兰成在1945年6月,又以“胡览乘”为笔名,在《天地》月刊发表《张爱玲与左派》一文,对张予以声援,他针对“迅雨”说:“左派理论家只说要提倡集团主义,要描写群众,其实要描写群众,便该懂得群众乃是平常人……”针对“灰钿事件”他说:“她认真工作,从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费上吃亏,用怎样高尚的话也打不动她。”
  
  
  
  “灰钿事件”后来经人考证,曲在张爱玲,直在平老板,大概是张爱玲少年时“我忘了”的毛病又犯了。不过至今也有一些“张传”作家坚信张爱玲无辜,认为她“平白无故地受了平襟亚的信口雌黄的诬蔑”。
  
  
  
  当此大红大紫之时,忽然受到这许多“攻击”,张爱玲虽还不至于龇睚必报,但也一句软话没说。她生性冷傲,现在更不管是什么大人物,都一概回敬了过去。
连环套-1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 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 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 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 ,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 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 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 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 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 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 聋。
   这一片喧声,无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 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 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 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 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 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 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 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 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 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 这样的——”正说着,穿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 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 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 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 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 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 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 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 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神像;四马路美女 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 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 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 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 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 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 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 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 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 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 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 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 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 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 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 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 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 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 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 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 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 “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 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 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 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 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 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 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 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 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 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 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 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 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 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 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 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 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 也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 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 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 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 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 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 九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 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 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 年轻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 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 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 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 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 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初上城时 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 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裤,跟在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 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也有 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上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 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 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 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 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进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 去,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 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 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 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 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 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 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 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 “原来是你的人了!老板,你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 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 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 性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 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 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妇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 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 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 掂了一掂,向妇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 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 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 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 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 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 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 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 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 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 人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 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 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 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 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 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 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 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 皂,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 圈,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 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 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乱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
   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 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 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钱, 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义道德, 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 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 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 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 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 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 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 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 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 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 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 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 个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 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 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 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 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 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 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
   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 道:“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
   “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 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 霓喜道:
   “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 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 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 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 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 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
   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 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 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 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连环套-2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 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 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 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 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 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 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 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 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 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 “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 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
   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 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 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 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 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的这么窝囊。人人 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 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 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
   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 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 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 一个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 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 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 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 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僵硬,暮色苍茫 中,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 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 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两个 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 h,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 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 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你不 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 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
   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 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 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 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 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 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 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 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 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 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 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 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 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 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 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 宁静。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 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
   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 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 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 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 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 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 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 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 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 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 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 施舍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 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 又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 行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 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 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 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 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 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 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 “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 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 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 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 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 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 宿,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 了,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 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什么?”
   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 印度巡捕了!”
   众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 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 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 会,铁烈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 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 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 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 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 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 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 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 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
   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 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 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 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 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 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 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 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 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 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 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 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 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 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颌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
   “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 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 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 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 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 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 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中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 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 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 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 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门里没放 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 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 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而且掺杂着广东话,米 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 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 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 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 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 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 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 深深嗅着。
   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 “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过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 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教 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又道:“还有伦姆健太太,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 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点了个 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 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 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决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 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擞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 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 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没奈 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
   “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 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 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 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 一句生,两句孰,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 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 “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 错。”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 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 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 道: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 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 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 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 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 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 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 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 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 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 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 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 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 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 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 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 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 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 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 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 淡将手搁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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