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小说选集>> 鐵凝 Tie N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7年九月)
鐵凝小說選
  《鐵凝小說選》是作者中短篇小說的最新選本,收選了作者小說創作中的佳作23篇,包括《永遠有多遠》《麥稭垛》《哦,香雪》等經典名篇。這些小說融作者的智性思索、敏銳洞察與豐富的想象力於一體,善於從人生世相中觸摸到人物的精神深層,刻畫出婉麯而激越的生命歷程,而優雅從容的敘述手法又使深邃的內容淺易而出、清涼感人。《鐵凝小說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新編。
  
  目錄
  永遠有多遠
  午後懸崖
  對面
  麥稭垛
  咳嗽天鵝
  伊琳娜的禮帽
  小嘴不停
  暈厥羊
  逃跑
  阿拉伯樹膠
  巧剋力手印
  誰能讓我害羞
  B城夫妻
  樹下
  第十二夜
  小鄭在大樓裏
  安德烈的晚上
  蝴蝶發笑
  孕婦和牛
B城夫妻
  B城當年有五個門:東西南北門和一個小西門。小西門是個沒有城樓沒有甕城的單純門洞,不及東西南北門堂皇。小西門連着一條名叫提法寺的街。提法寺街雖然也是青石子鋪路,也有店鋪,但比東西南北門連着的東西南北街上的店鋪要稀少,直到臨近市中心的鐘鼓樓時,店鋪纔逐漸稠密起來,店鋪和店鋪之間還夾雜着住傢小門。住傢男女從門裏出入着,似維係着這城市的生氣。
  
  當年,我們從小西門進B城。堂皇的正門留給了攻城有功的正規部隊,後勤機關和未來的黨政機關幹部入城時,則顯出了有分寸的謙讓。我,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走在地方黨委劇社的序列裏,我們衣帽整齊,挎着腰鼓,在提法寺街的青石路面上跳着虎步。也許就是因了這腰鼓隊,提法寺街上看熱鬧的人照樣踴躍,臨近鐘鼓樓時,甚至把我們擁戴得寸步難行了。第二天,入城式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我們的位置也很顯赫。照片上有我和我的腰鼓,有我身後的街市和一些舉胳膊歡笑的人臉。很久,我纔從這張已變成舊報紙的舊照片上,發現了馮掌櫃和他的妻子馮太太。
  
  其實我並不是腰鼓隊的正式隊員,我的正式職務是劇社服裝股的股長,做着演出服裝的籌劃(藉和還)、管理。在根據地演出,能藉得一臺大戲的服裝是要花些力氣和口舌的。股長並沒有進入領導層次,尚屬一般幹部。劇社除服裝股,尚有化妝、裝置、燈光各股。各股根據需要,人員數額不等。服裝股兩人,我是專職,還有一名常跑群衆的女演員是兼職。
  
  B城解放前夕,為適應形勢的需要,劇社各部門都學腰鼓。我打腰鼓很快打到中上水平,教練說我胳膊甩得開,腿擡得高,符合打腰鼓的基本要領。當我在提法寺街跳着虎步時,竟能發現隊友們腿腳上的毛病了。我一面紅頭漲臉地前進,一面東張西望,忙裏偷閑地研究隊友們的腿腳身段,還研究着B城的風土人情。B城人的穿着乍看和鄉村沒什麽兩樣,細看那些縫製精細的布衣卻很是有別於鄉下的粗針大綫。我從B城人的穿着上猜測着他們的職業,也許這和我的職業有關。劇社委我股長時,領導就告訴過我,由於業務的需要,我必須學會觀察生活(當然偏重於服飾)。於是我鍛煉得能從相距十幾裏的兩個村落中發現人們穿着上的不同。現在想來當年我是多麽大可不必,其實不用說是相距十裏八裏的兩個村落,就是相鄰的兩縣、兩省,百姓的穿着難道會有多大區別麽?然而那時,我卻總是意識到我職業的神聖。現在我發現,同是B城人,同是布衣,店鋪夥計都高輓着幹淨的袖口;再普通些的勞動者,不幹淨的袖口都遮着手。同是穿旗袍的年輕女子,袖子短寬者大約是女學生;袖子偏瘦且齊腕者大約是少出傢門的閨中淑女。那天我一路走着、跳着,記住了許多種服裝款式,許多張笑着的臉。在諸多笑臉裏,有兩張臉格外清晰,便是馮掌櫃和馮太太。我記住了他們的臉,還記住了懸在他們頭上的那塊“新麗成衣局”的招牌。那招牌三尺長短,竪挂着,招牌下飄着一塊褪色許久的大紅洋布。後來我曾多次從那塊綴着紅洋布的招牌下走過。
  
  劇社進了B城,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各部門工作都有變化:服裝股之於服裝不再是單純的“藉”“還”,我還得學會設計、採購、定製。說到設計,那時我尚不知西裝的領帶是怎樣係在脖子上的,領花就更神秘。竹布大褂到底是一種什麽材料?國民黨軍階裏的“星”和“花”的關係原來都屬服裝設計。一次劇社排練蘇聯的馬車舞,導演定要讓兩個女演員的白紗短裙奓起來,令我大傷腦筋。末了,我沒有能力使裙子奓起來,引得人們對我的工作議論紛紛。現在我的任務是為腰鼓隊設計、製作三十套真正的腰鼓服。那天進B城時,我們沒有腰鼓服,穿的都是自己的。這將是我第一次和裁縫打交道,於是我想起提法寺街鐘鼓樓下的那個招牌和那兩張笑臉,我决定去找馮掌櫃。
  
  在提法寺街,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竪挂着的木招牌。原來新麗成衣局並沒有臨街的門市,這招牌挂在一個窄小簡單的街門上。B城這類街門有許多:兩面側立着的小墻頂着一個象徵性門樓,門樓沒有任何磚木雕刻作裝飾,屋頂或扣幾排灰瓦,或用麥稭泥抹出兩邊的小斜面,斜面上不約而同地都滋生着星星草;兩扇單薄小門或白茬兒或塗着潦草的黑色;門也狹窄,兩人並排便不易走過。新麗成衣局的門樓上是扣着幾行灰瓦的。
  
  我邁上兩級青石臺階,走進馮掌櫃的街門,轉過一個青灰影壁,便看見馮掌櫃那三間車間兼臥室的正房了。房前一架眉豆長得很旺,一串串紫色眉豆角正懸挂在架下。我站在眉豆架前喊:“屋裏有人嗎?”“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屋內飄出來,聲音拖得很長也很和氣,這聲音立刻給我增添了幾分對這店的信任感。隨着聲音的飄出,走出屋來的是個中年男人,白淨的方臉,留着寸頭,身上是一套剪裁得體的灰中式褲褂,和我進城那天看到的許多人一樣,幹淨的袖口也是高捲着。他打量着我不知怎樣稱呼,一定也弄不清我的來意。我知道,這一切都和我那十五歲的年齡有關。後來我和許多店傢打交道,他們對我都要如此這般地打量一番。我說明了身份和來意,馮掌櫃纔把我讓進屋,但仍舊不放心地問:“貴姓?”“姓李。”我說。“劇團的?”“我們叫劇社。”馮掌櫃聽了我第二次確切的回答,又註意研究了我身上穿的吊兜馬褲,纔放下心來。吊兜馬褲,在正規部隊裏營以上幹部纔穿,惟我們劇社特殊。這時我的年齡顯然已不再重要。“坐吧,李同志。”馮掌櫃引我至迎門桌前,把我讓到上手的位置,接着便吩咐惟一的夥計二小為我沏茶了。二小是個更小於我的少年,十二三歲吧,在新麗店除做些買菜、打雜的活計,便是站在一個煤球爐前把燒熱的烙鐵一次次地遞到馮掌櫃手中。馮掌櫃的煤球爐上,常燒着三五把烙鐵,方頭的和尖頭的。現在過來沏茶的並不是二小,卻是馮掌櫃的太太。馮太太是從一架靠床的縫紉機前站起來的,後來我註意到,這架縫紉機是“飛人”牌。自此,每次我來新麗店,馮太大都是從這架飛人牌縫紉機前站起來。
  
  馮太太站起來親自為我徹茶,顯然是對二小沏茶的不放心。在一張桌面鑲着花瓷磚的茶几上,一排放着幾個茶筒,馮太太揀出的這衹茶筒裏放着香片,香片在新麗店是待客的上品了。之後,凡是我來,擺在我眼前的總是馮太太親手沏下的香片。
  
  現在馮大太把兩衹襯着茶托的茶碗擺在我和馮掌櫃面前,先斟滿我的碗,又給馮掌櫃滿上,便斯斯文文地站到馮掌櫃一邊去了。她差不多是依住馮掌櫃而立,並習慣地把一隻手輕搭在馮掌櫃肩上,笑容可掬地靜觀着眼前將要發生的一切。那時我想,馮太太的笑容裏既有對我這位陌生顧客的友好歡迎,也有對丈夫的無限信賴和愛戴。顯然她已預感到,在我和馮掌櫃之間展開的將是持久的友好合作。這預感裏一定還包括了她自己將要為此做出的一切。
  
  不能用好看來形容馮太太,從長相和衣着,乃至行為舉止來評斷,她屬於那種不顯山水的女人。然而這確是一位賢惠美麗的女人,也許馮太太的賢惠和美麗,都融在了她這不顯山水的儀態之中。
  
  馮掌櫃先和我聊了那天進城時劇社給人留下的印象,又問了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特點,我有原則地回答着馮掌櫃的問題。我發現馮掌櫃同我談話時,不時把自己的手擡起來,又搭在馮太太的手上。他們這種有分寸的愛撫並不顧忌我和二小的存在,這有分寸的愛撫也沒有使我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覺出什麽難為情。我體味到的竟是我初涉的一種城市文明,他們的舉止使我想到了許多對於美滿家庭、恩愛夫妻的形容。
  
  果然,馮掌櫃和馮太太的恩愛在提法寺街是出了名的,人們都說,有了馮太太的賢惠,在舊時的B城,馮掌櫃不僅沒有染上男子們很容易染上的惡習,他甚至連煙酒都不再去沾了,衹知一心敬業,一心和馮太太恩愛。眼前站的縱然再是如花似玉的女子(裁縫面前是常有女性站立的),馮掌櫃顯出的也衹是些職業眼光。他衹用職業的眼光打量女人的身體,用皮尺為女人有分寸地具職業特點地量着“三圍”。這時馮太太坐在縫紉機上不再關註馮掌櫃眼前是美人或天仙,縫紉機飛轉着。
  
  我進一步說明我的來意。馮掌櫃說:“李同志,這樣吧,我給你參謀參謀吧。”他說得簡潔、懇切。“用杭紡吧。”他又說。這當然是指面料。很快,馮太太便心領神會地從迎門桌抽屜裏拿出一個毛邊紙本,本上貼着各種布料。她把紙本翻給馮掌櫃,馮掌櫃指着上邊的一塊面料說:“你看,西街‘慶裕祥’就有,穿在身上也輕便,適合腰鼓的動作。你去買,我讓芝蘭送到染坊去染。”
  
  就這樣,在馮掌櫃和他的愛妻芝蘭的舉薦下,對於腰鼓服的面料,我選擇了杭紡。這也是我作為服裝設計,初次知道的土布、洋布之外的面料稱呼。後來,馮太太為我倒掉了尚存碗中的涼茶,又斟上了熱的。就着熱茶,我和馮掌櫃還研究了這批服裝的顔色和裝飾細節,最後我拍板,决定女服用桃紅做底,沿海藍邊兒;男服用天藍做底,沿蔥緑邊兒。男女服都用棋盤領,下襬六角綴“雲子”。直待這時,馮太太在一旁纔獻計策似地說:“我看袖口沿兩圈兒縧子也不難看。”我當然采納了馮太太的建議,馮太太的建議為我們初次打交道劃上了一個的句號。
  
  就這樣,第一批腰鼓服在我們劇社、在B城誕生了,以後它還成了腰鼓服的標準模式,我的工作也因此得到劇社領導的肯定。我在劇社受着表揚,還應付着各文藝團體(專業的、業餘的)對腰鼓服的咨詢。我也為馮掌櫃介紹着生意。
  
  因了馮掌櫃、馮太太做生意的公道、熱情,劇社和新麗成衣局形成了很好的合作關係,用當今的話形容,便是合作夥伴吧。開始馮掌櫃叫我李同志,後來得知我還有官稱,便一直稱我李股長。我漸漸知道馮掌櫃不僅善做中式細軟活兒,對、軍服和西裝的剪裁縫製也很內行。他能從兩種極為相同的服裝款式上發現它們的不同,他說,粗看去,藏族服跟和尚的“偏衫”都屬“和尚領”,實際兩種偏領各有不同;國民黨的中山裝和的中山裝也不盡一樣。“你看那兜兒,再看那領兒。”馮太太也常在我的顔色搭配上,有分寸地指出些不當。有一回我要急“趕”一套我軍的將軍服,苦於買不到黃呢面料,馮太太急中生智說:“拿條軍毯試試吧。”馮掌櫃也恍然大悟地興奮起來,把手搭在馮太太肩上說:“還能難住我們?”這個“我們”顯然是指我們這個三人創作集體。聽從馮太太的提醒,我從劇社抱來一條日本軍毯,馮掌櫃在上面一陣比劃,一套將軍服便不失時機地出現在舞臺上。
  
  我和新麗成衣局合作的那些日子,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至今我仍然覺得,合作中的一切愉快,似乎都因馮先生和馮太太那完美的、天衣無縫的愛情的結合。有了他們之間的美好感情,纔有了我們合作的美好。
  
  兩年以後,又是根據形勢的需要,劇社演出少了,運動多了。我們每天圍坐在宿舍裏開會,或批判別人或檢討自己。我和新麗成衣局的聯繫也少了。這景況持續了將近一年。一日,我們正圍坐在宿舍讀報,領讀者讀了領導指定的社論和新聞,卻又意外地從報紙一個不重要的位置發現本市一則和無關的小消息,雖然那時的報紙很少刊登這種與無關、純屬市井階層的近似花邊新聞的消息。看來報紙刊出這一消息,是因為它十分離奇卻又真實可靠。消息大意說,幾天前本市提法寺街一傢名叫新麗成衣局的內掌櫃馮氏,因病去世,二十四小時後被收屍入殮,四十八小時後找來“擡埋行”出殯入土。當馮氏的棺材被擡出傢門時,因擡埋者不慎將一口不厚的棺材失手落地,棺材被摔碎。此時,已咽氣四十八小時的馮氏卻忽然從地上坐起,還陽於人問。餘下的內容是:衆人驚散,衹有她的先生馮掌櫃上前,在驚喜中將其妻抱起。之後的馮先生馮太太仍“相敬如賓、情感如初”。聽完這一消息,大傢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嚮了我,並問我這消息的可靠性。對此我卻無可奉告,衹想,看來記者也頗瞭解馮掌櫃和馮太太的關係了,由於這消息,馮掌櫃和馮大太一定會在B城成為明星夫妻。
  
  我見到還陽於人間的馮太太是幾天以後的事。面對馮太太的還陽,我終歸不是馮掌櫃——報上消息說馮掌櫃在驚喜中將其妻抱起。我呢,在欣喜中自然還有幾分恐懼。我猶豫了幾天才站在他們夫妻的面前,我相信我當時的表情仍有幾分異常。他們給着我驚嚇,我一定也給着他們驚嚇。但我們很快都鎮定下來,很快便友好如初了。顯然,我們都已覺得大可不必再為那消息去作任何探聽、安慰、解釋和證實,往日的愉快漸漸又籠罩起我們。這樣的籠罩也證實了消息中關於馮太太還陽於人世後,他們之間“相敬如賓,情感如初”之說。馮太太照舊為我沏來香片,之後照舊不顯山水地依到馮掌櫃一邊,照舊把一隻手搭在馮掌櫃肩上。馮掌櫃同我說話時,照舊又擡起一隻手搭在馮太太手上。我們談的都是題外話。馮掌櫃問我劇社何時才能恢復排練,接着告訴我,慶裕祥又進了一種叫“富春紡”的面料,看來做舞蹈服要優於杭紡,有重量,不反光,也不易起褶,類似東方呢,但比東方呢造價低廉。他曾為某個劇團介紹了這材料,那劇團演出時他去看了,效果確實不錯。馮太太呼應着馮掌櫃,也補充起那面料染時“抓色”,上機器不發飄等等特點。
  
  我聽着馮掌櫃的介紹,不時觀察着他們互搭在一起的兩衹手,猜測着還陽於人世後的馮太太,那手的溫度會不會有別於從前。
  
  運動終於過去了,劇社又開始排練新節目。我採購了富春紡去新麗成衣局,一次又一次證實着馮掌櫃和馮太太相敬如賓,情感如初的傳聞。
  
  新麗成衣局若不是再有意外,馮掌櫃和馮太太一定能手搭手走完他們的人生旅途。然而一年後,馮太太又死了。又是二十四小時後入殮,四十八小時後出殯。擡埋行的夥計又將擡着一口不甚厚實的棺材走出新麗成衣局狹窄的街門。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馮太太出門前,馮掌櫃悄聲對擡埋手作了些囑咐,說:“千萬小心些,側身出門就不會失手了。”聽了馮掌櫃的囑咐,擡埋手們十分謹慎,出門時小心翼翼地擁着馮太太的棺木,輕提腿腳,小心側身,平安出門,上次的摔棺事件沒再發生,馮太太是真走了。
  
  喪事過後,擡埋行裏有鑽牛角尖者議論起馮掌櫃那天的囑咐,他對夥計們說,按說,馮掌櫃和馮太太不是好得出了名嗎?咱們要是再摔一次棺材,馮太太再活一次,馮掌櫃不是更高興麽。可他偏要囑咐咱們別再失手,這是怎麽個理兒?
  
  這年我已不在B城,也聽說了馮太太第二次被擡埋的事,乃至馮掌櫃對擡埋手在意的囑咐。
  
  我再次見到馮掌櫃,離馮太太第二次被擡埋也有五年,我偶有機會去B城看望原劇社的老戰友。也是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吧,B城的五個門都已不復存在。路過西街時,我在“慶裕祥”門口見到了馮掌櫃。那時私營商店的社會主義改造已完成,私營綢布店“慶裕祥”已改成市花紗布公司某門市部。這門市部還建立了一條竜服務,店內設立了成衣部。此時的馮掌櫃就供職於這店的成衣部。
  
  我和馮掌櫃在店前相互端詳半天。馮掌櫃仍然留着寸頭,但中式褲褂已換成灰卡嘰中山裝,袖口仍然高輓着。他拉着我的手,像遇見親人似的衹說:“怎麽不傢去,怎麽不傢去。”我衹說:“剛到,剛到。”後來,馮掌櫃還是先把我領進“慶裕祥”的成衣部。我穿過熟悉的店堂,來到一個不大的房間,房間果真參差地擺着幾張案子,幾個師傅正在案前操作,當年新麗成衣局的夥計二小也正占着一張案子。我和馮掌櫃還沒來得及更多寒暄,便有女客來找馮掌櫃了。像從前一樣,馮掌櫃收下女客的面料,拿起皮尺,便圍繞着這女客忙碌起來,量完長短,他又把皮尺在女客身上撐圓,有分寸地扯動着皮尺,在女客的“三圍”一帶留出恰如其分的餘地。
  
  我和馮掌櫃在“慶裕祥”門前告別後,沒有再去提法寺街,沒有再去新麗成衣局,也沒有嚮人打聽馮掌櫃是否又成了傢。我衹依據馮掌櫃對擡埋手的囑咐,努力尋找着,企圖在馮掌櫃和馮太太的關係中找出些不甚完美的蛛絲馬跡。最後我衹想到,那次我到馮太太還陽人世後的新麗成衣局拜訪,馮掌櫃為我介紹富春紡時,話似乎稠了些,反叫人覺出他那一番介紹的心不在焉。這本不是馮掌櫃的性格。
  
  可是,在以後的歲月裏,我想得更多的,還是馮掌櫃和馮太太那相互搭在一起的手,和馮掌櫃面對女性的“三圍”所留出的餘地。
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發明了火車,如果不是有人把鐵軌鋪進深山,你怎麽也不會發現臺兒溝這個小村。它和它的十幾戶鄉親,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裏,從春到夏,從秋到鼕,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
  
  然而,兩根纖細、閃亮地鐵軌延伸過來了。它勇敢地盤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試探着前進,彎彎麯麯,麯麯彎彎,終於繞到臺兒溝腳下,然後鑽進幽暗的隧道,衝嚮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遠方奔去。
  
  不久,這條綫正式營運,人們擠在村口,看見那緑色的長竜一路呼嘯,挾帶着來自山外的陌生、新鮮的清風,擦着臺兒溝貧弱的脊背匆匆而過。它走的那樣急忙,連車輪碾軋鋼軌時發出的聲音好像都在說: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麽理由在臺兒溝站腳呢,臺兒溝有人要出遠門嗎?山外有人來臺兒溝探親訪友嗎?還是這裏有石油儲存,有金礦埋藏?臺兒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具備輓住火車在它身邊留步的力量。
  
  可是,記不清從什麽時候起,列車的時刻表上,還是多了“臺兒溝”這一站。也許乘車的旅客提出過要求, 他們中有哪位說話算數的人和臺兒溝沾親;也許是那個快樂的男乘務員發現臺兒溝有一群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車疾馳而過,她們就成幫搭夥地站在村口,翹起下巴,貪婪、專註地仰望着火車。有人朝車廂指點,不時能聽見她們由於互相捶打而發出的一、兩聲嬌嗔的尖叫。也許什麽都不為,就因為臺兒溝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鋼筋鐵骨的巨竜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闊步,也不能不停下來。總之,臺兒溝上了列車時刻表,每晚七點鐘,由首都方向開往山西的這列火車在這裏停留一分鐘。
  
  這短暫的一分鐘,攪亂了臺兒溝以往的寧靜。從前,臺兒溝人利來是吃過晚飯就鑽被窩,他們仿佛是在同一時刻聽到大山無聲的命令。於是,臺兒溝那一小變石頭房子在同一時刻忽然完全靜止了,靜的那樣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嚮大山訴說着自己的虔誠。如今,臺兒溝的姑娘們剛把晚飯端上桌就慌了神,她們心不在焉地胡亂吃幾口,扔下碗就開始梳妝打扮。她們洗淨蒙受了一天的黃土、風塵,露出粗糙、紅潤的面色,把頭髮梳的烏亮,然後就比賽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換上過年時纔穿得新鞋,有人還悄悄往臉上塗點姻脂。儘管火車到站時已經天黑,她們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飾和容貌。然後,她們就朝村口,朝火車經過的地方跑去。香雪總是第一個出門,隔壁的鳳嬌第二個就跟了出來。
  
  七點鐘,火車喘息着嚮臺兒溝滑過來,接着一陣空哐亂響,車身震顫一下,纔停住不動了。姑娘們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電影一樣,挨着窗口觀望。衹有香雪躲在後面,雙手緊緊捂着耳朵。看火車,她跑在最前邊,火車來了,她卻縮到最後去了。她有點害怕它那巨大的車頭,車頭那麽雄壯地吐着白霧,仿佛一口氣就能把臺兒溝吸進肚裏。它那撼天動地的轟鳴也叫她感到恐懼。在它跟前,她簡直像一葉沒根的小草。
  
  “香雪,過來呀,看!”鳳嬌拉過香雪嚮一個婦女頭上指,她指的是那個婦女頭上別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麽我看不見?”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裏邊那個,那個大圓臉。看,還有手錶哪,比指甲蓋還小哩!”鳳嬌又有了新發現。
  
  香雪不言不語地點着頭,她終於看見了婦女頭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蓋還要小的手錶。但她也很快就發現了別的。“皮書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隻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學生書包。就是那種連小城市都隨處可見的學生書包。
  
  儘管姑娘們對香雪的發現總是不感興趣,但她們還是圍了上來。
  
  “呦,我的媽呀!你踩着我的腳啦!”鳳嬌一聲尖叫,埋怨着擠上來的一位姑娘。她老是愛一驚一咋的。
  
  “你喳呼什麽呀,是想叫那個小白臉和你答話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鳳嬌駡着,眼睛卻不遊自主地朝第三節車廂的車門望去。
  
  那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乘務員真下車來了。他身材高大,頭髮烏黑,說一口漂亮的北京話。也許因為這點,姑娘們私下裏都叫他“北京話”。“北京話”雙手抱住胳膊肘,和她們站得不遠不近地說:“喂,我說小姑娘們,別扒窗戶,危險!”
  
  “呦,我們小,你就老了嗎?”大膽的鳳嬌回敬了一句。姑娘們一陣大笑,不知誰還把鳳嬌往前一搡,弄的她差點撞在他身上,這一來反倒更壯了鳳嬌的膽,“喂,你們老呆在車上不頭暈?”她又問。
  
  “房頂子上那個大刀片似的,那是幹什麽用的?”又一個姑娘問。她指的是車相裏的電扇。
  
  “燒水在哪兒?”
  
  “開到沒路的地方怎麽辦?”
  
  “你們城裏人一天吃幾頓飯?”香雪也緊跟在姑娘們後面小聲問了一句。
  
  “真沒治!”“北京話”陷在姑娘們的包圍圈裏,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開車了,她們纔讓出一條路,放他走。他一邊看表,一邊朝車門跑去,跑到門口,又扭頭對她們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訴你們!”他的兩條長腿靈巧地嚮上一跨就上了車,接着一陣嘰哩哐啷,緑色的車門就在姑娘門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車一頭紮進黑暗,把她們撇在冰冷的鐵軌旁邊。很久,她們還能感覺到它那越來越輕的震顫。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靜得叫人惆悵。姑娘們走回傢去,路上還要為一點小事爭論不休:
  
  “誰知道別在頭上的金圈圈是幾個?”
  
  “八個。”
  
  “九個。”
  
  “不是!”
  
  “就是!”
  
  “鳳嬌你說哪?”
  
  “她呀,還在想 '北京話' 哪!”
  
  “去你的,誰說誰就想。”鳳嬌說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幫腔。
  
  香雪沒說話,慌得臉都紅了。她纔十七歲,還沒學會怎樣在這種事上給人傢幫腔。 “他的臉多白呀!”那個姑娘還在逗鳳嬌。
  
  “白?還不是在那大緑屋裏捂的。叫他到咱臺兒溝住幾天試試。”有人在黑影裏說。
  
  "可不,城裏人就靠捂。要論白,叫他們和咱們香雪比比。咱們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車那些閨女的樣兒,把頭髮燙成彎彎繞,嘖嘖!'真沒治'!鳳嬌姐,你說是不是?”
  
  鳳嬌不接茬兒,鬆開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們真的在貶低她的什麽人一樣,她心裏真有點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麽的,她認定他的臉絶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裏,她示意鳳嬌握住她的手,仿佛請求鳳嬌的寬恕,仿佛是她使鳳嬌受了委屈。
  
  “鳳嬌,你啞巴啦?”還是那個姑娘。
  
  “誰啞巴啦!誰像你們,專看人傢臉黑臉白。你們喜歡,你們可跟上人傢走啊!”鳳嬌的嘴巴很硬。
  
  “我們不配!”
  
  “你擔保人傢沒有相好的?”
  
  …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樣厲害,分手時大傢還是十分友好的,因為一個叫人興奮的念頭又在她們心中升起:明天,火車還要經過,她們還會有一個美妙的一分鐘。和它相比,鬧點小彆扭還算回事嗎?
  
  哦,五彩繽紛的一分鐘,你飽含着臺兒溝的姑娘們多少喜怒哀樂!
  
  日久天長,這五彩繽紛的一分鐘,竟變得更加五彩繽紛起來,就在這個一分鐘裏,她們開始跨上裝滿核桃、雞蛋、大棗的長方形柳條籃子,站在車窗下,抓緊時間跟旅客和和氣氣地做買賣。她們墊着腳尖,雙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雞蛋、紅棗舉上窗口,換回臺兒溝少見的挂面、火柴,以及屬於姑娘們自己的發卡、香皂。有時,有人還會冒着回傢挨駡的風險,換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鬆能緊的尼竜襪。
  
  鳳嬌好像是大傢有意分配給那個“北京話”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籃子去找他。她和他做買賣故意磨磨蹭蹭,車快開時纔把整藍地雞蛋塞給他。又是他先把雞蛋拿走,下次見面時再付錢,那就更夠意思了。如果他給她捎回一捆挂面、兩條沙巾,鳳嬌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還給他。她覺得,衹有這樣纔對得起和他的交往,她願意這種交往和一般的做買賣有區別。有時她也想起姑娘們的話:“你擔保人傢沒有相好的?”其實,有沒有相好的不關鳳嬌的事,她又沒想過跟他走。可她願意對他好,難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這麽做嗎?
  
  香雪平時話不多,膽子又小,但做起買賣卻是姑娘中最順利的一個。旅客們愛買她的貨,因為她是那麽信任地瞧着你,那潔如水晶的眼睛告訴你,站在車窗下的這個女孩子還不知道什麽叫受騙。她還不知道怎麽講價錢,衹說:“你看着給吧。”你望着她那潔淨得仿佛一分鐘前纔誕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這樣的小姑娘耍滑頭,在她面前,再愛計較的人也會變得慷慨大度。
  
  有時她也抓空兒嚮他們打聽外面的事,打聽北京的大學要不要臺兒溝人,打聽什麽叫“配樂詩朗誦”(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書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嚮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打聽能自動開關的鉛筆盒,還問到它的價錢。誰知沒等人傢回話,車已經開動了。她追着它跑了好遠,當秋風和車輪的呼嘯一同在她耳邊鳴響時,她纔停下腳步意識到,自己地行為是多麽可笑啊。
  
  火車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姑娘們圍住香雪,當她們知道她追火車的原因後,遍覺得好笑起來。
  
  “傻丫頭!”
  
  “值不當的!”
  
  她們像長者那樣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問慢了。”香雪可不認為這是一件值不當的事,她衹是埋怨自己沒抓緊時間。
  
  “咳,你問什麽不行呀!”鳳嬌替香雪跨起籃子說。
  
  “誰叫咱們香雪是學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許就因為香雪是學生吧,是臺兒溝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臺兒溝沒有學校,香雪每天上學要到十五裏以外的公社。儘管不愛說話是她的天性,但和臺兒溝的姐妹們總是有話可說的。公社中學可就沒那麽多姐妹了,雖然女同學不少,但她們的言談舉止,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笑,好像都是為了叫香雪意識到,她是小地方來的,窮地方來的。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她:“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她不明白她們的用意,每次都認真的回答:“兩頓。”然後又友好地瞧着她們反問道:“你們呢?”
  
  “三頓!”她們每次都理直氣壯地回答。之後,又對香雪在這方面的遲鈍感到說不出的憐憫和氣惱。
  
  “你上學怎麽不帶鉛筆盒呀?”她們又問。
  
  “那不是嗎。”相雪指指桌角。
  
  其實,她們早知道桌角那衹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鉛筆盒,但她們還是做出吃驚的樣子。每到這時,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衹寬大的泡沫塑料鉛筆盒擺弄得噠噠亂響。這是一隻可以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很久以後,香雪纔知道它所以能自動合上,是因為鉛筆盒裏包藏着一塊不大不小的吸鐵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儘管那是當木匠的父親為她考上中學特意製作的,它在臺兒溝還是獨一無二的呢。可在這兒,和同桌的鉛筆盒一比,為什麽顯得那樣笨拙、陳舊?它在一陣噠噠聲中有幾分羞澀地畏縮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學對她的再三盤問,明白了臺兒溝是多麽貧窮。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不光彩的,因為貧窮,同學纔敢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她。她盯住同桌那衹鉛筆盒,猜測它來自遙遠的大城市,猜測它的價值肯定非同尋常。三十個雞蛋換得來嗎?還是四十個、五十個?這時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麽想起這些了?娘攢下雞蛋,不是為了叫她亂打主意啊!可是,為什麽那誘人的噠噠聲老是在耳邊響個沒完?
  
  深秋,山風漸漸凜冽了,天也黑得越來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們對於七點鐘的火車,是照等不誤的。她們可以穿起花棉襖了,鳳嬌頭上別起了淡粉色的有機玻璃發卡,有些姑娘的辮梢還纏上了夾絲橡皮筋。那是她們用雞蛋、核桃從火車上換來的。她們仿照火車上那些城裏姑娘的樣子把自己武裝起來,整齊地排列在鐵路旁,像是等待歡迎遠方的貴賓,又像是準備着接受檢閱。
  
  火車停了,發出一陣沉重的嘆息,像是在抱怨着臺兒溝的寒冷。今天,它對臺兒溝表現了少有的冷漠:車窗全部緊閉着,旅客在黃昏的燈光下喝茶、看報,沒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長跑這條綫的人們,似乎也忘記了臺兒溝的姑娘。
  
  鳳嬌照例跑到第三節車廂去找她的“北京話”,香雪緊緊頭上的紫紅色綫圍巾,把臂彎裏的籃子換了換手,也順着車身不停的跑着。她盡量高高地墊起腳尖,希望車廂裏的人能看見她的臉。車上一直沒有人發現她,她卻在一張堆滿食品的小桌上,發現了渴望已久的東西。它的出現,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籃子,心跳着,雙手緊緊扒住窗框,認清了那真是一隻鉛筆盒,一隻裝有吸鐵石的自動鉛筆盒。它和她離得那樣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務員走過來拉開了香雪。香雪跨起籃子站在遠處繼續觀察。
  
  當她斷定它屬於靠窗的那位女學生模樣的姑娘時,就果斷地跑過去敲起了玻璃。女學生轉過臉來,看見香雪臂彎裏的籃子,抱歉地衝她擺了擺手,並沒有打開車窗的意思,不知怎麽的她就朝車門跑去,當她在門口站定時,還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說跑的時候她還有點猶豫,那麽從車廂裏送出來的一陣陣溫馨的、火車特有的氣息卻堅定了她的信心,她學着“北京話”的樣子,輕巧地躍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進車廂,以最快的速度用雞蛋換回鉛筆盒。也許,她所以能夠在幾秒鐘內就决定上車,正是因為她擁有那麽多雞蛋吧,那是四十個。
  
  香雪終於站在火車上了。她輓緊籃子,小心地朝車廂邁出了第一步。這時,車身忽然悸動了一下,接着,車門被人關上了。當她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時,列車已經緩緩地嚮臺兒溝告別了。香雪撲在車門上,看見鳳嬌的臉在車下一晃。看來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她確實離開姐妹們,站在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車上了。她拍打着玻璃,衝鳳嬌叫喊:“鳳嬌!我怎麽辦呀,我可怎麽辦呀!”
  
  列車無情地載着香雪一路飛奔,臺兒溝剎那間就被拋在後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離臺兒溝三十裏。
  
  三十裏,對於火車,汽車真的不算什麽,西山口在旅客們閑聊之中就到了。這裏上車的人不少,下車的衹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衹籃子,她把它塞到那個女學生座位下面了。
  
  在車上,當她紅着臉告訴女學生,想用雞蛋和她換鉛筆盒時,女學生不知怎麽的也紅了臉。她一定要把鉛筆盒送給相雪,還說她住在學校吃食堂,雞蛋帶回去也沒法吃。她怕相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礦冶學院”幾個字。相雪卻覺着她在哄她,難道除了學校她就沒傢嗎?相雪一面擺弄着鉛筆盒,一面想着主意。臺兒溝再窮,她也從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就在火車停頓前發出的幾秒鐘的震顫裏,香雪還是猛然把籃子塞到女學生的座位下面,迅速離開了。
  
  車上,旅客們曾勸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臺兒溝。熱情的“北京話”還告訴她,他愛人有個親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沒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話”的什麽親戚,他的話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鳳嬌委屈,替臺兒溝委屈。她衹是一心一意地想:趕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氣壯地去上學,理直氣壯地打開書包,把“它”擺在桌上。車上的人既不瞭解火車的呼嘯曾經怎樣叫她像衹受驚的小鹿那樣不知所措,更不瞭解山裏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車很快就從西山口車站消失了,留給她的又是一片空曠。一陣寒風撲來,吸吮着她單薄的身體。她把滑到肩上的圍巾緊裹在頭上,縮起身子在鐵軌上坐了下來。香雪感受過各種各樣的害怕,小時候她怕頭髮,身上粘着一根頭髮擇不下來,她會急得哭起來;長大了她怕晚上一個人到院子裏去,怕毛毛蟲,怕被人胳肢 (鳳嬌最愛和她來這一手)。現在她害怕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驚肉跳的寂靜,當風吹響近處的小樹林時,她又害怕小樹林發出的悉悉萃萃的聲音。三十裏,一路走回去,該路過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照亮了寂靜的山𠔌,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敗草
  
  ,粗糙的樹幹,還有一叢叢荊棘、怪石,還有滿山遍野那樹的隊伍,還有香雪手中那衹閃閃發光的小盒子。
  
  她這纔想到把它舉起來仔細端詳。它想,為什麽坐了一路火車,竟沒有拿出來好好看看?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它纔看清了它是淡緑色的,盒蓋上有兩朵潔白的馬蹄蓮。她小心地把它打開,又學着同桌的樣子輕輕一拍盒蓋,“噠”的一聲,它便合得嚴嚴實實。她又打開盒蓋,覺得應該立刻裝點東西進去。她叢兜裏摸出一隻盛擦臉油的小盒放進去,又合上了蓋子。衹有這時,她纔覺得這鉛筆盒真屬於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學時,她多麽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
  
  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心裏很滿意,風也柔合了許多。她發現月亮是這樣明淨。群山被月光籠罩着,像母親莊嚴、神聖的胸脯;那秋風吹幹的一樹樹核桃葉,捲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鐺,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的慫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來是這樣的!月亮原來是這樣的!核桃樹原來是這樣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認出養育她長大成人的山𠔌。臺兒溝呢?不知怎麽的,她加快了腳步。她急着見到它,就像從來沒有見過它那樣覺得新奇。臺兒溝一定會是“這樣的”:那時臺兒溝的姑娘不再央求別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傢的再三盤問。火車上的漂亮小夥子都會求上門來,火車也會停得久一些,也許三分、四分,也許十分、八分。它會嚮臺兒溝打開所有的門窗,要是再碰上今晚這種情況,誰都能叢從容容地下車。
  
  今晚臺兒溝發生了什麽事?對了,火車拉走了香雪,為什麽現在她像鬧着玩兒似的去回憶呢?四十個雞蛋沒有了,娘會怎麽說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傢娶媳婦、聘閨女嗎?那時他纔有幹不完的活兒,他才能光着紅銅似的脊梁,不分晝夜地打出那些躺櫃、碗櫥、板箱,掙回香雪的學費。想到這兒,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來,腳下的枕木變成一片模糊。回去怎麽說?她環視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處的楊樹林張望,楊樹林悉悉萃萃地響着,並不真心告訴她應該怎麽做。是哪來的流水聲?她尋找着,發現離鐵軌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小溪。她走下鐵軌,在小溪旁邊坐了下來。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和鳳嬌在河邊洗衣裳,碰見一個換芝麻糖的老頭。鳳嬌勸香雪拿一件汗衫換幾塊糖吃,還教她對娘說,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給衝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沒換。她還記得,那老頭真心實意等了她半天呢。為什麽她會想起這件小事?也許現在應該騙娘吧,因為芝麻糖怎麽也不能和鉛筆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麽有什麽,就再也不會被人盤問她們每天吃幾頓飯了。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來了,它歡騰着嚮前奔跑,撞擊着水中的石塊,不時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趕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臉,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風吹亂的頭髮。水很涼,但她覺得很精神。她告別了小溪,又回到了長長的鐵路上。
  
  前邊又是什麽?是隧道,它愣在那裏,就像大山的一隻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沒有返回去,她想到懷裏的鉛筆盒,想到同學門驚羨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裏閃爍。她彎腰拔下一根枯草,將草莖插在小辮裏。娘告訴她,這樣可以“避邪”。然後她就朝隧道跑去。確切地說,是衝去。
  
  香雪越走越熱了,她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裏?不知道。儘管草叢裏的“紡織娘”“油葫蘆”總在鳴叫着提醒她。臺兒溝在哪兒?她嚮前望去,她看見迎面有一顆顆黑點在鐵軌上蠕動。再近一些她纔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過來的人群。第一個是鳳嬌,鳳嬌身後是臺兒溝的姐妹門。
  
  香雪想快點跑過去,但腿為什麽變得異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頭望着筆直的鐵軌,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麽的就哭了起來,那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淨眼淚,拿下插在辮子裏的那根草棍兒,然後舉起鉛筆盒,迎着對面的人群跑去。
  
  山𠔌裏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吶喊,她們叫着香雪的名字,聲音是那樣奔放、熱烈;她們笑着,笑得是那樣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古老的群山終於被感動得顫慄了,它發出寬亮低沉的回音,和她們共同歡呼着。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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