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现实百态>>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创世纪
  《圣经》第一章《创世纪》: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是第一天;上帝说要有人,于是就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这是第六天。到了第七天,上帝停下来歇息。
     张爱玲的小说以《创世纪》为题,读起来却是“世纪末”,因为没有爱,人世一片死寂,因为没有爱,家成了“枷”。   
     匡老先生和太太紫微是怨偶,他在银钱上仰仗她,为了报复,就在其他方面跟她作对。
     在紫微眼里,只有儿子仰彝是好的,“小时候聪明”,可他只会跟在老妈妈后边粘着要钱,看电影糊花。
     仰彝初娶亲时,对方真是个美人,如今她沦为这大小十几口人的奴仆,无措得头脸都顾不得梳洗。
     在奶奶眼里,潆珠就是“匡家的坏种”;在父亲仰彝那里呢,叫女儿去做舞女这样的说他都能说出来,能有多少父女情分?
    
     就是从这样的没落之家中出来做事的潆珠,被一个叫毛耀球的男人缠上了。尽管他某些地方有点不上等,她也并不爱他,可她并不厌烦,还很享受一个男人对她的渴求。她对妹妹们数落他的不是,其实还是炫耀的口气。“爱是热,被爱是光。”她正被爱着呢,至少她这样以为。
    
     在我看来,一个女人接受自己不爱的男人的追求,就是在把对方当傻瓜。可后来的事情证明,潆珠自己也并不聪明。怀孕的舞女出来一闹,毛耀球的丑事全都抖出来了,原来他的品行竟是如此恶劣。
    
     《创世纪》里人物的龌龊、不堪令人厌烦,命运也没有一个放晴的。之所以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因为作者的文笔。就个人体验来说,张爱玲的文笔胜过她的故事。而且,妙笔生花之处,比比皆是。
     白描的细致——“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
     比喻的尖刻——“三轮车夫披 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
     还有用词的独到、精准等等,这是在别的作家那里得不到的乐趣。
创世纪-1
  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的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 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潆珠家里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 的,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可是潆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两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蓝布罩袍底下,太深 的肉色线裤,尖口布鞋,左脚右脚,一探一探。从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轮车夫披 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红棕色的洋梧 桐,有两棵还有叶子,清晰异常的焦红小点,一点一点,整个的树显得玲珑轻巧起来。冬天 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 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
   一辆电车驶过,里面搭客挤得歪歪斜斜,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花贩叫 做白杨花的,一种银白的小绒骨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今年雨雪特别地少。自从潆珠买了一件雨衣,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潆珠是因为一直雨天 没有雨衣,积年的深刻的苦恼的缘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样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钱就买了 一件,想着冬天有时候还可以当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药房里做事,一个同学介绍的。她姊妹 几个都是在学校里读到初中就没往下念了,在家里闲着。姑妈答应替她找个事,因为程度太 差,嚷嚷了好些时了,也没找着。现在她有了这个事,姑妈心里还有点不大快活。祖母说, 就是姑妈给她介绍的事,也还不愿意,说她那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外头人又坏,小姐理路 又不清楚——少现世了!祖母当然是不赞成——根本潆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赞成。儿孙太多 了。祖父也不一定赞成。可是倒夹在里面护着孙女儿,不为别的,就为了和祖母闹别扭,表 示她虽然养活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有他的独立的意见。
   每天潆珠上工,总是溜出来的。明知祖母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没说 穿,还是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 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个简单的穷女 孩子,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堪。她也知道顾体面,对亲戚朋友总是这样说:“我做事那个 地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 了!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
   来到集美药房,门口拉上了铁门,里面的玻璃门上贴着纸条:“营业时间:上午九时至 十一时,下午三时至六时。”主人是犹太人,夫妇两个,一顿午饭要从十一点吃到三点,也 是因为现在做生意不靠门市。潆珠从玻璃铁条里望进去,药房里面的挂钟,正指着三点,主 人还没来。她立在门口看钟,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跳下了脚踏车,把车子格喇喇推上人行 道来,她当是店主,待要回头看,然而立刻觉得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经看了她许久了。仿 佛是个子很高的。是的,刚才好像有这样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当 快,因为冷,而且心里发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自行车,当然他是有心,骑得特别地慢。刚 才可惜没注意。她向横里走了两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橱窗的玻璃,有点反光,看不见他的 模样,也看不见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 窄地在中间隆起,鹅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 心,却是雪白的。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
   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 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
   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 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 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 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 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
   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 这才向橱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 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脚,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 砖地,三个环着的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 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 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 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
   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 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着,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 不相干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 揣,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 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声,自己觉得真利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翻脆 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 “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 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 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他。门口停着一辆脚踏 车。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呵咦?认得的呀!你记 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
   “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 “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 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 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而且她现在不大 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执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 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
   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 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 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 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 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手,叫我打听打听市 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 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 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 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里 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靠着 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生 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 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双手 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 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 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 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 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 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 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 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
   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
   “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
   “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 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 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 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 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 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 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 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 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 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 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 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的了!送这么一 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 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真的我要生气 了!”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 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 来,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 “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 他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 潆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 光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 姐,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 市民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皱的钞票摊平 了,移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 时同你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 照的。
   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 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 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 道:“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 偷地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 要。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 着,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 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 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 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 上,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 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 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 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 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 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 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 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 ——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 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地把照 片还我。”她偏过身子,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现在不感到难受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 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 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 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 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 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 的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 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 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 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
   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 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
   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 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 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 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 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 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 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球道:“真的,让我 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 道:“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 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有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 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 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 套,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 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 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 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 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 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 道:“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 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 很!”
   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 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 “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
   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 办,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 自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生都还没有饭吃 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 像……”
创世纪-2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 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买了吃的回来。
   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 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那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 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 不,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 烦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粘缠个不 完!”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 而显得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和气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 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 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 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 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 现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圣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 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
   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 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 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 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 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 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 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 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 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 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 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 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 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 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 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 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 相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 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 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 很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 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 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 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 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 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 “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 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 么?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 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 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 —”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 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 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 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 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 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 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 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 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 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 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 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 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 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 生。”
   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讲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 他,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 办法了,不然的话,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 他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里,我就去捉奸。就算是 没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 能再跟他闹了——女人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 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 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 泪,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 现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
   “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 分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她 哗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 的,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起来也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 事,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 任!”潆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 要送你回去么?”
   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 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 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里面的一个配药 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 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 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 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 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 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 也可以想象,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 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 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 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 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种痛楚。后来在古装电 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 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 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 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 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 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
   耳机里面还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 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你晚一些五点钟去,就不 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远,她是走去走来的, 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 道:
   “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 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乔,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 弄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罗,又说 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 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个人做出一桌酒席 来,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 腾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 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 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这个时 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 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 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实在过得勉强得 很。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 几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 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钱——匡家本来 就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 丰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 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是敷衍人,一 班小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 桌的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都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
   剩下的只有侄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 寡妇沈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 子。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和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 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 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 外。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 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 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 灵异。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 叫紫微。她辈份大,在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 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微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 霆谷问了声:“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微向沈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 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 也拿不出手罗!照规矩,长一辈的还要加倍罗!”沈太太轻轻地笑道:
   “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 头给他们家的佣人,不是一样的?”
   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 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沈太太 道:“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微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 —”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年,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 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 这样的!”
   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 歪,抽了口气。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沈太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 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多应酬都不大 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 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 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 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 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 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 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 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 的,试着,没用碱水泡。”
   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 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 势,向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 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蹲了!……还有晚上没电灯 这个别扭!”
   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 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地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 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太道: “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 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 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
   “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 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沈太太 道:“可不是!”紫微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到几 时!”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 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说了不止一回了,紫微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 得很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 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微道:
   “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侄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 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趴下磕头,与老太太拜 寿,老太爷道喜,紫微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 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 座,紫微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
   外头可冷?”湘亭笑道:“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还好,路不很远。小毛每天去教书,给人补课,要走许多路呢, 几家子跑下来,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现在又没有无轨电车了。坐黄包车罢,那真是……只够坐车子了!”紫微道:“真是 的,现在做事也难嗳!我们家那些,在内地做事的,能够顾他们自己已经算好了!三房里一 个大的成亲,不还是我拿出钱来的么?……不够嗳!在外头做事是难!”沈太太道:“女人 尤其难。一来就要给人吃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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