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现实百态>> 巴尔扎克 Honoré de Balzac   法国 France   十九世纪的法国   (1799年5月20日1850年8月18日)
苏城舞会 The Ball at Sceaux
  巴尔扎克从1829年开始创作《人间喜剧》,到1848年,其间经过20年。从创作发展道路看,大约可分为三个阶段:①1829~1835年,是他的创作走上成熟的时期,这期间,一共写了40多部,大都是中、短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前者真实、生动地再现了19世纪初期法国的外省生活,塑造了在法国大革命变动中发迹的资产阶级人物,特别是刻画了一个狡狯、贪婪、吝啬的暴发户的典型形象,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后者是巴尔扎克最知名的作品,深刻反映了复辟王朝的社会状况,以高老头的父爱反衬出金钱的罪恶,尤其刻画了资产阶级个人野心家的典型。②1836~1842年共写了30多部作品。其中最重要的是《幻灭》,它深刻反映了复辟王朝时期尖锐的阶级对立和党派斗争,还描写了经济领域的自由竞争吞并现象。③1843~1848年。当时正是七月王朝末期,阶级斗争十分尖锐,社会腐败日益明显,因而,七月王朝的现实便成为他作品中正面描写的重大题材。代表作《农民》是一部直接描写农村阶级斗争的长篇小说。它通过复辟王朝时期农村中资产阶级联合农民同返回农村的贵族地主进行较量,终于把贵族赶走的过程,深刻反映了当时法国农村发生的变化。这一阶段另一部代表作《贝姨》通过对好色的于洛男爵和暴发户克勒凡的刻画,及对七月王朝社会现象的广阔细致的描绘,抨击了七月王朝腐朽的本质。
  《苏城舞会》苏城舞会
  
  《人间喜剧》共包括90多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出现了2400多个人物,触及到社会各阶层,包括资产者、贵族、野心家、政治家、司法人员、军人、教士、艺术家、农民、工人、科学家、职员、警探等,被称为“社会百科全书”,为世界文学史所罕见。恩格斯认为《人间喜剧》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称赞作者“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恩格斯还说,巴尔扎克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但是,尽管如此,当他让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贵族男女行动的时候,他的嘲笑是空前尖刻,他的讽刺是空前辛辣的”。
  《苏城舞会》-作品介绍
  
  
  作品幽默地描写了美丽而又聪慧的爱米莉小姐,因为一个神情喜欢上了一个陌生男子,甚至把他夸张想象成了亚力山大、拜仑、其它伟大的人物,但却因为荒唐的传统观念和陈腐的成见竟在一瞬之间毁掉了她梦寐以求的幸福,酿成了一生令人欲哭无泪的爱情悲剧。
  《苏城舞会》爱米莉
  
  老贵族德·封丹纳伯爵对王室忠心耿耿,但在现实生活中却表现得十分实际。他让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与资产者新贵联姻,为的是弥补自己财力的空虚,表现出他对江河日下的命运的清醒认识。三女爱米莉虽是最年轻的一个,但其观念之陈腐既甚于兄姐,也甚于老父。她虚荣而固执的认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里去住帐篷,但是绝不会坐到店铺的柜台里。决不屈尊下嫁的门阀之见酿成了她的婚姻悲剧,使她失去了爱情的幸福,也失去了她所追求的虚荣。而审时度势,善于顺应潮流,且有务实精神的贵族后裔马克西米利安,却成了政治舞台和经济生活中的佼佼者。巴尔扎克对封建传统观念的嘲弄是辛辣的,对社会情势的把握是准确的。最后爱米莉看着旧日爱人出神的时候,输掉了牌局,德·佩塞波里主教和蔼地说:“美丽的夫人,您把‘红心王’打出去了,我赢了。不过,您不必吝惜输掉的钱,我都给我的修道院留着。”一语双关,指爱米莉因为分神出错了牌,打错了红心王;又讽刺她因为门第偏见和虚荣错失了自己最爱的人,同时也错失了自己最向往的虚荣生活。
  《苏城舞会》巴尔扎克
  
  《苏城舞会》发表于七月革命前夕的1829年,尚属巴尔扎克的试笔之作,但作者形象地刻画了复辟时期贵族的尴尬地位。随着贵族阶级经济力量的衰落, 比较明智的贵族不断改变着以往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纷纷与资产阶级联姻,以维持和加强自我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实力地位。《苏城舞会》中的封丹纳伯爵就是这样的识时务者,封丹纳伯爵虽然出身于古老的贵族世家,但他看到了贵族不可避免的衰亡命运因而赞同儿子、女儿与资产者结亲。巴尔扎克写出了社会风气的变化,对门阀的尊崇让位于对金钱的膜拜,资产阶级妇女取代了贵妇人,活跃在上流社会中。巴尔扎克的阶级同情,是在注定要灭亡的贵族一边的,然而他同情的泪水挡不住他现实主义的目光, 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爱,如泣如诉地描绘了他心爱的贵族阶级的必然没落而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苏城舞会》-作品引用
  
  
  爱米莉是巴黎贵族世家德.封丹纳伯爵的女儿。她不仅长得美丽,而且才华出众。在社交界里,她被骄傲的女皇。
  《苏城舞会》爱米莉
  
  这年夏季,德.封丹纳一家来到苏城避暑。每逢星期日,这儿都举行盛大的露天舞会。爱米莉别出心裁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村姑去参加舞会。在舞会上,爱米莉偶然发现一个青年,她被他漂亮的外表所吸引,并从他潇洒的风度和华丽的服饰断定:“他肯定是贵族。”后来她认识了她眼中的贵族——龙格威并且两人情投意合。
  
  在回去时她鼓足勇气问道:“你是贵族吗?”
  龙格威面色阴沉,他说:“我爱你。难道还有别的比这更重要吗?”他那坚定的口气和目光使她羞愧得低下了头。
  后爱米莉走进市中心的一家布店,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惊得她瞠目结舌:龙格威坐在柜台里,正用商人熟练的动作数着金币。
  
  龙格威看见爱米莉,惶惑不安地来到她面前说:“小姐,这种生意上麻烦弄得人不可开交。我希望你能理解......”
  “这跟我毫无相干!”爱米莉说完转身便走。
  龙格威多次求见,都遭到她的拒绝。她用最刻毒的言语来咒骂世上的一切商人。
  即使舅公告诉爱米莉:龙格威出身贵族家庭,为了哥哥的前程,他放弃了财产和爵位的继承。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生活,他是个有为的青年。爱米莉听了无动于衷。
  在一个舞会上,龙格威来到她跟前,恳切地说:“爱米莉,丢掉那种过份的虚荣心吧!”爱米莉尖刻地答道:“我宁可跟情人到沙漠上去,也不愿陪他去坐柜台!”格威面色苍白,表情痛苦地说:“那我只得离开巴黎......”爱米莉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等你回来我也许已经同别人结婚了。”龙格威到意大利去了。
  《苏城舞会》苏城舞会
  
  由于爱米莉那种高傲的门第观念和好挑剔的性格,那些过去的追求者都成了她现在的敌人。社会舆论使她变得非常孤立。德.封丹纳的门庭显得空前冷落。随着年华的逝去,爱米莉的父母先后去世,舅公成了她唯一的保护人。爱米莉为了自己不成为老处女,只得同年迈的舅公结婚。在豪华的婚礼上,人们从她美丽的脸颊上看到一种失败的笑容。海军基地中将对年轻的夫人百般体贴。为了使她开心,他不停地举行着宴会。可是,表面的富丽堂皇永远无法填补爱米莉空虚的心灵。
  二年之后,龙格威在一次公开宴会上出现。爱米莉听说龙格威的哥哥去世后,他不仅继承了父兄的遗产,而且得到了世袭议院贵族封号。事到如今,悔之晚矣!爱米莉全身哆嗦,她神志恍惚地打出一张牌,在座的主教讥讽地笑着说:“美丽的夫人,您把‘红心王’打出去了,我赢了。不过,您不必吝惜输掉的钱,我都给我的修道院留着。”
  《苏城舞会》-艺术价值
  
  巴尔扎克善于通过环境描写再现时代风貌,他的作品富有时代气息,具有非凡的艺术魅力。他还把环境描写同人物塑造紧密结合起来,善于对人物外貌作精细描写,又擅长刻画人物的心理变化,并运用个性化的语言和夸张手法来充实和突出性格特征,使人物显得有血有肉。巴尔扎克的小说构思巧妙,结构多种多样而又具有独特的风格。他的不少作品还带有浓厚的浪漫色彩,大大丰富和发展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他的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对后世的法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作为艺术巨匠的巴尔扎克,在他描写人物的多方面成就中,通过一系列具体而典型的细节描写来突出人物性格特点,这点则更可称道。这种对细节描写的逼真同样使人物更具真实感,更富感染力。
  巴尔扎克的世界观充满了矛盾,并充分体现在其作品中。《苏城舞会》通过对小说主人公形象、命运的分析,探讨女性意识对作品主题及人物的影响,洞察和解读作家内心复杂而真实的潜隐思想。


  Le Bal de Sceaux (The Ball at Sceaux) is the fifth work of Honoré de Balzac, one of the oldest texts of la Comédie Humaine.
  
  The first edition of this novella was published in 1830 by Mame and Delaunay-Vallée in the Scènes de la vie privée (Scenes of Private Life). It was republished in 1835 by Madame Charles-Béchet, in 1839 in the Charpentier edition, and then in 1842 in the first volume of the Furne edition of la Comédie Humaine.
  
  Analysis
  
  In writing this novella Balzac seems to have been inspired by the fables of La Fontaine, especially La fille ("The Girl") and Héron ("The Heron"). There is also an allusion to La Fontaine in the choice of Émilie’s surname. The plot is similar to that of another of Balzac's works, La Vieille Fille (The Old Maid), the subject of which hesitates between several suitors and finishes by making do with the only one left.
  
  A similar plot informs Aleksandr Pushkin's verse novel Eugene Onegin, which was published in serial form between 1825 and 1832.
  
  Plot
  
  After having haughtily refused a number of suitors, under the pretext that they are not peers of France, Émilie de Fontaine falls in love with a mysterious young man who quietly appeared at the village dance at Sceaux. Despite his refined appearance and aristocratic bearing, the unknown (Maximilien Longueville) never tells his identity and seems interested in nobody but his sister, a sickly young girl. But he is not insensible to the attention Émilie gives him and he accepts the invitation of Émilie’s father, the Comte de Fontaine. Émilie and Maximilien soon fall in love. The Comte de Fontaine, concerned for his daughter, decides to investigate this mysterious young man, and he discovers him on the Rue du Sentier, a simple cloth merchant, which horrifies Émilie. Piqued, she marries a 70 year old uncle for his title of Vice Admiral, the Comte de Kergarouët.
  
  Several years after her marriage, Émilie discovers that Maximilien is not a clothier at all, but in fact a Vicomte de Longueville who has become a Peer of France. The young man finally explains why he secretly tended a store: he did it in order to support his family, sacrificing himself for his sick sister and for his brother, who had departed the country.
苏城舞会-1
  献给亨利·德·巴尔扎克
   ——他的兄弟奥诺雷
   德·封丹纳伯爵出身普瓦图世族,是一家之长,在旺代党人 ① 反对共和政府的内战期间,曾经效命波旁王室,显露了他的聪明才智与勇敢精神。在近代史上这段狂风暴雨时期,保王党的大小首领都罹难重重,伯爵也九死一生,他常以此为笑谈:
   ①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时期,许多贵族进至法国西部的旺代地区,以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为首,组成反对共和、复辟王朝的反动势力,史称旺代党,并于17to年3月发动叛乱,两年后失败。
   “我可是一心报效朝廷,战死在御座台阶上的呀!”
   虽说是玩笑话,也不无几分道理:在四路的血战之日 ① ,伯爵确曾倒在死人堆里。他不愧是个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财产尽管被共和政府抄没,家道衰微,仍然拒绝拿破仑皇帝的擢用,毫不贪图厚禄。他视贵族的传统道德为宗教,即便到了应当成家立业,选择配偶的时候,也一味恪守那些信条。提亲当中,有一个靠起家的新贵,条件十分优渥,伯爵却毫不动心,反而娶了德·甘尔迦罗埃小姐,认为她家虽无财产,但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名门世家。
   ①四路,地名,位于法国西部山区。旺代保王军和共和政府军曾在此激战,双方死伤惨重。
   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正是德·封丹纳伯爵子女众多、家庭拮据时期;庄园收入微薄,他无力敷衍子女的用度。他性颇豪爽,本无意摧眉折腰,谋求恩赐,但终究拗不过妻子的一再哀求,还是离开家园,奔赴巴黎。到了京都,见往日的同僚一个个利欲熏心,极力钻营,在立宪政权中争夺显位,伯爵不免寒心,正要重返家园,却突然收到一封内阁函件。此文出自一位颇有名气的大臣手笔,通知他晋升为旅长。按照新法令,凡是旧日旺代党军的官位,都可以将路易十八即位前的二十年计人军龄。几天之后,荣誉团十字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又都不求自来。接二连三的恩宠,动摇了伯爵回乡的决心,他认为王上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功劳。本来,每逢星期天,他总是带领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宫将帅厅等候,一看见亲王们去圣堂做弥撒,便虔诚地齐声高呼:“国王万岁!”现在,他感到意犹未足,干脆请求王上召见。请求很快恩准,但也算不上特殊的宠荣。当时,宫廷上老臣济济,一顶顶假发扑满香粉,从上往下一瞧,如同白雪覆地一般。宫廷上的旧日同僚见了他,态度都相当冷淡,只有亲王们显得“无比亲切”,这词儿是他受宠若惊时脱口讲出来的。说来也不奇怪,一位温雅谦恭的亲王,竟能主动上前同他握手,称道他是最纯粹的旺代党人,而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亲王对他只能耳闻,并不认识。高贵的亲王尽管给予他无尚荣光,但是没有一个问起他损失了多少财产,他慷慨捐助给天主教军队多少金钱。伯爵这才发现,他原来是自己掏钱作战的,但现今也悔之无及了。
   召见临近结束,伯爵认为机不可失,想探探口风,便婉转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家境。国王一听,便敞心大笑;凡是听到充满智慧的话,他总觉得开心;笑罢又回敬一句戏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谑语,出自王上之口,听似温和,却比严厉训斥还要可怕。这时,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来,讲了一句话,既含蓄又有礼貌,向计较钱财的旺代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同主子清账的时候,要是细查起来,有的账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简直成了大的史料。
   显贵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伯爵不声不响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剑,在瘦弱枯干的腿缝中穿行,好不容易抽开身,通过王宫庭院,登上停在宫门外面的马车。伯爵还是一副老式贵族的派头,脾气倔强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战与巷战 ① 的时代,因此一上马车,就不顾招灾惹祸,大声抱怨朝廷风气日下:
   ①同盟之战,又称三亨利之战,发生在16世纪80年代。亨利·德·基兹与亨利·德·纳瓦尔二公爵利用新旧教之争,要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统治。巷战系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党徒在巴黎筑起街垒,反对亨利三世。
   “从前,大家都无拘无束,能向王上诉诉自己家庭的琐事,贵族可以随便请求王上思典,赏赐金钱。而今呢,要讨回服役期间借出去的钱,难道就非得当众出丑不成?哼!为了王朝大业,我何尝吝惜,花掉了三十万里佛尔 ① 、圣路易十字勋章、旅长军职,怎么抵得上呢?这事儿没完,我还要到王上理政厅去,把话当面讲清楚。”
   ①里佛尔,法国古币,相当于法郎。
   德·封丹纳伯爵领教了王上接见的场面,而再次请求谒见的呈子又如石沉大海,本来一腔热忱,不料冷水浇头,一变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些重要职位,在旧王朝时本该归属问闯世家,却被拿破仑帝国的新贵们窃取了,他更是忍无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说,“毫无疑问,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要不是王爷 ① 维持旧制,体恤忠臣,这种制度再延续下去,法兰西王冠将来落到何人手中,实在难说呀!可以说在各种政体中,他们的君主立宪制是最糟的,永远也不会适合我国国情。早在圣乌昂时期,路易十八同伯尼奥 ② 先生,就把整个局面闹得无法收拾了。”
   ①王爷,指路易十八的兄弟,是个非常反动的人物,法国宫廷中人人称他为“先生”。1824年路易十八病死,他继承王位,称查理十世。
   ②伯尼奥(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
   伯爵绝了补回财产的念头,想干脆来个仁至义尽,放弃要求,重返家园。正当此时,三月二十日事变 ① 发生,一场新的暴风雨来势迅猛,要吞没合法国王及其拥护者。有道是,宽宏大量的人,不会赶雨天解雇仆役。德·封丹纳先生就是这样,他不但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而且还以土地做抵押借了债,跟随朝廷君臣溃退,却不知道对他本人来说,随驾逃亡是否比从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从前拿起武器反对共和政权的勇士比起来,伴驾的臣子更能得到国王的宠信。正是基于这种观察,他认为与其在国内冒险积极效力,还不如伴驾出国走一趟,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做臣子的这种盘算,绝不是纸上空谈,但一实行则全成了泡影。一位极其机智灵活的外交家讲得好,随驾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员;随驾复国的有五万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员。在短短的去国时期德·封丹纳先生运气不错,被路易十八选用当差,因此不乏机会向王上剖白忠心与品德。
   ①1815年3月1日,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率军直逼巴黎。3月20日,路易十八逃往比利时。
   一天晚上,国王闲暇无事,忽然忆起在杜伊勒利宫中,德·封丹纳先生谈话挺有风趣。老旺代党人赶紧抓住这个机缘,将自己的经历讲述一遍,好让贵不忘事的国王到时候能想起来。国王文学修养有素,见这个老贵族不仅小心当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笔法细腻精当,颇为赞赏。凭着这一小小特长,德·封丹纳伯爵在国王的心目中,便脐身最忠诚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复位之后,伯爵身负钦命,巡察各省,审判这次事变中的贰臣逆民,钦差之权可是非同小可,不过,他倒还能节制,没有滥用。这位官复命交差,随即又坐到议会的席位上,成了众议员,少说多听,原来反对立宪的政见发生明显变化。笔者不知道由于什么机缘,伯爵后来又深得国王的宠信。有一天,狡黠的国王见他进来,竟这样招呼他:
   “封丹纳,我的朋友,我无意任命您当什么总长,什么大臣!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要是由人家‘选用’,就会碍于政见,不可能久于其位。立宪内阁就有这点好处,省了我们许多麻烦,不必像从前那样亲自罢免大臣。我们的议会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旅馆,里边的公众,经常给我们送来古怪的旅客。不过,没关系,凡是忠诚的臣仆,我们总有办法安置的。”
   来了这段戏谑的开场白,随即又亮出一份任命书,授权德·封丹纳先生掌管王家庄园。陛下善滤,说话连讥带讽,伯爵善听,能够心领神会,因此君臣甚为相得。后来,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会,委员俸禄优厚,陛下总把德·封丹纳的名字挂在嘴边。伯爵也十分识趣,身受王上的恩宠,始终不向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横生的谈吐,维持王上对他的宠幸。路易十八喜欢闲谈,如同喜欢文笔工巧的短简。每逢这类闲谈,伯爵就凭他的伶牙俐齿,讲述政界的逸闻趣事,如果允许使用这样字眼的话,即外交和议会上的“飞短流长”,这在当时俯拾即是。要知道,国王对他戏称的“统治体”,每个细枝末节都非常感兴趣,觉得其乐无穷。
   全凭德·封丹纳伯爵的见识、聪敏与机智,一家人都能蒙恩特用,正如他十分风趣地对王上说的那样,家中每个成员,无论多么年轻,都像桑蚕一样附在国家预算的叶子上了。且说他的长子,在终身任职的司法界得居显位;次子在王朝复辟前还是小小的上尉,从根特一回国,便晋升为团长,后来又乘1815年、规章不严之机,几经调动,先是调到禁卫军,又转入王家卫队,再奔赴前线,参加了特洛卡德罗之战 ① ,遂成为禁卫军中将指挥官;再看最小的儿子,起先委任为县长,不久又当上行政法院审计官,还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长,地位稳固,不受议会风波的影响。这些不显眼的恩泽,同伯爵所受的一样,犹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觉地降在他们身上。父子四人,个个领了几份闲差,享受的俸禄不亚于一位大臣。他们在上虽然发迹,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宪政初创时期,能摸得准国家预算中太平区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只有精明强干的宠臣才能找到门径,捞到肥缺,领取已经废除的修道院管区 ② 那样的差事。从前,德·封丹纳以从来没读过大宪章 ③ 为荣,看到朝臣们贪得无厌还气愤填膺,然而时过不久,他又极力向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样,完全理解代议制的精神与效能。诚然,三个儿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职加起来,俸禄也十分丰厚,可是家庭人口众多,要想重整基业,一时恐难如愿。三个儿子固然才分不浅,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为,可是,伯爵还有三个女儿急待出阁,再要请求恩赐,又担心叨扰王上,事情反为不美,于是想了个法子,只向王上提一个。王上本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亲自主婚,将伯爵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德·博德里。王上主婚,金口玉言,虽说不费一文,却抵得上万贯家财。一天晚上,国王正无情无绪,听伯爵说还有个二女儿,便微微一笑,当即做主许配给一个年轻官员。男方虽然出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钱,人又极有才干,还是受王封的男爵。过了一年,老旺代党人又向国王提起三女儿爱米莉,王上一听,便用低微而尖刻的声调回答:
   ①特洛卡德罗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湾的要塞,在1823年法西战争中,为法军占领。
   ②法国教会广有地产,收入很多。国王要想赏赐幸臣,就让他管理一个地区的修道院;他不必亲自管理,只按时抽取修道院的部分收入归己。
   ③路易十八复位后,废除了资产阶级宪法,推行他钦定的宪法,称为大宪章,实行君主立宪制。
   “我爱柏拉图,可更爱我的国家 ① 。”
   ①原文为拉丁文:“Amicus Plado,sed amica Natio”,引自阿莫纽斯的《亚里士多德传》,说明遵循圣人的话固然重要,但国家的利益更重要。
   过了几天,国王写了一首四行诗,自称是讽喻体,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体”的形式把女儿介绍出来。按照传闻的说法,国王是拿三圣一体打个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体恤下情,将讽喻诗改为新婚贺诗呢?”伯爵说,力图使这场玩笑转而有利于自己。
   “我就算找到韵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国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许别人拿他的诗开玩笑,再轻微的玩笑也不成。
   从那天起,君臣之间的关系就不如从前融洽了。历来的国王,天威难测,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伯爵的三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同所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被周围的人娇惯坏了。这颗掌上明珠的婚姻本来就最难缔结,国王的态度又冷淡下来,怎能不叫伯爵伤神呢。要明了这种种难处,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内观察观察。伯爵公馆富丽堂皇,开销由国家承担。爱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纳采邑上度过的,生活优裕,自不待言,享尽了孩提之乐;她只要流露出一点心愿,哥哥、姐姐、母亲,乃至父亲,都当作法律一样遵从;亲戚无不把她视为珍宝。到了懂事的年龄,又赶上福星高照、家道复兴的时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乡间采邑度过的幸福童年,从来是鸟语花香,硕果累累,生活有说不出来的丰美;而巴黎的荣华富贵,在她看来,也跟从前的生活一样自然。她小时候高兴怎样就怎样,从来无人拂意;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人世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别人对她惟命是从。这样,从小到大,无忧无虑,享乐惯了。着意讲究的打扮、金碧辉煌的沙龙、气派十足的车马扈从,同周围真心的赞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宫中行乐的排场,都是她生活中须臾难离的。同大多数的宠儿娇女一样,对喜爱她的人,她无比专横,对冷淡她的人,却又大做媚态。她年龄渐长,毛病也有增无减,这种教育真是后患无穷,不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纳先生为人历练,每次举行宴饮舞会,总能邀请来许多青年男子,以供爱米莉择配。可是,一直到十九岁,爱米莉还没有看中一人。别看她年龄不大,在交际场上却像成年妇女一样,尽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国君,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处处有人曲意承顺。面对普遍的逢迎,慢说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稳重的少女,恐怕也会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头子,也不好意思回驳这样少女的话。她秋波一转,就能在一颗冷酷的心中重新点燃爱慕之情。同她两个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养起来的,能画一手好画,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与英语,钢琴弹得也令人绝倒,嗓音受过不少名师的指教,唱起歌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十分聪颖,精通文学,令人想到马斯卡里尔 ① 的话果然不错:高贵的人生下来就无所不知。她可以大谈特谈意大利绘画、弗朗德勒绘画、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贬的挖苦口气,点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围的人对她无不倾倒,听她讲一句哪怕是平淡无奇的话,也像土耳其人听到苏丹的圣旨一样。她能迷惑浅薄的人,碰到饱学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认出来,另有一套办法对付他们,大施卖弄风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烟幕,摆脱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颗无忧无虑的心,又自恃门第高贵,容貌出众,浑身一股傲气,还有少女的那种通病,总认为别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灵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层漆,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一般说来,女人的心迟早要经受狂恋的冲击。她缺乏这种情感,便将青春的倾注到对门第的无限热爱上:见平民则鄙夷不屑,遇新贵则极端无礼,一心企望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她父母能同最显贵的家族平起平坐。
   ①马斯卡里尔是17、18世纪西欧喜剧中狡狯的仆人。
   爱米莉的这些思想情绪,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先生敏锐的眼睛。长女次女结婚的时候,伯爵多次受到小女儿的冷嘲热讽,只好忍气吞声。这位老旺代党人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近才晋封男爵的官员,真叫喜欢寻根问底的人深感意外:税务局长虽然拥有几块贵族领地,但是姓氏前没有贵族的标志,而贵族正是王朝宝座的基石;再看那位男爵,晋封的时间短得可怜,他父亲做过木柴生意一事,人们还记忆犹新。人到花甲之年,一般不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然而,伯爵这个老贵族到了六十岁,思想却发生了显著变化,产生了新的观念。说来也不奇怪,事情糟就糟在他住进现代的巴比伦——巴黎,凡是外省人到了这里,迟早要丧失粗犷的性格;不仅如此,国王的忠告与友谊,也促成了他的这种变化。路易十八是位具有哲学头脑的君主,曾把改变这位老旺代党人的头脑当成乐事,要使他的思想跟上19世纪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过去,拿破仑融合了人与事物;现今,路易十八要融合党派。这位合法国王也许同他的对手一样聪明,但却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仑帝国的始皇帝拼命笼络大贵族,捐助教会;而波旁王朝的这位末代君主,却极力收买第三等级,收买包括神职人员在内的拿破仑帝国拥护者。德·封丹纳伯爵摸透了国王的心思,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成为温和派最有影响、最明智的首领之一。温和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见,同心同德,以国家利益为重。伯爵宣扬立宪政体的代价高昂的原则,全力支持这种的跷跷板游戏,让他主子在党派纷争中统治法兰西。立法议会的风向难测,议决案十分离奇,连资格最老的家都深感意外,也许,德·封丹纳伯爵暗中希望,能借议会的一股东风,打入贵族院。现在,惟有贵族院议员才享有贵族特权;因此,伯爵有一条最坚定的原则,在法兰西除了贵族院,他再不承认其他贵族。
   他常说:“没有特权的贵族,就像一件有柄元器的工具。”
   德·封丹纳伯爵既疏远拉斐德的自由党,也疏远拉布尔多内耶的极右派,但致力于普遍和解,为法兰西开创光明灿烂的新时代。他试图说服与他过从较密的家庭相信,今后从事军政职业的机会很少,劝说做母亲的让儿子投身自由职业,或者兴办企业,言下之意让人明白,要是完全按照宪章办事,军政要职迟早要全由贵族院议员的子弟充任。他认为,国民通过他们选举产生的议会,以及在司法与财政部门的职位,掌握了相当部分的国家行政权利;尤其是财政部门,还将一如既往,永远是第三等级出身的贵族的地盘。一家之长的这些新思想,以及他为长次二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内部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伯爵夫人从母亲血统算,属于罗昂家族,她始终信守传统观念,不肯轻易放弃,在保证长次二女终身幸福与富贵的亲事上,起初虽然持反对态度,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秘密计议,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德·封丹纳先生非常冷静地向妻子指出,一家人居住巴黎,不得不讲究排场,维持奢侈豪华的生活,这对他们从前到旺代穷乡僻壤,熬过的艰苦岁月,固然是一种补偿,然而,为三个儿子所开销的费用,细细一算,却耗去了他们的大部分收入。由此可见,两个女儿能嫁到这样的富贵人家,可以说是天赐良缘。早晚有一天,两个女儿不就能有六万、八万,甚至十万里佛尔年金吗?没有陪嫁的姑娘,能以如此优厚的条件嫁出去,这种机会并不是天天送上门来的。再说,也该考虑考虑能节省则节省,好扩大封丹纳庄园的土地,恢复祖传采邑的规模。这些理由很有说服力,一般做母亲的听了,也许会欣然同意,伯爵夫人点头总归点头,可是还要附加一个条件,说三女儿爱米莉可惜受她的影响太深,心高气傲得不得了,必须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这些婚嫁喜事,本应使全家欢乐,却不料引进不和的种子。伯爵夫人与爱米莉母女俩,善于制造客套而冷冰冰的气氛,给税务局长和年轻官员这两位门婿颜色看。她们在家以礼欺人的行为有增无减:二哥中将的配偶蒙日诺,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大哥司法官也很有头脑,娶了一个亿万富翁的盐商女儿;三哥一贯信奉平义,干脆娶了布尔热地区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格罗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与两位姐夫,得以来往于政界豪门,出入于圣日耳曼各府的沙龙,既十分惬意,又有利可图,便纷纷拥戴高傲的爱米莉,好组成一个小朝廷。然而,这种协定基于傲气与利害关系,并不稳固;在她小小的王国里,年轻的王后就免不了时常激起。这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的所有成员,在礼节允许的限度内,常常舌剑唇枪,各不相让,全养成了嘴皮子刻薄的习惯,对外虽然不大显露,一家人仿佛和和睦睦,在家里的关系却不断变化,有时僵得厉害。就拿中将的妻子来说,她自从成为男爵夫人,腰板便硬起来,以为身份同甘尔迦罗埃家族的闺秀相等,况且自己还有十万里佛尔年金,觉得完全有权同她小姑子爱米莉一样傲慢无礼,常常以讥讽的口吻祝愿小姑有个美满婚姻,但随后总要添上一句,说贵族院某某议员的女儿,刚刚嫁给没有贵族爵衔的某某先生。大嫂德·封丹纳子爵夫人,更自恃情趣高雅,财大气粗,专爱卖弄服饰打扮,室内陈设,以及车马仪仗,令爱米莉相形见细。爱米莉表露自己的心愿,有时见嫂子姐夫们一副鄙夷的神情,不禁气恼万分,即便用一连串的挖苦话回敬,也难平息胸中的愤懑。身为一家之主的伯爵,发现王上默许而不可靠的友谊冷了几分,特别是他宝贝女儿受姐姐嫂嫂的挑逗,眼眶抬得更高,他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苏城舞会-2
  家事如此,小纠纷愈演愈烈;伯爵眼看要重新赢得王上的宠信,不料在这紧要关头,国王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国王是伟大的家,在国事维艰、风雨飘摇之际,能够出色地把握航向,可是病后不久便与世长辞了。德·封丹纳伯爵拿不准将来是否得到朝廷思典,就全力以赴,将未婚青年的佼佼者都拉到爱女身边。出嫁一个骄傲任性的姑娘,的确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可怜的老旺代党人花费了多少心血,只有亲手办过的人或许能够理解。伯爵在巴黎已有十年生涯,这次倘能满足他的掌上明珠,了却他最后的心愿,那无疑是锦上添花,一生再无所求。他的家庭成员打入政府各部,有如奥地利王室通过联姻,大有侵入整个欧洲之势。小女儿的终身幸福,老伯爵时刻挂在心上,他从不气馁,引见一个个求婚者;无奈小女倨傲无礼,对她的爱慕者总是评头论足,断然拒绝,叫人啼笑皆非。看爱米莉那架势,真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公主,又美丽又富有,可以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夫婿。她挑剔的理由也滑稽之至:不是说这个双腿太粗,或者X形腿,就是嫌那个眼睛近视;不是说这个叫杜朗姓名太俗,就是说那个走路有点瘸;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太胖,没有一个中意的。她拒绝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就显得格外快活,格外精神,格外动人,一头扎进冬季交际会中,奔波于舞会场上,用敏锐的目光观察当今的知名人士,饶有兴味地引逗人家向她求爱,接着又总是拒绝人家。
   爱米莉扮演塞莉梅娜 ① 的角色,是有充分天赋条件的。她身段苗条,体态轻盈,走路的姿势,可以端庄得令人起敬,也可以活泼得叫人喜爱。她的脖颈稍长,做出鄙视轻慢的样子,媚态可掬。她练就一套过硬的本领,说一句含蓄的话,或者微微一晒,善于用头部的姿态、女性的手势赋予不同的意思,既能令人心花怒放,也能叫人无地自容。一头黝黑的美发、两道浓浓的弯眉,给她的面容增添了高傲的神态;而且,她惯于对镜整容,卖弄风情,一副眼神或者死死盯住,或者温柔注视,两个嘴角或者木然不动,或者微微下弯,或者冷淡一撇,或者芜尔而笑,就能叫人或者望而生畏,或者情牵意动。爱米莉要想攫取一颗心,她那清越的声音就非常悦耳;可是,她也会用干脆利落的口吻,封住一个轻狂男子的口。她那白玉般晶莹的面颊与前额,宛如一泓清澈的湖水,时而风来骤起涟漪,时而波平复又豁朗。遭她冷眼的青年,不少人指责她是在演戏。然而,她自有回护的办法,只要稍弄风情,就能让诽谤她的人拜倒在她的脚下,甘心受她的鄙视。在时髦的少女中,谁也没有她那样善于作态,以傲然的态度,接受一个才子的致意;用侮辱的礼节,贬低同等身份的人;拿简慢无礼的神情,对付所有企图与她争风的人。她每到一处,仿佛不是接受人家问好,而是接受人家致敬;即使来到一位公主府上,她的举止神态,也俨然高踞于皇后的宝座上。
   ①塞莉梅娜,莫里哀戏剧《愤世者》中的女主角。
   德·封丹纳先生发现,他最宠爱的女儿被全家人娇惯得不成样子,完全违背了他教育的初衷,可是木已成舟,奈何不得了。爱米莉见别人起初崇拜她,继而又对她施行报复,就更激发她的傲气与自信。这也难怪,别人对她百依百顺,早就助长了她的自私心理;宠坏了的孩子都有点像国王,总喜欢捉弄周围的人。按说,女子忠诚克己便是德,染上这类毛病尤为可恶。不过在目前,爱米莉正当青春妙龄,才貌双全,可爱之处遮盖了缺点,别人还视而不见。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纳先生经常启发女儿,向她讲解人生之谜这部书的主要章节,可惜白费唇舌!要改变这样顽劣的性格实在难,女儿又任性,嘴又硬,还要小聪明挖苦人,常常弄得父亲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伯爵无可奈何,只能满怀温情与慈爱,不时地规劝女儿几句,然而他发现,女儿的心像大理石,他语重心长的话一滑而过,不免十分痛苦。父亲的眼睛睁开得太迟了,久久未能发觉女儿很少同他亲昵,而每次亲昵又都显得勉强迁就,那神情就像孩子应付母亲,分明在说:“快点亲吧,好放我去玩。”爱米莉对待父母的情感,就多少带有这种俯就的意味。而且,她常常突然发脾气,叫人摸不着头脑,一发脾气就关门躲起来,极少露面;还总抱怨跟她争夺父母之爱的人太多,对什么都眼红,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这个姑娘真是怪得很,本来是自己处心积虑,人为地制造孤独寂寥的环境,却又怨天尤人。她到了二十岁,以为有了阅历,就怨自己命不好,一味从外界生活中寻求幸福,殊不知幸福的第一要义寓于我们自身。她宁可逃到海角天涯,也不愿意缔结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看到她们婚后富有幸福,心里又忌妒得要命。总而言之,她母亲同德·封丹纳先生一样,也吃尽了她的苦头,有时真以为她有点疯癫。这种反常的性格也不难理解:贵族世家的闺秀,一般都依仗家庭社会地位高,自己姿色出众,心中便萌生了恃己傲物的情绪,总以为母亲四五十岁的人,上了年纪,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们甚至疑神疑鬼,认为母亲大多忌妒女儿,存心让她们穿老式服装,好使她们黯然失色,从而夺取她们应得的崇敬。于是,她们常常忿忿不平,暗暗流泪,反抗母亲莫须有的专横。这种仅凭臆想而产生的忧伤,往往会弄假成真;然而,她们一面嗟伤,一面还异想天开,预卜自己将来会大富大贵。她们痴就痴在把梦想当成现实,长期沉浸在幽思冥想中,偷偷许下心愿,一定要嫁给非凡的男儿;她们凭想像勾画出意中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也要按图索夫。只有随着年龄渐长,她们对人生有了体验,经过了严肃思考,看清了庸庸碌碌的人情世态,而且目睹了众多不幸的例子,理想意中人的异彩才会涣然消逝;接着,她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却发现,不是梦寐以求的充满诗意的结合,日子也能过得很美满,她们不禁深深诧异。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毕竟幼稚,难免要沉迷于幻想;她确定了终身伴侣的条件,舍此不嫁。她的倔傲与刻薄,都是由此产生的。
   爱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轻,出身贵胄世家,还得是贵族院议员,要不然,也得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在隆尚的赛马节上,我乘坐的马车,要是不刻着天蓝色披馒围护的家微,在香榭丽舍林荫路上与亲王的马车并驾齐驱,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况且,父亲也讲过,将来有一天,贵族院议员是法兰西最显要的职位。他还得是军人,什么时候退役,当然要由我来决定;再有,他必须荣膺勋章,兵士见了我们要举枪致敬。”
   不过,这位意中人要是不体贴温存,俊秀飘逸,智慧过人,身材苗条,即使具备上述难得的优点,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才有风韵,这是要害的一条,尽管在代议制政府中,这种风韵难以持久。德·封丹纳小姐有她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个青年男子不合标准,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一瞥。
   “哟!天哪!瞧这位先生,多胖啊!”爱米莉讲这句话,表示蔑视已极。
   按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坏丈夫,不配进入文明社会。尽管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可是爱米莉却认为,女人长得丰满算是不幸,男子身体肥胖简直就是罪恶。这种见解虽属荒唐,但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讲出来,倒叫在座的人开心。然而,伯爵已经看出来,女儿的这种非分之想,在有见识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显然是可笑的,必定要贻笑大方。女儿的思想本来就古怪,他担心再一演变,就转为尖酸刻薄了。眼看着女儿做滑稽表演,长期下不了台,开始受到无情社会的嘲笑,伯爵真是不寒而栗。在这场滑稽表演中,被爱米莉拒绝的男角色,不少正心怀不满,等待时机,稍有变故就要报复。对人类来说,崇拜的感情终究耗费精力,难以持久;态度本来就淡漠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对爱米莉也开始厌倦了。骑虎难下这个道理,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清楚:登上人世舞台、朝廷舞台,进入沙龙,或者登上别的台面,固然要选择时机,讲究艺术,但适时抽身可就难得多了。有鉴于此,在查理十世继承王位的头一个冬天,伯爵就同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加紧张罗,将巴黎与各省议员中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请到府上。盛大的舞会、豪华的餐厅、香菰美味的晚餐,不亚于大臣为了拉选票,给他们议会的“士兵”举行的著名宴会。
   杰出的议会因为宴饮过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绝症。这样一来,败坏立法机构清廉的首要分子的声望,就加在伯爵这位可敬的议员身上。说来也怪,伯爵的活动是为了择婿,得到的却是显赫而巩固的地位!看来他以双倍价钱出售香菰,暗捞了不少好处。这类讥讽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口,根本没有达到毁誉的目的。自由派在议会人数不多,只好以滔滔议论来补足。德·封丹纳这位普瓦图的老贵族的操守,一般说来相当廉正,就连善搞恶作剧的报纸,也没有刊登一首攻击他的讽喻诗,而三百名中间派议员、内阁大臣、厨师、局长、刀叉王子,以及卫莱勒 ① 内阁的盲目拥护者,都无一幸免。德·封丹纳先生认为,择婿无疑是一场大仗,他几次投入全部兵力,战事临近结束时,以为这次求婚者的大聚会总说得过去,女儿的婚姻不应再是幻景了。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能用的办法全用过了,他希望在求爱的青年中,任性的爱米莉总会看上一个。他已有心余力细之感,也厌倦了女儿的行径。封斋节快过完了,有一天上午,议会的会议无关紧要,他就决定留在家里,同女儿把问题摊开来谈谈。贴身男仆精心地为他发黄的脑壳扑粉,再加上几根下垂的鸽子翎毛,他的头饰就令人肃然起敬了。就在梳妆这工夫,他心里怀着几分激动,吩咐老仆人去通知骄傲的小姐,叫她立刻来见一家之长。
   ①卫莱勒(1773—1854),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出任过首相,以反动著称。
   “约瑟夫,”伯爵见梳妆完毕,对仆人说,“把这个公文包拿走,窗帘拉开,把椅子摆摆齐,再把壁炉的罩毯拿下来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方都擦擦干净。哦!窗子打开,让房间通通风。”
   伯爵一连串下命令,忙得约瑟夫喘不过气来。仆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赶紧动手,归拢一堆堆账单、文件夹、书籍、家具,把全公馆一向最受忽略的这间书房收拾整齐,给决定王家庄园收入的圣堂添点生气,添点和谐。他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出点秩序,就像时新服装用品商店那样,将最好看的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种创造出一种官气的诗意,干完停下手,看看周围一堆堆文读纸张,有几处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赏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出去了。
   可怜的老官僚却不以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上边的几小片烟叶,仔仔细细地拭了拭鼻子,摆好火铲火钳,拨旺炉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横夹在衬衫和便袍领间的小辫子,重新垂放在身后,又操起扫帚,扫了扫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炉灰,最后环视一下房间,这才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心想女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因为女儿听他的谆谆劝导,惯用放肆的挑剔与取笑岔开。在这种场合,他还要保持做父亲的尊严。他悠闲地捏了撮烟叶嗅了嗅,咳嗽了两三声,仿佛要点名似的,这时听到轻快的脚步声,见女儿哼着《刮胡匠》小调走了进来。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家叫来干什么呀?”
   这句话像小调的尾声,从她嘴里唱出来;唱罢亲了亲伯爵,神态满不在乎而又轻薄,活像一个自信无论怎样都讨人喜欢的情妇,没有一点温存的骨肉之情。
   “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正色说道,“我把你叫来,是要郑重其事地谈谈你的终身大事。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你应当选择个丈夫,好保证一辈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动听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那些求婚者,咱俩有过停战协定,好像还没有期满呢。”
   “爱米莉,今日所谈,事关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亲爱的孩子,最近这个时期,真心爱你的人都齐心协力,要给你找一个合适人家。这样关心你的不止我一个,你若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就成了忘思负义的罪人了。”
   年轻姑娘听了这几句话,又慧黠地朝父亲书房的摆设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搬了一把看来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炉的另一侧,面对着父亲坐下来,双臂叉在绣满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绢网,摆出一副十分严厉的神态,可惜装得过火,无法掩饰脸上一丝讥诮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亲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说:
   “亲爱的爸爸,我可从来没听您讲过,阁员穿着便袍就去宣布政府公告。”爱米莉微笑着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没关系,老百姓也不必多挑剔。请吧,宣布您的法令与正式荐举吧。”
   “疯丫头,对我来说,向你推荐人,并不总是轻而易举的事。听着,爱米莉,我的骨气是孩子们的一份财富,我是损害我的骨气,给你招募来一队队舞伴,好让你一到春天就把他们驱散;我已经想好了,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虽然出于无意,可确实引起我们同一些府第的磨擦,以后恐怕要生出事来。我的女儿,你已经是二十二岁的人了,早在三年前就该结婚。看看你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婚姻都挺美满,对方相当富有。可是,我的孩子,告诉你说,办这几次喜事的花费,以及你让母亲维持的生活排场,耗掉了家中的大部分收入,轮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只能给你十万法郎的陪嫁。从今天起,我要为你母亲将来的生活打算打算,总不能光顾着子女,把她忽略了。爱米莉,我万一离开人世,绝不能让德·封丹纳夫人仰人鼻息,而应当让她继续过舒适的日子。她一心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也该过过好日子;按说,我这种报答也够迟的了。我的孩子,要看到,你的陪嫁这样微薄,而你的心却比天高,两者实在合不上拍。还要看到,我只为你拿出这笔钱,你哥哥姐姐结婚时都没份儿。不过,他们也都很慷慨,一致同意特别照顾最受疼爱的孩子,绝不计较。”
   “哼!他们那样有钱,当然啦!”爱米莉摇头晃脑,挖苦地说。
   “孩子呀,绝不要这样贬低爱你的人。要知道,只有穷人才是慷慨的。有钱人总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向亲戚讨还两万法郎。好啦,孩子,不要赌气,还是说点正经话吧。在那些要成家的青年里,你没有格外注意德·马纳维尔先生吗?”
   “哦!他呀,话都说不清,‘赌’不说‘赌’,说成‘祖’,还总觉得自己的脚小巧,动不动就低头瞧瞧,那副得意样儿!再说,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我不喜欢金发男子。”
   “那么,德·波尔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人长得丑,身体又胖,头发倒是棕色的。两位先生的长处最好合在一起,头一个把身体与姓氏给第二个,第二个再保留他的头发,这样的话……也许……”
   “德·拉斯蒂涅先生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当上银行家,是借德·纽沁根夫人的力!”爱米莉刁钻地答了一句。
   “那么,咱家的亲戚,德·包当丢埃子爵呢?”
   “那孩子跳舞糟糕透了,还没有财产。一句话,爸爸,这些人全没有爵衔,我至少也得像母亲这样,当个伯爵夫人。”
   “怎么,整整一冬天,你看哪个人也不……?”
   “一个也不行,爸爸。”
   “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要找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呀,你疯啦!”德·封丹纳先生说着,忽地站起来。
   他猛然抬起头,向空中望去,仿佛要从宗教意识中汲取新的克制力量,然后又用怜爱的目光瞥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父亲又拉起女儿的手,紧紧握住,激动地说:
   “天主明察,可怜的迷途的孩子呀!我凭着良心,尽到了做父亲的职责……我说的是什么?凭着良心?不,是本着爱你之心,我的爱米莉!是的,天主明鉴,今年冬天,我把不少体面的青年带到你身边,他们的才能、品德、人格我全了解,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我卸下为父的一项最沉重的义务,让你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心中真是又喜又忧。我这声音,可惜从来没有严厉过,不知道久后是否还会在你的耳边回响。不过,要记住,美满的婚姻,主要不是建立在显赫的身份与财产上,而是建立在互敬互爱的基础上。从本质上看,这种幸福朴实无华,极不显眼。你自己选择吧,我的孩子,无论挑谁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但是有一点,你将来万一不幸福,也记着你无权怪你父亲。你需要我帮忙,为你奔走,我是不会拒绝的;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选择要严肃,一锤定音。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人了,绝不能为这事再次损害尊严。”
   这番话委婉恳切,语气庄严感人,体现出真挚的父爱。德·封丹纳小姐听了深受感动,但掩饰住内心的,一跃身跳到还坐在那儿发抖的伯爵双膝上,无限温柔地爱抚他,极其亲热地哄他,直到老父亲痛苦情绪渐渐平息,眉头舒展开,精神也振作起来,这才轻轻地对他说:
   “亲爱的父亲,对您的体贴关怀,我非常感谢。看得出,您要接待自己最喜爱的女儿,还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可是,您也许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张狂,这样不驯服。不过我想问一句,父亲,嫁给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难道真这样困难吗?您不是讲过,他们一打一打地造出来吗?咳!您给我出出主意,这总归可以吧!”
   “可以,我可怜的孩子,当然可以。我还要经常向你大喝一声:‘当心哪!’要知道,拿先王的话说,在我们的‘统治体’中,贵族院还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议员不可能拥有巨大的财富。有道是:愈富愈想富。我国贵族院里的首富,也没有英国上议院里最穷的半数家财。因此,我国贵族院议员无不到处寻访,给他们的儿子挑选拥有巨额遗产的姑娘。他们都需要缔结金钱婚姻,这种情况要持续二百多年。你等待渴望的良机,可能在寻觅中蹉跎你最美好的年华。在这过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也很可能创造奇迹,因为在我们时代,为数不少的人都是由于相爱而结婚的。别看你年轻,骨子里却有经验,可以指望能出奇制胜。你不是看一个人多胖多瘦,就能衡量出他的品德高下吗?这种本领就不简单。所以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用不着我提醒判断人有多难。我确信你碰到一个陌生人,绝不会见他有一副奉承的面孔,就认为他是个有识之士,也不会见他体态风流,就认为他品德高尚。总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凡是贵族院议员的子弟,举止风度必然独特,不同一般。高贵的身份,目前虽然毫无标志,不过在你看来,那些青年身上也许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能使你辨认出来。况且,你控制自己的心,就像个骑术高明的人,绝不会让坐骑失蹄。女儿呀,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向你宣布:倘若嫁不上贵族院议员,我宁肯出家,老死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说着,她从父亲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为能左右父亲的情绪而感到自豪。她走了出去,一路哼着《秘密的婚姻》中的《亲爱的,不要怀疑》的曲调 ① 。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Matrimonio segreto”,意为《秘密的婚姻》,是一出歌剧。“Caranon dubitare”,意为《亲爱的,不要怀疑》,是这出歌剧中一首歌曲。
   这天,正赶上家庭喜庆日,府中大摆宴席。到最后上点心时,爱米莉的大姐,税务局长普拉纳的妻子提高嗓门说,有个极为富有的美国青年,狂热地爱上了她的小妹,想要攀这门亲事,提出的条件特别令人艳羡。
   “想必他是银行家吧,”爱米莉爱理不理地说,‘戏可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可是,爱米莉,”爱米莉的二姐夫德·魏兰纳男爵说,“您也不喜欢司法官,再把没有贵族爵衔的财主拒之门外,我真弄不清,您到底要在哪个阶层里挑丈夫呢。”
   “特别是你那以瘦为美的标准,就更难办了,爱米莉。”二哥中将也插了一句。
   “我心中自有主张。”年轻姑娘答道。
   “哦妹妹要求门第高贵,人几年轻英俊,又有锦绣前程,还得拥有十万里佛尔年金收入。一句话,就像德·马尔赛先生那样的人!”二姐男爵夫人一旁说。
   “亲爱的姐姐,”爱米莉接过来说,“糊里糊涂的婚姻,我见得多了,绝不会照那样办。为了避免议论我的婚事,我在这里宣布,今后谁再向我提这个问题,我就认为是故意扰我,跟我过不去。”
   爱米莉有个舅公,从前是海军少将,到了古稀之年,多亏赔偿法案,他的财产增加了两万里佛尔年金。他特别喜爱这个外孙女儿,敢于向孩子讲几句逆耳忠言;他想冲淡这场谈话中的尖酸口气,便高声说:
   “别再折磨我这可怜的爱米莉啦!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要等待波尔多公爵 ① 成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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