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乡土风情>> 路遥 Lu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
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是中國大陸作傢路遙的長篇小說。分一、二、三部。1991年獲第三屆茅盾文學奬。2003-2004年,在大陸7所高校“大學生信仰狀況”問捲調查中,作品在“對你影響最大的書”中名列首位。
  
  《平凡的世界》是路遙嘔心瀝血,可以說為之付出了年輕生命的一部經典全景式反映中國西部黃土高原城鄉生活的長篇小說,總字數103萬餘;也是路遙文集中份量最重的一部長篇,小說全景式地描寫了中國現代城鄉生活,通過復雜的矛盾糾葛,刻劃了社會各階層普通人們的形象,人生的自尊、自強與自信,人生的奮鬥與拼搏,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紛繁地交織,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平凡的世界》-作者簡介
  
  路遙(1949—1992)原名王衛國,1949年12月3日生於陝西陝北山區清澗縣一個貧睏的農民家庭,7歲時因為傢裏睏難被過繼給延川縣農村的伯父。曾在延川縣立中學學習,1969年回鄉務農。這段時間裏他做過許多臨時性的工作,並在農村一小學中教過一年書。1973年進入延安大學中文係學習,其間開始文學創作。
  
  大學畢業後,任《陝西文藝》(今為《延河》)編輯。1980年發表《驚人動魄的一幕》,獲得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1982年發表中篇小說《人生》,後被改編為電影,轟動全國。1991年完成百萬字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以其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現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還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電臺廣播。路遙因此而榮獲茅盾文學奬。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時20分,路遙因病醫治無效在西安逝世,年僅42歲。
  
  真正有功力的長篇小說不依賴情節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傢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容。而這種才智不僅要建立在對生活極其稔熟的基礎上,還應建立在對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徹理解的基礎上。
  
  著名作傢、陝師大副教授朱鴻表示,路遙的精神遺産至少有以下四點:第一,他對文學事業的那種神聖感,以整個生命去打造自己的文學;第二,他對普通人命運深刻、持久地關註;第三,他所塑造的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物形象,給了社會底層特別是正處於奮鬥中的青年,以永遠的感情共鳴與精神鼓勵;第四,他盡可能地挖掘、表現了每個人本身潛在的樸素而又寶貴的精神。這四點足以使一位作傢永遠不朽。“路遙是我尊敬的朋友和師長”,著名作傢、省文聯副主席高建群如此說道。一個作傢去世17年了,人們還在熱烈地懷念他,還在談論他的作品,這本身就是對一個作傢最高的奬勵。路遙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運,已遠遠超越了文學的範疇,他給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氣與光亮,讓他們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
  
  主要作品
  
  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
  《人生》
  《在睏難的日子裏》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黃葉在秋風中飄落》
  《驚心動魄的一幕》
  短篇小說
  《月夜靜悄悄》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夏》
  《姐姐》
  《風雪臘梅》
  《青鬆與小紅花》
  《匆匆過客》
  《痛苦》
  雜文集
  《早晨從中午開始》
  《路遙小說選自序》
  《關於<人生>的對話》
  《土地的尋覓》
  《作傢的勞動》
  《柳青的遺産》
  《無聲的洶涌》
  《生活詠嘆調》
  《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
  《人生》法文版序
  《這束淡弱的折光》
  《藝術批評的根基》
  《平凡的世界》-寫作初衷
  
  陝北黃土高原,自古是一個焦苦的地方。路遙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求索奮鬥,歷盡艱辛。他對農村有着非常深刻的瞭解,和農民有着血脈相通的感情。七十年代末開始的歷史巨變,如山洪暴發,如春潮涌動,黃土地上也萬馬奔騰,大軍行進。所有這一切,深深的激動着路遙。他要繼《人生》之後,再傾全部心血,為這一方苦難而又充滿希望的土地,為這一群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人們,為這一個壯麗輝煌的時代,寫一部詩史般的巨著。他把這當作了一項無比神聖莊嚴的使命。他說“寫這部書我已抱定吃苦犧牲的精神,實行如此繁難的使命,不能對自己有絲毫的憐憫心。要排斥舒適,斬斷溫柔。衹有在暴風雨中纔可能有豪邁的飛翔;衹有用滴血的手指纔有可能彈撥出絶響”(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的世界》-寫作歷程
  
  1988年5月25日,在陝北甘泉縣招待所,路遙用熱水敷開痙攣的手,寫完了《平凡的世界》的最後一頁。隨後,他如釋重負般把那支用了幾年的圓珠筆扔出窗外。《平凡的世界》從1982年開始構思,到1988年完稿,6 年間路遙下煤礦、走鄉村、絶浮華、處陋室,殫精竭慮,好些時候躺在床上有生命終止的感覺。待《平凡的世界》完稿,這位40歲不到原本壯實的漢子,形容枯槁,看起來完全像個老人。
  《平凡的世界》-內容概述
  
  小說以現實主義的手法描寫了20世紀70年代中到 80年代中期中國北方農村的生活和變遷。地點是黃土高原的一個虛構的小村雙水村及附近的縣城。主要人物是雙水村農民孫玉厚(兒子孫少安、孫少平;女兒孫蘭花、孫蘭香)一傢和幹部田福軍(女兒田曉霞)及其哥哥田福堂(女兒田潤葉、兒子田潤生)的家庭。
  
  小說以陝北黃土高原雙水村孫、田、金三傢的命運為中心,反映了從“文革”後期到改革初期廣阔的社會面貌。
  
  第一部寫1975年初農民子弟孫少平到原西縣高中 讀書,他貧睏自尊,學習和勞動都好,與地主家庭出身的郝紅梅互相愛憐,後來郝紅梅卻與傢境優越的顧養民戀愛,少平又高考落榜,回鄉生産。但他並沒有消沉,與縣革委副主任田福軍女兒回曉霞建立了友情,在曉霞幫助下關註着外部世界。少平的哥哥少安一直在傢勞動,與村支書田福堂女兒,縣城教師潤葉是青梅竹馬,卻遭到田福堂反對。經過痛苦的煎熬,少安到山西找到了勤勞善良的秀蓮,潤葉也衹得含淚與嚮前結婚。這時農村生活混亂,旱災又火上加油,田福堂為加強自己威信,組織偷挖河壩與上遊搶水,不料出了人命,為了“學大寨”,他好大喜功炸山修田叫人搬傢又弄得天怒人怨。生活的航道已到了非改變不可的地步。
  
  第二部寫 1979年春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百廢待興又矛盾重重,田福堂連夜召開支部會抵製責任製,孫少安卻領導生産隊率先實行接着也就在全村推廣了責任製。少安又進城 拉磚,用賺的錢建窯燒磚,成了公社的“冒尖戶”。少平青春的夢想和追求也激勵着他到外面去“闖蕩世界”,他從漂泊的攬工漢成為正式的建築工人,最後又獲得 了當煤礦工人的好機遇,他的女友曉霞從師專畢業後到省報當了記者,他們相約兩年後再相會。潤葉遠離她不愛的丈夫到團地委工作,引起鐘情癡心的丈夫酒後開車 緻殘,潤葉受到內疚回到丈夫身邊,開始幸福生活。她的弟弟潤生也已長大成人,他在異鄉與命運坎坷的郝紅梅邂逅,終於兩人結為夫妻。往昔主宰全村命運的強人 田福堂,不僅對新時期的變革抵觸,同時也為女兒、兒子的婚事窩火,加上病魔纏身,弄得焦頭爛額。
  
  第三部寫1982年秋少平到了煤礦,盡心盡力幹活,成了一名優秀工人,一天下工時曉霞在井口燦然地迎接了他。少安的磚窯也有了很大發展,他决定貸款擴建機器製磚,不料因技師根本不懂技術,磚窯蒙受很大損失,後來 在朋友和縣長的幫助下再度奮起。潤葉也生活幸福,生了個胖兒子,潤生和郝紅梅的婚事也終於得到了父母的承認,並添了可愛的女兒。但是禍不單行,少安的妻子 秀蓮,在歡慶由他傢出資兩萬元擴建的小學會上口吐鮮血,確診肺癌。曉霞在抗洪采訪中為搶救災民光榮獻身。少平在一次事故中為救護徒弟也受了重傷。但他們並 沒有被不幸壓垮,少平從醫院出來,又充滿信心地回到了礦山。
  《平凡的世界》-小說主人公
  
  孫少平
  小說中人如其名,這個人物的內心從未平靜。生活在偏遠山村,渴望知識,註重精神,希望在外面的天地證明自己。一個20出頭的少年,能夠走出農村,嚮命運挑戰,試圖用自己的雙手和頭腦來改變和把握自己的命運;並能夠不悲不嘆,直面現實,腳踏實地,真誠待人。這樣的人永遠值得我們尊重,哪怕被生活擊打的遍體鱗傷,我們也應把他當英雄崇尚。
  但這樣的人,在春天受傷,在夏天一定會好。沒有文憑,沒有漂亮衣裳,沒有一切軟硬件包裝,經受生活的洗禮,在現實中感悟生命的意義,堅強而自尊的活着,這就是生活的強者。
  作者筆下的孫少平,跟隨作者的筆,一步一步走嚮成熟。走下大牙灣礦井,成為一名普通礦工,在瞭解中國礦業落後,煤礦資源珍貴的國情後,滋生了責任感。沒有接受調動,沒有自己創業,當個80年代的萬元戶。這種人衹有在“公傢”纔會有安全感和存在感,用一個普通的生命詮釋着對國傢的意義。象沙漠中的緑洲,珍貴、美麗、止渴。
  孫少平是位熱血青年,純樸而又倔強,舉止中讓人感到鐵骨錚錚,眉宇間總顯示出內心的堅毅。他熱情助人、疾惡如仇,寧肯丟掉職業而挺身救出被工頭欺侮的女工。他猛獅一樣將工頭擊倒在地,然後又把受害的女工小翠送到車站,為她買好車票,細心叮嚀。他作為一名礦工以忘我的勞動和高度的責任心而獲得嘉奬,在成績面前更加忠於職守,在突發事故中捨身搶救別人而身負重傷,尤其是女友田曉霞遇難後的一段故事,將少平的悲痛心情表現出來,給人以強烈的藝術震憾。
  《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說的一句話,大意是我要做個平凡的人,但絶不平庸“我現在認識到,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應該按照普通人的條件正常地生活,而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當然,普通並不等於庸俗。我也許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但我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在許許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應該表現出不平凡的的看法和做法來,因為,在最平凡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這段是孫少平和郝紅梅的那個小風波之後,孫少平對自己說的話。
  孫少平是一個有些理想主義的人,從他那裏可以找到牛虻、保爾的影子。 他有思想,同時又有些不切實際,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肯為自己理想的事情放手一拼,喜歡做一些很讓自己敬重的人敬佩,同時又讓很多人不理解的事情,以尋得自己的人生價值。可能看書比較多的人都這樣吧。他的哥哥孫少安,也很努力,不過放到實際中應該比他成功,至少少安追求的東西比較實際一點。
  《平凡的世界》-作品影響
  
  路遙是以《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為其代表作,在當代文壇上構築了令人矚目的藝術之碑的,其宏闊的藝術畫捲展示了當代城鄉社會平凡的世界中不平凡的人生。《人生》産出“轟動效應”後,路遙沒有陶醉於此,更沒有駐足不前。三年準備,四年筆耕,終於把三部共百萬字的長篇巨作《平凡的世界》奉獻給了他所鐘愛的讀者。同作者的其他作品一樣,《平凡的世界》力圖再現中國當代歷史上那個從亂到治轉折時期的社會風貌,再現中國農民在那個時代中的命運沉浮和人生追求。這一點,僅就作品的第一部而言,也足以窺一斑而知其全貌。
  
  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路遙把國傢大事、政治形勢、傢族矛盾、村與村的械鬥、農民生活的艱難、新一代青年的情感糾葛,以及黃土高原古樸的道德風尚、生活習俗都真實而細膩地描繪了出來,構成了一幅70 年代中期至80 年代中期農村生活的全景式畫捲。即透露出作者對家乡父老溫馨動人的情愫,又體現了作者對生活、社會、歷史和人生的富於哲理性的深刻思考與理解,讀來嚴峻悲壯、真切動人。
  
  衆所周知,路遙幾乎在他所有作品中,總是用一連串積極進取的奮鬥者形象來體現他對社會和人生的理解的。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同樣推出了孫少安、孫少平等奮鬥者的形象。他們有理想、有追求、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也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需求和個人欲望。他們最突出的特點是不滿於農村的落後現狀,不滿於父輩乃至祖祖輩輩那種固守土地的生活方式,一心想改變自身的生存環境。在他們身上體現了一種進步的生産力,這正是我們農村,我們國傢的希望所在。與一些不問世事的文人墨客不同,路遙立足於鄉土社會落後、貧睏、停滯的歷史,急切地呼喚着社會的變革,他的創作中一以貫之的是對艱苦跋涉的人生之旅的深情關註。
  
  這樣,體現在他筆下的形象係列的一個基本模式便是:一個又一個的不同形態的人生旅程,人與環境的不同方式的搏戰。這裏既顯示了作者對於人生艱難麯折的充分體寡,又張揚了積極嚮上、堅韌不拔的人生態度。在《平凡的世界》中,讀者固然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生境遇和人生態度,然而從主人公孫少安、孫少平兄弟二人心頭迸發出來的,仍然是我們所熟悉的那支在貧窮和苦難中百折不撓、昂揚奮發的歌,自身的經歷和他所熟悉的環境,使得路遙常常把作品的生活場景置於城鄉交叉地帶,《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這樣,作品中便不可避免地出現城鄉差別與腦體差別,以及由此産生的衝突,出現農村青年離鄉與戀土的矛盾。作者恰是在這種特定的審美把握中顯示了他的歷史眼光與文化意識,其作品也因此始得在當代城鄉社會廣阔的背景下展現農業文化與工業文化、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撞擊與嬗變,在歷史的進步與道德的痛苦中把握歷史前進的足音、社會發展的脈搏,成為人們通常所說的生活的“鏡子”與“教科書”。
  
  從這個角度而言,《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品,也是到目前為止作者審美理想和藝術追求最為集中的體現。此外,也還不難看出,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受前輩作傢柳青的《創業史》影響較大,在自覺追求語言的質樸自然和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方面,兩者之間的師承關係也還是隱而可見的。《平凡的世界》發表後,受到了讀者和文學評論界的關註,曾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並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有人把《平凡的世界》
  視為路遙的告別青春之作,意謂作傢將由此走嚮更高層次的成熟。而該作品榮躍“第三屆茅盾文學奬”的榜首,則是對路遙艱辛勞作的最恰當的褒奬。
  《平凡的世界》-路遙與《平凡的世界》
  
  
  這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現中國當代城鄉社會生活的長篇小說。全書共三部。作者在近十年間廣阔背景上,通過復雜的矛盾糾葛,刻劃了社會各階層衆多普通人的形象。勞動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巨大社會衝突,紛繁地交織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時代歷史進程中所走過的艱難麯折的道路。 銅城除過河南人之外,從北方黃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區貧睏縣漫流來的鄉民也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從有了煤炭業,這裏就成了中國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來無數尋找生活出路的人。在這個口音五花八門的“聯合國”裏,由於河南人最多,因此公衆交際語言一般都用河南話。在銅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幾句河南腔,哼幾句嗯嗯啊啊的豫劇。 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作,農業人口遠比不上黃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說和擁擠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為事農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這些山山峁峁竟然長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還有一些樹木梢林,顯得比黃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風光。每當入秋之時,有些山上紅葉如火,花團錦簇般奪人眼目…… 山梁土峁間,由於地層深處挖掘過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時有下陷,令人觸目驚心的大裂縫往往撕破了幾架山梁,甚至大冒頂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圍裏氏三級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華裏處就是黃河,它帶着成千上萬噸泥沙沉重地喘息着淌嚮東方…… 城市在這條狹長的山溝裏衹能擺下一條主街。那商店鋪面,樓房街捨,就沿着這條蜿蜒麯折的街道,沿着鐵路兩側,沿着那條平時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鱗次櫛比,層層疊疊,密集如蜂房蟻巢,由南到北鋪排了足有十華裏長。 火車站位於城市中心。一幢長方形的候車室塗成黃色,在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裏顯得富麗堂皇。除過南郊軍民兩用的飛機場,火車站不大的廣場也許是市內最為開闊的地方了。 火車從這裏嚮南,穿越緑色的中部平原,五六個小時就可以抵達省城。而嚮西,嚮東,嚮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鄰近幾個省份。這個火車站每天上下午分別和省城對開兩趟快慢客車,其餘就全都是運煤車了。 從隴海鐵路岔出來的這條支綫,它的最後一節鐵軌並沒有在這個車站終止。這鋼鐵階梯又在這裏岔出兩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東西兩面二十多個礦區。 外地人提起銅城,都知道這是個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這城市大概到處都堆滿了煤。其實,銅城邊上衹有一兩個産量很小的煤礦,其餘的大礦都在東西兩面那些山溝裏。 當你沿着鐵路支綫拐進這些山溝,便會知道那裏有着多麽龐大的世界。這些相距衹有十來裏路的煤礦,每個礦區都有上萬名工人,連同他們的傢屬,幾乎都超過了一個山區縣城的規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聳的井架,隆隆的機聲,喧囂的聲浪,簡直使人難以置信這些小小的山溝山灣,怎麽能承載了如此大的負荷?
  
  “作傢的勞動絶不僅僅是為了取悅於當代,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這是作傢路遙在回顧《平凡的世界》創作過程時說過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平凡的世界》曾名列第三屆茅盾文學奬榜首,之後又榮獲第一屆國傢圖書奬提名奬,是這屆唯一一部獲此奬項的長篇小說。李金玉,作為《平凡的世界》這本書的責任編輯,當我請她講述一下這部書的出版過程時,她仍為當時的一些事情唏噓不已。1986年春天,畢業分配到出版社纔兩年多的李金玉到西安組稿,出版社讓她盯住的首要目標是賈平凹正在創作的《浮躁》。然而,賈平凹的手稿被另一傢出版社搶走了,於是她就去見路遙,路遙正在創作《平凡的世界》(當時叫《普通人的道路》)第一部,她嚮路遙約稿,路遙未明確表態。為了組到路遙的稿子,5月她又一次到了西安,一直待了一個多月。6月中旬,她終於帶着30餘萬字的書稿回到了北京。然而,當她組到路遙的稿子回到出版社後,一些領導卻認為她“丟了西瓜撿了芝麻”。當時,路遙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雖然先後獲得了第一屆和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奬,並且《人生》也激起了文壇和社會的強烈反響,但與正“如日中天”的賈平凹相比, 路遙的名字顯然還不是一塊金字招牌。實際上,主要是社內一些人對路遙能否完成這個包括3部6捲,近 百萬字的長篇巨作感到信心不足。因為路遙雖然已經寫出了《驚心動 魄的一幕》、《人生》這樣有影響的中篇小說,但他以前從未進行過長篇小說的創作,而且當時有一種論斷,認為《人生》是路遙不能再超越的一個高度。路遙采用的又是三部書的形式,寫完一部出版一部,出版社也擔心路遙這部小說會像一些長篇小說那樣越寫越弱。另外,路遙在創作手法上的“不合潮流”,也使出版社對路遙信心不足。路遙還是采用《人生》式的現實主義手法來結構他的這部長篇巨著,但當時一些評論傢卻認為,現實主義已經是一種過時的表現手法,路遙再采用這種寫作手法,給人一種冥頑不識時務的印象。也正是因此,在李金玉之前,一傢著名出版社和一傢權威刊物已經拒絶了這部作品。當時,李金玉的確感到了很大的思想壓力,她也能夠理解出版社的擔心。但是這並沒有動搖她的决心,因為當她從路遙手中拿到謄寫工整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後,她便被作品的宏偉氣魄和深刻內涵深深震撼了,她感到這就是路遙的氣魄,路遙的風格,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大手筆”。而且,通過一個多月的交流和觀察,路遙為創作而進行的紮實的準備工作,以及路遙對全書結構的精細構思,也堅定了她的信心。
  
  
  《平凡的世界》-創作手法
  
  
  《平凡的世界》所采用的創作方法——傳統的現實主義方法。在經歷了五六十年代的異化和畸變之後,現實主義方法已經為80年代後的大多數作傢所不屑,但路遙運用這一方法,卻取得了成功。像在現實生活的客觀描摹方面,在對鄉土鄉情魅力的展現方面,《平凡的世界》表現出了認真的追求,也獲得了獨特的藝術魅力。這一點,固然能強烈感染那些來自農村卻又到城市中討生活的讀者們,使他們能真切地感受到濃郁的思鄉情緒,撫慰他們漂泊異鄉的心靈,同時也能給城市青年讀者一種新鮮感,在欣賞到鄉村異域風情美的同時,也瞭解到更豐富的生活世界。
  《平凡的世界》-路遙紀念館
  
  路遙紀念館路遙紀念館
  
   2007年11月16日是路遙逝世15周年的日子,規模盛大的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在延安大學隆重舉行,路遙文學紀念館正式開館。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忠實,省作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雷濤,延安大學原校長、路遙研究會會長申沛昌,延安大學校長廉振民等為紀念館開館揭牌,路遙女兒路茗茗還專門寫來一篇飽含深情的緻辭。路茗茗在博客上撰寫《瞭望父親精神的一扇窗口———寫在路遙文學紀念館開館之際》一文,紀念自己的父親,並表達了對各界關心路遙的人士的感謝。
  
  在路遙的母校延安大學舉行的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由省作協、延安大學等主辦,吸引了全國15個省、市、自治區的60多位路遙研究專傢參加,他們就路遙的文學作品、人生追求、路遙精神繼承等各個方面進行深入探討。日本路遙研究學者安本實專程趕來,並捐贈了大量珍貴的路遙研究資料。
  
  位於延安大學的路遙文學紀念館背倚安葬路遙的文匯山,由著名作傢王蒙題寫館名。紀念館占地180平方米,主體館布展的內容分為“苦難的童年生活”、“文學搖籃期”、“延大啊,這個溫暖的搖籃”、“抒寫城鄉融合的獨特感受”、“詩與史的恢宏畫捲”“永遠的人格力量”等六大部分。
  《平凡的世界》-路遙墓地
  
  路遙先生之墓路遙先生之墓
  
  這是一處靜謐的靈魂安息之所,路遙在這裏沉睡。墓是用石塊砌成的,樸實而堅固。在墓的正前方有“中國作傢協會、中華文學基金會、中國作協陝西分會、延安大學2006年4月立”的路遙半身漢白玉石雕塑,雕塑中的路遙,平靜而堅毅,目光遠遠地望着前方,望着他的母校,望着陝北這片黃土地。在雕像前有一個基座,黑色的大理石上刻着“路遙之墓”這四個遒勁灑脫的大字。四周有四組石桌石凳,其中有《路遙文集》的責編陳澤順先生捐贈的,石桌上鎸刻“陝北的光榮,時代的驕傲”;還有《平凡的世界》的責編李金玉女士捐贈的,石桌上鎸刻“平凡的世界,輝煌的人生”。在路遙墓後有一面高大的石壁,上面鑲嵌着一尊孺子牛的浮雕和路遙“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名言。墓地四周有棗樹、松樹,其中有兩棵路遙喜歡的白皮鬆。
  
  從這裏俯瞰延大,俯瞰延安,一切盡在眼底。山下渾黃的延河水緩緩東流,河對岸的山巒,伸嚮遠方,延伸到大陝北的蒼茫裏。其實延安就是路遙《平凡的世界》中黃原城,也是孫少平最初打工的地方,還是少平和曉霞重逢的城市,是路遙走出陝北的起點,又是他靈魂歸結的終點。路遙在文章裏一次次談起這座城,談起這片蒼茫的黃土地。
      
  艾青說:為什麽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在路遙逝世三周年紀念日,來自北京、西安、延安、榆林等地各界人士,在路遙陵園舉行了路遙骨灰安葬儀式。在平凡的世界裏走完42年人生路程與靈魂的短暫飄泊後,路遙與他日夜思念的黃土地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與他愛的深沉的故鄉的土地融為一體。
  
  中國作傢協會原黨組副書記王巨纔的《在路遙墓地前》寫道“路遙一直活着,活在一版再版的“文集”裏,活在千百萬讀者的無盡言說中。他留在世間的數百萬言作品,曾以獨特的生活情景、廣阔的社會內容、鮮明的人物形象、深刻的人文情懷,感動過、撫慰過無數在生活底層苦苦尋覓打熬的人,給他們以啓示和激勵、信心和力量。路遙是自重自強的、博大篤實的。”“在我們這樣一個億萬人民卓勵奮發、共創美好未來的年代裏,應該有更多像路遙那樣,懷着神聖和虔敬的心情,勤勉而又誠實地從事崇高精神勞動的文化從業者。惟其如此,才能促成文學事業的大繁榮大發展,才能胜任地擔當起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凝聚人心,引領風尚,為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傢園竭誠盡力的光榮使命。”的確如此。路遙是一部大書,一面鏡子,是人們精神世界的標桿。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着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嚮大地飄灑着。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鼕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在這樣雨雪交加的日子裏,如果沒有什麽緊要事,人們寧願一整天足不出戶。因此,縣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時少了許多嘈雜。街巷背陰的地方。鼕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雨點的敲擊下蝕化,石板街上到處都漫流着骯髒的污水。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有時會偶爾走過來一個鄉下人,破氈帽護着腦門,胳膊上輓一筐子土豆或蘿蔔,有氣無力地呼喚着買主。唉,城市在這樣的日子裏完全喪失了生氣,變得沒有一點可愛之處了。
   衹有在半山腰縣立高中的大院壩裏,此刻卻自有一番熱鬧景象。午飯鈴聲剛剛響過,從一排排高低錯落的石窯洞裏,就跑出來了一群一夥的男男女女。他們把碗筷敲得震天價響,踏泥帶水、叫叫嚷嚷地跑過院壩,嚮南面總務處那一排窯洞的墻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個院子,霎時就被這紛亂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爛泥灘。與此同時,那些傢在本城的走讀生們,也正三三兩兩涌出東面學校的大門。他們撐着雨傘,一路說說笑笑,通過一段早年間用橫石片插起的長長的下坡路,不多時便紛紛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園內的南墻根下,現在已經按班級排起了十幾路縱隊。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給衆人分飯菜。每個人的飯菜都是昨天登記好並付了飯票的,因此程序並不復雜,現在值日生衹是按飯表付給每人預訂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條為主,裏面有些叫人嘴饞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錢;乙菜其它內容和甲菜一樣,衹是沒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錢。丙菜可就差遠了,清水煮白蘿蔔——似乎衹是為了掩飾這過分的清淡,纔在裏面象徵性地漂了幾點辣子油花。不過,這菜價錢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錢。
   各班的甲菜衹是在小臉盆裏盛一點,看來吃得起肉菜的學生沒有幾個。丙菜也用小臉盆盛一點,說明吃這種下等伙食的人也沒有多少。衹有乙菜各班都用燒瓷大腳盆盛着,海海漫漫的,顯然大部分人都吃這種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麵饃,玉米麵饃,高粱麵饃;白、黃、黑,顔色就表明了一種差別;學生們戲稱歐洲、亞洲、非洲。
   從排隊的這一片黑鴉鴉的人群看來,他們大部分都來自農村,臉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體力勞動的痕跡。除過個把人的衣裝和他們的農民傢長一樣土氣外,這些已被自己的父輩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還算體面。貧睏山區的農民儘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書,傢長們就是咬着牙關省吃節用,也要給他們做幾件見人衣裳。當然,這隊伍裏看來也有個把光景好的農傢子弟,那穿戴已經和城裏幹部們的子弟沒什麽差別,而且胳膊腕上往往還撐一塊明晃晃的手錶。有些這樣的“洋人”就站在大衆之間,如同鶴立雞群,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他們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後面,雖然人數寥寥無幾,但卻特別惹眼。
   在整個荒涼而貧瘠的黃土高原,一個縣的縣立高中,就算是本縣的最高學府吧,也無論如何不可能給學生們蓋一座餐廳。天好天壞,大傢都是露天就餐。好在這些青年都來自山鄉圪嶗,誰沒在野山野地裏吃過飯呢?因此大傢也並不在乎這種事。通常天氣好的時候,大傢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學蹲成一圈,說着笑着就把飯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飯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護着碗,趔趔趄趄穿過爛泥塘般的院壩,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會功夫,飯場上就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了。大部分班級的值日生也都先後走了。
   現在,衹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個人留在空無人跡的飯場上。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類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點瘸跛。她面前的三個菜盆裏已經沒有了菜,饃筐裏也衹剩了四個焦黑的高粱麵饃。看來這幾個黑傢夥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為她自己手裏拿着一個白麵饃和一個玉米麵饃,碗裏也象是乙菜。這說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傢。她端着自己的飯菜,滿臉不高興地立在房檐下,顯然是等待最後一個跚跚來遲者——我們可以想來這必定是一個窮小子,他不僅吃這最差的主食,而且連五分錢的丙菜也買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靜無聲。隱約地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鬱。”
   就在這時候,在空曠的院壩的北頭,走過來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人。他胳膊窩裏夾着一隻碗,縮着脖子在泥地裏蹣跚而行。小夥子臉色黃瘦,而且兩頰有點塌陷,顯得鼻子象希臘人一樣又高又直。臉上看來纔剛剛褪掉少年的稚氣——顯然由於營養不良,還沒有煥發出他這種年齡所特有的那種青春光彩。
   他撩開兩條瘦長的腿,撲踏撲踏地踩着泥水走着。這也許就是那幾個黑面饃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憐的穿戴想必也衹能吃這種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儘管式樣裁剪得勉強還算是學生裝,但分明是自傢織出的那種老土粗布,而且黑顔料染得很不均勻,給人一種骯骯髒髒的感覺。腳上的一雙舊黃膠鞋已經沒有了鞋帶,湊合着係兩根白綫繩;一隻鞋幫上甚至還綴補着一塊藍布補丁。褲子顯然是前兩年縫的,人長布縮,現在已經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虧襪腰高,否則就要露肉了。(可是除過他自己,誰又能知道,他那兩衹綫襪子早已經沒有了後跟,衹是由於鞋的遮掩,纔使人覺得那襪子是完好無缺的)。
   他徑直嚮飯場走過來了。現在可以斷定,他就是來拿這幾個黑面饃的。跛女子在他未到饃筐之前,就早已經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飯碗一瘸一跛地離開了。
   他獨個兒來到饃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後便彎腰拾了兩個高粱麵饃。筐裏還剩兩個,不知他為什麽沒有拿。
   他直起身子來,眼睛不由地朝三衹空蕩蕩的菜盆裏瞥了一眼。他瞧見乙菜盆的底子上還有一點殘湯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來,盆底上的菜湯四處飛濺。他扭頭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壩裏空無一人。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的碗裏舀。鐵勺颳盆底的嘶啦聲象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血涌上了他黃瘦的臉。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濺了他一臉菜湯。他閉住眼,緊接着,就見兩顆淚珠慢慢地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唉,我們姑且就認為這是他眼中濺進了辣子湯吧!
   他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端着半碗剩菜湯,來到西南拐角處的開水房前,在水房後墻上伸出來的管子上給菜湯裏攙了一些開水,然後把高粱麵饃掰碎泡進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後看着一位女生來到饃筐前,把剩下的那兩個黑面饃拿走了。是的,她也來了。他望着她離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會。
   這幾乎成了一個慣例:自從開學以來,每次吃飯的時候,班上總是他兩個最後來,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兩個黑高粱麵饃。這並不是約定的,他們實際上還並不熟悉,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過。他們都是剛剛從各公社中學畢業後,被推薦來縣城上高中的。開學沒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學相互之間除過和同村同校來的同學熟悉外,生人之間還沒有什麽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邊往嘴裏扒拉飯,一邊在心裏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後來取飯,原因大概和他一樣。是的,正是因為貧窮,因為吃不起好飯,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纔使他們躲避公衆的目光來悄然地取走自己那兩個不體面的黑傢夥,以免遭受許多無言的恥笑!
   但他對她的一切毫無所知。因為班上一天點一次名,他現在衹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紅梅。
   她大概也衹知道他的名字叫孫少平吧?
第二章
  孫少平上這學實在是太艱難了。象他這樣十七、八歲的後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齡。可是他每頓飯衹能啃兩個高粱麵饃。以前他聽父親說過,舊社會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這是一種最沒營養的糧食。可是就這高粱麵他現在也並不充足。按他的飯量,他一頓至少需要四五個這樣的黑傢夥。現在這一點吃食衹是不至於把人餓死罷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裏還勉強能撐得住,可這年頭“開門辦學”,學生們除過一群一夥東跑西顛學工學農外,在學校裏也是半天學習,半天勞動。至於說到學習,其實根本就沒有課本,都是地區發的油印教材,課堂上主要是念報紙上的社論。開學這些天來,還沒正經地上過什麽課,全班天天在教室裏學習討論無産階級理論。當然發言的大部分是城裏的學生,鄉裏來的除過個別膽大的外,還沒人敢說話。
   每天的勞動可是雷打不動的,從下午兩點一直要幹到吃晚飯。這一段時間是孫少平最難熬的。每當他從校門外的坡底下挑一擔垃圾土,往學校後面山地裏送的時候,衹感到兩眼冒花,天旋地轉,思維完全不存在了,衹是吃力而機械地蠕動着兩條打顫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但是對孫少平來說,這些也許都還能忍受。他現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於貧睏而給自尊心所帶來的傷害。他已經十七歲了,胸腔裏跳動着一顆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體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學的面前;他願自己每天排在買飯的隊伍裏,也能和別人一樣領一份乙菜,並且每頓飯能搭配一個白饃或者黃饃。這不僅是為了嘴饞,而是為了活得尊嚴。他並不奢望有城裏學生那樣優越的條件,衹是希望能象大部分鄉裏來的學生一樣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這絶對不可能。傢裏能讓他這樣一個大後生不掙工分白吃飯,讓他到縣城來上高中,就實在不容易了。大哥當年為了讓他和妹妹上學,十三歲高小畢業,連初中也沒考,就回傢務了農。至於大姐,從小到大連一天書也沒有念過。他現在除過深深地感激這些至親至愛的人們,怎麽再能對他們有任何額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傢裏的光景現在已經臨近崩潰。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癱在炕上;父母親也一大把歲數,老胳膊老腿的,掙不了幾個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尋了個不務正業的丈夫,一個人拉扯着兩個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還要他們傢經常接濟一點救命的糧食——他父母心疼兩個小外孫,還常常把他們接到傢裏來喂養。
   傢裏實際上衹有大哥一個全勞力——可他也纔二十三歲啊!親愛的大哥從十三歲起就擔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沒有他,他們這傢人不知還會破落到什麽樣的境地呢!
   按說,這麽幾口人,父親和哥哥兩個人勞動,生活是應該能夠維持的。但這多少年來,莊稼人苦沒少受,可年年下來常常兩手空空。隊裏窮,傢還能不窮嗎?再說,父母親一輩子老實無能,老根子就已經窮到了骨頭裏。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窮,而且看來再沒有任何好轉的指望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能上到高中,還有什麽可說的呢?話說回來,就是傢裏有點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慮年邁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況還有姐姐的兩個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環境中是自卑的。雖然他在班上個子最高,但他感覺他比別人都低了一頭。
   而貧睏又使他過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別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對一切傢境好的同學內心中有一種的對立情緒。就說現在吧,他對那個派頭十足的班長顧養民,已經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感情緒。每當他看見他站在講臺上,穿戴得時髦筆挺,一邊優雅地點名,一邊揚起手腕看表的神態時,一種無名的怒火就在胸膛裏燃燒起來,壓也壓不住。點名的時候,點到誰,誰就答個到。有一次點到他的時候,他故意沒有吭聲。班長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還是沒有吭聲。如果在初中,這種情況說不定立即就會引起一場暴力性的衝突。大概因為大傢剛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況,班長對於他這種污辱性的輕衊,采取了剋製的態度,接着去點別人的名了。
   點完名散場後,他和他們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這傢夥喜眉笑臉地對他悄悄伸出一個大拇指,說:“好!”“我擔心這小子要和我打架。”孫少平事後倒有點後悔他剛纔的行為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雙大花眼睛,拳頭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齡,個子卻比他矮一個頭。他皮膚白晰,眉目清秀,長得象個女孩子。但這人心卻生硬,做什麽事手腳非常麻利。平靜時象個姑娘,動作時如同一隻老虎。
   金波他父親是地區運輸公司的汽車司機,家庭情況比孫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裏算是屬於較高層次的。少平和這位“富翁”的關係倒特別要好。他和他從小一塊耍大,玩性很投合。以後又一直在一起上學。在村裏,金波的父親在門外工作,他傢裏少不了有些力氣活,也常是少平他父親或哥哥去幫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塊上學,兩個孩子好得形影不離。至於金波對他的幫助,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在公社上初中時,離村十來裏路,為了省糧省錢,都是在傢裏吃飯——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順便帶着一頓中午飯。每天來回二十裏路,與他一塊上學的金波和大隊書記田福堂的兒子潤生都有自行車,衹有他是兩條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騎一輛車子。兩年下來,潤生的車子還是新的,金波的車子已經破爛不堪了。他父親衹好又給他買了一輛新的。現在到了縣城,離傢六、七十裏路,每星期六回傢,他更是離不開金波的自行車了。另外,到這裏來以後,金波還好幾次給他塞過白麵票。不過,他推讓着沒有要——因為這年頭誰的白麵票也不寬裕;再說,幾個白麵饃除頂不了什麽事,還會慣壞他的胃口的……唉,儘管上這學是如此艱難,但孫少平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滋味。他現在已經從山鄉圪嶗裏來到了一個大世界。對於一個貧睏農民的兒子來說,這本身就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衹要學校沒什麽事,孫少平就一個人出去在城裏的各種地方轉:大街小巷,城裏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沒去過的地方都去。除過幾個令人敬畏的機關——如縣革委會、縣武裝部和縣局外,他差不多在許多機關的院子裏都轉過了——大多是假裝上厠所而哄過門房老頭進去的。由於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這身破衣服在公衆場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這個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蕩。他在這其間獲得了無數新奇的印象,甚至覺得彌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煙味聞起來都是別具一格的。當然,許許多多新的所見所識他都還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無疑都在他的精神上産生了影響。透過城市生活的鏡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見了他已經生活過十幾年的村莊——在那個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裏,原來許多有意義的東西,現在看起來似乎有點平淡無奇了。而那裏許多本來重要的事物過去他卻並沒有留心,現在倒突然如此鮮活地來到了他的心間。
   除過這種漫無目的的轉悠,他現在還養成了一種看課外書的習慣。這習慣還是在上初中的最後一年開始的。有一次他去潤生傢,發現他們傢的箱蓋上有一本他媽夾鞋樣的厚書,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起先他沒在意——一本煉鋼的書有什麽意思呢?他隨便翻了翻,又覺得不對勁。明明是一本煉鋼的書,可裏面卻不說煉鋼煉鐵,說的全是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蘇聯人的長長短短。他突然對這本奇怪的書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這本書倒究是怎麽回事。潤生說這書是他姐的——潤生他姐在縣城教書,很少回傢來;這書是潤生他媽從城裏拿回來夾鞋樣的。
   潤生媽同意後,他就拿着這本書匆匆地回到傢裏,立刻看起來。
   他一下子就被這書迷住了。記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來往常他都要出山給傢裏砍一捆柴;可是這天他哪裏也沒去,一個人躲在村子打麥場的麥稭垛後面,貪婪地趕天黑前看完了這書。保爾·柯察金,這個普通外國人的故事,強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靈。
   天黑嚴以後,他還沒有回傢。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禾場邊上,望着滿天的星星,聽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聲,陷入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思緒之中。這思緒是散亂而飄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測的。他突然感覺到,在他們這群山包圍的雙水村外面,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朦朧地意識到,不管什麽樣的人,或者說不管人在什麽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麽好啊!在那一瞬間,生活的詩情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他生機勃勃的身姿。他那雙眼睛並沒有失明,永遠藍瑩瑩地在遙遠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當然,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鼕妮婭。她真好。她曾經那樣地熱愛窮人的兒子保爾。少平直到最後也並不恨鼕妮婭。他為鼕妮婭和保爾的最後分手而熱淚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個鼕妮婭該多麽好啊!這一天,他忘了吃飯,也沒有聽見傢人呼叫他的聲音。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傢裏,聽見父親的抱怨聲和看見哥哥責備的目光,在鍋臺上端起一碗冰涼的高粱米稀飯的時候,他纔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現實中……從此以後,他就迷戀上了小說,尤其愛讀蘇聯書。在來高中之前,他已經看過了《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現在,他在學校和縣文化館的圖書室裏千方百計搜尋書籍。眼下出的的書他都不愛看,因為他已經讀過幾本蘇聯小說,這些中國的新書相比而言,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麽意思了。他衹搜尋外國書和文化前出的中國書。
   漸漸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讀書中。沒事的時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爛被褥裏沒完沒了地看。就是到學校外面轉悠的時候,胳膊窩裏也夾着一本——轉悠夠了,就找個僻靜地方看。後來,竟然發展到在班上開會或者學習的時候,他也偷偷把書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這種不關心無産階級,光看“反動書”的行為就被人給班主任揭發了。告密者就是離他座位不遠的跛女子侯玉英。這是一位愛關心別人私事的女同學。生理的缺陷似乎帶來某種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關註的是別人的缺點,好象要竭力證明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們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許並不如我!侯玉英討論時常常第一個發言,象幹部們一樣頭頭是道地解釋無産階級理論。勞動時儘管腿不好,總是搶着幹。當然也愛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時又象紀律監察委員會的書記一樣監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要求的行為。
   那天班上學習《人民日報》社論《領導幹部帶頭學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長顧養民念報紙。孫少平一句也沒聽,低着頭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說。他根本沒有發現跛女子給班主任老師示意他的不規行為。直等到老師走到他面前,把書從他手裏一把奪過之後,他纔猛地驚呆了。全班頓時哄堂大笑。顧養民不念報了,他看來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但孫少平覺得班長分明抱着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看老師怎樣處置他呀。
   班主任把沒收的書放在講桌上,先沒說什麽,讓顧養民接着往下念。
   學習完了以後,老師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書又還給了他,並且說:“《紅岩》是一本好書,但以後你不要在課堂上看了。去吧……”
   孫少平懷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師的房子。他從老師的眼睛裏沒有看出一絲的譴責,反而滿含着一種親切和熱情。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對書更加珍愛了。是的,他除過一天幾個黑高粱麵饃以外,再有什麽呢?衹有這些書,纔使他覺得活着還是十分有意義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並且喚起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某種美好的嚮往——沒有這一點,他就無法熬過眼前這艱難而痛苦的每一個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實際上還有一件令他無法言明的、給他內心帶來一絲溫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這件事實際上我們已經知道了,這就是:每天吃飯的時候,在衆人散盡而他一個人去取自己那兩個黑饃——每當這樣的時候,他總能看見另外一個人做同樣一件事。
   當然,在起先的時候,他和那個叫郝紅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幹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饃就離開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過來的時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儘管誰也沒說話,但實際上說了。人們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種沒有語言的語言。從此以後,這種眼睛的“交談”就越來越多了。
   孫少平發現,郝紅梅實際上是班裏最漂亮的女生。衹是因為她穿戴破爛,再加上一臉菜色,纔使得所有的人都沒有發現這一點。這種年齡的男青年,又剛剛有了一點文化,往往愛給一些“洋女生”獻殷勤。尤其是剛從農村來的男生,在他們的眼裏,城裏幹部的女兒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當然,這般年齡的男女青年還說不上正經八板地談戀愛,但他們無疑已經浮淺地懂得了這種事,並且正因為剛懂得,因此比那些有過經歷的人具有更大的。唉,誰沒有經過這樣的年齡呢?在這個維特式的騷動不安的年齡裏,異性之間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個少年的內心掀起狂風巨浪!
   孫少平目前還沒有到這樣的地步。他衹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個姑娘用這樣親切而善意的目光在關註他,使他感到無限溫暖。她那可憐的、清瘦的臉頰,她那細長的脖項,她那剛能遮住羞醜的破爛衣衫,都在他的內心蕩漾起一種春水般的波瀾。
   他們用眼睛這樣“交談”了一些日子後,終於有一天,她取完那兩個黑面饃,遲疑地走到他跟前,小聲問他:“那天,老師沒收了你的那本書,叫什麽名字?”
   “《紅岩》。我在縣文化館藉的。”他拿黑面饃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離他這麽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頭低下,看着自己手裏的那兩個黑東西。“那裏面有個江姐……”她本來不緊張,但看他這樣不自在,聲音也有點不自然了。
   他趕忙說:“是。後來犧牲了……很悲壯!”他加添了一個自認為很出色的詞,頭仍然低着。
   “還有一個雙槍老太婆。”她又說。
   ‘你也看過這書?”他現在纔敢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沒看過。以前聽我爸說過裏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過?”
   “嗯。”
   “你爸在?……”少平顯然有點驚訝這位穿戴破爛的女生,她父親竟然看過《紅岩》,因此弄不明白她父親是幹什麽的了。“我爸是農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爺爺是地主,所以……”
   “那你爸上過學?”
   “我爸沒上過。我爺上過。我爸的字是我爺教的。我爺早死了……我沒看過《紅岩》小說,但我會唱《紅岩》歌劇裏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從這歌詞裏面取的。那歌劇裏有一句歌詞是:紅岩上,紅梅開……”
   她這樣輕聲慢語地說着,他呆呆地聽着。
   她突然紅着臉說:“你的書還了沒有?”
   他說:“還沒。”
   “能不能藉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於是,第二天他就把書交到了她的手裏。
   在這以後,衹要孫少平看過的書,就藉給郝紅梅看。無論是他給她藉書,還是她給他還書,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是悄悄進行的。他們都知道,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這樣過分親密的交往,如果讓班裏的同學們發現了,會引起什麽樣的反響——那他們也就別想安寧地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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