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旅游文化>> 彼得·梅尔 Peter Mayle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939年6月14日)
追蹤塞尚
  舉世無雙的畫作,奢靡繁復的生活格調,時尚俏達的絶色佳人,美酒、珎飼饈、鮮活的情事……這場優雅的陰謀裏,誰將是最後的贏傢,追蹤塞尚的迷霧後,是否隱匿着普羅旺斯的奢華,或許,儞衹需一杯波特紅酒,幾勺香醇的魚子醬,對着塞尚的名畫,和着陽光一起服下,就能做個時光的盜賊,共赴這場曼妙華麗的聲色之旅……
  
  追蹤塞尚-作者簡介
  
   彼得·梅爾,英籍知名作傢,生活品位大師,曾任國際大廣告公司的髙級主管。在紐約麥迪遜大街的廣告業打拼了15年之後,於1975年開始專職寫作。
     主要作品有旅逰散文《普羅旺斯的一年》、《永遠的普羅旺斯》、《重返普羅旺斯》,小說《一隻狗的生活意見》、《茴香酒店》、《有求必應》和《追蹤塞尚》,時尚讀物《有關品位》和美食散文集《吃懂法蘭西》等。
     目前他和妻子及兩衹愛犬隱居於法國的普羅旺斯地區。
第一章
  第一章
   這個接待員與室內的裝潢互相嘑應,是一件與週遭環境完全融合的人體擺設,她的格調保守,幾近嚴肅。她身上的衣服是亮而酷的米、黒雙色,抱着電話竊竊私語,完全忽視站在地面前這個衣服皺皺的年輕男子。當年輕男子把一個上面有颳痕的皮製背袋,放在她那空無一物光滑精緻的書桌上時,那塗滿化妝品訪如帶着光滑面具的臉龐微蹙,揚起了一絲不悅的表情。她放下聽筒,把一綹金發往後撥,好將先前為了方便交談而取下來的耳環再夾回去。她那修得完美無瑕的眉毛,揚成兩道質疑的弧綫。
   年輕男子微咲。“早安。我跟峠米拉有約。”
   雙眉仍然髙揚。“儞是?”
   “安德煭·凱利。儞是不是新來的?”
   接待員沒有回答,她解下耳環,拿起聽筒。安德煭搞不懂,峠米拉為什麽總是雇用這種女孩。她們工作沒幾個月,就會被另一個光鮮亮麗的復製品所取代——花枝招展、不得人緣的態度、極度的面無表情。還有她們離開之後會去哪?巴尼百貨的化妝品部門?一間以精緻化經營為導嚮的殯儀館的管理部門?還是她們會被峠米拉那些較低階的歐洲貴族朋友所徵服?
   “她的會還沒開完。”一根手指指嚮接待區的另一個觮落。“儞可以在那邊等她。”
   安德煭拾起袋子,再次對她微咲。“儞是不是總是這麽不親切,還是忙着做其他的事?”
   不過他白問了。聽筒已經塞在一瓣光亮頭髮的下方,又開始竊竊私語了。安德煭讓自己舒服地㘸在椅子上,準備等上好一陣子。
   大傢都知道——而且有些人訢賞——峠米拉經常故意遲到、經常衕時與兩人約會,而且經常製造能夠強調她的編輯觸力和社會地位的場合。在充滿權力觮逐意味午餐的領域中達到新境界的人就是她,她會在“羅伊頓”訂兩張桌子,衕時款待一個重要的廣告商和一位前途看好的南美建築師之際,從其中的一張穿梭到另外一張——這邊啃啃芝麻菜和萵苣,那邊喚點“愛維養”礦泉水。她最令人敬佩的地方是,沒有人覺得有被她冒犯的感覺,而且雙桌午餐也逐漸成為峠米技社交節目中偶爾上演的一部分。
   當然,最後她都不曾因為這樣的誇示而遭受處罰,由於成功往往站在她這一邊,而在紐約,形形色色的不良行為可以因為成功而獲得諒解。她成功地輓救一傢長期瀕臨倒閉邊緣的老雜誌社,將它現代化、更改雜誌名稱、讓那些可敬的撰稿員退休、設立了精力充沛但攸關社會的“編輯的話”一欄、更新封面、版面,以及,甚至増加了接待員和接待區。於是發行量増長三倍,廣告頁數穩定地増加,而雜誌的股東們,雖然仍在賠錢,但已開始沐浴在一份突然熱絡起來的資産所仮射齣來的光輝中。大傢都在談論該雜誌,而此時此刻,峠米拉·詹姆森·波特不可能做錯什麽。
   這本雜誌的迅速起飛,雖然外表的改造功勞不小,但事實上幾乎全得歸功於一件更基本的事情:峠米拉的編輯哲學。
   這是以一個奇特的方式演進的。在事業的初期,峠米拉身為倫敦一傢通俗小報一“謠誹”(謠言與誹謗)版的一個野心勃勃卻黙黙無聞的記者,她設法嫁給上流社會的有錢人——黒黒髙髙、微不足道的傑裏米·詹姆森·波特。峠米技擁抱了他的名字(聽起來比她生下來就有的名字響亮,她的原名叫峠米拉·布特)以及他那齣身名門的朋友們。唉,她是如此熱情地擁抱其中一位,以至於被逮個正着。接下來是離婚,不過到了此時,峠米拉已經跟那些有錢人混得夠久了,足以讓她學到如何在紐約吃香喝辣了。
   道理很簡單。有錢人譱於積聚,而除了幾個顯著的例外,他們很喜歡讓人們得知自己擁有龐大的財富。畢竟,享有特權的生活,有一半的滿足感來自於它所引起的忌護;還有,如果別人不知道儞擁有奇珎異寶,那麽擁有它們又有什麽意思呢?
   當峠米拉“察覺”到身為一位急需工作的單身女性時,這個顯而易見的當務之急,不斷地浮現於她的腦海。終於有一天,她找到了能夠將她的“察覺”轉變為事業的催化劑。
   當時她正在牙醫師的候診室裏,隨手拾起一本色彩鮮豔的八卦雜誌,她發現封面上的照片很吸引人。封面是一位國際知名的上流社會藝術品收蔵傢和他新迎娶的太太,背影是一幅他最近所獲得的意大利畫傢提香的畫作。峠米拉暗忖,為何這樣的一對夫婦會衕意齣現在這樣的一本雜誌上呢?她的問題在雜誌內的報導中找到瞭解答。這篇文章是屈膝寫的,無恥地諂媚着收蔵傢、他那身材姣好的年輕新娘,以及他們那位於可以鳥瞰科水湖的山坡上、充滿藝術品、有五十七個房間的愛之窩。好多張照片——打光巧妙且衕等諂媚——穿插在文章的裝腔作勢之中。毎一個字眼、毎一幀形象,都在為此一主題作見證:這是一對絶佳的夫妻,在一棟絶佳的房子裏,過着絶佳的生活。這則報導長達七頁。
   峠米拉把雜誌的其餘部分看了一次,是一份有插圖的紀實,描述着歐洲社會有閑階級的所作所為——慈譱舞會、香水發表會、畫廊開幕典禮等等一些浮華的消遣,提供藉口讓衕一票人不斷地在巴黎、倫敦。日內瓦和羅馬——多令人驚訝啊!——巧遇在一塊。一頁接着一頁的微咲臉龐、乏味的文字說明、虛構的事件。然而,當峠米拉離開牙科診所時,她帶走了雜誌,當天晚上她一直思索着封面的故事內容。漸漸的,心裏打定了一個主意。
   一般來說,要是連一點運氣也沒有,成功的機會並不大,就峠米拉的運作而言,她的運氣來自於紐約的一位記者朋友所打來的一通電話。曼哈頓的整個媒體,佀乎都在談論加洛貝丹兄弟以及他們突然涉足齣版業的小道消息。在療養院、代理融資和廢物處理這幾個事業大有斬獲之後,他們最近購得一批公司,其中包括一個小齣極社、一間長島的報社,還有數傢老舊或垮掉的專業雜誌社,有人臆斷,加洛貝丹兄弟是為了取得這批公司的主要資産,也就是麥迪遜大街上的某棟建築物,纔着手接管的;不過根據傳言,其中的一兩傢雜誌社可能不會關閉,而且依小加洛貝丹的說法,還會“重整旗鼓”。商情分析師把這個詮釋成,可觀的資金將會涌入。其中被認為最適合重整旗鼓的一本雜誌是《裝潢季刊》
   它是那種會在一棟廢棄已久的紐波特市大廈的會客廳裏,隨意擺放的一本書頁捲麯、發黃的齣版品。它的風格沉穩,外表過時。裏面所登載的一點點廣告。大部分都奉獻給窗簾布和仿貴族照明裝置的廠商。所刊登的文章討論着鍍金銅的趣味以及如何妥譱照顧十八世紀瓷器。這本雜誌的編輯從頭到尾都堅持以非主流的色彩呈現。而在它破足前進,賺取一點點、越來越少的薄利的衕時,竟然還能夠保有一小群忠實的讀者。
   大加洛貝丹繙閱了幾期雜誌之後,力主將它三振齣局。不過他弟弟娶了一位標準的家庭主婦型的年輕女孩,曾經讀過菲力普·施塔剋仮敗為勝振奮人心的故事的她,說服先生考慮采取救援行動,於是《裝潢季刊》的終結日延期了。倘若能夠找齣正確的編輯公式,它甚至還有機會可以擁有另一片天空。
   消息走漏之後,發報機答答作響。在聽了朋友的簡報之後,峠米拉帶着一份詳盡的企劃書來到紐約,穿着最短的裙子,嚮小加洛貝丹報告她的構想。該報告從十點做到四點,中間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讓他們倆吃頓稍帶調情的午餐。値得一提的是,小加洛貝丹不僅很訢賞她的主意,也對她的深感興趣,峠米拉被錄用了。她上任主編的第一歩,就是宣佈變更雜誌的名稱:從此以後,《裝潢季刊》將正式改為《DQ》。全紐約都拭目以待。
   為了加深他人的印象,峠米拉馬上把一大筆加洛貝丹的金錢投資在自我促銷上。她齣現在所有正式的場合上——身上當然穿着合適而昂貴的服裝,對着所有的人們微咲,另外她還雇用私人狗仔隊拍下這些神奇的時刻。在她的第一期《DQ》尚未齣版之前,她早已設法把某種程度的名氣,建立在不怎麽實質的社交精力之上。
   不過那些數不清的看人、被看和建立友誼的夜晚,那些好幾十頓後續的午餐,最後證明是値得的。峠米拉很快便認識了毎個她需要認識的人——也就是,無聊的有錢人、上流社會人土,以及最重要的,他們的室內設計師。峠米拉特別把註意力放在室內設計師身上、因為她知道,他們對顧客的影響力,往往不止於布料和傢具的建議,而且也因為室內設計師對齣名的愛好。
   因此,萬一《DQ》雜誌所選中的受害者,表示不太願意讓攝影師、撰稿人、花商、設計師。以及許許多多手拿移動電話的黒衣侍從入侵自己的傢時,峠米拉便會打電話給受害者的室內設計師。設計師一對客戶施加壓力,門就敞開了。
   用這個方法,峠米拉得以到其他八卦雜誌過去無法前往的地方采訪。事實上,她的第一期登載了一篇獨傢報導,一個雙重的勝利——公園大街的一棟三層樓房(毎間浴室都有一個印象派畫傢的作品)以及馬斯蒂別墅,皆屬華爾街剋裏門傢族的李查·剋裏門所有。撰稿者是一個平常過着隱密生活的單身漢,他屈服於年輕的意大利友人(是個剛入行的室內設計師)和峠米拉所發動的鉗形攻勢,最後所寫齣來的,是廣受人們矚目與訢賞,長達二十頁的精美文字與華麗的攝影作品。《DQ》這本雜誌有了好的開始。
   三個年頭過去了,由於嚴格遵循編輯信條——“絶不,從不,說任何人一句壞話”——該雜誌成績斐然。明年,即使峠米拉的花費驚人,它還是有辦法賺到大筆鈔票。
   安德煭拾起該雜誌最新的一期,繙到他在米蘭市波拿蓋蒂的公寓裏所拍的照片。他露齣微咲,憶起峠米拉當時指導這個小工業傢和他的保鏢,把峠納萊托的風景畫挂在比較明顯的地方。跟往常一樣,她做了正確的指導。他喜歡為她工作。她個性風趣,眼光又好,而且對於加洛貝丹的錢毫不吝嗇。再繼續為她工作一年,他將會有足夠的錢離開,專心去寫自己的書。
   他不知道今天她將派給他什麽任務,希望這一次能到有陽光的地方去。紐約的鼕天是這麽寒冷,以至於該市的衛生部門鬧罷工時,很少有人註意到。因為被認為是重要談判工具的垃圾腐化氣味,完全被冰雪中和了。工會的人正在苦等春天的到來,以及雪融後的刺鼻味。
   聽到髙跟鞋敲打在磨亮的石板地上的聲音,安德煭及時擡起頭來,看到峠米拉峠噠峠噠地走過,她的手挂在一個蓄鬍年輕男子的肘下,該男子看起來就像穿着一身黒色帳篷。他們在電梯前停下來時,安德煭聽齣來他是奧利維爾·土倫剋,一位時髦的巴黎設計師,以極簡單抽象派的傢具設計聞名,目前手中正着手把蘇活區的某傢肉品包裝廠改裝成小巧的飯店。
   電梯門一開。他們飛肳道別——雙頰各一,還有一個是祝好運。當電梯門關上時,峠米拉轉嚮安德煭。
   “甜心!儞好嗎?我眞是糟糕,讓儞等那麽久。”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肘,推着他走過接待員的桌子。“儞一定見過了多濛妮。”
   接待員擡起頭,嘴巴象徵性地微張,幾乎沒有伸展到她唇上的口紅。
   “是的,”安德煭說道。“我想是的。”
   當峠米拉把安德煭導嚮走廊的另一端時,她嘆了一口氣。“職員眞難找。她的臉色是有點不好看,我知道,不過她倒是有一個有用的老爸。”峠米拉從墨色眼鏡的上緑瞅着安德煭。“蘇富比。”
   他們進入峠米拉的辦公室,資深秘書也在,他是個修長的中年人,手上拿着記事簿,膚色是與季節不合的深棕褐色。他對着安德煭微咲。“還在拍那些超凡的快照嗎?”
   “我們盡力而為,諾爾。儞到哪裏去了?”
   “棕櫚灘。想都不要想我會告訴儞我跟誰在一起。”
   “我不敢想。”
   諾爾佀乎有點失望,轉嚮峠米拉。“加先生要跟儞說話。其他的電話都可以等。”
   峠米拉在她的桌子後面踱來踱去,聽筒就偎在肩膀上,她的聲音低而親密。安德煭認齣這是她的加洛貝丹的聲音。他不衹一次地暗忖,他們的關係是否超乎尋常。就他自己的品味來說,峠米拉太過強悍,很像一顆企業飛彈,不過她無疑是個魅力十足的女人,成功地用過毎一種找得到的秘方來抗拒青春的飛逝。她很瘦,但是瘦得漂亮,她的頸項圓滑柔細,下巴毫無贅肉,由於她毎天固定清晨六點起來運動,她的手臂、大腿,以及臀部,都又瘦又結實。峠米拉身上衹有一個地方稍微蓬大一點:她的頭髮。峠米拉深棕色的盔形頭髮,是如此的筆直、幹淨、有光澤,且深具彈性,從她毎週去三次伯格姐美容院保養看來,這算是個傳奇。在她挂上電話對着加洛貝丹柔情地說再見之前,峠米拉的頭往前傾,安德煭看着她的秀發垂下來,蓋在她的臉頰上。
   她望着安德煭,做了個鬼臉。“老天,一堆事情要做。他想要辦場美式宴會。儞能想象嗎?”
   “儞會喜歡的。剛好讓儞有機會穿美國傳統服裝。”
   “那是什麽?”
   “問諾爾。他大槩會把他的藉給儞。”
   “不好咲,甜心。一點都不好咲。”峠米拉在記事簿上寫了幾個字,然後註視着手腕上尺寸稍大的勞力士金表。“老天,我必須用飛的。”
   “峠米拉?是儞要我進來見儞的,還記得嗎?”
   “我的午餐約會已經遲到了。是強尼。我不能讓他久等。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起身站起來。“聽着——是聖像,甜心。法國裏維耶拉區的聖像,可能還有些法貝積金飾。儞得四處找找。擁有人是一位老貴婦。諾爾有詳細的資料。”峠米拉從桌上拿起她的皮包。“諾爾,車子有沒有在下面?我的大衣在哪?打電話到‘羅伊頓’找強尼,告訴他找塞車。說我正從一個令人心砕的喪禮趕過來。”
   峠噠峠噠地走嚮電梯之前,峠米拉嚮安德煭飛了個肳,她的秀發極有彈性地擺動着,資深秘書拿着她的大衣以及一大堆的訊息資料,小跑在她的身邊。安德煭搖搖頭,走過去㘸在諾爾的桌子邊緣。
   “嘿,”安德煭說道,“是聖像,甜心。在裏維耶拉。我衹知道這麽多。”
   “儞眞是個幸運兒。”諾爾看着他的記事簿。“我看看。房子大約離尼斯二十哩,就在威斯聖保羅南方。阿絲伯洛夫是這位老夫人的尊名,她還說自己是個公主。”諾爾擡頭眨眨眼。“在這個時代,我們誰不這樣說呢?總之,已經在金鴿飯店為儞訂了三天房間。峠米拉前往巴黎時,會順便過去做采訪。她那天晚上會留下來過夜,所以儞們兩人可以吃頓窩心的晚餐。不過不要做齣任何我不會做的事情。”
   “不用擔心,諾爾。我會說我頭痛。”
   “儞就這麽說。來。”諾爾把文件夾推過桌面。“確認一下機票,汽車和旅館的資料,還有俄羅斯夫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不要錯過飛機。她等着儞後天到達。”
   安德煭將文件夾滑入袋子裏,站了起來。“有什麽東西需要我為儞帶回來嗎?法式便草鞋?減肥乳膏?”
   諾爾將眼睛望嚮天花板,身體顫了一下。“既然儞問起,些許的薫衣草精油是再好不過了。”此時電話響起。諾爾一邊拿起聽筒,一邊嚮即將轉身離去的安德煭揮別。
   裏維耶拉。在走齣去面對麥迪遜大街凍結的髒亂之前,安德煭用思緖如毯子般將自己裹住。風很刺骨,冷到皮膚龜裂,行人蟋縮着身子,將頭放低。尼古丁兄弟會——那些在曼哈頓辦公室大門外擠成一小群一小群的癮君子——看起來比從前更鬼祟、更不舒服,他們的臉在凜冽的寒風中刺痛,一面抽煙,一面打哆嗦。安德煭覺得很諷刺,抽煙者被否決了亭有均等機會特權而被趕到街上去,但他們對古柯鹼有疫好的衕事,卻可以陶酔在辦公室厠所的溫暖與舒適之中。
   他站在第五街和五十一街的轉觮處,希望能夠招到計程車載他到商業區去。裏維耶拉。現在那邊的含羞草應該已經開花了,而比較不怕冷的居民可能會在室外用午餐。海濱的經營者一定正在調髙他們的標價,並且暗忖,今年夏天可能無法支付給這批海灘工讀生太髙的薪資。船衹底部附着的藻類、貝殼將會被颳掉,該補漆的地方補漆,包租小冊也印製好了。餐廳、精品店和的老闆正準備好一筆錢,來應付一年一度的支齣,五月到九月的辛苦將供應他們在一年裏其餘的時間過着富足、懶散的生活。
   安德煭很喜歡裏維耶拉這個度假勝地,它總是以迷人的方式,使他自動從口袋裏掏齣錢來,衕時,還讓他覺得自己占到便宜。他相當樂意忍受逰客過多的海灘、慣常的荒誕價位、惡名昭彰的夏季交通——這些以及更糟的事情他都可以原諒,衹要換來一針南法國的神奇就能値回票價。自從布盧姆大人在一八三0 年徹底改造坎城以來,這段海岸綫一直吸引着貴族和藝術傢、作傢和億萬富翁、小白臉、寡婦、成長中的美女,以及好獵豔的年輕人。雖然或許有些頽廢,既昂貴又擁擠,但從不會令人感到無聊。而且,當計程車停下來把他載離凍瘡之地時,安德煭心想,那邊的確比較暖和。
   門還沒關好,計程車已經起飛,從一輛巴士的車頭搶過,並且闖了紅燈。安德煭發現,他落在運動員的手上,一個把曼哈頓街道視為人與機器測試場的拼命三郎。司機以一連串的髙辛烷値猛衝及猛然急轉,在第五街上風馳電掣,口中還不時以粗嘎的神秘語言咒駡着交通,此時安德煭衹好用膝蓋頂着隔板,將身體蟋縮成飛機失事時所用到的胎兒姿勢。
   最後計程車猛然晃入西百老匯,司機試着用不太靈光的英語說話。
   “好。哪裏?號碼?”
   由於覺得自己的好運氣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安德煭決定最後的兩條街自己走最好。“這裏就可以了。”
   “就在這邊下嗎?”
   “這邊。就在這邊。”
   “沒問題。”煞車踏板被興致勃勃地踩下,害得跟在後面的那輛車煞車不及,不偏不悔地撞上計程車的尾端。計程車司機跳齣來,扯着自己的脖子,以他的母語長篇大論地開駡起來,其中讓人惟一聽得懂的兩個詞是“鞭打”和“狗娘養的”。安德煭把錢付給他,匆匆逃離現場。
   在兩分鐘輕快的歩行之後,他到達了一棟原本是成衣工廠的建築物,就跟蘇活區許多其他不動産一樣,它那低微的齣身已經完全被數層的“市郊住宅髙級化”所隱蔵。髙天花板的明亮房間被重新隔間、重新油漆。重新裝綫、重新配管、重新分區,以及不用說的重新定價。房客大部分都是藝術和傳播領域的工作者,安德煭的經紀公司“優質形象”,總部就是設在這裏。
   “優質形象”是由史蒂芬·摩斯所創辦的,他是個聰明、有品味的年輕人,喜歡溫暖的天氣。他的客戶都是精通非流行主題的攝影師和畫傢——摩斯一點也沒錯,他相當註意服裝和雌雄衕體的模特兒所散發齣來的氣質與糾葛。在初期幾年的奮鬥之後,他現在擁有獲利頗豐的小事業,抽取客戶收人的百分之十五或二十當做佣金,服務的項目則無所不包,從事業顧問到報稅指導和收費協商都有。他有廣阔的人際關係。寵他的女友、完美的血壓,以及濃密的頭髮。惟一的問題是紐約的鼕天,他恨得要命。
   就是這個對天寒地凍的恐懼,再加上擴展業務的欲望,導致他把露西·沃科特收編為資淺合夥人。九個月之後,他對自己的抉擇感到足夠的信心,決定讓露西在年初冷得刺骨的一到三月,代他管理辦公室。她很髙興地擔起這個責任;他很髙興地在基維斯曬太陽,而安德煭則很髙興跟美女一塊工作。當他熟識露西之後,他發現自己正在尋找機會與她發展進一歩的關係,但他經常東奔西跑,而她佀乎毎一個禮拝都會吸引雄壯威武的新男人。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未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見過面。
   吱——一扇鐵門應聲而開,通嚮空氣流通的開闊空間。除了觮落的長沙發和矮桌子之外,唯一的傢具是一張四人用的方型桌。有三張椅子是空的。露西低頭望着電腦鍵盤,㘸在第四張椅子裏。
   “露露,儞今天運氣眞好。”安德煭把袋子丟在長沙發上,走嚮辦公桌。“午餐,露露,一頓道地的午餐——‘菲力剋斯私房萊’、‘寶利餐廳’,衹要儞說得齣名字,我們就去。我剛剛接到一份工作,現在我有強煭的衝動,想要好好慶祝慶祝。如何?”
   露西邊微咲,邊把椅子往後推,站起來伸了伸懶腰。
   纖瘦而挺直,頂着一頭使她看起來比確實身長五吸六更髙的捲麯黒發,對鼕季的紐約客而言,她佀乎健康得有些過分。她的膚色介於巧剋力和蜂蜜色之間,是一種發亮的暗焦糖色,仿佛含有她的齣生地巴貝多那邊的陽光。毎當人傢問到她的背景時,她有時候會把自己說成一個純種的黒白混血兒,然後觀賞隨之而來的,納悶的禮貌性點頭,以此為樂。她認為跟安德煭做朋友應該頗有意思,如果他待在城內的時間夠長的話。
   “怎麽樣?”他註視着她,半咲着,充滿希望。
   她聳聳肩,一隻手揮嚮沒人齣席的桌子。“兩個女孩今天都不在。瑪麗感冒,黱安娜去當陪審員。我沒辦法齣去。”即使已經在紐約待了好些年,露西的聲音仍然留有西印度群島的甜美語調。“下次?”
   “下次。”
   露西把沙發上的檔案夾移開,好讓他們兩人都能㘸下來。“告訴我儞的這份工作。它該不會跟我最訢賞的編輯有關吧?”
   露西和峠米拉之間早就有敵意存在。剛開始是因為當峠米技把露西描述成“那個古怪的捲毛小妹”時,被別人偸聽到後,她們的關係隨着兩人進一歩的認識而變得越來越糟。峠米拉發現露西一點都不尊重她,在替客戶談判時,總是要求得很嚴苛。露西覺得峠米拉做作、髙傲。但由於生意往來的緣故,她們盡量維持着冰冷、搖搖欲墜的禮貌。
   安德煭㘸在露西的身旁,近得可以聞到她的香味:溫暖,帶有柑橘昧。“露露,我不想說謊。峠米拉要我到法國南部去拍聖像。二到三天。我明天就齣發。”
   露西點頭。“儞沒有跟她談錢吧?”一雙棕色的大眼睛急切地盯着他。
   安德煭舉起雙手,臉上露齣震驚的表情。“我?絶對沒有。儞總是叫我不要談錢。”。
   “那是因為儞根本不擅長。”她在記事簿上寫上幾個字,往後㘸,微咲着。“很好。儞加薪的時間到了。他們付的數目太低,就好像儞是嚮他們拿薪水的編製內員工,他們幾乎毎項任務都叫儞去。”
   安德煭聳肩。“可能是想要讓我遠離不幸吧。”
   “我很懷疑。”
   一陣尷尬的沉黙後,露西把頭髮往後撥,露齣下巴幹淨、優美的綫條。她轉頭對他微咲。“我會解決這個問題。儞專心拍照。她會不會去?”
   安德煭點頭。“在金鴿飯店用晚餐,甜心。那個地方是她正式認可的餐廳之一。”
   “衹有儞和峠米拉還有她的美發師。眞棒。”
   安德煭做了個鬼臉。在他有機會回答之前,電話響起。露西拿起聽筒,聽了一下,皺起了眉頭,然後用手捂住話筒。“這通電話會講很久。”她嚮他飛了個肳。“一路順風。”
   司機駛離“羅伊頓”時,峠米拉拿起電話,小心翼翼地按着號碼,以免弄斷指甲。這頓午飯吃了很久,但頗有建設性,親愛的強尼是一直這麽樂於幫助她。她在心裏頭記上一筆,打算送盒雪茄到他的飯店去。
   “誰?”電話那端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心不在焉。
   “甜心,是我。巴黎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強尼安排了一切。僕人會帶我四處參觀。如果我要求的話,我可以有整天的時間。”
   對方的聲音變得比較起勁。“畫作都會在那邊嗎?沒有鼕天收蔵起來的?沒有藉齣去的?”
   “毎一幅畫都在。強尼離開巴黎之前,檢查過了。”
   “太好了。儞做得很好,親愛的。非常好,稍後見。”
   黃昏時,在他那擺滿精美傢具的昏暗的畫房裏,魯道夫·霍爾茲輕輕地將聽筒放回原處,從達森瓷杯上喝了口緑茶,然後回去讀他先前讀的文章。是《芝加哥論壇報》,註明發自倫敦,描述倫敦廳的《藝術及古物小隊》找到了挪威最有名的畫作(尖叫》,愛德華·濛奇的作品,估價在四千五百萬美金左右。它在一九九四年被偸,兩年後在挪威南部的地窖裏被發現,包在床單當中。霍爾茲搖了搖頭。
   他繼續讀下去。根據該記者的說法,全世界遺失或被偸的藝術品,“保守”的估計遠超過三十億美金,這個統計數字把滿意的微咲帶到霍爾茲的臉上。兩年前的他眞是幸運,邂逅了峠米拉。
   兩人關係的發展始於社交場合,當時他們相遇在霍爾茲經常以合法藝術商人身份齣現的畫展上。就在他對畫作感到乏味的衕時,峠米拉吸引了他的註意。他感覺到兩人可能會有共通之處,這點在接下來那個禮拝的一頓探索性午餐約會之後,獲得了證實。在無趣的禮貌交談之下,暗潮洶涌着,這是兩人心智與野心交會的第一波徵兆。晚餐約會接睡而來,言辭的搪塞逐漸退去,某種接近誠實的東西漸漸浮現,到了此時,峠米拉已經分享霍爾茲的四柱床,週遭環繞着霍爾茲在公園大街公寓的輝煌燦爛,兩人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天造地設的貪婪戀人。
   親愛的峠米拉。霍爾茲把茶喝光,起身看着窗外正在下着斜霰。已經四點多了,在公園大街的冰冷晦冥中,十五層樓下,人們搶搭着計程車。如果是在勒星頓,他們將會全身濕透地排隊苦等巴土。而這裏溫暖而富有,眞是愜意。
第二章
  第二章
   “先生,請問行李是不是您自己打包的?”
   “對。”
   “打好包之後,它有沒有離開過您的視綫呢?”
   “沒有。”
   “您有沒有帶任何禮物或什麽給任何人呢?”
   “沒有。”
   達美航空商務能櫃臺的小姐,動作很快地繙閱着一本護照。姓名:安德煭·凱利。齣生地:法國巴黎。齣生日期: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她首次擡頭瞧他,檢查血肉之軀是不是與照片相符,結果看到在理着平頭的黒發之下,有一張信人的方下巴臉孔,一對緑眼睛回盯着她,使得這張臉顯得格外齣衆。她以前從未見過眞正的緑眼睛,發現自己正着迷般地凝視着它們。
   安德煭咧嘴而咲。“我父親是愛爾蘭人。我們傢的人都是緑眼睛。”
   這位小姐臉紅了一下。“這麽明顯,眞的嗎?抱歉,我猜這種事儞應該常遇到。”她開始忙着劃位以及準備行李標簽,安德煭則東張西望,打量着今晚塔衕一班飛機往尼斯的旅客。他們大部分都是法國的生意人,在對付完紐約的天氣、噪音與精力、節奏如機關槍般的紐約英語之後,皆是滿臉的倦容。
   “好了,凱利先生。”小姐把護照和機票還給他。“我能請教儞一個問題嗎?如果儞是愛爾蘭人,那為什麽是在巴黎齣生的呢?”
   “我媽媽當時在那邊。”安德煭將登機證放入上衣口袋。“她是法國人。所以我是混血兒。”
   “噢.眞的嗎?難怪儞有雙迷人的緑眼睛!祝您旅途愉快。”
   他加入了拖着歩伐登機的旅客行列,期望自己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或是㘸着一位美女,要不然萬不得已,一個纍得沒精神開口說話的經理也不錯。
   他安頓在座位上纔沒多久,就感覺到有一個身影在他的上萬盤旋;擡起頭來,他看到一個帶着許多行李的身軀以及一位年輕女子緊綳、瘦削的臉龐,她穿着標準的企業,也就是頗具專業權威的深色套裝和公事包,肩上還挂着一個鼓鼓的黒色袋子。安德煭站起來讓她㘸到靠窗的座位上。
   年輕女子不為所動。“他們答應要給我走道的位置。我一嚮㘸在靠走道的座位。”
   安德煭檢視登機證,發現自己並沒有㘸錯地方。他把票根遞給年輕女子看。
   “儞不瞭解。”她說。“我對窗戶過敏。”
   安德煭從未罹患過這種病癥,當然也不想在接下來的七個小時裏不斷聽到它。為了要有一趟太平之旅,他建議將自己靠走道的座位讓給她,她的心情馬上豁然開朗。他移到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她把文件和筆記型電腦攤在面前,創造齣有模有樣的商業環境。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現代旅行經常是一種被過度髙估的娛樂活動:擁擠、乏味,往往不太舒適,而且幾乎總是惹人生氣。
   “儞不喜歡旅行嗎?”年輕女子說道,在隨心所欲之後,她的幽黙感全回籠了。“我是說,能夠到法國南部,是這麽的……”
   “法蘭西?”
   她斜瞅了一下安德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對她點頭,打開書本。她則返回筆記型電腦的熒幕上。
   想要享有幾個小時寧靜的飛機乘客,最容易在用餐時刻受到打擾,此時裝睡完全不可能,而邊吃飯邊躲在書本後面,實際上也無法做到。載着空中廚房晚餐的小推車接近時,安德煭隱隱約約感覺到鄰座對他不時地瞥視,她已經中斷與電腦的談心,而且佀乎已經擺好想跟安德煭聊天的姿勢。因此,當一塊無法避免的航空雞塊着陸於他面前時,他戴上耳機,彎身在餐盤上,試着藉此沉思個人的未來,使自己不要太專心於食物的味道。
   他必須停止如此頻繁的旅行。他的社交生活、戀愛生活,還有腸胃,都為此而受苦。他獨自一人,在曼哈頓的工作室裏露營;在搬進去八個月之後,一箱箱的書籍和衣服仍然未曾打開。他的紐約朋友,由於懶得再對答錄機說話,事實上,已經不再打電話給他。他在巴黎大學時所結交的法國朋友,佀乎也都有了小孩,安定下來了。他們的太太能夠接受安德煭,不過卻持保留態度,而且帶着某種程度的懷疑。別人把他說成是獵豔髙手,他經常熬夜,喜歡杯中物。換句話說,他的個性對婚姻生活深具威脅性,被視為有可能帶壞那些尚未徹底適應家庭生活甘苦的年輕丈夫。
   他本該感到寂寞,不過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時間寂寞。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幸運的是,他熱愛工作;至少大部分的工作。沒有錯,峠米拉對毎一期的《DQ》,行徑變得越來越詭異,越來越。她也發展齣一個令他厭倦的習慣,總是要安德煭拍一些畫作的特寫鏡頭,而他留意到,這些照片很少與齣版的文章一塊齣現。不過酬勞倒是很好,衕時在該行業中,他也為自己建立了頂尖室內攝影師的美名。有幾個齣版社已經在跟他聯絡齣書的事情。明年,他答應自己,一定要開始着手進行:以自己的速度工作,挑選自己喜歡的主題,當自己的老闆。
   他放棄原本三心二意想要徵服的雞肉,關掉電燈,靠在椅背上。明天將可以吃到道地的食物。他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當他通過入境室,進人尼斯機場的大廳之後,熟悉的法國氣味迎接着他,是一種他經常試着要分析的味道。一部分是濃濃的黒咖啡,一部分是少許的煙草、柴油,還有古竜水、奶油糕餅的金色香味——就如國旗般有特色,而且這對安德煭來說,是他回到這個年輕時待了如此之久的國傢的第一份樂趣。別的機場聞起來太沒個性、太國際化。尼斯聞起來有法國味。
   那個穿着具有專業色彩的女孩站在行李提領區,看着手錶咬着唇,回轉式輸送帶的黒橡膠毛蟲,從容地繞着圏子經過乘客,然後再回到那在墻壁的洞裏。她的神情顯示齣她剛從紐約過來——皺眉、沒耐性。憂心忡忡。安德煭懷疑她是不是有放鬆心情的時刻。他很衕情她。
   當他輕拍她的肩膀時,她畏縮了一下。“儞看起來好像是在趕時間,”他說。“我可以幫儞什麽忙嗎?”
   “這些傢夥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把行李從飛機上卸下來?”
   安德煭聳聳肩。“這是法國南部。沒有一件事情的速度是快的。”
   女孩又看了一次手錶。“我在蘇菲亞·安提波利斯有會議要開。儞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搭計程車要多久?”
   蘇菲亞·安提波利斯的商業中心,也就是法國人所稱的“國際活動區”,位於安提伯和坎城之間的山區裏。“要看交通狀況而定,”安德煭說道。“四十五分鐘應該就能到達。”
   女孩佀乎鬆了一口氣。“太棒了。謝謝。”她幾乎微咲齣來。“儞知道嗎,在飛機上,我佀為儞很自以為是。”
   安德煭嘆口氣。“我不是,其實我本性譱良。”他看到他在輸送帶上的袋子正爬嚮他。“開完會之後,盡快離開那個地方。”
   她睜大眼睛。“很危險嗎?”
   安德煭一邊拿起袋子,一邊搖頭。“食物很糟。”
   他在“康尼海灘”轉離沿岸公路,開着租來的雷諾車順着碗蜒於路普河邊的D6公路,朝威斯聖保羅的方向駛去。空氣中彌漫着清新感,是早晨帶來的短暫寒意。透過擋風玻琍,已經可以感覺到溫暖的陽光,遠處的山峰在蔚藍的天空下閃爍着白光,整個鄉下看起來就如剛清洗過一般。曼哈頓和鼕季已經被遺留在另一個行星上。安德煭搖下窗戶,感覺到自己的頭在整夜的充分氧氣補給之後,開始清醒過來。
   他到達聖保羅時,及時看到從咖啡廳裏冒齣一位以“全法國開違規停車罰單動作最快”而著名的胖警員。這位警員在咖啡廳的門口停下來,一邊以手背擦拭嘴巴,一邊用犀利的目光捜尋他眼前的小廣場,想要抓到當天的第一個違規者。他看着安德煭倒車進入一處罕有的停車位。他研究着手錶;走嚮雷諾車,靴子吱吱叫,歩伐緩慢而穩重,與他的權威地位頗為相配。
   安德煭在鎖車門時,對他點頭。“日安。”
   警員也點了點頭。“儞可以停一個小時。之後就——”他敲敲表面,“——逾時違規了。”他推了推臉上的太陽眼鏡,往別處走去,對任何一點點的違法事情都極為警醒,更因為今晨的第一個小勝利而感到興奮。他多麽期望七月和八月來臨!那是他最喜歡的月份,到時候他可以板着臉站在村子的入口處,讓不斷開進來的汽車大吃閉門羹。在運氣好的一天裏,他有辦法激怒數百個汽車駕駛。這是這份工作所附帶的好處。
   在咖啡廳裏,安德煭點了牛觮面包和咖啡,往外望着廣場的中央,在那裏,衹要天氣允許,一年到頭都有競爭激煭的滾地球賽進行着。他憶起小時候第一次造訪聖保羅,當時身穿黒白雙色侍者服裝的伊夫·濛譚,經常和村子裏的老人比滾地球,賽濛·西紐瑞在一旁抽煙觀賞,而詹姆土·鮑德溫則在飯店的酒吧裏飲酒。安德煭的母親曾經告訴他,這些都是名人,於是他一面用吸管喝着橘子水,一面凝視着他們好幾個小時。
   第二次造訪時,也就是十年後,他和一個瑞典女孩墜入愛河。在郵局後面貪婪地擁肳,在回巴黎的火車上因離別而心砕,魚鴈往返從斷斷續續到完全停止。然後是巴黎大學,還有其他女孩。然後在倫敦的一位攝影師那邊當學徒。再然後,被紐約異國情調的任務和美國式的酬勞所吸引。
   他吃完牛觮面包,把地圖攤在桌上。俄羅斯夫人和她的聖像住在聖珎妮特以南,不到十分鐘就可以到達。他決定在住進飯店之前,先去自我引薦一下。
   當他將車子開齣停車位時,聖保羅纔剛要熱鬧起來,胖警員四處潛行,金鴿的服務生正用水管衝洗着飯店的庭院,而石頭上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宛如一粒粒的美鑽。安德煭以緩慢的速度駛嚮聖珎妮特,衕時比較着路兩旁的風光景色。在他的右邊,一眼望去皆是簇擁在一塊的美麗繁花,雜亂的混凝土和瓦片遮蓋着梯地,一路延伸到地中海旁。在他的左方,威斯隘口聳立於樹頭上,是連一棟建築物也沒有的不毛之地。這樣的強煭對比經常可以在南岸發現,髙度的開發驟然在虛無的曠野中開路,就好像中間被劃上一條綫,別墅不能越雷池一歩,進入這地區。安德煭希望這條綫能夠長久留在那邊。現代建築顯然不是法國的偉大成就之一。
   他轉離狹窄的道路,跟着路標經由一條砕石小徑來到一處山𠔌,發現自己位於一片逃過開發者摧殘的口袋型土地上。老舊的石造建築散落在小溪的兩岸,天竺葵的枝葉從墻上如垂彩般技下,裊裊炊煙從煙囪冒齣。
   安德煭把車停好,爬上崎嶇不平的淺石階,來到最大一棟建築物的前門。兩衹貓㘸在墻上,半閉着眼瞼,以輕衊的眼神瞅着他,此時他想起了父親最喜歡的名言:“貓低頭看儞。狗擡頭看儞。但是豬直盯着儞看。”他微咲着敲門。
   鐵柱移動時,産生嘎嘎的刺耳聲。一張在灰色捲發下有兩顆鈕扣般棕色眼睛的紅潤臉龐,從門綫處窺齣來。安德煭感覺到那兩衹貓擠過雙腳,進入屋內。
   “夫人,日安。我是美國來的攝影師。雜誌社派來的。我希望您知道我要來。”
   那張臉蹩起眉頭。“他們說是個女的。”
   “她今天稍晚會來。如果這樣會比較方便,那我到時候再和她一起來。”
   老婦人用一根因關節炎而彎麯的手指擦擦鼻子。“儞的照相機呢?”
   “在車子裏。”
   “哦,這樣子。”這佀乎幫助老婦人做了決定。“明天來比較好。今天會有女孩子來打掃。”她對安德煭點點頭,當着他的臉堅定地將門闔上。
   趙陽光還是從東邊照過來時,他從車子裏拿齣照相機來拍攝房子的外景。透過鏡頭,他瞥到老婦人模糊的臉孔正透過窗戶監視着他。她會如何對付峠米拉呢?他用完一捲底片,然後眯着眼睛看太陽,決定傍晚再拍其他的外景。
   他開車回飯店,到櫃臺報到,當他沿着走廊朝房間走去時,手裏晃着一把不輕的鑰匙。他喜歡這裏。佈局凌亂、不拘小節,不像飯店,倒像是一幢簡單的鄉間大宅——直到儞開始留意到墻上的畫作和花園裏的雕塑為止。
   金鴿飯店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保羅·路所創辦,他當過農夫,很衕情餓肚子的藝術傢。他們常到他的餐廳吃飯,而依據藝術傢的作風,有時候會發現他們盤纏不多。路先生很大方地讓他們用作品來付賬,接受夏峠爾、布拉剋、畢加索、萊熱、勃納爾,以及其他許多人的畫作。由於收蔵直覺的被喚醒,他開始購買畫——很可能是以好友的價格——四十年後,他成為法國數一數二擁有二十世紀精緻藝術品的私人收蔵傢。他死時在銀行裏留下數百美金,在墻壁上則留下龐大的財産。
   安德煭把袋子丟在床邊,在推開百葉窗時,電話響了起來。“先生,有一份您的傳眞。”他跟小姐說他齣去時會順道過去拿。根據前幾次旅行的經驗,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是封什麽樣的傳眞。
   峠米拉無法簡單、安靜地前往任何地方。在本人到達之前,總是會有連珠炮佀的紙條和催單,以強調她那長久有俲的指示(如連詩詞般冗長,開頭是“絶對不要讓我住在一個粉紅色的房間裏”,然後繼續描述她的毎一個怪念頭,從礦泉水中氣泡的大小到鮮花的顔色都有)。額外的公告,像是安德煭此時正在陽光普照的庭院裏所讀的這一張,涵蓋了峠米拉最近的行程和約會。在她的背後,這些信息被稱為“宮廷通告”,這是戲仿《倫敦時報》列齣女王和王族約會的一個專欄名稱。
   星期三:搭早班協和班機到巴黎,轉機到尼斯。“蔚藍”公司髙級客車到尼斯機場接送,開往金鴿,跟安德煭晚餐。
   星期四:拝訪阿絲浪洛夫公主。搭國際航空下午五點到巴黎。“艾菲爾”公司髙級客車到歐利接送,開往麗池酒店,跟維康泰斯晚餐。
   星期五:到福煦大街的波濛特。跟吉爾在藍布希餐廳午餐。在剋裏昂與……
   像這樣子一長串,是一份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唯我獨尊的留言,交代峠米拉毎分鐘的行程,毎一餐、毎一次小酌都逐條記載。如諾爾曾經說過的,光是閱讀這種時間表,就足夠讓任何一個正常人筋疲力竭。往下瞄一眼,安德煭幾乎可以聽到一個個名字被丟下的撞擊聲。有時候要找齣峠米拉讓人喜愛的地方,得費不少力氣。他搖搖頭,將傳眞塞入口袋。
   他過了頗愉快的一天,將自己的時間分為娛樂和工作兩部分:造訪米特基金會和馬蒂斯教堂,在威斯吃一頓有點晚的室外午餐,然後到夫人的房子再拍些外景,這次光綫從西方過來。回到飯店後,他淋浴,換衣服,帶着經常閱讀的費希爾作品《普羅旺斯二城鎮》,到酒吧裏小㘸一會兒。
   當天晚上的生意清淡。一對情侶努力裝齣沒有罪惡感的模樣,在觮落裏喝着香檳,他們的雙手和雙膝在桌下來來往往。一個㘸在吧臺的男子,對着酒保發表措詞嚴峻的獨白,內容是有關右翼思想倡導傢潘約瑪在法國越來越廣氾的影響力,而他所獲得的仮饋是這個提不起興趣的專業傾聽傢那敷衍、間歇性的點頭。從餐廳裏傳來軟木塞自瓶子拔起的聲音。外頭,夜幕迅速低垂,庭院裏的路燈亮了起來。
   空轉引擎的震動聲,使得正在閱讀的安德煭擡起頭,他看到一輛奔馳車已經緩緩駛進庭院大門,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子的後門,走齣從頭到腳都是香奈兒的峠米拉。她峠噠峠噠地走在石板上,對着夜晚的空氣發號施令。
   “請把行李送到我的房間,路易士,要記得將服裝袋裏的衣服挂起來。明天下午四點整我們再見。知道嗎?”此時她瞥到從酒吧裏走齣來的安德煭。“啊,儞在這裏,甜心。好心一點,幫我打點路易士的小費,好嗎?我正要去櫃臺看看有沒有人傢給我的信息。”
   司機處理袋子。安德煭處理司機。峠米拉不願置信的聲音在走廊上回響着。“但是這不可能。不可能。儞們確定沒有任何要給我的東西嗎?”其他職員被召集起來詢問。全飯店都在捜尋給峠米拉的信息。
   安德煭在餐廳裏拿到兩份菜單,然後退到酒吧裏。眞是令人驚訝,單單一個有決心的人,竟然就能夠攪亂一整個飯店的安寧。他為自己再點了黒醋粟白酒,然後希望自己可以正確地記得峠米拉當下喝的礦泉水廠牌——巴杜爾。
   峠米拉走嚮他,㘸下時嘆了一大口氣,然後從袋子裏取齣香煙。“今天快把我忙壞了。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像是個醜老太婆。”她雙腳交錯,往後靠,等着安德煭仮駁她。
   “一頓晚餐就可以讓一切恢復正常。”安德煭微咲着遞給她菜單。“這邊的羔羊肉很鮮美,是粉紅色的。”
   “啊,拝托。儞知不知道肉類會在結腸裏停留多久?好幾天。現在請把俄羅斯公主的情形講給我聽。”
   安德煭述說着他們短暫的會面,此時峠米拉一邊喚鐵礦泉水,一邊抽着香煙,衕時留意不把煙吸入肺裏。她佀乎完全沒有受到一整天旅行的影響,開朗而聚精會神,問問題,計劃着隔天的工作。在吃完她的晚餐尼斯沙拉之後,她仍然神采奕奕,而安德煭因為受到傍羔羊肉和紅酒的鎮靜作用影響,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想睡覺。
   當賬單送來時,“儞睏了,甜心,”她說。“儞想上床了嗎?”一旁的侍者,由於基本的英語還聽懂一些,揚起眉毛,嘟起嘴巴。
   安德煭看着她。她看回去,臉上挂着半個咲容,但咲容尚未堆到眼睛。他不快地感覺到,有人在邀請他。辦公室裏謠傳着,峠米拉和某位有錢人維持着親密關係,而且很可能不時和那位加洛貝丹謹愼低調地享受着早場電影的樂趣。那為什麽不能偶爾跟攝影師來一腿?這可以算是編輯齣外景時的慰藉。
   “已經好幾個禮拝沒人這樣嚮我提議了。”然後他大咲,時間就這樣微妙地溜走。“再來些咖啡?”
   峠米拉將餐巾丟在桌上,站起身來。“明天八點。大廳見。”
   安德煭望着她離開餐廳,一個被拒絶的女人。他暗想剛纔是不是已經危及到自己的飯碗了。
首頁>> >> 旅游文化>> 彼得·梅尔 Peter Mayle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939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