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乡土风情>> 路遥 Lu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
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大陆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分一、二、三部。1991年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2003-2004年,在大陆7所高校“大学生信仰状况”问卷调查中,作品在“对你影响最大的书”中名列首位。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呕心沥血,可以说为之付出了年轻生命的一部经典全景式反映中国西部黄土高原城乡生活的长篇小说,总字数103万余;也是路遥文集中份量最重的一部长篇,小说全景式地描写了中国现代城乡生活,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划了社会各阶层普通人们的形象,人生的自尊、自强与自信,人生的奋斗与拼搏,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纷繁地交织,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平凡的世界》-作者简介
  
  路遥(1949—1992)原名王卫国,1949年12月3日生于陕西陕北山区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在延川县立中学学习,1969年回乡务农。这段时间里他做过许多临时性的工作,并在农村一小学中教过一年书。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
  
  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轰动全国。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荣获茅盾文学奖。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路遥因病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
  
  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惊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而这种才智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
  
  著名作家、陕师大副教授朱鸿表示,路遥的精神遗产至少有以下四点:第一,他对文学事业的那种神圣感,以整个生命去打造自己的文学;第二,他对普通人命运深刻、持久地关注;第三,他所塑造的高加林、孙少平等人物形象,给了社会底层特别是正处于奋斗中的青年,以永远的感情共鸣与精神鼓励;第四,他尽可能地挖掘、表现了每个人本身潜在的朴素而又宝贵的精神。这四点足以使一位作家永远不朽。“路遥是我尊敬的朋友和师长”,著名作家、省文联副主席高建群如此说道。一个作家去世17年了,人们还在热烈地怀念他,还在谈论他的作品,这本身就是对一个作家最高的奖励。路遥的作品中那些人物及其命运,已远远超越了文学的范畴,他给一切卑微的人物以勇气与光亮,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够走多远。
  
  主要作品
  
  长篇小说
  《平凡的世界》
  《人生》
  《在困难的日子里》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惊心动魄的一幕》
  短篇小说
  《月夜静悄悄》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夏》
  《姐姐》
  《风雪腊梅》
  《青松与小红花》
  《匆匆过客》
  《痛苦》
  杂文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小说选自序》
  《关于<人生>的对话》
  《土地的寻觅》
  《作家的劳动》
  《柳青的遗产》
  《无声的汹涌》
  《生活咏叹调》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人生》法文版序
  《这束淡弱的折光》
  《艺术批评的根基》
  《平凡的世界》-写作初衷
  
  陕北黄土高原,自古是一个焦苦的地方。路遥生于斯,长于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求索奋斗,历尽艰辛。他对农村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和农民有着血脉相通的感情。七十年代末开始的历史巨变,如山洪暴发,如春潮涌动,黄土地上也万马奔腾,大军行进。所有这一切,深深的激动着路遥。他要继《人生》之后,再倾全部心血,为这一方苦难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为这一群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人们,为这一个壮丽辉煌的时代,写一部诗史般的巨著。他把这当作了一项无比神圣庄严的使命。他说“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实行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心。要排斥舒适,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平凡的世界》-写作历程
  
  1988年5月25日,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路遥用热水敷开痉挛的手,写完了《平凡的世界》的最后一页。随后,他如释重负般把那支用了几年的圆珠笔扔出窗外。《平凡的世界》从1982年开始构思,到1988年完稿,6 年间路遥下煤矿、走乡村、绝浮华、处陋室,殚精竭虑,好些时候躺在床上有生命终止的感觉。待《平凡的世界》完稿,这位40岁不到原本壮实的汉子,形容枯槁,看起来完全像个老人。
  《平凡的世界》-内容概述
  
  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了20世纪70年代中到 80年代中期中国北方农村的生活和变迁。地点是黄土高原的一个虚构的小村双水村及附近的县城。主要人物是双水村农民孙玉厚(儿子孙少安、孙少平;女儿孙兰花、孙兰香)一家和干部田福军(女儿田晓霞)及其哥哥田福堂(女儿田润叶、儿子田润生)的家庭。
  
  小说以陕北黄土高原双水村孙、田、金三家的命运为中心,反映了从“文革”后期到改革初期广阔的社会面貌。
  
  第一部写1975年初农民子弟孙少平到原西县高中 读书,他贫困自尊,学习和劳动都好,与地主家庭出身的郝红梅互相爱怜,后来郝红梅却与家境优越的顾养民恋爱,少平又高考落榜,回乡生产。但他并没有消沉,与县革委副主任田福军女儿回晓霞建立了友情,在晓霞帮助下关注着外部世界。少平的哥哥少安一直在家劳动,与村支书田福堂女儿,县城教师润叶是青梅竹马,却遭到田福堂反对。经过痛苦的煎熬,少安到山西找到了勤劳善良的秀莲,润叶也只得含泪与向前结婚。这时农村生活混乱,旱灾又火上加油,田福堂为加强自己威信,组织偷挖河坝与上游抢水,不料出了人命,为了“学大寨”,他好大喜功炸山修田叫人搬家又弄得天怒人怨。生活的航道已到了非改变不可的地步。
  
  第二部写 1979年春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百废待兴又矛盾重重,田福堂连夜召开支部会抵制责任制,孙少安却领导生产队率先实行接着也就在全村推广了责任制。少安又进城 拉砖,用赚的钱建窑烧砖,成了公社的“冒尖户”。少平青春的梦想和追求也激励着他到外面去“闯荡世界”,他从漂泊的揽工汉成为正式的建筑工人,最后又获得 了当煤矿工人的好机遇,他的女友晓霞从师专毕业后到省报当了记者,他们相约两年后再相会。润叶远离她不爱的丈夫到团地委工作,引起钟情痴心的丈夫酒后开车 致残,润叶受到内疚回到丈夫身边,开始幸福生活。她的弟弟润生也已长大成人,他在异乡与命运坎坷的郝红梅邂逅,终于两人结为夫妻。往昔主宰全村命运的强人 田福堂,不仅对新时期的变革抵触,同时也为女儿、儿子的婚事窝火,加上病魔缠身,弄得焦头烂额。
  
  第三部写1982年秋少平到了煤矿,尽心尽力干活,成了一名优秀工人,一天下工时晓霞在井口灿然地迎接了他。少安的砖窑也有了很大发展,他决定贷款扩建机器制砖,不料因技师根本不懂技术,砖窑蒙受很大损失,后来 在朋友和县长的帮助下再度奋起。润叶也生活幸福,生了个胖儿子,润生和郝红梅的婚事也终于得到了父母的承认,并添了可爱的女儿。但是祸不单行,少安的妻子 秀莲,在欢庆由他家出资两万元扩建的小学会上口吐鲜血,确诊肺癌。晓霞在抗洪采访中为抢救灾民光荣献身。少平在一次事故中为救护徒弟也受了重伤。但他们并 没有被不幸压垮,少平从医院出来,又充满信心地回到了矿山。
  《平凡的世界》-小说主人公
  
  孙少平
  小说中人如其名,这个人物的内心从未平静。生活在偏远山村,渴望知识,注重精神,希望在外面的天地证明自己。一个20出头的少年,能够走出农村,向命运挑战,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来改变和把握自己的命运;并能够不悲不叹,直面现实,脚踏实地,真诚待人。这样的人永远值得我们尊重,哪怕被生活击打的遍体鳞伤,我们也应把他当英雄崇尚。
  但这样的人,在春天受伤,在夏天一定会好。没有文凭,没有漂亮衣裳,没有一切软硬件包装,经受生活的洗礼,在现实中感悟生命的意义,坚强而自尊的活着,这就是生活的强者。
  作者笔下的孙少平,跟随作者的笔,一步一步走向成熟。走下大牙湾矿井,成为一名普通矿工,在了解中国矿业落后,煤矿资源珍贵的国情后,滋生了责任感。没有接受调动,没有自己创业,当个80年代的万元户。这种人只有在“公家”才会有安全感和存在感,用一个普通的生命诠释着对国家的意义。象沙漠中的绿洲,珍贵、美丽、止渴。
  孙少平是位热血青年,纯朴而又倔强,举止中让人感到铁骨铮铮,眉宇间总显示出内心的坚毅。他热情助人、疾恶如仇,宁肯丢掉职业而挺身救出被工头欺侮的女工。他猛狮一样将工头击倒在地,然后又把受害的女工小翠送到车站,为她买好车票,细心叮咛。他作为一名矿工以忘我的劳动和高度的责任心而获得嘉奖,在成绩面前更加忠于职守,在突发事故中舍身抢救别人而身负重伤,尤其是女友田晓霞遇难后的一段故事,将少平的悲痛心情表现出来,给人以强烈的艺术震憾。
  《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说的一句话,大意是我要做个平凡的人,但绝不平庸“我现在认识到,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按照普通人的条件正常地生活,而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当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我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我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表现出不平凡的的看法和做法来,因为,在最平凡的事情中都可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这段是孙少平和郝红梅的那个小风波之后,孙少平对自己说的话。
  孙少平是一个有些理想主义的人,从他那里可以找到牛虻、保尔的影子。 他有思想,同时又有些不切实际,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肯为自己理想的事情放手一拼,喜欢做一些很让自己敬重的人敬佩,同时又让很多人不理解的事情,以寻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可能看书比较多的人都这样吧。他的哥哥孙少安,也很努力,不过放到实际中应该比他成功,至少少安追求的东西比较实际一点。
  《平凡的世界》-作品影响
  
  路遥是以《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为其代表作,在当代文坛上构筑了令人瞩目的艺术之碑的,其宏阔的艺术画卷展示了当代城乡社会平凡的世界中不平凡的人生。《人生》产出“轰动效应”后,路遥没有陶醉于此,更没有驻足不前。三年准备,四年笔耕,终于把三部共百万字的长篇巨作《平凡的世界》奉献给了他所钟爱的读者。同作者的其他作品一样,《平凡的世界》力图再现中国当代历史上那个从乱到治转折时期的社会风貌,再现中国农民在那个时代中的命运沉浮和人生追求。这一点,仅就作品的第一部而言,也足以窥一斑而知其全貌。
  
  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路遥把国家大事、政治形势、家族矛盾、村与村的械斗、农民生活的艰难、新一代青年的情感纠葛,以及黄土高原古朴的道德风尚、生活习俗都真实而细腻地描绘了出来,构成了一幅70 年代中期至80 年代中期农村生活的全景式画卷。即透露出作者对家乡父老温馨动人的情愫,又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社会、历史和人生的富于哲理性的深刻思考与理解,读来严峻悲壮、真切动人。
  
  众所周知,路遥几乎在他所有作品中,总是用一连串积极进取的奋斗者形象来体现他对社会和人生的理解的。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同样推出了孙少安、孙少平等奋斗者的形象。他们有理想、有追求、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需求和个人欲望。他们最突出的特点是不满于农村的落后现状,不满于父辈乃至祖祖辈辈那种固守土地的生活方式,一心想改变自身的生存环境。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一种进步的生产力,这正是我们农村,我们国家的希望所在。与一些不问世事的文人墨客不同,路遥立足于乡土社会落后、贫困、停滞的历史,急切地呼唤着社会的变革,他的创作中一以贯之的是对艰苦跋涉的人生之旅的深情关注。
  
  这样,体现在他笔下的形象系列的一个基本模式便是:一个又一个的不同形态的人生旅程,人与环境的不同方式的搏战。这里既显示了作者对于人生艰难曲折的充分体寡,又张扬了积极向上、坚韧不拔的人生态度。在《平凡的世界》中,读者固然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生境遇和人生态度,然而从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二人心头迸发出来的,仍然是我们所熟悉的那支在贫穷和苦难中百折不挠、昂扬奋发的歌,自身的经历和他所熟悉的环境,使得路遥常常把作品的生活场景置于城乡交叉地带,《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这样,作品中便不可避免地出现城乡差别与脑体差别,以及由此产生的冲突,出现农村青年离乡与恋土的矛盾。作者恰是在这种特定的审美把握中显示了他的历史眼光与文化意识,其作品也因此始得在当代城乡社会广阔的背景下展现农业文化与工业文化、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撞击与嬗变,在历史的进步与道德的痛苦中把握历史前进的足音、社会发展的脉搏,成为人们通常所说的生活的“镜子”与“教科书”。
  
  从这个角度而言,《平凡的世界》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也是到目前为止作者审美理想和艺术追求最为集中的体现。此外,也还不难看出,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受前辈作家柳青的《创业史》影响较大,在自觉追求语言的质朴自然和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方面,两者之间的师承关系也还是隐而可见的。《平凡的世界》发表后,受到了读者和文学评论界的关注,曾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并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有人把《平凡的世界》
  视为路遥的告别青春之作,意谓作家将由此走向更高层次的成熟。而该作品荣跃“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榜首,则是对路遥艰辛劳作的最恰当的褒奖。
  《平凡的世界》-路遥与《平凡的世界》
  
  
  这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现中国当代城乡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全书共三部。作者在近十年间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划了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铜城除过河南人之外,从北方黄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区贫困县漫流来的乡民也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从有了煤炭业,这里就成了中国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来无数寻找生活出路的人。在这个口音五花八门的“联合国”里,由于河南人最多,因此公众交际语言一般都用河南话。在铜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几句河南腔,哼几句嗯嗯啊啊的豫剧。 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作,农业人口远比不上黄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说和拥挤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为事农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这些山山峁峁竟然长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还有一些树木梢林,显得比黄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风光。每当入秋之时,有些山上红叶如火,花团锦簇般夺人眼目…… 山梁土峁间,由于地层深处挖掘过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时有下陷,令人触目惊心的大裂缝往往撕破了几架山梁,甚至大冒顶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围里氏三级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华里处就是黄河,它带着成千上万吨泥沙沉重地喘息着淌向东方…… 城市在这条狭长的山沟里只能摆下一条主街。那商店铺面,楼房街舍,就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街道,沿着铁路两侧,沿着那条平时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密集如蜂房蚁巢,由南到北铺排了足有十华里长。 火车站位于城市中心。一幢长方形的候车室涂成黄色,在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里显得富丽堂皇。除过南郊军民两用的飞机场,火车站不大的广场也许是市内最为开阔的地方了。 火车从这里向南,穿越绿色的中部平原,五六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省城。而向西,向东,向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邻近几个省份。这个火车站每天上下午分别和省城对开两趟快慢客车,其余就全都是运煤车了。 从陇海铁路岔出来的这条支线,它的最后一节铁轨并没有在这个车站终止。这钢铁阶梯又在这里岔出两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东西两面二十多个矿区。 外地人提起铜城,都知道这是个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这城市大概到处都堆满了煤。其实,铜城边上只有一两个产量很小的煤矿,其余的大矿都在东西两面那些山沟里。 当你沿着铁路支线拐进这些山沟,便会知道那里有着多么庞大的世界。这些相距只有十来里路的煤矿,每个矿区都有上万名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隆隆的机声,喧嚣的声浪,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些小小的山沟山湾,怎么能承载了如此大的负荷?
  
  “作家的劳动绝不仅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这是作家路遥在回顾《平凡的世界》创作过程时说过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平凡的世界》曾名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榜首,之后又荣获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是这届唯一一部获此奖项的长篇小说。李金玉,作为《平凡的世界》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当我请她讲述一下这部书的出版过程时,她仍为当时的一些事情唏嘘不已。1986年春天,毕业分配到出版社才两年多的李金玉到西安组稿,出版社让她盯住的首要目标是贾平凹正在创作的《浮躁》。然而,贾平凹的手稿被另一家出版社抢走了,于是她就去见路遥,路遥正在创作《平凡的世界》(当时叫《普通人的道路》)第一部,她向路遥约稿,路遥未明确表态。为了组到路遥的稿子,5月她又一次到了西安,一直待了一个多月。6月中旬,她终于带着30余万字的书稿回到了北京。然而,当她组到路遥的稿子回到出版社后,一些领导却认为她“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当时,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虽然先后获得了第一届和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且《人生》也激起了文坛和社会的强烈反响,但与正“如日中天”的贾平凹相比, 路遥的名字显然还不是一块金字招牌。实际上,主要是社内一些人对路遥能否完成这个包括3部6卷,近 百万字的长篇巨作感到信心不足。因为路遥虽然已经写出了《惊心动 魄的一幕》、《人生》这样有影响的中篇小说,但他以前从未进行过长篇小说的创作,而且当时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路遥不能再超越的一个高度。路遥采用的又是三部书的形式,写完一部出版一部,出版社也担心路遥这部小说会像一些长篇小说那样越写越弱。另外,路遥在创作手法上的“不合潮流”,也使出版社对路遥信心不足。路遥还是采用《人生》式的现实主义手法来结构他的这部长篇巨著,但当时一些评论家却认为,现实主义已经是一种过时的表现手法,路遥再采用这种写作手法,给人一种冥顽不识时务的印象。也正是因此,在李金玉之前,一家著名出版社和一家权威刊物已经拒绝了这部作品。当时,李金玉的确感到了很大的思想压力,她也能够理解出版社的担心。但是这并没有动摇她的决心,因为当她从路遥手中拿到誊写工整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后,她便被作品的宏伟气魄和深刻内涵深深震撼了,她感到这就是路遥的气魄,路遥的风格,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大手笔”。而且,通过一个多月的交流和观察,路遥为创作而进行的扎实的准备工作,以及路遥对全书结构的精细构思,也坚定了她的信心。
  
  
  《平凡的世界》-创作手法
  
  
  《平凡的世界》所采用的创作方法——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在经历了五六十年代的异化和畸变之后,现实主义方法已经为80年代后的大多数作家所不屑,但路遥运用这一方法,却取得了成功。像在现实生活的客观描摹方面,在对乡土乡情魅力的展现方面,《平凡的世界》表现出了认真的追求,也获得了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一点,固然能强烈感染那些来自农村却又到城市中讨生活的读者们,使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浓郁的思乡情绪,抚慰他们漂泊异乡的心灵,同时也能给城市青年读者一种新鲜感,在欣赏到乡村异域风情美的同时,也了解到更丰富的生活世界。
  《平凡的世界》-路遥纪念馆
  
  路遥纪念馆路遥纪念馆
  
   2007年11月16日是路遥逝世15周年的日子,规模盛大的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在延安大学隆重举行,路遥文学纪念馆正式开馆。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雷涛,延安大学原校长、路遥研究会会长申沛昌,延安大学校长廉振民等为纪念馆开馆揭牌,路遥女儿路茗茗还专门写来一篇饱含深情的致辞。路茗茗在博客上撰写《瞭望父亲精神的一扇窗口———写在路遥文学纪念馆开馆之际》一文,纪念自己的父亲,并表达了对各界关心路遥的人士的感谢。
  
  在路遥的母校延安大学举行的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由省作协、延安大学等主办,吸引了全国15个省、市、自治区的60多位路遥研究专家参加,他们就路遥的文学作品、人生追求、路遥精神继承等各个方面进行深入探讨。日本路遥研究学者安本实专程赶来,并捐赠了大量珍贵的路遥研究资料。
  
  位于延安大学的路遥文学纪念馆背倚安葬路遥的文汇山,由著名作家王蒙题写馆名。纪念馆占地180平方米,主体馆布展的内容分为“苦难的童年生活”、“文学摇篮期”、“延大啊,这个温暖的摇篮”、“抒写城乡融合的独特感受”、“诗与史的恢宏画卷”“永远的人格力量”等六大部分。
  《平凡的世界》-路遥墓地
  
  路遥先生之墓路遥先生之墓
  
  这是一处静谧的灵魂安息之所,路遥在这里沉睡。墓是用石块砌成的,朴实而坚固。在墓的正前方有“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延安大学2006年4月立”的路遥半身汉白玉石雕塑,雕塑中的路遥,平静而坚毅,目光远远地望着前方,望着他的母校,望着陕北这片黄土地。在雕像前有一个基座,黑色的大理石上刻着“路遥之墓”这四个遒劲洒脱的大字。四周有四组石桌石凳,其中有《路遥文集》的责编陈泽顺先生捐赠的,石桌上镌刻“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还有《平凡的世界》的责编李金玉女士捐赠的,石桌上镌刻“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在路遥墓后有一面高大的石壁,上面镶嵌着一尊孺子牛的浮雕和路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名言。墓地四周有枣树、松树,其中有两棵路遥喜欢的白皮松。
  
  从这里俯瞰延大,俯瞰延安,一切尽在眼底。山下浑黄的延河水缓缓东流,河对岸的山峦,伸向远方,延伸到大陕北的苍茫里。其实延安就是路遥《平凡的世界》中黄原城,也是孙少平最初打工的地方,还是少平和晓霞重逢的城市,是路遥走出陕北的起点,又是他灵魂归结的终点。路遥在文章里一次次谈起这座城,谈起这片苍茫的黄土地。
      
  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在路遥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来自北京、西安、延安、榆林等地各界人士,在路遥陵园举行了路遥骨灰安葬仪式。在平凡的世界里走完42年人生路程与灵魂的短暂飘泊后,路遥与他日夜思念的黄土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与他爱的深沉的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
  
  中国作家协会原党组副书记王巨才的《在路遥墓地前》写道“路遥一直活着,活在一版再版的“文集”里,活在千百万读者的无尽言说中。他留在世间的数百万言作品,曾以独特的生活情景、广阔的社会内容、鲜明的人物形象、深刻的人文情怀,感动过、抚慰过无数在生活底层苦苦寻觅打熬的人,给他们以启示和激励、信心和力量。路遥是自重自强的、博大笃实的。”“在我们这样一个亿万人民卓励奋发、共创美好未来的年代里,应该有更多像路遥那样,怀着神圣和虔敬的心情,勤勉而又诚实地从事崇高精神劳动的文化从业者。惟其如此,才能促成文学事业的大繁荣大发展,才能胜任地担当起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凝聚人心,引领风尚,为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竭诚尽力的光荣使命。”的确如此。路遥是一部大书,一面镜子,是人们精神世界的标杆。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跛女子在他未到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因大概和他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第二章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学习讨论无产阶级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中有一种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装部和县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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