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Zhang Ailing   China   现代中国   (September 30, 1920 ADSeptember 8, 1995 AD)
怨女
  《怨女》是張愛玲的著作之一,講述了銀娣的一生。“麻油西施”銀娣嫁了個軟骨病的富傢子,妯娌的冷嘲熱諷,哥嫂的阿諛奉承,她都受着。怨女在一係列的是是非非中從一個質樸的鄉下少女成為一個暴戾的貴婦。中間她生過一個男孩,與婆傢三弟發生曖昧關係,曾經自殺未遂,丈夫病逝,分傢打鬧,轉眼之間怨女已經成為一個住在城市大洋房中的中年女人,並且自己開始像當年老公一樣吸上了大煙。給兒子選媳婦娶親,折磨兒媳婦成為她的樂趣,她還主動給兒子選妾,對女人的那種不屑態度讓人不禁想起來這個社會是怎樣輪回的。不過看來她已經什麽都忘記了,現在她衹是一個貴夫人。最後兒媳婦不堪婆婆的辱駡含恨自殺。她自己日復一日地麻木和肆意着,偶然聽到嫂子講起“從前對門藥鋪的小劉”,銀娣的眼光迷茫了,那時的她,穿一件素褂子,梳一條大辮子……
  張愛玲是個纔女,十二歲開始發表文章,此後的六十年她的寫作一直沒有間斷。這個才氣逼人的女子在1995年在洛杉磯去世。張愛玲的書目前我讀的不多,關於她的介紹從電視上看過一些。都說故事背後隱隱約約藏着張愛玲自己的影子,從《怨女》我並未感覺到張愛玲的影子,但她的作品老上海的氣息很濃,故事顯得悲涼並帶有諷刺意味……
  上海那時候睡得早,尤其是城裏,還沒有裝電燈。夏夜八點鐘左右,黃昏剛澄澱下來, 天上反而亮了,碧藍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澱物,人聲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門,石子路下衹有他一個人踉踉蹌蹌走着,逍遙自在,從街這邊穿到那 邊,哼着京戲,時而夾着個"梯格隆地咚",代表鬍琴。天熱,把辮子盤在頭頂上,短衫一路 敞開到底,裸露着胸脯,帶着把芭蕉扇,颳喇颳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過一傢店傢, 門上留着個方洞沒關上,天氣太熱,需要通風,洞裏衹看見一把芭蕉扇在黃色的燈光中搖來 搖去。看着頭暈,緊靠着墻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條長而涼的東西在他背上遊下去,他直跳 起來。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過去拿扇子撣。他終於明白過來,是辮子滑落下 來。操那!
   用芭蕉扇大聲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來,掩飾他的窘態。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 梅生來好貌容。
   一句話提醒了自己,他轉過身來四面看了看,往回走過幾傢門面,揀中一傢,砰砰砰拍 門。大姑娘!大姑娘!誰?大姑娘!買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幾聲沒人應。關門了,明天來。
   他退後幾步往上看,樓窗口沒有人。劣質玻璃四角黃濁,映着燈光,一排窗戶似乎凸出 來作半球形,使那黯舊的木屋顯得玲瓏剔透,像玩具一樣。大姑娘!老主顧了,大姑娘!
   嘭嘭嘭盡着打門。樓上半天沒有聲音,但是從門縫裏可以看見裏面漸漸亮起來,有人拿 着燈走進店堂。門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聲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夾着汗酸味,她露 了露臉又縮回去,燈光從下頦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兩片薄薄的紅嘴唇的式樣。離得這樣 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現了一現,沒有真實感,但是那張臉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臉配着長頸 項與削肩,前劉海剪成人字式、黑鴉鴉連着鬢角披下來,眼梢往上掃,油燈照着,像個金面 具,眉心竪着個棱形的紫紅痕。她大概也知道這一點紅多麽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見她沒有 揪痧。這麽晚還買什麽油?快點,瓶拿來。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死人!
   他吃吃笑着,滿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語,"麻油西施。"
   她一隻手扭來扭去,烏藤鑲銀手鐲在門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鐲子裏掖着的一條手帕扯下 來,鐲子太緊,抽不出來,被她往後一掣,把他的手也帶了進去,還握着她的手不放。可憐 可憐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死人,你放不放手?架在白木燈臺上,他手一 縮,差點被他打翻了。噯喲,噯喲,大姑娘你怎麽心這麽狠?鬧什麽呀?這死人拉牢我的 手。死人你當我什麽人?死人你張開眼睛看看!爛浮屍,路倒屍。
   她嫂子從窗戶裏伸出頭來。"是誰?--走了。"是我拿燈燙了他一下,纔跑了。是誰?還 有誰?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黴,碰見鬼了。豬玀,癟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好了,好了, 大傢鄰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門來。下趟有臉再來,看我不拿門閂打他。今天便宜了 他,癟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駡得高興,從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幾條街上都聽得見。她哥哥終於說:"好了好 了,還要哇啦哇啦,還怕人傢不曉得?又不是什麽有臉的事。"你要臉?怎麽怪人傢看不起 我。"還要哇啦哇啦。怎麽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不怕難為情?娣反而把喉嚨提高了一個調門, 一提起他們這回吵鬧的事馬上氣往上涌:你怕難為情?你曉得怕難為情?還說我哇啦哇啦, 不是我鬧,你連自己妹妹都要賣。爺娘的臉都給你丟盡了,還說我不要臉。我都冤枉死了在 這裏--我要是知道,會給他們相了去?"
   炳發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來,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聲響。但是他正在洗 腳,兩衹長腿站在一隻三衹腳的紅漆小木盆裏。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反成仇。 等會給人傢說得不好聽,留着做活招牌。"
   炳發用一條絲絲縷縷的破毛巾擦腳,不作聲。告訴你,我倒真有點擔心,總有一天鬧出 花頭來。
   他怔了一怔。"怎麽?你看見什麽沒有?"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這些人一天到晚轉來 轉去。我是沒工夫看着她,拖着這些個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櫃臺,大傢省心。"其實去年攀 給王傢也還不錯,八仙橋開了爿分店。了指。也是你不好,應當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麽能 由着她,嫌人傢這樣那樣。講起來沒有爹娘,耽誤了她,人傢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 得牢點。"
   他又不作聲了。也是因為辦嫁妝這筆花費,情願一年年耽擱下來。她又不是不知道。 漆腳盆有衹鵝頸長柄,兩面浮雕着鵝頭的側影,高竪在他跟前,一隻雙圈鵝眼定定地瞅着 他,正與她不約而同。她瞅了半天,終於拎出腳盆,下樓去潑水,正遇見銀娣上來,在狹窄 的樓梯上,姑嫂狹路相逢,衹當不看見。
   銀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裏,熱得像蒸籠一樣。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熱氣,這時候直噴出 來。她把汗濕的前劉海往後一掠,解開元寶領,領口的黑緞闊滾條洗得快破了,邊上毛茸茸 的。藍夏布衫長齊膝蓋,匝緊了粘貼在身上,窄袖,小褲腳管,現在時興這樣。她有點頭 痛,在枕頭底下摸出一支大錢,在一碗水裏浸了浸,坐下來對着鏡子颳痧,拇指正好嵌在錢 眼裏,伏手。熟練地一長劃到底,一連幾劃,頸項上漸漸出現三道紫紅色斑斑點點的闊條 紋,纔舒服了些。頸項背後也應當颳,不過自己沒法子動手,又不願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搗的鬼。是她嫂嫂認識的一個吳傢嬸嬸來做媒,說給一個做官 人傢做姨太太。說得好聽,明知他們柴傢的女兒不肯給人做小,不過這傢子的少爺是個瞎 子,沒法子配親,所以娶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樣。銀娣又哭又鬧,哭她的爹娘,鬧得要尋 死,這纔不提了。這吳傢嬸嬸是女傭出生,常到老東傢與他們那些親戚人傢走動,賣翠花, 賣鑲邊,帶着做媒,接生,嚮女傭們推銷花會。她跟炳發老婆是邀會認識的。有一次替柴傢 兜來一票生意,有個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許願,許下一個月二十斤燈油,炳發至今還每個月挑 擔油送到廟裏去。
   這次她來找炳發老婆,隔了沒有幾天又帶了兩個女人來,銀娣當時就覺得奇怪,她們走 過櫃臺,老盯着她看。炳發老婆留她們在店堂後面喝茶,聽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沒多坐。
   臨走炳發老婆定要給她們雇人力車,叫銀娣"拿幾衹角子給我"。她衹好從錢櫃裏拿了, 走出櫃臺交給她。兩個客人站在街邊推讓,一個抓住了銀娣的手不讓她給錢,乘機看了看手 指手心。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裏。金蓮。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發老婆說,這兩個是那許願的太太的女傭,剛巧順路一同來的。月 底吳傢嬸嬸又來過,炳發老婆隨即第一次嚮她提起姚傢那瞎子少爺。她猜那兩個女人一定是 姚傢的傭人,派來相看的。買姨太太嚮來是要看手看腳,手上有沒有皮膚病,腳樣與大小, 她氣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場,給別人聽見了還當她知道,情願給他們相看,說不成又還當 是人傢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一直當她賠錢貨,做二房至少不用辦 嫁妝。至今他們似乎也沒有拿她當作一條財路,而是她攔着不讓他們發筆現成的小財。她在 傢裏越來越難做人了。
   附近這些男人背後講她,拿她派給這個那個,彼此開玩笑,當着她的面倒又沒有話說。 有兩個膽子大的伏在櫃臺上微笑,兩衹眼睛涎澄澄的。她裝滿一瓶油,在櫃臺上一稱,放下 來。一角洋錢。嘖,嘖!為什麽這麽兇?
   她嚮空中望着,金色的臉漠然,眉心一點紅,像個神像。
   她突然吐出兩個字,"死人!"一扭頭吃吃笑起來。
   他心癢難搔地走了。
   衹限於此,徒然叫人議論,所以雖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並沒有踏穿她傢的門檻。 十八歲還沒定親,現在連自己傢裏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麽用處,像是身邊帶着珠寶逃 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
   青色的小蠓蟲一陣陣撲着燈,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許吹了燈涼快點。她坐在黑暗裏扇扇 子。男人都是一樣的。有一個仿佛稍微兩樣點,對過藥店的小劉,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 倒像女孩子一樣一聲不響,穿着件藏青長衫,白布襪子上一點灰塵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怎麽 收拾得這樣幹淨,住在店裏,也沒人照應。她常常看見他朝這邊看。其實他要不是膽子小, 很可以藉故到柴傢來兩趟,因為他和她外婆傢是一個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鄉下。她外公 外婆都還在,每次來常常彎到藥店去,給他帶個信,他難得有機會回傢。
   過年她和哥哥嫂子帶着孩子們到外婆傢拜年,本來應當年初一去的,至遲初二三,可是 外婆傢窮,常靠炳發幫助,所以他們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裏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劉回 來過年,已經回店裏去了。銀娣並沒有指望着在鄉下遇見他,但是仍舊覺得失望,她氣她哥 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勢利,看不起人,她母親在世不會這樣。想着馬上眼淚汪汪起 來。
   她一直喜歡藥店,一進門青石板鋪地,各種藥草幹澀的香氣在寬大黑暗的店堂裏冰着。 這種店上品。前些時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給她配藥,小劉迎上來點頭招呼,接了方子,始終 眼睛也沒擡,微笑着也沒說什麽,背過身去開抽屜。一排排的烏木小抽屜,嵌着一色平的雲 頭式白銅栓,看他高高下下一隻衹找着認着,像在一個奇妙的房子裏住傢。她尤其喜歡那玩 具似的小秤。回到傢裏,發現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藥方上沒有的。滾水泡白菊花是去 暑的,她不怎麽愛喝,一股子青草氣。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 來,緩緩飛升到碗面。一直也沒機會謝他一聲,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拿店裏的東西送人。
   此外也沒有什麽了。她站起來靠在窗口。藥店板門上開着個方洞,露出紅光來,與別傢 不同。洞上糊上一張紅紙,寫着"如有急癥請走後門",紙背後點着一盞小油燈。她看着那通 宵亮着的明淨的紅方塊,不知道怎麽感到一種悲哀,心裏倒安靜下來了。
  大餅攤上衹有一個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
   腳頭的鐵絲籠裏沒有油條站着。早飯那陣子忙,忙過了。
   剃頭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顧梳辮子,額上剃出個半禿的月亮門,還租毛巾 臉盆給人洗臉,剃頭擔子上自備熱水。下午生意清,天氣熱,他打瞌盹漸漸伏倒在臉盆架 上,把臉埋在洋磁盆裏。
   一個小販挑着一擔子竹椅子,架得有丈來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 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腿。他在陰涼的那邊歇下擔子,就坐在一隻椅子上盹着了。
   店門口一對金字直匾一路到地,這邊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醬"。銀娣坐在櫃臺後面,拿着 衹鞋面鎖邊。這花樣針腳交錯,叫"錯到底",她覺得比狗牙齒紋細些,也別緻些,這名字也 很有意思,錯到底,像一出苦戲。手汗多,針澀,眼睛也澀。太陽曬到身邊兩衹白洋磁大缸 上,雖然蓋着,缸口拖着花生醬的大舌頭,蒼蠅嗡嗡的,聽着更瞌睡。
   她一擡頭看見她外公外婆來了,一先一後,都舉着芭蕉扇擋着太陽。他們一定又是等米 下鍋,要不然這麽熱的天,不會老遠從鄉下走了來。她衹好告訴他們炳發夫婦都不在傢,帶 着孩子們到丈人傢去了。
   她一看見他們就覺得難過,老夫妻倆笑嘻嘻,腮頰紅紅的,一身退色的淡藍布衫褲,打 着補釘。她也不問他們吃過飯沒有,馬上拿抹布擦桌子,擺出兩副筷子,下廚房熱飯菜,其 實已經太陽偏西了。她端出兩碗剩菜,朱漆飯桶也有衹長柄,又是那衹無所不在的鵝頭,翹 得老高。她替他們裝飯,用飯勺子拍打着,堆成一個小丘,圓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兩 碗。她外婆還說:"撳得重點,姑娘,撳得重點。"
   老夫婦在店堂裏對坐着吃飯,太陽照進來正照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但是他們似乎覺 都不覺得,沉默中衹偶然地聽見一聲碗筷叮當響。她看着他們有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陽 中睡了一大覺,醒過來衹覺得口幹。兩人各吃了三碗硬飯,每碗結實得像一隻拳頭打在肚子 上。老太婆幫她洗碗,老頭子坐下來,把芭蕉扇蓋在臉上睡着了。
   她們洗了碗回到店堂前,遠遠聽見三弦聲。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聲斷斷續續在黑瓦白 粉墻的大街小巷穿來穿去,彈的一支簡短的調子再三重複,像回文錦典字不斷頭。聽在銀娣 耳朵裏,是在預言她的未來,彎彎麯麯的路構成一個城市的地圖。她伸手在短衫口袋裏數銅 板。她外婆也在口袋裏掏出錢來數,喃喃地說:"算個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覺得浪費,吃吃 笑着。外婆你要算命?
   她們在門口等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們的叫聲引起小劉的註意,他知道她外婆在這裏,也許可以溜過來一會,打聽 他村子裏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裏忙,走不開。算命先生!
   自從有這給瞎子作妾的話,她看見街上的瞎子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又討厭又有點怕。瞎 子走近了,她不禁後退一步。
   老太婆托着他肘彎攙他過門檻。他沒有小孩帶路,想必他實在熟悉這地段。年紀不過三 十幾歲,穿着件舊熟羅長衫,像個裁縫。臉黃黃的,是個獅子臉,一條條橫肉嚮下挂着,把 一雙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縫與一切受女人氣的行業。
   老太婆替他端了張椅子出來,擱在店門口:"先生,坐!"噢,噢!身去。
   老太婆給自己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幾乎膝蓋碰膝蓋,唯恐漏掉一個字沒聽見。她告訴 了他生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噥了兩句,然後馬上調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來,熟極而 流。銀娣站在她外婆背後,唱得太快,有許多都沒聽懂,衹聽見"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 定必喪慈親。算得你年交十五春,無端又動紅鸞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親什麽時候死的, 但是仿佛聽見說是從小定親,十七歲出嫁的。算得不靈,她幸而沒有叫他算,白糟踏錢。她 覺得奇怪,老婦人似乎並沒有聽出什麽錯誤。她是個算命的老手,聽慣那一套,决不會不 懂。她不住地點頭,嘴裏"唔,唔"鼓勵他說下去。對於歷年發生的事件非常滿意,仿佛一切 都不出她所料。
   她兩個兒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說她有一個兒子可以"靠老終身",有十年老運。還有呢? 還有呢?
   銀娣實在詫異,到了她這年紀,還另有一個終身結果?
   算命的嘆了口氣。"終身結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兩句,將剛纔應許她的話又重複了 一遍。還有呢?
   銀娣替她覺得難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聲,說:"還有倒也沒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願意地付了錢,攙他出店。這次銀娣知道小劉明明看見她們,也不打招呼。她又 氣又疑心,難道是聽見什麽人說她?是為了她那天晚上駡那木匠,還是為那回相親的事?太 陽都在你這邊,小劉,也不理他?不曉得你哥哥什麽時候回來,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錢難 得有別的事來找他們,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訴銀娣。小劉先生的娘昨天到我們那 裏來。小劉先生人真好,不聲不響的,脾氣又好。
   銀娣馬上明白了。
   她繼續自言自語,"他這行生意不錯,店裏人緣又好,都說她寡婦母親福氣,總算這兒 子給她養着了。雖然他們傢道不算好,一口飯總有得吃的。傢裏人又少,姐姐已經出嫁了, 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說話。"
   銀娣衹顧做鞋,把針在頭髮上擦了擦。姑娘,我們就你一個外孫女兒,住得近多麽好。 你不要怕難為情,可憐你沒有母親,跟外婆說也是一樣的,告訴外婆不要緊。"告訴外婆什 麽?你跟外婆不用怕難為情。外婆今天怎麽了?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沒往下說,她顯然是願意的。
   算命的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遠遠聽見三弦琮響,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 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
   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她倒沒想到這一點。他一年衹能回來幾天。澆糞的黃泥 地,刨鬆了像糞一樣纍纍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墻的茅屋裏,伺候一個老婦人,一 年到頭衹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 她也變成個老婦人。
   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他要是做一輩子夥計,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和外婆一樣。 人傢一定說她嫁得不好,她長得再醜些也不過如此。終身大事,一經决定再也無法輓回,尤 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連旁邊看 着的人,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 者應當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一結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 誰也不知道是哪個。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外婆再問炳發什麽時候回來,她回說:"他們不回來吃晚 飯。"老夫婦不能等那麽久,衹好回去了,明天再來。
   他們剛走沒多少時候,炳發夫婦帶着孩子們回來了,聽見說他們來過,很不高興。炳發 老婆說他們沒多少日子前頭剛來要過錢。吃一頓飯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評他們過日子怎樣沒 算計,又禁不起騙,還要顧兩個不成器的兒子。
   銀娣沒說什麽。她心事很重。劉傢這門親事他們要是不答應怎麽樣?這不是鬧的事。一 定要嫁,與不肯又不同,給她嫂嫂講出去,又不是好話。
   晚飯後有人打門,一個女人啞着喉嚨叫炳發嫂,聽上去像那個吳傢裏。她又來幹什麽? 偏偏剛趕着這時候,劉傢的事恐怕更難了。聽炳發老婆下樓去開門招呼,聲音微帶窘意,也 是為了那回給姚傢說媒的事。吳傢嬸嬸倒哇啦哇啦,一上樓就問:"你們姑娘呢?已經睡 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們就躲起來。"
   她滿臉雀斑,連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壽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紀,黑黑胖胖,矮矮 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經的神氣,很少笑容。藍夏布衫汗濕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 一身橫肉。走到燈光底下,炳發老婆看見她戴着金耳環金簪子,髻上還插着一朵小紅絨花。 到哪兒去吃喜酒的?到姚傢去的,給他們老太太拜壽。我們今天也出去的,剛回來。吃了老 太太的壽酒馬上跑到你這兒來,這是你的事,不然這大熱天,我還真不幹。噯,今天真熱, 到這時候一點風都沒有。
   吳傢嬸嬸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撳,不許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剛巧我在那兒的時候 他們少爺少奶奶來給老太太拜壽,老太太看見他們都一對對的,就衹有二爺一個人未了單。
   後來老太太就說,應當給二爺娶房媳婦,不然過年過節,傢裏有事的時候不好看,單衹 二房沒有人。衹要姑娘好,傢境差些不要緊。我就說:先提的那個柴傢姑娘正合適。老太太 駡:老吳,你碰了一次釘子還不夠,還要去碰釘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難道非要他們 傢的?"
   炳發夫婦衹好微笑。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頸項背後。"我拼着老臉不要了,我說老太太,這就看出這位姑娘有 志氣,不管怎樣了不起的人傢,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說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這不是說 人傢長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親眼看過的,不用我誇口。老太太笑,說孔夫子幾時說過這 話,不過你這話倒也有點道理。"
   她看他們夫婦倆還是笑着不開口,她把芭蕉扇嚮衣領背後一插,頭一伸,湊近些,把聲 音低了一低:"我嚮來有一句說一句。不怕你們生氣的話,老太太說店傢開在內地不要緊, 在本地太近,親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說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們本地人,這些城裏老生意 人傢,差不多的外地人他們還不肯給--是不是?"要是過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沒有,不怪你 們不放心,你們是不知道,你們去打聽打聽,他們姚傢還怕娶不到姨奶奶,還要拿話騙人? 本來也是為了老太太有那句話,二房沒有人,娶這姨奶奶是要當傢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 要會寫會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難了,要不然也不會耽擱這些時,也是你們姑娘福氣。你等 着看,三茶六禮,紅燈花轎,少一樣你拉着老吳打她嘴巴。真的運氣來了連城墻都擋不住。 也不知道你們祖上積了什麽德,這樣的親事打燈籠都找不到。"
   炳發咳嗽了一聲打掃喉嚨。"我們當然,還有什麽話說。
   不過我妹妹要先問她一聲,她也有這麽大了--"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這是一輩子 的事,還是問她自己。你問她,你們姑娘又不傻。他們傢的兩個少奶奶,大奶奶是馬中堂傢 的小姐,三奶奶是吳宮保的女兒,都是美人似的,一個賽一個。所以老太太說這回娶少奶奶 也要特別漂亮,不能虧待了二爺。他們二爺纔比你們姑娘大三歲。他眼睛不方便,不過人傢 都說兄弟幾個是他最好。學問又好,又和氣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樣。等你們姑娘過去了,要 是我說的有一樣不對,是他們北邊人說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傢都笑了。她說明天來討回話。她走了,炳發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議了一會,獨自到 隔壁房裏去,銀娣背對着門坐着做鞋。姑娘,吳傢嬸嬸說的你都聽見了。麽樣?"問了幾遍 沒有動靜,膽子大起來,把她的針綫一把搶了過去。"姑娘,說話呀!"
   她低着頭撕芭蕉扇上的筋紋。你說。說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辮子甩出去老遠,背對着她嫂子坐着。"討厭!"好了,姑娘 開了金口了。恭喜姑娘。
   她走了。這房間仿佛變了,燈光紅紅的。銀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紋。她嫁的人永遠不會 看見她。她這樣想着,已經一個人死了大半個,身上僵冷,一張臉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滾到 了黑暗的角落裏。她見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話怎麽能相信,但 是她一方面警誡自己,已經看見了他,像個戲臺上的小生,肘彎支在桌上閉着眼睛睡覺,漂 亮的臉搽得紅紅白白。她以後一生一世都在臺上過,腳底下都是電燈,一舉一動都有音樂伴 奏。又像燈籠上畫的美人,紅袖映着燈光成為淡橙色。
   她想起小劉。都是他自己不好,早為什麽不托人做媒?他就是這樣。他這樣的人不會有 多大出息的。也甚至於是聽見人傢說她,也有點相信,下不了决心。有這樣巧的事,剛趕着 今天跟姚傢一齊來。也是命中註定的。
   鄰居嬰兒的哭聲,咳嗽吐痰聲,踏扁了鞋跟當作拖鞋,在地板上擦來擦去,擦掉那口 痰,這些夜間熟悉的聲浪都已經退得很遠,聽上去已經渺茫了,如同隔世。沒有錢的苦處她 受夠了。無論什麽小事都使人為難,記恨。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嘗到這種滋味,父親死的時 候她還小,也還沒娶嫂子。可惜母親不在了,沒看到這一天。
   她翻來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響,床板格格響着。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一會又 被黎明的糞車吵醒。遠遠地拖拉着大車來了,木輪轔轔在石子路上碾過,清冷的聲音,聽得 出天亮的時候的涼氣,上下一色都是潮濕新鮮的灰色。時而有個案子發聲喊,叫醒大傢出來 倒馬桶,是個野蠻的吠聲,有音無字,在朦朧中聽着特別震耳。仿佛全世界衹剩下他一個 人,所以也忘了怎麽說話。雖然滿目荒涼,什麽都是他的,大喊一聲,也有一種狂喜。
   她嫂子起來了,她姑娘傢不能摸黑出門去。在樓梯口拎了馬桶下去,小腳一搠一搠,在 樓梯板上落腳那樣重,一聲聲隔得很久,也很均勻,咚--咚--像打樁一樣。跟着是撬開一扇 排門的聲音。在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聲音裏,她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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