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谷崎润一郎 Jun'ichirō Tanizak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86年7月24日1965年7月30日)
納粹
  先生,我今天來是想嚮您傾訴我的心裏話,不知是否打擾您的工作。這件事說來話長,如果我能寫的話,真想把一切都寫下來,寫成小說請先生看,……其實我還真寫了一點兒,可是由於事情過於復雜,我簡直不知如何下筆纔好,衹好前來打擾,請先生耐心聽我訴說,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實在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嗎?我每次都受到先生的親切對待,竟漸漸不知深淺起來,總是給您添麻煩,心裏非常過意不去。
  
  關於一直讓您操心的那個人,自從您跟我說不要和他來往以後,我經過認真的思考,已和他絶交了。當時的確有些留戀,想起他來,就在傢裏歇斯底裏地鬧一通,時間長了漸漸明白他不是好人。……丈夫見我自從和先生接近以來,不像過去那樣經常心神不定地出去聽音樂會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學畫畫,學彈琴,整天安靜地呆在傢裏,就說:“最近你變得溫柔多了。”他心裏也很感激先生對我的關心。
納粹 01
  先生,我今天來是想嚮您傾訴我的心裏話,不知是否打擾您的工作。這件事說來話長,如果我能寫的話,真想把一切都寫下來,寫成小說請先生看,……其實我還真寫了一點兒,可是由於事情過於復雜,我簡直不知如何下筆纔好,衹好前來打擾,請先生耐心聽我訴說,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實在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嗎?我每次都受到先生的親切對待,竟漸漸不知深淺起來,總是給您添麻煩,心裏非常過意不去。
   關於一直讓您操心的那個人,自從您跟我說不要和他來往以後,我經過認真的思考,已和他絶交了。當時的確有些留戀,想起他來,就在傢裏歇斯底裏地鬧一通,時間長了漸漸明白他不是好人。……丈夫見我自從和先生接近以來,不像過去那樣經常心神不定地出去聽音樂會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學畫畫,學彈琴,整天安靜地呆在傢裏,就說:“最近你變得溫柔多了。”他心裏也很感激先生對我的關心。
   當然那個人的事,我什麽也沒有對丈夫說過。雖然先生曾說過“對丈夫隱瞞過去的錯誤是不對的。——沒有特別的肉體上的關係,容易坦白,都應該告訴他。”……可是我實在……當然丈夫也許有些察覺,但是從我嘴裏不好說出來,以後註意就是了,把所有的事都理在心底吧。所以,丈夫不知道先生跟我說了什麽,認為是對我進行了有益的教導,還說我的轉變是一個很好的現象。
   從那以後我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傢裏,丈夫覺得這回可以放心了,說自己不能總這麽閑呆着,就在大皈的今橋大廈租了間辦公室,開始了律師業務,這是去年2月份的事。
   ——哦,對了,他在大學學的是德國法律,隨時可以當律師。開始他想當大學教授,曾經每天到研究生院去上班,後來不知怎麽又想幹律師了,也沒有特別的原因。大概是覺得總依賴我的娘傢不體面,在我面前也拍不起頭來。我丈夫在讀大學時就是尖子,以優異成績畢業的。這樣的人物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就嫁給了他,其實是我娘傢相中了他,我父母對他非常信任,還分給我們一些財産,對我們說不用急,想當學者就去當學者,慢慢學習吧。想留學的話,夫婦一起出去二三年也可以。——最初,我丈夫非常高興,好像他早就有這個打算,——可是由於我的任性,仗着娘傢有錢,不把他放在眼裏,惹他生了氣。他天生的學者氣質,特別書呆子氣,不會阿諛逢迎,當了律師後也沒攬到什麽業務,但是他每天照例按時上班下班,我一天到晚閉在傢裏,無所事事,自然又想起了忘卻的往事。
   從前我一有空就喜歡寫歌,歌可以引起人的回憶,最近寫不出來了。我想不能總這樣下去,必須使自己振作。先生,您大概知道,——天王寺附近有個女子技藝學校吧,那是個很無聊的私立學校,開設繪畫、音樂、裁縫、刺綉,及其它一些科目。入學資格沒有,大人小孩都可以上。我以前也學過日本畫,畫得不好,但有些興趣,於是每天早上和丈夫一起出門,去那個學校上學了。說是上學,那種學校沒人正經管理,想什麽時候去都可以。
   我丈夫對繪畫一竅不通,卻很贊成我去上學。他說主意不錯,你好好去學習吧。我早上有時9點去,有時10點去,我丈夫的律師事務所也無事可做,所以我什麽時候走,他就等我一塊兒走。我們坐皈神電車到梅田,再換乘出租車到界筋,丈夫先下車,我繼續坐車到天王寺。丈夫很喜歡這樣和我一同出門。他說:“好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我說:“哪有夫婦一起坐車上學的學生呀。”他聽了哈哈笑起來,特別高興。下午回傢時也盡可能一起走,我事先給他打個電話,然後去他的事務所,或者在皈神車站會合,去鬆竹影院看看電影什麽的。這麽一來,我和丈夫之間變得融洽起來。
   4月下旬,我因一點小事和校長先生吵了一架。那時因為學校的寫生課讓模特穿各種服飾,做各種姿勢——日本畫一般是不用裸體模特的。那次請的是一位叫丫子的姑娘,據說是大皈的美人模特,擺出了楊柳觀音的姿勢,——這麽一來跟裸體也差不多了。一天我正和其他學生一起寫生,校長走進教室,對我說:
   “柿內小姐,你的畫和模特一點兒都不像,你是不是另外有別的模特呀?”說完陰陽怪氣地笑起來。
   不光是校長,別的同學也跟着偷偷地樂。我不由得臉紅了,自己也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麽臉紅。被別人一說“有別的模特”,心裏不覺一驚,其實以準為模特自己也說不清楚。衹是覺得腦子裏除了丫子以外還有一個人,眼睛看着丫子,不由自主地描繪着另一個人,——我不是有意這麽畫的,完全是無意識的。
   先生一定明白我指的是誰了。——反正也上了報紙了,說也無妨,——就是德光光子。不過,當時我並不認識光子。光子是學西洋畫的,又在別的教室上課,沒有機會說話,所以光子也不知道我這個人,即便知道也不會留意我的。我對光子也沒有特別加以註意,衹是印象不錯,對她的性格、品行一無所知,——僅僅是外表的感覺而已。
   現在看來我很早就註意光子了,證據就是我對她的姓名、住所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船場那邊一傢絲綢店的小姐,住在蘆屋1!;。被校長說了之後,我仔細看了看,那張畫的確很像光子,我並不是故意畫出來的。丫子是美人模特,但光子比她還要漂亮。”楊柳觀音姿勢,似乎更適合於光子。
   過了兩三天,又是在寫生課時校長先生進來了,他站在我的畫前,冷冷地盯着我的臉,怪笑着對我說:
   “柿內小姐,這張畫真是奇怪,越來越不像模特了,你到底是以準為模特畫的呢?”
   “是嗎?真的不像模特嗎?”我沒好氣地故意反問道。
   校長先生不是教繪畫的先生吧?
   ——是的。日本畫的任課教師是簡並春江先生,他不是每次課都來,衹是有時來看看,指點一下應該註意些什麽,一般都是學生自己隨便畫。校長先生教授的是英語。據說他連學土都不是,沒有像樣的學歷。後來我纔聽說,與其說他是教育傢,不如說是個會經營的人,或者說在某方面有兩下子的人。所以他根本不懂繪畫,沒有他多嘴的份兒。而且他一嚮不關心教學,很少來教室轉悠,卻偏偏在寫生課時來說我的畫如何如何。
   “是呀,你是打算畫這個模特的嗎?”他用譏諷的語調說道。我也裝糊塗說:
   “是的,我畫得不好,所以不太像,不過我是努力照着模特畫的。”
   “我不是說你畫得不好,你畫得很不錯,衹是我覺得這張臉很像另外一個人。”
   “您是說臉不像嗎?因為我想要畫出自己最理想的模特來。”
   “那麽你理想的模特是誰呢?”
   “這衹是理想,並不一定有具體的人。我想要畫出與觀音相稱的清純的樣子來。這樣不可以嗎?是不是必須和模特完全一樣呢廣
   “你真能講歪理。如果想照自己想象的模特畫,就不必來這個學校學畫了。正是由於不能照着自己想象的畫,纔請模特來寫生的,否則要模特幹什麽呀。何況如果這個觀音像某個人的話,你的理想也太不在重了。”
   “我一點兒也沒有不在重。即便我畫的像某一個人,如果那個人的長相接近觀音的感覺,就照她畫也不褻瀆藝術呀。”
   “那可不行。你還不是藝術傢。問題是你覺得她很清純,其他人是否也這麽認為呢,這會引起誤解的。”
   “嘿,會引起什麽誤解呢?您總說我畫的像一個人,您說說到底像誰呢?”
   校長聽了,顯得有些慌亂,衹說了句:“你可真固執啊。”就再也不說話了。
   見校長軟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占了上風,心裏別提多痛快了。但是衆自睽睽之下和校長爭吵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全校,我成了同學們議論的中心。大傢說我對光子表達同性愛,光子和我之間關係不正常等等。——正如我前面所說,我和光子當時根本沒說過話,這種傳言也太出格了。雖然我隱約感到大傢在背後議論我,卻沒想到如此荒唐。反正我也沒做什麽事,並不往心裏去。這世上的人們也真能捕風捉影啊,造謠說毫無來往的人之間有不正當關係,簡直莫名其妙,讓人哭笑不得。
   我自己倒沒什麽,衹是擔心光子會怎麽想。再碰見她時,我不敢像以前那樣盯着她看了,也不敢主動嚮她表示歉意,——這樣又會招致麻煩。於是我每次都盡量作出道歉的神情,低着頭,像逃跑似地從她身邊溜過去,一邊擔心她是不是生氣了,從她身邊經過的一瞬間,偷偷地看她一眼。光子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絲毫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噢,對了,我帶來了一張照片,給您瞧瞧。這是我們兩人穿着同樣的和服照的,也就是報上刊登的那一張。您一看就明白,我純粹是個陪襯。光子在船場那一帶是首屈一指的美人。先生您覺得她長得怎麽樣?梳日本發式很適合她吧?
   ——是啊,她喜歡梳這種式樣,經常梳着這種發式來學校。反正這種學校也沒有校服,梳什麽發式也沒關係。光子偶爾穿西服來學校,而穿和服時總是穿便裝。這張照片上她梳這個發式顯得比我年輕三歲左右,其實她衹比我小一歲,——現在她還活着的話,應該是二十四歲。光子比我高一二寸,長得又漂亮,她並不因此而傲慢,但很有自信,也許是我太自卑纔這麽感覺的。後來我們成了朋友以後,雖說從年齡上我是姐姐,可總覺得自己是妹妹。
   那時候,——還回到剛纔的話題上來,我們之間還沒說過話的時候,那些傳言不可能不傳到光子的耳朵裏,可是光子的樣子卻和從前完全一樣。以前遇見光子時,她總是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我猜想,如果光子聽說了這件事,絶對不會不註意我這個人的。她也許覺得我討厭,也許覺得我可憐,總之應該有所表現,然而卻絲毫感覺不到,於是我又厚着臉皮漸漸湊近她,觀察她的表情了。一天午休時,在休息室突然碰見了她。沒想到她朝我微微一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彎了彎腰,她走到我面前,對我說:
   “前幾天真是對不起你了。請原諒。”
   “你說什麽呀。我纔應該嚮你道歉呢。”
   “不應該你道歉,你不知內情。有人要陷害我們,你要多加小心。”
   “是嗎?誰呀?”
   “是校長先生。這兒不便說話,咱們到校外去,一起吃午飯好不好,我再詳細告訴你。”
   “好的,去哪兒都可以。”
   我們兩人去了天王寺公園附近的餐廳。光子一邊吃飯,一邊告訴我說,傳播我們謠言的就是校長先生。她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是這麽回事。校長沒事到教室來,當着大傢的面丟我的臉,的確很奇怪,肯定是別有用心的。可校長為什麽要編造這樣的謠言呢。目的似乎是光子,他想要製造出對光子品行不利的傳聞。這又是為什麽呢。原來當時有人給光子介紹了一個大皈有名的有錢人傢的少爺,光子自己無所謂,但傢裏很想攀這門親,對方也對光子很滿意。可是某市議員的千斤也想結這門親,便和光子成了競爭對手。——光子根本沒打算和他們競爭,市議員方面卻如臨大敵。因為那位少爺看上了光子的美貌,經常給她寫情書,這就更使議員緊張。因此那位議員多方托人,想方設法破壞光子的名聲,造謠說她已有男朋友等無根無據的事,這還嫌不夠,又把手伸到了學校,買通了校長。
   我還要說明一下,以前這位校長曾經清光子傢通融一千元,說是要修繕校捨。光子傢很有錢,一千元算不了什麽,然而光子的父親覺得本來可以明說是贊助,卻偏說是通融,真是不可思議,再說那麽大的校捨,區區一千元夠幹什麽用呢?所以就拒絶了。光子說校長跟有錢的學生借錢時都愛這麽說,其實從來就沒還過。——說什麽修繕校捨,其實都是端進了自己的腰包,說穿了校長就是高等幫閑。還有他的太太也在學校裏教刺綉,夫婦二人每到星期日,經常叫個有錢的學生去郊遊等等,相當奢侈。如果學生藉給他錢,他就笑臉相迎,否則便背後給這個學生使壞。他對光子本來就懷恨在心,加上市議員的授意,便更加有恃無恐了。
   “所以說你是被利用來陷害我的。”光子說道。
   “原來這麽復雜呀。我完全不知情。可是咱們根本沒有來往,造謠也太不沾邊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大傢居然還信了。”
   “有人說我們是故意在學校不說話,還說上個星期日看見咱們兩人坐車去奈良了。”聽光子這麽一說,我頓時目瞪口呆。
   “是誰說的?”
   “估計是校長夫人說的,他們比你想象的要陰險十倍二十倍,要多加小心。”
   光子還說了好多遍對不起,一個勁兒嚮我道歉,這倒使我覺得過意不去,安慰起她來了。
   “千萬別這麽說,這不能怪你,可恨的是校長。他算什麽教育傢,太卑鄙了。……說我什麽我都不在乎,而你還沒有出嫁,可別落入那些惡毒的人的圈套裏。”
   “今天能和你這樣推心置腹地談話,我覺得心裏痛快多了。”光子說,“我們這樣在一起說話,明天又會有人說三道四了,以後就別見面了。”
   我有些不情願地說:“好容易纔成了朋友,太可惜了。”
   光子說:“衹要你無所謂,我當然願意和你交朋友。過幾天到我傢來玩兒吧,我纔不怕別人說什麽呢。”
   “是啊,我也不怕。如果實在受不了,就不來上學好了。”
   “柿內小姐。我看咱們幹脆大大方方的在一起,看大傢怎麽樣,你說呢?”
   “好啊。我真想瞧瞧校長見了會是一副什麽表情。”我馬上表示贊成。
   “那可有好看的了。”光子調皮地拍着手說。“這個星期日咱們真的去奈良好不好?”
   “好。咱們一起去奈良,看他們怎麽說。”
   ——就這樣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已經無話不談了。
   下午我們也不想回學校了,去看了電影,一直玩兒到傍晚才分手。光子走着回傢,我從日本橋上了出租車,來到今橋的事務所,然後像往常一樣和丈夫一起乘電車回傢。當時,丈夫對我說:“你今天好像特別興奮,有什麽高興事嗎?”
   我心裏想,果然和平時的表情不一樣,和光子交朋友竟然使自己這麽幸福嗎?
   “我今天交了個好朋友。”
   “什麽人哪?”
   “是個漂亮的小姐。——你知道船場的德光絲綢店吧,她就是那個店的小姐。”
   “你們怎麽認識的?”
   “奬一個學校的。——前幾天關於我和她有一些奇怪的傳言
   我也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就把和校長吵架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丈夫聽。
   “這個學校真不像話。你說她是大美人,也讓我見見好嗎?”丈夫聽了開玩笑地說。
   “過幾天她會來咱們傢玩兒的。我們約好這個星期日一起去奈良,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們校長又要生氣峻。”丈夫笑着說。
   第二天一到學校,果然昨天一起吃飯的事,出去看電影的事都已經傳開了。
   “柿內小姐,你昨天去道頓掘了吧?”
   “好玩兒嗎?”
   “和你一起的是誰呀?”
   這些女人真是討厭。光子覺得很有趣,故意來找我。就這樣,兩三天的工夫,我們就好得形影不離了。校長見了非常吃驚,傻呆呆地看着我們,話都說不出來了。光子對我說:“柿內小姐,你再把那張觀音像畫得更像我一些,看他說什麽。”
   於是我把畫兒畫得更像光子了,而校長也不再露面了。我們高興極了,不停地說着:“太解氣了”。
   現在已沒有必要特意去奈良了。正是4月底,天氣特別好,我們電話聯繫了一下,在上六終點站會合,下午去若草山散步。光子有時相當老成,有時又十分頑皮。到了山頂上,她買了幾個橘子,說聲“你瞧着”,便將橘子一個個從山頂上滾下來,有個橘子滾過了馬路,滾進一戶人傢去了。她覺得很好玩,沒完沒了地玩起來。我說:“光子,你別老玩它了,咱們去采野菜吧,我知道什麽地方野菜特別多。”
   我和她來了好多菠菜、紫真、筆頭菜,一直采到黃昏。
   ——您問在哪兒嗎?若草山並排三座山挨着,就在最前面那座山和第二座山之間的低𠔌裏,——那一帶漫山遍野都是野菜,由於年年燒山,所以那裏的野菜特別好吃。
   ——天漸漸黑下來,我們開始往回走,感覺有些纍,半路坐下休息了一會兒。好半天我們倆都沒說話。忽然光子認真地說:
   “我要好好感謝你。”
   “感謝什麽?”
   “托你的福,我終於不用嫁給那個討厭的人了。”
   ——看着她莫名其妙地嘻嘻笑起來。
   “怎麽會這樣呢!”
   “傳言真是神速啊。那邊已經對咱們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昨天晚上我傢裏談到了這件事。我母親對我說學校裏有這些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我說,是有這個傳聞,母親是從哪兒知道的呢?母親說從哪兒聽說都無關緊要,到底是否確有其事?我說,是真的。不過這也沒什麽呀,衹是好朋友而已。——我這麽一說,母親有些為難地說,如果你們真的要好當然可以,可是據說是有不正當關係。我說,不正當關係是什麽呀?母親說,我也不清楚是什麽,但是無風不起浪。我說,那個同學喜歡我的長相,就把我當模特畫,因此招致了別人的非議。學校裏就是這麽討厭,長得稍微漂亮點兒,就會遭人嫉妒。——是啊,這也是常有的事。聽了我的解釋,母親也漸漸明白了,說你和她好也可以,但是不要衹和她一個人好。你現在還未出嫁,最好不要招惹是非。傢裏這關算過去了。我猜準是議員搜集來這些謠言,講給那位少爺聽,然後傳到我母親耳朵裏的。就這樣婚事八成是吹了。”
   “你也許無所謂,可你母親一定討厭我。以後會不讓你和我來往了。被誤會了可不好。”我擔心地說。
   “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你還真不簡單。”
   “嘻嘻。”
   “可是你的婚事吹了,那個市議員合適了。”
   “那就兩頭都要感謝你接。”
   我們倆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在山上說了一個多小時。我來過這座山好多次,但從沒有呆到黃昏過,我是第一次在這座山上看到夕陽的美景。剛纔四處還有遊人,不知什麽時候,衹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山上到處是遊人扔下的飯盒、橘子皮、罐頭盒。天還沒有黑透,山腳下奈良市燈火摧搡,遠方,透過紫色的霧範,可以看見位於我們正前方的生駒山上的纜車燈光像珍珠似的連成串,不停地閃爍着。我看着這閃爍的燈光,感到氣都喘不上來了。
   “晚上這裏真凄涼啊。”光子說道。
   “一個人的話一定很可怕。”
   “和喜歡的人出來玩的話,還是這樣的地方好啊。”光子說着嘆了口氣。
   我真想和你一起在這裏呆下去——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望着伸開兩腿坐在山坡上的光子,天很暗,看不清她的表情,衹能看見她那白色布襪子的反光。
   “這麽晚了,咱們回去吧。”
  
納粹 02
  我們走下山時已經7點了。
   “我肚子餓了,你呢?”
   “今天我得早點回去,我跟傢裏衹說出去散散步的。”光子說。
   “可是我肚子都餓癟了,晚點回去怕什麽的。”我硬拉着她進了一傢西餐廳。
   “你回傢晚了,你丈夫也不說什麽嗎?”吃飯時光子問我。
   “我那位什麽都不干涉我。我還跟他說了咱們倆的事了呢。”
   “他怎麽說?”
   “聽我一個勁兒地誇你,他就說,有那麽漂亮的話我真想見一見哪。還說讓你來我傢玩兒呢。”
   “你丈夫很溫和嗎?”
   “他呀,不管我怎麽任性都不會說我的,太好脾氣了,有時都覺得平淡。”
   我還沒有跟光子談過我的情況,便從和丈夫結婚開始,說到戀愛問題,以及先生對我的種種關心。我問光子認識先生嗎,她很吃驚,說:“你認識先生?”還說她很喜歡先生的小說,讓我帶她見見您。我總是說馬上就去,馬上就去,卻至今沒去。
   “那麽你和那個人已經不來往了嗎?”光子問。
   “是的。”
   “為什麽呀?如果是像你說的那麽純潔的友情的話,來往也沒關係呀。我認為戀愛和結婚是兩碼事。”
   然後光子又問:“你丈夫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件事嗎?”
   “他隱約有所感覺,但是我從沒有對他提起過這事,他也沒多問。”
   “他非常信任你啊。”
   “那是因為他把我當小孩子看,我最不滿意他這一點了。”
   晚上回傢時將近11點了,丈夫陰沉着臉說:“這麽晚纔回來。”丈夫從來沒有這副表情過。見他那寂寞的樣子,我心裏覺得很抱歉,雖然自己沒有做不好的事,但他等了我一晚上,剛剛纔吃了晚飯,不覺很內疚。以前和戀人約會也有晚回來的時候,但最近一直是早早回傢的,所以丈夫可能有些多心了,我自己也覺得和談戀愛時的心情很相似。
   幾天後,那張觀音畫像畫好了,我把它拿回傢來給丈夫看。
   “噢,光子就是這個樣子呀,你能畫出這麽好的畫來,真不敢想啊。”丈夫在吃晚飯的時候,把畫鋪在榻榻米上,吃一口飯,看一眼畫。
   “真人有畫上畫的這麽漂亮嗎?”丈夫不相信似地叮問了一遍。
   “這張畫就是因為太像了,纔出了問題的。光子比這張畫像還要多一些肉感,日本畫很難畫出這種感覺來。”
   這張畫我花費了許多心血,自己也認為畫得不錯。丈夫使勁稱贊這畫是個傑作,可以說是我學畫以來畫得最投入的一幅畫了。
   “幹脆把它核一下吧,然後清光子來看好不好?”
   聽丈夫這麽一說,我也很贊成,一直想拿到京都的畫店去校糊一張漂亮的畫來,卻一直沒有去。一天,我對光子說起了這件事,光子說:“與其送去校糊,不如再重新畫一張。那張畫是畫得不錯,可是光是臉像,身材不太像啊。”
   “不太像?怎麽不像?”
   “怎麽不像我可說不好。”
   她雖然沒有說出來“我的體形要好看得多呢”,但能感覺出她對自己的體形相當有自信。
   於是我說:“那就讓我拜見一下你的裸體吧。”
   “可以呀。”她爽快地答應了。“就到你傢裏去讓你看吧。”
   第二天下午,我們早早離開學校到我傢來了。一路上她興致勃勃地說:“你丈夫要是看見了我的裸體,不知會吃驚成什麽樣啊。”絲毫沒有羞澀之態,仿佛是在做一個遊戲,頑皮地眨着兩衹可愛的眼睛。
   “我象有間西式房間,一關上門難也看不見。”我說着帶她上了二樓的臥室。
   “啊,這房間真舒適啊,這張大床夠洋氣的。”光子坐在彈簧床上,一額一額的,眼睛望着外面大海的景色。——我傢建在海邊,二樓的景色特別好,東面和南面都是落地玻璃窗,特別明亮,早上別想睡懶覺。天氣晴朗的時候能看見遠處的鬆原,隔海相望的紀州群山以及金剛山等等。——是的,還可以海水浴,稍微往海裏走一點就一下子變深了,很危險。香護園建了個海水浴場,夏天熱鬧極了。那時正是5月中旬,光子說:“快點到夏天就好了,我就可以每天來這裏遊泳了。”
   光子環顧了一遍房間,說:“我要是結了婚,也要有間這樣的臥室。”
   “你將來住的肯定要比我好,你會嫁到特別有錢的人傢去的。”
   “不過,一結婚,無論住什麽樣的臥室,都像小鳥被關進了美麗的籠子裏一樣了。”
   “確實有這樣的感覺,……”
   “這不是夫婦的閨房嗎?你把我帶到這兒來,不怕你丈夫說你嗎?”
   “閨房有什麽關係,你是特別的客人嘛。”
   “‘這可是神聖的地方呀,……”
   “處女的裸體也是神聖的呀,這裏是最合適的地方了,現在的光綫特別好,快點讓我看看吧。”我催促道。
   “從外面看不見屋裏嗎?”
   “傻瓜,從海上的船裏能看見什麽呀?”
   “可是這是玻璃窗呀,把窗簾拉上吧。”
   雖說纔5月份,陽光刺得人眼睛疼,於是把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了,呆在不透風的屋子裏,熱得一個勁兒流汗。光子要裝扮成觀音,讓我給她找塊兒白布,我把白床單撤下來。她脫掉和服,、散開頭髮,把床單像觀音那樣裹在裸體上。
   “請看,你的畫兒和現在的我差遠了吧?”說着光子站在大衣櫃的穿衣鏡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美麗身姿。
   “哎呀,你的身材可真美呀!”我的口氣似乎在埋怨她有這麽好的身材,為什麽至今沒讓我看過。一般來說日本畫的模特,長得好看的多,而身材好的極少。那位“/子不光身材不好看,而且皮膚粗糙,黑乎乎的,和光子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你身材這麽好,為什麽沒讓我看過?”我終於說出了這句怨恨的話。接着我不停地喊着:“你怎麽這樣,你怎麽這樣。”不知不覺眼淚涌了上來,我從背後抱住了光子,臉靠在光子的肩頭,看着穿衣鏡裏的我們兩人。
   “你怎麽了?”光子看見鏡子裏我眼淚汪汪的樣子,吃驚得說道。
   “我一看見特別漂亮的東西就感動得流眼淚。”我也不去擦掉涌上來的眼淚,仍然緊緊地抱着光子。
   “好了,你都看見了,我該穿衣服了。”
   “不行,不行,再讓我看一會兒。”我撒嬌似地搖着頭。
   “多傻呀,我不能總是這麽光着身子呀。”
   “當然可以啦。你還沒讓我看到你的真的裸體呢,把這個床單拿掉吧。…
   說着我就去抓她身上的床單。
   “放手!放手!”她拼命抱着床單,衹聽嘶啦一聲床單撕破了,我更火了,哭着說:“我沒想到你是個這麽庸俗的人,好吧,從今天開始咱們一刀兩斷。”我用牙撕起床單來。
   “你是不是瘋了?”
   “我不認識你這麽薄情的人,你前幾天不是說過我們之間一切都不要隱瞞嗎?”
   我當時的確非常不理智,我的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死盯着光子的樣子真像瘋了一樣,而我自己一點兒都不覺得。光子默默地看着我,渾身哆嗦,剛纔那驕傲的觀音已無影無蹤了,她抱着自己的肩頭,瑟縮地站在那裏,令人愛憐。我有些不忍心了,然而當我看見床單的縫隙裏露出的她那雪白的肌膚時,便瘋了似地撲上去,拼命去撕那床單。光子大概被我嚇怕了,一動不動地聽任我的擺布,衹有兩雙眼睛互相仇視地盯着對方不放。我臉上浮現出勝利的微笑——是冷冷的,不懷好意的微笑,逐漸地解開了她身上包裹的白床單,當她那神聖的處女雕像漸漸顯露出來時,勝利的感覺變成了驚嘆的聲音。“啊!太讓我嫉妒了,這麽美的身體!我想殺了你。”我說着一隻手扼住了光子顫抖着的脖子,另一隻手抱着她的頭要去吻她。“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希望被你殺掉——”她那歇斯底裏的聲音拌着熱乎乎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看見光子淚流滿面,我們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那天我本來沒有特別的想法,但是事先卻沒有把光子到傢裏來的事告訴丈夫,而丈夫在事務所一直等我到傍晚,見我還不來就給傢裏打電話,我告訴他和光子先回來之後,他說:“應該告訴我一聲呀,害得我傻等。”
   “我給忘了,實在對不起,是我臨時决定的。”
   “光子小姐走了嗎?”
   “正要走呢。”
   “你再留她一會兒,我馬上就回去。”
   “那你就快一點兒。”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希望丈夫回來。剛纔發生在臥室的事使我充滿了幸福感,今天是多麽愉快的一天啊。我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心裏突突直跳。丈夫一回來,就會影響我的幸福感。我衹想永遠和光子兩人在一起聊天,即使不聊天也沒關係,衹要能看着光子的臉——衹要在她的身邊,我就感到無限的幸福。
   “光子,剛纔我丈夫來電話,說他馬上就回來,你怎麽辦?”
   “是嗎?怎麽辦哪?”光子慌忙穿上衣服——她已經裹着床單呆了二三個小時了。“‘不等他回來我就走不合適吧?”
   “他說想見見你,……說他馬上就回來,讓你等一會兒再走。”我雖然這樣輓留她,心裏卻盼望她在丈夫回來之前就回去。因為我想使這一天能夠成為完全幸福的一天,不願意由於第三者使這個美好的回憶變得不純了。
   所以丈夫回來時,我的臉色自然不太好,也不怎麽說話。光子見我臉色陰沉,又是和丈夫初次見面,加上心裏不安,也不太說話。三個人各自想着心事,氣氛很沉悶。這麽一來我更有氣了,怪丈夫打擾了我們。
   “你們倆人玩什麽了?”丈夫開口問道。
   “今天我把臥室當畫室用了。”我故意淡然說道。“我要重新畫一張觀音像,所以清光子來給我當模特。”
   “畫得也不怎麽樣,還專門清模特來。”
   “為了給模特恢復名譽呀。”
   “你畫的畫兒衹能糟蹋模特。模特比你的畫兒要漂亮多了。”
   在我們夫婦爭論的時候,光子一直羞澀地低着頭微笑,又呆了一會兒,光子就回傢了。
   我今天拿來了一些那段時間我們之間的來往信箋,想請先生看看。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很多,我實在拿不了那麽多,這些是從中挑選出的一小部分比較有意思的信。我的信都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您可先看我的。光子寫給我的信我都一封不少的保存着,衹是其中夾了幾封我寫給她的信。
   (作者註:柿內夫人所說的一小部分信,足足有滿滿當當一大包。這些五彩繽紛的信紙,幾乎包括了各式各樣的千代紙、這些漂亮的信紙都放在木版印刷的彩色信封裏。我看了很吃驚。首先從使用如此豔麗的信封就知道絶不是東京的女子。即使是請書,東京的女子也都使用淡雅的信封。我敢說東京的女子要是見到這些信封一定會輕衊地嗤之以鼻的。如果東京的男人收到他的情人用這樣的信封寫的信的話,馬上就會對她冷淡起來的。總之,這種極盡濃豔的情趣,衹有大皈的女人才會有。而且這又是相愛的女人之間的信箋,就更令人感到濃豔了。下面僅摘錄一些對瞭解這個故事有參考價值的信,順便將信箋的花色圖案也做一下介紹。)
   (5月6日,柿內夫人寫給光子的情。信封長四寸,寬二寸三分,印有淺粉色的櫻桃和心形圖案。櫻桃共五顆,一根黑莖上結着鮮紅的果實。心形圖案有十個,每二個重疊為一組,上邊的是淺紫色,下邊的是金色。信封鑲着金色邊框。信紙是淡緑色的樹葉打底,用銀色的點綫勾勒出綫格。夫人的鋼筆字寫得很規矩,一看可知很有書法功底,其風格說好聽一點是秀麗,說不好聽就是矯揉造作,不過和信箋的花色正好吻合。)
   阿光
   浙瀝浙瀝浙瀝……今晚的小雨下個不停,我傾聽着落在梧桐花上的雨聲,一動不動地坐在臺燈旁,望着你給我織的紅色燈罩,心情很抑鬱。從房檐上滴落下來的雨點聲傳送我的耳朵裏。浙瀝浙瀝浙瀝…它們在述說着什麽?對,是光子光子光子……在呼喚戀人的名字。
   德光、德光、……光子、光子、德、德、光、光—…哦不知不覺拿起了鋼筆,在左手的指尖上寫了無數的“德光”和“光子”,從大拇指寫到小指……
   原諒我寫這麽無聊的事。
   每天都見面還寫信,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可是在學校裏我不好意思和你接近。原來什麽事沒有時咱們故意接近給別人看,當傳言成了事實後,就害怕別人的目光了,我是個膽小鬼吧。我想使自己堅強一些,再堅強一些,……堅強得不怕魔鬼,不怕神佛,不怕父母,不怕丈夫……
   明天下午是茶道課吧?3點來我傢好嗎?明天在學校告訴我“行”或“不行”,像上次那樣做個手勢就行,一定,一定,一定來啊!桌子上花瓶裏的含苞待放的芍藥花,正和我一起嘆息着等待你的到來。你若不來,連可愛的芍藥花也會哭泣的。大衣櫃上的穿衣鏡也想照出你的風姿。你可一定要來啊!
   (5月11日,光子寫給園子的信。信封長四寸五分,寬二寸三分。深玫瑰色的底色中央,畫着一個大大的棋盤,上面散落着幾株三葉草,下方有兩張撲剋牌疊在一起,一張是紅桃A,一張是黑桃六。棋盤和三葉草是銀色,紅桃是紅色,黑桃是黑色。信紙是深粉色,在右下方的綫格裏,用白色水彩筆寫着幾句話。字跡比園子粗獷,潦草,給人以生動奔放感。)
   姐姐
   我今天一天都不痛快,又是撕花瓶裏的花瓣,又是斥責阿梅(我的女傭),——每到星期日,我都會煩躁不安,因為一天都見不到姐姐。為什麽你丈夫在傢我就不能去?我給你打電話,傭人說你和丈夫一起去鳴尾摘革事了,不在傢。祝你們玩得愉快!太可氣了!太可氣了!我一個人在哭泣。啊……我難過得什麽也不想說了。(上文是法語,意思是妹妹光子寫給親愛的園子小姐)我不喜歡管姐姐叫“夫人”,我一想到這個稱呼身上就起雞皮疙瘩。要是被你丈夫知道了可不得了。calerlll!
   姐姐為什麽落款總是寫“園子”呢?為什麽不寫“姐姐”呢?
   (5月18日,園子寄給光子的信。信封長四寸,寬二寸四分。大紅色的底色上印有銀色的點綫,下方有三片大大的櫻花花瓣,花瓣上有舞女上半身的背影。由於封皮上的色彩過於濃豔,所以地址和姓名等都寫在信封的背面。信紙上印着白百合,四周為淺粉色,可寫字的地方衹占信紙的三分之一。字寫得密密麻麻。)
   終於來臨了。我早已預料到了。……終於破裂了。昨天晚上我們鬧得很兇。如果光子看見那個場面,不知會多驚訝呢。我們夫婦——啊,請原諒——我和丈夫大吵了一架。這是結婚以來最厲害的一次。我沒想到那麽老實和善的人竟然會發怒!這也難怪,我當時說的話太過分了。我不明白我怎麽會對他那麽強硬。…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而丈夫卻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什麽不良少女,吸血鬼,文學中毒等等,這還不解氣,甚至說光子是“臥室入侵者”,“家庭破壞者”等等。我可以忍受對我的謾駡,卻不能忍受謾駡光子。“既然我是不良少女。你幹嗎娶我?你不像個男人。為了讓我傢給你出學費纔和不喜歡的人結婚的吧。我的任性你不是早就知道嗎?你真卑鄙,真沒出息。”我盡情地數落他。他抄起煙灰缸,我以為他要砸我,卻往墻上扔去,他臉色慘白。我說:“你把我打傷一個試試。”他也不說話。從那天起直到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
   ——關於信上寫的爭吵一事,有必要嚮先生說明一下。不記得跟您說過沒有,我和丈夫一嚮性格不合,而且生理上也不太協調。結婚以後我沒有品味到夫妻生活的樂趣。用丈夫的話說這完全是由於我的任性,並不是性格不合,而是人為的不合。世上的夫妻哪能都那麽理想。別人看起來美滿的婚姻,實際上有很多不如意之處。我們的婚姻許多人很羨慕,以一般標準來看,實際上也是幸福的。你的閱歷太少,總愛幻想,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你這樣的人有多好的丈夫都不會滿足的。
   他動不動就這樣說。我不喜歡他那種精通人情世故,聽天由命的口吻,總是反唇相譏說他根本不懂煩惱為何物,沒有人情味。丈夫似乎在努力適應我的個性,可是我總感覺他對我像是在哄小孩,使我很反感。我曾經對他說過,你在大學裏是尖子,所以在你眼裏,我特別幼稚,可我看你就像塊化石。究竟這個人會不會激動呢?他到底哭過沒有,生氣過沒有,吃驚過沒有呢?丈夫冷靜的個性使我倍感寂寞,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抱有一種惡作劇似的好奇心,這可以說是引起上次那件事和光子這件事以及種種事件的根源。
   不過發生上次那件事時我們剛結婚不久,我還充滿着少女時代的純真,比現在稚嫩,膽小,對丈夫深感愧疚,可是這次完全沒有一點內疚感。說實在的,丈夫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已經漸漸被他磨練得很狡猾了,而他還在把我當小孩看待。我起初對此很反感,可是我越是反感他越來勁。好吧,既然他把我當小孩看,我就將計就計,使他慢慢放鬆警惕。表面上我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遇到麻煩事時,又是耍賴,又是撒嬌,心裏卻在嘲弄他,哼,以為自己多了不起,把別人當孩子看,你自己纔是傻瓜呢。你這樣的人最好騙了。我覺得這樣很好玩,以至發展到他一說我,我就又哭又鬧,自己都沒有料到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先生大概能夠理解我,人的心理會隨着環境的改變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以前我會偶爾意識到,啊,不該這麽做,有些後悔。而現在則是反抗的心態,怎麽這麽沒出息,這點事就害怕還行,嘲笑自己的膽怯,…港至為自己找藉口,背着丈夫愛上別的男人是不對的,而女人和女人相戀就沒關係。同性之間即使再親熱。做丈夫的都無權過問。實際上我思念光子的程度要比對上次那個人熱烈十倍、二十倍…港至一百倍、二百倍……。
   我變得這麽大膽還有一個理由。丈夫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出名的循規蹈矩,父親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由於他是個十分保守的,從不越雷池一步的君子,所以對我和光子之間的關係也很難察覺,以為我們衹是很要好,從不多加過問。丈夫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那樣的事,但是漸漸開始懷疑了。也難怪他這麽想,以前放學後我都是順便去他的事務所,和他一起回傢,可是最近我總是一個人回傢,而且每隔二三天光子就來我傢一次。二人長時間關在房間裏,名義上是為了畫畫兒,卻一直沒見畫的影子,他當然會覺得奇怪了。
   “阿光,最近他好像有所察覺,咱們得小心一點。今天去你傢吧。”
   就這樣有時也去光子傢,……光子的母親知道是市議員的中傷,所以一點也不懷疑我。我也不能辜負她對我的信任,每次去的時候都努力討她的歡心。她母親總是親熱地叫我“柿內夫人”,還說“光子交了這麽個好朋友太讓人高興了”等等。所以我每天去玩,打電話都可以。…司是她傢裏人太多,不能像在我傢裏那樣隨心所欲。
   “我傢還是不行啊。難得我母親這麽信任姐姐,露了馬腳可麻煩了。”於是光子提議去寶寨的新溫泉,我們就去了那裏的家庭浴室。
   “姐姐真狡猾,光看我的裸體,卻不讓我看你的裸體。”
   “不是的,你太白了,我這麽黑,和你一比多不好意思啊。你會討厭我的。”
   “姐姐也很美呀,和我差不多。”
   聽她這麽一說我也當真了,坦然多了,…倒在她面前脫了衣服時,我真有些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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