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情与欲>> 渡邊淳一 Junichi Watanabe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3年十月24日2014年四月30日)
紅 Red
  從三個月前的六月初開始,每當月經來的前後,木之內鼕子就感到異常。
  
  鼕子一米五五高的個頭,體重也不過四十公斤左右,瘦瘦的.所以對自己的身體並不很自信,但話說回來,這幾年也沒有得過什麽病。換季的時候偶爾會傷風感冒,但忍上兩、三天,也就自然好了。低血壓衹有一百左右,多少有些貧血,有時會頭暈,但這也從來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鼕子自我感覺人是瘦小了些,但身體並不算太差。
  
  但是,這幾個月月經周期拉長了。
紅--1、鬼火-1
  從三個月前的六月初開始,每當月經來的前後,木之內鼕子就感到異常。
   鼕子一米五五高的個頭,體重也不過四十公斤左右,瘦瘦的.所以對自己的身體並不很自信,但話說回來,這幾年也沒有得過什麽病。換季的時候偶爾會傷風感冒,但忍上兩、三天,也就自然好了。低血壓衹有一百左右,多少有些貧血,有時會頭暈,但這也從來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鼕子自我感覺人是瘦小了些,但身體並不算太差。
   但是,這幾個月月經周期拉長了。
   以往,鼕子的月經十分有規律,差不多都是相隔二十八天,每次也就四天時間,最多也不超過五天。來月經前兩、三天,腰間會些微有點酸脹,老牙也有些不舒服,可自二十歲以後到今年滿二十八歲,鼕子從來都沒有休過假。
   現在不同了。這兩、三個月裏,每次月經都得持續一周到十天時間,腰部也開始有些悶悶的痛感。
   一開始,鼕子以為是身體疲勞的緣故,也就沒有往心上放,嚮到了下個月,情況依然如此,甚至拖的更長,痛感也似乎更強烈了些。
   十月初這一次,居然持續了整整十天,鼕子終於不得不休息了一天。
   她有些擔心,可畢竟是女人傢的事,不好問別人。她懷疑是不是太纍了,可這一段時間工作並不忙。過去一年,鼕子每天十點左右離開參宮橋的傢,趕去原宿的專賣店“剋羅舒”上班。
   “剋羅舒”在表參道上,緊挨着明治大街。從原宿站走不上五分鐘就到了。鼕子出門後,先從參宮橋乘小田急綫到代代木八幡,然後轉乘地鐵,坐兩個站,總共也就二十分鐘的時間。
   鼕子的店在一棟四層樓的一樓,三十多平米大小,但門面衹有不到二米寬.看起來細細長長的。靠街面二十來平米是帽子店,裏邊十來平米是製作帽子的工作間。
   其實,“剋羅舒”這個店名本身就與帽子有關,原意是指圓乎乎的短檐帽。
   鼕子趕到店裏一般是十點半,負責賣帽子的女孩和另外一位從製帽學院畢業的女孩子也差不多同時到達。她們先整理一下櫥窗,到十一點來鐘纔真正開門。原宿一帶一般快到正午纔開始熱鬧,所以開門並不算晚。
   鼕子的店從十一點開到晚上八點,衹有晚飯前後客人才多一些。最近,開始有客人專門定做鼕天的帽子,但還不至於要晚上加班。
   九月初休息了一天之後,鼕子决定去醫院。雖說衹不過是月經時間長了些,但如果老是這個樣子,心裏總不踏實。她還記得一位朋友的母親,有一段時間老說月經不正常,後來去醫院一檢棵查,原來是子宮癌,已經到了晚期,回天乏術。鼕子比那人年輕三十歲,應該不會這麽嚴重,但就怕有個萬一。
   可去哪傢醫院呢?
   鼕子最先想到的是明治醫務所,在代代木,從明治大街往西走一百米就到。兩年前,她曾經在那裏做過一次人工流産,現在已經快忘得一幹二淨了。
   不過,說忘的一幹二淨,其實衹是醫院的電話號碼,還有護士的名字,而不是心裏的創傷,或許就因為這一點,她纔最先想到這傢醫院。
   鼕子抑製住自己的怯懦,找出兩年前的記事本。
   兩年前九月二十日的地方,寫着“明治醫務所”的字樣,電話號碼下邊,還寫着幾個字“與K見面”。
   之後,有三天時間完全空白。
   在那三天的時間裏,鼕子一直躺在傢裏,想着自己和貴志的事。
   和貴志佑一郎分手,是一個月後十月裏的事。
   分手是鼕子提出來的。
   貴志已經結了婚,而且有兩個孩子,鼕子知道遲早兩個人得分手,再說,兩個人相差十四歲,在別人眼裏也不自然。
   可鼕子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後,就這樣一直和貴志交往了整整四年。
   第四年懷了孕,做了人流,因此决心和貴志分手,在某種意以上說,也算是個好事。
   應該說,是人工流産的痛楚促使鼕子下了决心,决定一個人過活。
   當然,在下决心之前,她自己也經歷了莫大的痛苦。
   有那麽一段時間,她吃不下飯,體重也下降到不足四十公斤,皮膚變的粗糙不堪。她去找貴志告訴他分手時,在貴志面前尖叫過,咒駡過,最後還打了他的耳光。
   她甚至考慮過自殺,覺得與其分手,還不如死了的好。
   當時為什麽會那麽瘋狂呢?現在想起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對當時自己有那麽大的能量去憤怒、去悲哀感到難以置信。
   如果是現在,她覺得自己可以平靜地分手,可以悄無聲息地離開,不用給貴志添麻煩。
   也許還能更多地為他着想呢。這一切,大概都是兩年光陰的風化作用所致吧。
   不過,分手並沒有切斷她和貴志的所有關係。
   貴志是個建築師,在三田有間事條所。分手時,他問她:“你有什麽要求嗎?”
   “我什麽都不要。”
   鼕子雖然拒絶的很幹脆,但一年多前在青山開的帽子工作室,其實就是在貴志的援助下搞起來的。
   “工作室我也還給你。”
   “我可沒有想過要你還給我呢。”
   青山一房一廳的公寓是花了一千二百萬買的,其中有八百萬是貴志的錢。
   “藉你的東西,我都還給你。”
   “別說這些,你今後怎麽辦?”
   “找個地方工作。”
   上大學時,鼕子還去聽製帽學院的課,所以不知不覺當中,製帽倒成了本行,暫時靠這點手藝混口飯吃,估計還沒有什麽大問題。
   “別逞強。”
   “我不是逞強。”
   鼕子在貴志面前不甘示弱,不過,她也不想到了現在還去百貨公司或者別人的工作室去掙工資。
   再三考慮之後,她賣到了青山的公寓,加上自己的儲蓄,又嚮銀行貸了五百萬左右,在原宿買下了這傢新店。
   四年當中,公寓升了值,她自己也存了二百多萬。老傢是橫濱的一個小小的貿易商,衹要鼕子開口,多少還是能幫些忙的,但自從和貴志同居之後,傢裏已經當她是離傢出走了。
   總之,她不想再待在與貴志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青山了。
   “錢我遲早一定要還你的,現在先藉着你的。”
   “你還說這些。”
   “不行,我肯定要還給你。”鼕子堅持。貴苦笑着道,“你這個女人真倔強!”
   見貴志這樣寬鬆的樣子,鼕子感到氣憤,同時又覺得放心。
   “有什麽睏難的,一定告訴我。”
   “用不着,我不會找你的。”
   在一定程度上,四年戀情的正是原宿的這間新店。
   這到底值不值,鼕子自己也弄不清楚。作為奉獻了二十二到二十六歲這段女人最為美好的年華的代價,當然是虧了,但整整四年時間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從這種滿足感來說,得到的又太多了。
   總之,已經和貴志算清了帳,鼕子想。
   不過,從青山搬來原宿,開了新店,歸根到底還是靠貴志的資助,如果沒有貴志,也就沒有現在的鼕子。
   再說,正是由於貴志,鼕子纔真正成為一個女人,這也是勿容置疑的事實。
   明治醫務所這個名字,是跟貴志緊緊連在一起的,去了明治醫務所,就又會勾起辛酸的往事。
   兩年前,是貴志要她去那裏的。懷孕後,鼕子亦很睏惑,不知該去哪裏好,貴志定了去那裏,說是醫生朋友介紹的。
   院長大約四十五、六歲,留着一圈小鬍子,胖墩墩的身材,看上去挺嚴肅,但說話頗親切。
   鼕子拿了貴志的醫生朋友的介紹信去,院長看看信,又看看鼕子,點點頭。
   一晃就是二年時間過去了。
   現在再去,院長還記不記得鼕子呢?雖說是去做過人流,可來做人流的說不定一天就有好幾個,院長哪裏還能記得她呢?
   要麽,讓貴志拿了主意?鼕子心裏這樣想,但即刻又否定了自己。
   兩年前分手後,最後一次見貴志是帽店開張的時候。貴志送了花來,之後見了面。當時擠滿了客人,沒有時間他細談,不過他還是那樣友善,那樣灑脫,帶着建築師特有的風度,衹說了句“好好努力”。
   鼕子當時拼命抑製住內心突然沸騰起來的懷戀之情,衹冷冷地說了句“謝謝”。
   那之後,兩個人通過幾次電話,都是貴志打過來。每次鼕子拿起話筒,貴志都千篇一律地問:“怎麽樣?”
   “湊和着做唄。”
   “是嗎?那就好。”
   貴志說完,就漫無邊際地說些天氣啦、新工作啦一類的事情,約莫五、六分鐘纔挂斷電話。
   一開始,鼕子想告訴他,別再給分了手的前女友打什麽電話,可後來聽他的聲音,聽着聽着,也就不這樣想了,雖然例行公事似地答一句不答一句的,心裏卻感到某種祥和與恬靜。
   貴志大約一個月纔來一次電話,鼕子內心深處其實有些渴望他的電話。就這樣過了兩年的光景。
   現在,突然是給他打電話,那不改變了自己至今為止純粹被動的身份,穩定的關係也有可能因此而産生什麽變化。
   不過,自己打電話過去,純粹是為了自己的病而已。雖說分了手,但畢竟還是朋友,主動打個電話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
   鼕子想到這裏,拿起了話筒。
   過去每天都撥的號碼開始從記憶深處蘇醒過來。
   兩年光陰的風化,在某種程度上說十分迅速,但在某種意義上說又十分緩慢。
   我衹是找他給介紹個醫院……
   鼕子在心裏解釋給自己聽,卻忘記了自己的病是跟生理有關的,是不能輕易告訴別人的秘密。
   時間已經過了正午,貴志還在辦公室。
   “有事嗎?”
   鼕子以為他會吃驚,可貴志的聲音十分平靜。
   “上次去的那傢代代木的醫院,你能不能給再介紹一下?”
   鼕子盡量保持平和的語氣。店裏有女孩子在,所以她跑到公用電話亭來打,這多少也緩解了她的緊張。
   “你怎麽了?”
   “沒有什麽大事,一點小毛病。”
   鼕子透過電話亭的玻璃望了望外邊,表參道上盡是利用午休出來閑逛的女職員。
   “是你自己去吧?”
   “噯。
   鼕子一邊點頭,一邊想,自己怎麽會為這事給貴志打電話。
   “着急嗎?”
   “倒也不用着急。
   “我今天過會兒去大阪,後天才回來,回來後也行嗎?”
   “沒有關係。”
   “那你就等我兩、三天。”
   貴志嚮來話不多,這種時候當然是最理想的了,不過,同時也讓人覺得缺少點什麽。”
   “去大阪是公幹嗎?”
   “中之島要建棟大樓,要我們負責設計。我拿到介紹信的話就讓人送過來。”
   “拜托了。”
   鼕子從電話亭出來,沿着表參道的林蔭道走回店裏。
   店裏有兩位客人,一位顯然是過路的,另一位是中山夫人。
   中山夫人已經有好幾年是鼕子的常客了,也許住的離原宿不遠,經常到店裏來。她應該已經過了四十歲了,瓜型臉,戴帽子很襯。”
   “說是已經做好了?”
   “對不起,我稍微出去了一會兒。”
   鼕子趕忙從裏邊的工作室裏取出她定做的帽子。她定做的是頂麥稈帽,帽頂翹起來,橫嚮的棱邊裝飾着一圈小花,看上去不僅僅是成熟,還透着幾分雍容華貴。
   “效果不錯。”
   她戴上帽子,對着鏡子前後左右照了一番問:
   “會不會顯得太年輕?”
   “花比較小,引人註目,又不會過於豔麗,您戴着十分漂亮/
   “也是,我也覺得挺合適的。”
   中山夫人滿意地點了幾次頭,道:
   “太好了,總算趕上了。”
   “什麽時候?”
   “二十二號下午。”
   中山夫人的丈夫是T大學工學部的教授,九月下旬要去京都參加一個國際會議.中山夫人自己也要參加晚會,所以纔特意定做了這頂帽子。
   “鼕子,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中山夫人將帽子放在櫃臺上,一邊說。最後一段時間,她每次來店裏,都邀請鼕子去喝咖啡。
   夫人衹有一個獨生兒子,現在在上高中,所以算是個閑人,可鼕子卻不一樣。有時候她覺得走不開,可對方畢竟是自己的顧客,所以也不好回絶。
   兩個人往前走,去了第三座大樓裏一傢叫“迷摩座館”的咖啡廳。這裏的五個服務生,個個都是年輕的男孩子,所以中山夫人特別喜歡來。
   “鼕子,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是嗎?”
   鼕子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面頰。
   月經好不容易兩天前纔斷,可腰裏依然睏乏無力。
   “你身體這麽瘦小,可不能太勉強自己了。”
   “倒也沒有怎麽勉強過,應該沒有事的。”
   中山夫人點點頭,攪着咖啡,突然又道:“對了,前些天見着貴志了呢。”
   貴志和中山夫人的教授丈夫是朋友,中山夫人也正是貴志介紹給鼕子的。
   “在大倉酒店,好像是剛出席了一個什麽酒會,正要回去。還是老樣子,身邊圍滿了女孩子,看上去興高采烈的。”
   她說完,像是猛然省悟似的,對鼕子說了句“對不起”。
   中山夫人對貴志和自己的關係到底瞭解多少呢?光是知道過去有一段時間兩個人互有好感,至於曾經在青山同居過的事,應該不知道吧。
   “他那麽才華橫溢,有幾個女孩子追也就不足為怪了。”
   夫人打圓場似的解釋了一句,又道:
   “不過,貴志這個人可真奇怪,身邊好幾個女孩子,卻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我當然說不去。”
   夫人惡作劇似的笑着,似乎也藉機觀察鼕子的表情。
   “貴志最近不到店裏來嗎?”“不,從來都不……”
   “他是個大忙人,聽說最近要去歐洲?”
   “是嗎?”
   “我傢裏那位說的,好像是九月還是十月。”
   鼕子還不知道這事,不過,貴志去不去歐洲,已經跟她完全沒有關係了。”
   “男人們真好,四十二歲還是正當其年。”
   四十二是貴志的年齡,夫人比他小一歲,可也夠風韻的了。
   “下次叫上貴志,一起去吃餐飯吧。”
   “曖……”
   鼕子點着頭,感到小腹到腰部又開始有些鈍純的痛楚。
   貴志介紹信是三天後纔到的。
   五點剛過,下了班的女職員在兩邊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時候,一位二十七歲、八歲的小夥子來了。
   櫥窗裏除了女式帽,還擺有像巴拿馬帽一類的男式帽,所以男人進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一個年輕人獨自來。
   年輕猶猶豫豫地四下望了望,看到鼕子立即走過來。
   “是木之內小姐嗎?”
   見鼕子點頭,他從西裝口袋裏摸出一個白信封來。
   “這是所長要我拿來給您的。”
   信封上有貴志的設計事務所的名字,中間寫着“木之內小姐”幾個字。
   “要你特意送過來,真是太麻煩你了。你在貴志那裏工作?”
   “我叫船津。”
   對方微微低了低頭,遞過名片來。
   名片上寫着“技師,船津海介”,工作單位正是貴志設計事務所。
   “你叫海介啊?”
   “姓和海有關,所以幹脆連名字也帶了個海字。”
   “是你父親起的嗎?”
   “那當然是啦,我自己怎麽會呢!”船津正兒八經地回答後;又道:
   “說起醫院,所長說認識的那位醫生已經不在原來那傢了,所以推薦了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鼕子望了望信封裏邊。信封並沒有封上,裏邊有一張名片。
   鼕子覺得可能這位小夥子什麽都知道,一時之間臉都紅了。
   貴志這個人就是這樣,很守信用,可又什麽都大咧咧的。
   “貴志先生已經决定從大阪回來了嗎?”鼕子沒有看信。
   “本來今天回來的,後來去了京都,所以就我一個人回來了。”
   “這麽說,你和他一起去的?”
   “是的。所以說有事的話,可以打電話到京都的都宮飯店找他,晚上稍晚些他會在房間。”
   “我知道了。”
   “那我就此告辭了。”
   年輕人似乎放下心來,輕輕呼了口氣,轉身回到暮色蒼茫的大街上去了。
   果然像船津說的,貴志的介紹信不是寫給上次去過的代代木那傢醫院,而是寫給目白都立醫院婦産科的主任醫師的。
   一看就知道是在大阪托的人,在大阪一位叫山內的醫學博士的名片旁邊,寫着幾個剛健的字:“木之內鼕子是我的熟人,請您費心看看病。”
   鼕子看着介紹信,不禁有些猶豫。倒不是非去代代木那傢醫院不可,但一傢新醫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一般的毛病,像感冒、一點外傷什麽的,那倒也罷了,畢竟是生理方面的病,去一傢從來沒有去過的醫院,心裏總有些不舒坦。
   再說,目白還稍微遠了些。從原宿坐山手綫,衹要十分鐘,嚮那邊人生地不熟的。
   還有,給介紹的是傢公立醫院,這也讓鼕子多少有些擔心。去大醫院看病當然最好不過,但十有得等好長時間。
   去看自己的病,花些時間也是應該的,可去這麽一傢大醫院看月經太長這樣的小毛病,鼕子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幹脆,先去代代木那傢醫院看一看,如果有問題,再去目白不遲。
   明天兩點,約了S百貨店的採購負責人。如果一大早去醫院,說不定能在兩點前回到店裏。
   最近,月經已經過了,不過腰部還是隱隱有些作痛,雖然不用非得立即去醫院不可,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可不管怎麽說,鼕子就是不想去什麽大醫院。
   船津說了,打電話到京都,可以找到貴志。應該先謝謝他,然後告訴他這次自己决定還是先上附近醫院看一看再說。
   晚上十一點後,鼕子準備打電話到京都去。
   船津說晚上稍晚些,他應該在房間,可既然是貴志,這話就未必靠得住。
   過去和鼕子在一起的時候,他說晚些,經常就是過了凌晨一點。他即便是酷酊大醉,走路也還走的像個正常人。青山的公寓離電梯很遠,所以鼕子經常在被窩裏聽着他的腳聲漸漸接近。
   今晚這個時候,說不定他又是拖着這樣的腳步,正回房間裏去呢。
   鼕子這樣沒無邊際地想着,又將手裏的話筒放回電話上。雖然心裏想着應該打個電話給貴志,可同時又放不下船津說的那白話:有事的話可以打電話。
   第二天,鼕子九點離開參宮橋的傢,去代代木的醫院。九點半到那裏時,已經有兩個女的等在休息室裏了。
   鼕子盡量避免和她們視綫相接,在長椅的一頭坐下,等着輪到自己。
   醫院的名字沒有變,雖然聽說負責的院長換了人,但休息室和接待處還是老樣子,走廊盡頭,分娩室和手術室的牌子依然並排挂在那裏。
   先到的兩個人似乎都是小毛病,鼕子坐下不到五分鐘,就聽到叫自己的名字。
   鼕子跟着護士,走進診療室,正面的大桌子後邊,醫生正在看病歷。
   兩年前的那個醫生有些發福,邊蓄了一圈短髭須,這次換了個年輕的醫生,個頭似乎不低。
   “以前來過嗎?”
   醫生看着病歷,一邊問。
   “兩年前來做過人流。”
   鼕子本來還想告訴他,是一位叫能見的人介紹來的,想了想又作罷。
   事實上,鼕子衹是朦朦朧朧記得那人叫能見,並沒有太大把握。貴志或許記得,鼕子自己並沒有見過那個介紹人。
   “月經時間很長,是嗎?”
   鼕子點點頭,將月經前後腰部酸痛、小腹疼痛的情況講了一遍。
   “初夏之前基本上沒有什麽事,是吧?”
   “沒有特別的。”
   “你單身?”
   “單身。”
   病歷上有幾欄,像“已婚,未婚”、“生育”、“配偶年齡”什麽的,醫生在那上邊熟練地畫了圈,這纔說:
   “過來檢查吧。”
   醫生站起來身來,護士說聲“請”,一邊指一指右邊白色布簾旁的病床。
   “請在這裏脫掉內衣,然後上去。”
   護土長着圓圓的臉,看上去衹有二十二、三歲。
   兩年前,懷了貴志的孩子那次,上這張床時雙腿打顫,站了好大功夫,心想與其受這份罪,還不如一死了之。那次手術,拼命要萎縮似的下肢被固定在架子上進行,鼕子一直淚流滿面。
   這一次爬上病床時可以鎮靜的多了。
   然而,不管你來婦産科多少次,絶不會覺着坦然自在的。對鼕子來說,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姿勢令她難湛外,還由於無奈,因為不得不將瘦小貧弱的裸露出來。
   鼕子的身體十分纖細,她自己倒不怎麽覺得,可或許因為骨架小,看起來像沒有肉似的。現在都快三十了,但那裏的暈影還是淡淡的,仍然有一種神秘感。
   貴志曾經說過,“簡直就是個少女。”
   跟朋友們比,初潮來的晚,又小,鼕子總有一點自卑,可貴志說他就喜歡她自覺沒有自信的這些部份。
   現在,鼕子叉開沒有自信的下肢,緊閉着眼睛。
   這樣子過了幾分鐘。
   一瞬間,她感到一種冰涼的東西一掠而過,很快,就聽到護士說“可以了”。
   鼕子從架子上抽出腿身,起身下床,匆匆忙忙穿上衣服。
紅--1、鬼火-2
  “請!”
   在護土的招呼下,鼕子從布簾後走出來時,醫生已經坐回那張桌子面前,正往病歷上寫着什麽。
   “現在基本上沒有什麽痛感,對吧?”
   “噯……”
   醫生又在病歷上寫了些什麽,然後擡起頭。
   “看起來像子宮囊腫。”
   一瞬之間,鼕子呆呆地望着醫生。也許太突然了,她沒有明白醫生的話。
   “因為囊腫,月經纔拖長,小腹纔覺得無力。”
   聽到這裏,鼕子纔緩緩地點點頭。
   “那怎麽辦纔好呢?”
   “做了手術,把那部份摘除了就沒有事了。”
   “做手術?”
   “正好在子宮內側,所以癥狀也明顯了些。”
   “要是不做,會變成癌嗎?”
   “那不會,囊腫不會變成什麽大病,不過還是摘除了好些。”
   “那就是將子宮……”
   “你沒有小孩吧?”
   “噯……”
   “現在做,光是摘除囊腫就行了。”
   醫生又開始在病歷上寫什麽,鼕子靜靜地等他寫完。
   “手術得盡早做嗎?”
   “也不是說非得今天明天做不可,不過能早些就最好了。”
   鼕子盯着醫生的眼睛,緩緩地點點頭。
   走出醫院,正午的陽光異常明快。一直持續到前幾天的酷暑,經過一天的雨,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天空變成秋天獨有的湛藍顔色。
   鼕子沿着直達代代木外苑的林蔭道往前走,在紅緑燈那裏招了部出租車。
   “原宿。”剛說完,她又改口說,“請去參宮橋。”
   原以為檢查會花些時間,誰知道這麽快就結束了。從這裏直接去店裏,正午前就趕到了。
   鼕子根本沒有心情直接去店裏。她一個人靜一靜,想想自己的病。
   老實說,鼕子原來並不覺得自己的病很嚴重,心想既然月經時間長,腰部無力,所謂的病最多也就是比這程度深些罷了,吃點藥,打幾針激素,或許就好了。誰想到是子宮那裏長了個瘤似的東西,必須盡快做摘除手術。
   子宮那裏怎麽會長這種東西出來呢?醫生說,“如果硬要解釋,衹能說是個人體質差異,並沒有什麽特別原因。”
   對於自己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之中滋生出這種東西.鼕子感到害怕。
   不過,姨娘應該就是因為子宮囊腫做了手術“美摩座館”的媽媽生也是這種病纔住院的。
   既然周圍就有兩個人得這個病,看樣子並不是什麽疑難雜癥,
   可回頭想一想,她們兩個人都比自己年紀大,姨娘過了四十,“美摩座館”的媽媽也有三十七、八歲了,像鼕子這樣二十來歲的恐怕並不多見。
   怎麽會……
   鼕子坐在後座,瞥了瞥自己的小腹。
   透過點綴着水珠花紋的連衣裙。看得到腰部充滿彈力,喇裙邊下面的雙腿雖然細小了些,但柔潤無比。從外觀上,怎麽也難以相信自己會有什麽病。
   真的是嗎……
   鼕子仍然不能相信。
   那醫生或者沒有說錯,但囊腫這種病,應該不會這麽簡簡單單就檢查出來的。
   鼕子心裏感到害怕,同時又盡量往好的方向去想自己的病。
   在小田急綫的參宮橋站下車,沿車站前的小坡道走到盡頭,左邊就是鼕子的公寓。
   這一帶是住宅區,周圍沒有高層建築,這棟公寓共五層,地下是停車場。
   鼕子的房間在三樓,一進門是十張榻榻米大的起居室,裏邊是八張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間,在傢裏做事就嫌小了些,但一個人住也還算寬敞。
   鼕子進門後,坐在按發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她感到非常疲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腹部似乎有些鈍鈍的痛感。她突然成了無助的病人。
   鼕子呆呆地望着秋天的雲朵在窗上滑過,過了會兒,纔起身撥電話給店裏。
   電話響了幾聲之後,裏村真紀接了電話。
   真紀傢在代代木上原,離的近,所以上高中以後總的原宿流連,算是所謂的原宿一族。
   “媽咪,你看完了??”
   鼕子曾關照真紀,說自己今天或許會趕不上負責進貨的那個人。
   “看完了。我突然想起點事,回了傢。有人來嗎?”
   “剛纔川崎來過,其他倒沒有什麽人來。”
   “我兩點前回店裏,有事的話打電話到傢裏來。”
   “知道了。”話音未落,真紀又叫着說,“啊!對了,剛纔有位叫貴志的先生來過電話。”
   “是嗎?什麽事?”
   “我說媽咪不在,他說那就算了。”
   “是這樣……”
   鼕子應付了一句,就挂斷電話。
   雖說已經是秋天了,可仍然很熟。鼕子在陽臺上曬了一會太陽,然後走進浴室。
   早晨去醫院前洗過澡,但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决定再洗一下次。
   等浴缸裏放滿了水,鼕子纔坐進去。
   她的皮膚很白,不過不是雪白,而是蒼白。
   “血管像是透明的。”貴志曾經這樣說。手指甲和腋下的確如此。
   鼕子使勁搓啊搓,直到白皙的皮膚開始出現一道道紅印子,浴缸裏滿是肥皂泡。
   醫院的病床上應該滲滿了許許多多個女人的體氣,得把它們擦洗個幹幹淨淨。最後,她又淋了浴,正要跨出浴室時,猛地心裏一愣,得子宮囊腫,該不是因為打掉貴志的孩子吧。
   不知怎麽的,這個念頭突然掠過鼕子的腦際。
   不過,如果說人流引起的囊腫,那所有做過人流的女人都會得囊腫,何況醫生也否定這種可能性。
   可又怎麽會……
   有關人流的記憶總是和對貴志的回憶聯繫在一起。或許,自己下意識地想歸咎給貴志,纔把囊腫和人流聯繫起來。
   “我這是怎麽啦!”
   鼕子喃喃自語着,看了一鏡子。
   這段時間心裏老惦挂着自己的病,幾乎沒有什麽食欲,體重又不足四十了,勝也似乎小了一圈,衹剩下眼睛好像更大了些。
   如果要做手術,不增加點兒體力怎麽行。
   不過,真的是囊腫嗎……
   鼕子眼前浮現出今天那個醫生的面孔。
   說話直來直去,多少有些冷淡,年紀最多三十二、三歲。倒不是不相信他,可他這麽年輕,鼕子心裏多少有些不放心。
   院長還在吧。醫院仍然叫明治醫務所,既然名字沒有變,可能衹是醫生換了人。鼕子猶豫再三,找出挂號卡。
   大概因為午間休息,電話響了很久,纔傳來一個護土的聲音。
   “今天院長在嗎?”
   鼕子竭力保持自然一些。
   “有些感冒,今天休息,下個星期看門診。”
   “那今天有醫生嗎?”
   “大學附屬醫院有醫生來頂班,您來吧。”
   “謝謝你。”
   鼕子對着自己看不見的電話那端的人點點頭,放下聽筒。
   今天的那個醫生果然是臨時的。
   怎麽辦好呢……穩。
   鼕子對着名片,心裏嘀咕着,突然想見見貴志。
   當初分手那麽幹脆,可碰上這種事情,自己就沒有了主見了。或許,在那四年甜蜜的日子裏,自己安心慣了,這纔會不知不覺之中想到找貴志。
   真討厭……
   鼕子有些恨自己,既然分了手,就不該再藕斷絲連,隨便貴志幹什麽,不能讓他擾亂自己平靜的生活。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又自我辯解:現在生病了,沒有辦法纔找他的。
   鼕子前思後想,最後决定明天去目白的醫院。
   第二天,鼕子上午去了目白的都立醫院。
   婦産科的主任是個細長瞼,看上去挺忠厚,但檢查的結果和代代木的那傢醫院一樣,還是子宮囊腫,說是最好做手術。
   “做了手術,還能不能懷孕呢?”
   醫生年紀也大些,所以鼕子直捷了當地問。
   “你還沒有結婚,應該光摘除囊腫,子宮得留下。”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手術,但至少子宮可以幸免於難。
   “不過,我們這裏現在病室都滿了,恐怕得等半月個來。”
   鼕子睏惑了。
   雖然說是暫時沒有什麽大事,但總歸不放心,老惦記着肚子裏有塊東西,又怎麽能安心呢。“不是什麽大手術,所以你如果認識什麽醫院,去那裏做也可以的。”
   “私人醫院也行嗎?”
   “沒問題。”
   也許是公立醫院,醫生顯得滿不在乎病人上哪裏看病。
   鼕子原來想最好是在大醫院裏做手術,但看來大醫院手續繁瑣。今天雖然帶了介紹信來,可光是看病就花了整整半天時間。
   鼕子開始傾嚮於去代代木那傢醫院做手術。
   雖說是私人醫院,但畢竟去做過一次人流,心裏多少踏實些,病室的情況,還有醫院的結構也大致心中有數,再說,它不叫婦産科醫院,而是叫醫務所,這也合鼕子的意。
   鼕子從目白的醫院回來,下午一到店裏,就接到貴志的電話。
   “我現在回東京。”
   貴志這是老樣子,說話沒頭沒腦的。
   “你還在京都嗎?”
   “工作拖了一下。對了,你去醫院沒有??”
   “是啊……”
   旁邊有女孩子在,鼕子支吾了一聲。
   “怎麽樣?真的不太好?”
   “等你回來後再跟你說。”
   “我坐三點的新幹綫,六點鐘到東京,在有樂町得見個人,七點左右可以到你那邊。”
   “來店裏?”
   “不方便?”
   “倒……”
   倒沒有什麽不方便,不過鼕子不想在這裏看見貴志。
   “這樣吧,明治大街帕麗法蘭西的六樓有間叫‘抄拉’的餐廳,七點半在那裏見吧。”
   “好吧。”
   “我現在先去一下岡崎,然後坐新幹綫。”
   貴志還像以前那個樣子,總是忙忙碌碌的。
   明治大街上的帕麗法蘭西像是日本的法國名店總匯,白色的大樓外墻縱嚮裝飾着黑色的條紋,顯得十分摩登。除了卡爾丹、帝奧、蒙卡羅等時店外,還有珠寶店像卡爾捷、香水像妮娜麗奇、香麗樹、姬班斯等等,都是巴黎的名店。店裏的貨當然都是舶來品,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不過,光是去走馬觀花,也能令人産生錯覺,以為自己置身巴黎。
   貴志所說的“沙拉”就在這座大樓的六樓。
   鼕子曾跟中山夫人來過一次。雖然是在大樓裏邊,但佈置的十分寬敞,每張桌子上都擺着燭臺,十分豪華別緻。
   鼕子走出電梯,正想進去,門童迎了上來。
   “您是木之內小姐吧?”
   鼕子點了點頭,門童就先行前邊帶路。
   看來貴志已經來了,而且關照過門童。貴志坐在中間靠左的窗邊位置,顯然正等着她來。窗子正對着天台花園。
   “對不起,我來晚了。”
   “哪裏,我也是剛到。”
   “貴志點着酒水單要了葡萄酒,翻開菜單。”
   “中午沒有吃飯,肚子餓壞了。你看吃什麽。”
   “我不怎麽……”
   “吃點肉會對你有好處。”
   貴志自作自畫,點了兩客湯和精肉,就舉起了高腳杯。
   “好長時間了。”
   鼕子被動地拿起酒杯,碰了碰貴志的酒杯。
   “有兩年半了吧。”
   “是兩年。”
   上次跟貴志見面,是“剋羅舒”開張之際。跟那時候相比,資志似乎胖了些。
   “還好嗎,那以後?”
   “噯,馬怪虎虎。”
   “你真是沒有變,還瘦瘦的。”
   貴志說完,點起了一支煙。
   “那他們怎麽說?”
   “說不太好。”
   “哪裏?”
   “說是子宮囊腫。”
   “囊腫?”
   “醫生說最好做手術。”
   貴志看了鼕子一眼,將目光移嚮窗外的花苑。夏季裏也許開過露天酒吧,花苑的一角擺滿了桌椅。
   “非做手術不可嗎?”
   “不用馬上做,不過要盡快。”
   “可你自己這麽個身體,能受得了手術嗎!”
   貴志轉頭回來對着鼕子,目光柔和而又關切。
   “而且是大手術吧?”
   “醫生說不是什麽大手術。”
   “要做的話,你準備在目白那裏做嗎?”
   “不過那裏現在沒有空的病室,我想找原來代代木的那一傢。”
   “噯”
   服務生將湯送過來,擺在他們面前。
   普通人肯定不會說這些,衹會說些什麽富有情趣的話題,如果不是長期相濡以沫,這些話也很難說得出口。
   “味道不錯,你喝兩口試試。”
   貴志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問:
   “如果不做手術,會怎麽樣?”
   “可能會變壞……”
   生理方面可能出現的惡化,鼕子覺得實在難以啓齒。
   “那你打算怎麽辦?”
   “想下個星期或者什麽時候做手術……”
   “要那麽快?”
   “不行嗎?”
   “我下個星期三前後要去歐洲兩個星期。”
   “這事呀,中山夫人告訴我了。”
   “是啊,前幾天的酒店大堂裏碰見她。”
   “還邀請人傢要不要去喝一杯,人傢可是很感激的吶。”
   “也許是吧。”
   “還說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鼕子一說完,就感到好笑。自己已經和別人分了手,怎麽還能對他是不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說三道四呢。
   “等我從歐洲回來不行嗎?”
   “等什麽?”
   “我是說稍微推遲一下手術,行不行。”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可你總得做點準備什麽的吧。”
   “我一個人應付得了。”
   鼕子嘴上拒絶着,心裏覺得好笑。
   貴志心裏怎麽想呢?純粹因為關心,抑或多少對自己還有些眷戀?那又如何解釋分手兩年來杳無音訊這一事實呢?
   不過,說起來,鼕子自己也不理直氣壯。
   身體不好,也不至於非得打電話找貴志不可,悄悄地自己一個人去醫院就行了,幹嗎要主動打電話呢?
   今天兩個人在這裏見面,說到底,也都是因為鼕子自己。
   兩年前分手之際,鼕子說,“今後就做一對朋友吧。”當時以為這樣就可以徹底斬斷男女之間的所有瓜葛。
   事實上,過去這兩年,兩個人之間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現在回頭去琢磨,當時提出做朋友,其實就是因為這樣還可以不必徹底分開,不用相互遺忘對方,可以永遠保持某種聯繫。如果真想幹幹脆脆分手,還有什麽必要做朋友呢?相反,完全可以去厭憎對方,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咒駡對方。
   或許,利利落落地分手不過是出於自我安慰,到頭來,衹是一種自我原諒、依賴對方的表現而已,真正的目的其實在於逃避分手的痛苦。
   現在兩個人又聚在一起,真的是出於所謂的友情嗎?
   鼕子陷入沉思,手裏的叉子也停了下來。
   貴志說有什麽事的話跟他聯繫,的確發生了為難的事情,所以自己打了電話,之後兩個人見面、用餐,這些並無可厚非,在普通朋友來說是常事。
   不過,鼕子自己十分平靜,大概是因為想將自己的病情說約對方聽,心裏特別坦然。貴志自然地動着刀叉,沒有半點局促的樣子。
   分手後的男女可以這麽輕鬆自在地在一起嗎……
   “你想什麽?”
   貴志手裏執着酒杯,問:
   “擔心手術?”
   “不是……”
   鼕子輕輕地搖搖頭。
   “別再擔心自己的病,多吃點東西纔行呢。”
   鼕子點點頭,心裏暗忖道,這哪像分了手的一對人之間的對話。
   晚餐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兩個人又要了甜品。
   鼕子最終决定去代代木的醫院手術,貴志也同意了。
   “這麽說,你還是决定下星期做?”
   “下星期做。”
   “估計沒有什麽事,不過你自己要當心。”
   動手術的事,本來根本不需要貴志同意,不過,跟貴志說了以後,鼕子覺得輕鬆了許多。
   “你還準備上哪兒”
   “上哪兒……”
   “有事嗎?”
   “沒有。”
   “那一起去喝一杯吧。”
   鼕子看貫志一眼。
   這人到底怎麽了?難道要兩個人忘記已經分手的事實,像朋友似的一起喝酒嗎?
   “出去後再說吧。”
   貴志拿着帳單站起來,鼕子衹能跟着。
   貴志在門口和經理說了陣子活,然後上了電梯。
   “現在喝酒沒有影響吧?”
   “影響……”
   “我是說對你的病。”
   見貴志的視綫正落在自己的腹部,鼕子下意識地挪了挪腳。
   “應該沒有啥關係。”
   貴志自言自語着點了點頭。
   走出電梯,鼕子發現大樓裏的店鋪都已經關門了。
   “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吧,好久沒有去了。”
   “去赤飯的‘星期三早晨’?”
   “怎麽,你不想去?”
   和貴志在一起那時,經常去“星期三早晨”。正好離赤坂的TBS不遠,加上那裏的媽咪以前當過製片人,客人多是些電視臺、戲劇界的人。
   鼕子並非完全不想去,不過,跟貴志分手時,她曾在那裏和媽咪喝到深夜,當然,媽咪也知道她和貴志分手的事。
   “還常去嗎?”
   “那以後大概去過一次或者兩次,不過好久沒有去了。”
   貴志提出去兩個人分手前常去的地方,鼕子不知道他心裏打什麽主意,她自己倒也想見一見那位媽咪。
   鼕子沒有再做聲,貴志顯然當她是同意了,過了馬路,就招停了一部出租車,說“去赤假”。
   出租車出了表參道,開始往左去。
   “這次去歐洲,都去什麽地方?”
   “就去荷蘭和法國,不過主要是在阿姆斯特丹。我不在期間,有事就找上次送介紹信的那個人,好嗎?”
   “你是說船津?”
   “他年紀不大,但挺精明。”
   鼕子想起來船津的名字叫海介。
   進的“星期三早晨”門來,右手是酒臺,呈L型,拐彎處有個卡座。還不到九點,除了酒臺前坐着兩組客人外,店裏還沒有其他人。
   “稀客稀客……”
   媽咪在酒臺前和客人說着話,見兩人進來,攤開手迎了上來。
   “好久不見了。”
   “你還沒有關門大吉啊。”
   “你還好說,自己從來都不見個影子。”
   媽咪把手搭在鼕子的肩頭。“你好嗎。”
   “噯,馬馬虎虎。”
   跟貴志分手時,攪得雞犬不寧,之後就再也不曾露面,鼕子覺得有些歉疚。
   “貴志先生的酒應該還在的,不過肯定撲滿了灰塵。”
   “不用理它啦,開瓶新的吧。”
   “真的,你們可真是好久都不來了。”
   媽咪開了一瓶新酒,配好酒,又仔細端詳了他們一番。
   “都幹些什麽。”
   “幹什麽?當然是幹工作啦。”貴志答道。
   不過,媽咪顯然是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也難怪媽咪會好奇,兩年前兩個人一刀兩斷,現在又一起回來喝酒。
   “前兩天,中川老師來,還說起你們吶。”
   中川老師,就是中川夫人的丈夫。中川教授跟貴志來過之後,時不時都來這裏坐。
   “老師還擔心鼕子呢,說像是又瘦了。”
   教授大概是聽夫人講的吧。
   “來,幹杯幹杯。”
   媽咪給自己也調了一杯酒,三個人碰了碰杯子。
   “以後可得經常來喲。鼕子,現在又開了瓶酒,你可得常來啊。”
   媽咪是個開朗性格的人,半開玩笑地說完,又問:
   “今晚兩個人約會?”
   “約會?”貴志反問了一句。
   “說真的,你們倆真的很般配。”
   “螞咪,你別鬍思亂想了。”
   “喔,是嗎?你們倆的事我管不着,不過,以後經常來喝酒就行了。”
   “肯定來。”
   “也不一定非得跟鼕子一起來不可。”
   媽咪顯然以為兩個人已經重歸於好,所以故意這樣刺激。
   鼕子酒量很低,就算是兌過的酒,衹要兩、三杯下肚,就渾身發熱,眼圈染上櫻花般的淡粉紅色。
   貴志曾說鼕子這種時候很嫵媚,不過,鼕子最多也衹能喝到這個量,再多就渾身無力,而且變的饒舌。兩年前和貴志分手時,和這位媽咪傾訴了一整夜,也是因為喝過了量。
   半小時以後,鼕子稍微有些酡紅了。她並不曾打開隨身帶的化妝盒,光憑身上發熱,她就估計得到了。
   也難怪,她在“沙拉”喝了兩杯葡萄酒,來這裏後已經是第二杯威士忌了。
   “再喝點吧。”
   貴志勸她。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鼕子用手遮住酒杯。
   如果要喝,本來還能再喝些,但鼕子覺着越喝就越會依戀貴志。雖然她自己沒有什麽自信心,不過還是覺得目前的生活挺好。
   說真心話,從見到貴志的那一刻起,鼕子就告誡自己不要在貴志面前垮下來。她對自己解釋說,現在見他,純粹是為了商量自己的病,一起吃飯也是為了這個目的,自己是有事見他,而不是單純為了他纔來見他。
   為了見面,鼕子自己心裏前思後想的,可貴志卻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聽鼕子說完看病的事,就享用起菜餚來,用完餐後又若無其事地邀請鼕子到分手前經常一起去的酒吧來喝酒,而且,跟媽咪似乎也聊得挺開心。還是那個老樣子,什麽都滿不在乎。
首頁>> >> 情与欲>> 渡邊淳一 Junichi Watanabe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3年十月24日2014年四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