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巴爾紮剋 Honoré de Balzac   法國 France   十九世紀的法國   (1799年五月20日1850年八月18日)
幻滅 Illusions perdues
  巴爾紮剋在《幻滅》中描寫未來的大作傢德·阿泰茲時,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要像莫裏哀那樣,先成為深刻的哲學家,再寫喜劇。”看來,這正是《人間喜劇》的作者對自己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和德·阿泰茲一樣,在巴黎的六層閣樓上受過饑餓和寒冷的折磨,在人類知識的寶藏中耐心地挖掘過,在“毒氣熏蒸”的巴黎社會中生活過、搏鬥過、感受過。
    人們常說《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是巴爾紮剋的代表作。實際上,在表現作傢本人的思想感情和直接的生活體驗方面,《幻滅》比其他小說具有更大的代表性。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的遭遇,大部分取自作傢本人的經歷,他們的激情、幻想和苦難,他幾乎全都親自體嘗過。他把自己二十年的奮鬥歷程分別給了三個不同類型的青年:他在大衛·賽夏的故事裏,傾訴了自己經營印刷所、鑄字廠和受債務迫害的慘痛經驗;在呂西安的遭遇裏,溶入了自己在文壇和新聞出版界的沉浮;他把自己從生活和創作中總結出的各種信念和主張給了德·阿泰茲;同時讓盧斯托和伏脫冷充當了他剖析社會的代言人。可以想見,作傢對這部作品是傾註了極大熱情的。他在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曾將《幻滅》稱作“我的作品中居首位的著作”①,聲稱這部小說“充分地表現了我們的時代”②。在《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中,巴爾紮剋明確宣稱這是“風俗研究”中“迄今最為重要的一部著作”。
  
  《幻滅》的中心內容,是兩個有才能、有抱負的青年理想破滅的故事。主人公呂西安是一位詩人,在外省頗有些名氣。他帶着滿腦子幻想來到巴黎,結果在巴黎新聞界惡劣風氣的影響下,離開了嚴肅的創作道路,變成無恥的報痞文氓,最後在黨派傾軋、文壇鬥爭中身敗名裂。他的妹夫大衛·賽夏是個埋頭苦幹的發明傢,因為敵不過同行的陰險算計,被迫放棄發明專利,從此棄絶了科學研究的理想。
    作者將這兩個青年的遭遇與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狀態,與整個社會生活,特別是巴黎生活的影響緊緊聯繫在一起,使之具有了普遍意義。在巴爾紮剋筆下,十九世紀的巴黎好比希臘神話中的塞壬女仙,不斷地吸引着和毀滅着外省的青年。
    “巴黎就像一座盅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準備嚮它進攻……在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較量中,有着三十年來一代青年的慘史。”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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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爾紮剋:《緻外國女子的信》(1843年3月2日)。
    ②巴爾紮剋:《緻外國女子的信》(1842年12 月21日)。
    ③巴爾紮剋:《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1843)。
    在這兒,巴黎顯然是作為資本主義生活法則的表徵出現的。隨着封建所有製的解體,等級門閥觀念的削弱,憑藉個人才智到社會上尋求發跡的機會,已成為法國青年的普遍幻想,也是傢傢戶戶對那些稍有天賦的孩子必然抱有的期望。所以巴爾紮剋不無嘲諷地寫道:“拿破侖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這種幻想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産物,也反映了時代的進步。因為在封建時代,每個人的身分地位是早已劃定了的,衹有資本主義自由競爭,以及與自由競爭相適應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産生以後,纔給個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
    巴黎是法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是十八世紀末葉資産階級革命的發源地。資産階級的意識形態,必然以巴黎為圓心嚮外省擴散;巴黎的財富、權力,對外省青年必然具有無法抗拒的魅力。人人都想到巴黎去碰運氣,如此便形成各種人才雲集巴黎、互相競爭角逐的局面。競爭者是如此之多,真正能爬上顯赫地位的又如此之少,這就必然挑起無窮無盡極其殘酷的鬥爭,由此産生一首首個人奮鬥的詩篇,一出出理想破滅的悲劇,同時也産生了十九世紀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的主題——個人與社會的對抗。巴爾紮剋的哲理深度在於:他不僅意識到時代給個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時看到了社會還包含着那麽多阻礙個人發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統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殘,多少理想歸於幻滅。這種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個人發展的可能性與阻礙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的社會環境的矛盾,構成了小說的悲劇衝突。
    既然衝突主要是在個人與環境之間展開,對主人公不幸命運的描繪,必然與對整個社會的批判揭露交織在一起。作者並不是孤立地塑造人物,而是將人物放在歷史的框架內,讓整個社會在他周圍活動着,呼吸着,影響着他的思想,製約着他的行動。人物在生活的波濤中沉浮,距離自己最初的目標愈來愈遠,終於被捲進危險的深淵。《幻滅》好像一幅巨型壁畫,展示了法國大革命以後從外省到巴黎的廣阔圖景,描繪出王政復闢時期種種最富特徵意義的現象:一方面,貴族的高貴姓氏和顯赫地位仍然強烈地吸引着愛慕虛榮的青年;另一方面,資産者的財富已成為控製和奴役一切的力量,在野的資産階級自由黨在社會上比執政的保王黨更有勢力。這兩大階級的爭奪,牽動着文壇上兩派勢力的鬥爭,也支配着呂西安的思想和命運。在這裏,作者敏銳地指出了在復闢時期還處於萌芽狀態的資本集中現象,描繪出工商業的競爭、同行間的傾軋和吞併是以何等陰險毒辣的方式在進行。大衛·賽夏就是在這類鬥爭中受圍獵的一個犧牲品。在這些不同的角鬥場上,作者勾勒了衆多的不同階層、不同身分的人物……總之,《幻滅》好比社會的縮影,集中了法國社會在新舊交替時期的種種怪現象。其中最富時代特色的現象之一,就是剛起步不久的新聞界。
    在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中,正面揭露新聞界內幕的作品,巴爾紮剋的《幻滅》屬於最早的,也是寫得最大膽的一部。他撕開報界這座聖殿的帷幕,讓人們看到這是個拿靈魂作交易的鋪子。他一樁一件列舉新聞界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惹得新聞界的首腦和文藝界的“執政”們暴跳如雷。在巴爾紮剋看來,報界既是現代社會惡劣風氣的集中而露骨的表現,也是進一步毒化社會風氣的大癰疽,正是報界這股邪惡的勢力,“扼殺了大量的青春和才能”①,把無數呂西安式的青年引嚮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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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爾紮剋:《幻滅》第二部初版序言。
    《幻滅》的主人公呂西安不是英雄(當然也不是壞蛋),而是一個中間人物。作者是把他作為思想性格有嚴重弱點,而又有相當天賦的一類青年來刻畫的。這是十九世紀上半期法國社會的典型環境中的一種典型性格。他聰明,有才華,但是自私、虛榮,野心很大而又意志薄弱,總想抄近路一步登天,沒有毅力在真學問上下功夫。所以他經不起浮華世界的引誘,不可避免地走嚮了墮落。對這樣一個人物,作者的態度是既有批判,也有同情。對於他的錯誤和失敗,作者既不完全歸咎於社會,也不完全歸咎於個人。社會環境的惡劣影響,正是通過呂西安自身的弱點起作用的。
    呂西安到巴黎以後,面前清清楚楚擺着兩條路。一是德·阿泰茲和他的小團體的道路,這條路艱苦、漫長,然而清白可靠。要走這條路,呂西安缺的是堅強的意志和恆心。另一條就是斐諾已經取得成功、盧斯托正尾隨其後的道路,這條路骯髒、危險,然而表面看來是名利雙收的捷徑。要走這條路,呂西安卻又缺乏作惡的魄力和本領。因此呂西安兩條路都走不通。
    大衛·賽夏是與呂西安完全不同類型的一個青年。他正直寬厚、淳樸善良。他沒有什麽嚮上爬的野心,但並非沒有才能或抱負。他用全副精力從事一項科學發明,想為他所愛的人掙起一份傢業,他不乏恆心與毅力,卻仍遭到慘敗,原因是他的心地過於單純,對現實缺乏透徹的理解,不像德·阿泰茲等人對人對事都有極冷靜的分析。他在虎狼成群的社會裏毫無自衛的準備;出沒在生存競爭的槍林彈雨中卻不穿鎧甲,不戴頭盔。因此他當科學家綽綽有餘,作買賣必定虧本,競爭中必定一敗塗地。
    德·阿泰茲是理想化了的巴爾紮剋。小團體的道路正是作者為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他相信,儘管社會環境險惡,衹要有堅定的意志和恆久的努力,仍然可以開拓自我,戰勝激流險灘,到達勝利的彼岸。所以,《幻滅》一書所描寫的雖是理想的破滅,卻並不給人以悲觀的印象。因為作者在揭露黑暗的同時,也着力刻畫了一些追求正義者、自強不息者,時刻讓讀者感覺到有一股不與惡濁環境同流合污的對抗力量,也就是說,巴爾紮剋認為:人是可以與社會較量的。
                             艾  珉
                            一九九二年七月
  
  書摘:  “好吧,那麽我對今天的戲就按照我的印象來報導,”呂西安氣憤憤的說。
    年輕的女主角對舞臺監督說:“你好糊塗!他是柯拉莉的情人啊。”
    舞臺監督立刻回過身來招呼呂西安:“先生,我去報告經理。”
    可見報紙在小事情上也顯出無邊的威力,使呂西安的虛榮心感到滿足。經理出來和德·雷托雷公爵和舞蹈明星蒂麗婭商量,要求把呂西安安插在他們緊靠前臺的包廂裏。公爵見是呂西安,答應了。
    年輕的雷托雷提到夏特萊男爵和德·巴日東太太,說道:
    “兩個人被你擺布得好苦啊。”
    呂西安道:“再看明天吧。到此為止,都是我的朋友們出場,衹能算輕裝的步兵,今晚我纔親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為什麽我們取笑波特萊。文章的題目叫做《從一八一一年的波特萊到一八二一年的波特萊》。在不認恩主,嚮波旁傢賣身投靠的人裏頭,夏特萊是個典型。我的本事要他們完全領教過了,再上德·蒙柯奈太太傢。”
    呂西安和青年公爵談話之間盡量賣弄才華,急於嚮這位爵爺證明,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無珠,大錯特錯。可是他終於顯了原形:他想自稱為德·呂邦潑雷,而德·雷托雷公爵偏偏捉弄他,叫他沙爾東。
    公爵說:“你應該做保王黨。你已經顯出你的才氣,現在要表示你識時務了。要得到王上的詔書准許你改用母係的姓,唯一的辦法是先為宮廷出一番力,再要求這個恩典。自由黨永遠不能使你成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報刊,早晚要被政府壓倒的。報刊非加以箝製不可,這件事已經拖延太久了。言論自由此刻到了最後階段,你該盡量利用,造成你的聲勢。再過幾年,在法國用姓氏和頭銜做資本,比才幹更可靠。有了這兩樣,一切都不成問題:才智,門第,美貌,要什麽有什麽。你此刻做自由黨,目的衹應該是將來投靠保王黨的時候多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訴呂西安,他在佛洛麗納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請他吃飯,希望他不要拒絶。呂西安被公爵的議論打動了;幾個月之前以為永遠走不進去的上流社會嚮他開了門,更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贊嘆筆桿子的力量。報刊,才智,竟是現代社會的敲門磚。呂西安心上想,說不定盧斯托正在後悔,不該把他引進廟堂;呂西安為自己打算,已經覺得需要築起壁壘,把從外省趕到巴黎來的野心傢攔在外面。他不敢問自己,倘若有個詩人象他當初投奔艾蒂安那樣來找他,他會采取什麽態度。呂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氣瞞不過年輕的公爵,原因也被他猜着了;因為公爵嚮這個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傢揭露了政治舞臺的遠景,正如早先記者們象魔鬼把耶穌帶到聖殿的頂上①,讓呂西安看到文壇和文壇的財富。呂西安不知道被他的小報傷害的一些人正在設計劃策對付他,其中也有德·雷托雷公爵參加。公爵嚮德·埃斯巴太太圈子裏的人提到呂西安的才氣,叫他們聽着吃驚。他受德·巴日東太太委托,做一番試探工作,本來希望在昂必居喜劇院遇到呂西安。其實上流社會也罷,新聞記者也罷,都談不到深謀遠慮,別以為他們的陷阱經過什麽周密的安排。他們並沒定下方案,姦詐的權術也不過做到哪裏是哪裏,主要是始終存着心,隨機應變,不管好事壞事,都準備利用,但等對方在情欲播弄之下自己送上門來。在佛洛麗納傢吃消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呂西安的性格,剛纔便覷準他的虛榮心進攻,同時藉他來練練自己的外交手腕。
    --------
    ①魔彈試探耶穌,忽而帶他到曠野裏,忽而帶往殿堂頂上,忽而帶上高山。見《新約·馬太福音》第四章。
    散了戲,呂西安趕往聖菲阿剋街寫劇評,有心寫得潑辣,尖刻,想試試自己的力量。那出戲比上回全景劇場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象人傢說的,能夠把一本好戲壓下去,把一本壞戲捧出來。第二天他和柯拉莉吃着中飯,翻開報紙;他跟昂必居喜劇院搗亂的事已經先和柯拉莉說了。呂西安念了他攻擊德·巴日東太太和夏特萊的文章,然後很奇怪的發現,他的劇評一夜之間忽然變得非常緩和,除掉他極風趣的分析原封不動之外,結論竟是贊美。這出戲盡可使劇院大大的賺一筆。呂西安的氣惱簡直沒法形容,决意嚮盧斯托抗議。他已經以為人傢少不了他了,他不願意做傻子,聽人支配,受人宰割。呂西安為了肯定自己的勢力,替道裏阿和斐諾的雜志寫好一篇文章,把批評拿當作品的議論歸納起來,做一番比較。答應給小報長期執筆的小品,也乘興寫了一篇。年輕的記者都有一股熱情,寫稿很認真,往往很冒失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精華。全景劇場的經理貼了一出新排的喜劇,讓佛洛麗納和柯拉莉當晚輪空。吃消夜之前還要賭錢。呂西安看過新戲彩排,預先寫好評論,免得臨時鬧稿荒;盧斯托上門來拿稿子。小報靠呂西安寫的巴黎花絮風行一時;呂西安把纔寫的一個有趣的短篇念給盧斯托聽了,盧斯托親着他兩頰,說他真是新聞界的天使。
    “那麽幹嗎你忽發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呂西安問。他寫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發泄他的怨氣的。
    “我改你稿子?”盧斯托叫起來。
    “那麽誰改的?”
    艾蒂安笑道:“朋友,你還不懂生意經。昂必居訂我們二十份報,實際衹送去九份,就是經理,樂隊指揮,舞臺監督,他們的情婦,另外還有三個股東。大街上的戲院每傢都用這個方式報效我們報館八百法郎。白送斐諾的包廂也抵得這個數目,演員和編劇訂的報還不算在內。壞蛋斐諾在大街上撈到八千法郎。小戲院如此,大戲院可想而知!你明白沒有?咱們不能不盡量客氣。”
    “我明白了,我不能照我的心思寫稿子……”
    盧斯托道:“那跟你有什麽相幹,衹要你油水撈飽就行了。再說,你對戲院有什麽過不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戲,總得有個理由。為破壞而破壞,衹能損害報紙。按照是非麯直去打擊人,報紙還有什麽作用?可是經理招待不周嗎?”(第2部第28章)


  Illusions perdues was written by the French writer Honoré de Balzac between 1837 and 1843. It consists of three parts, starting in the provinces, thereafter moving to Paris, and finally returning to provincial France. Thus it resembles another of Balzac’s greatest novels, La Rabouilleuse (The Black Sheep), in that it is set partly in Paris and partly in the provinces. It is, however, unique among the novels and short stories of the Comédie humaine by virtue of the even-handedness with which it treats both geographical dimensions of French social life.
  
  Plot summary
  
  Lucien Chardon, the son of a lower middle-class father and an impoverished mother of remote aristocratic descent, is the pivotal figure of the entire work. Living at Angoulême, he is impoverished, impatient, handsome and ambitious. His widowed mother, his sister Ève and his best friend, David Séchard, do nothing to lessen his high opinion of his own talents, for it is an opinion they share.
  
  Even as Part I of Illusions perdues, Les Deux poètes (The Two Poets), begins, Lucien has already written a historical novel and a sonnet sequence, whereas David is a scientist. But both, according to Balzac, are "poets" in that they creatively seek truth. Theirs is a fraternity of poetic aspiration, whether as scientist or writer: thus, even before David marries Ève, the two young men are spiritual brothers.
  
  Lucien is introduced into the drawing-room of the leading figure of Angoulême high society, Mme de Bargeton, who rapidly becomes infatuated with him. It is not long before the pair flee to Paris where Lucien adopts his maternal patronymic of de Rubempré and hopes to make his mark as a poet. Mme de Bargeton, on the other hand, recognises her mésalliance and, though remaining in Paris, severs all ties with Lucien, abandoning him to a life of destitution.
  
  In Part II, Un Grand homme de province à Paris, Lucien is contrasted both with the journalist Lousteau and the high-minded writer Daniel d’Arthez. Jilted by Mme de Bargeton for the adventurer Sixte du Châtelet, he moves in a social circle of high-class actress-prostitutes and their journalist lovers: soon he becomes the lover of Coralie. As a literary journalist he prostitutes his talent. But he still harbours the ambition of belonging to high society and longs to assume by royal warrant the surname and coat of arms of the de Rubemprés. He therefore switches his allegiance from the liberal opposition press to the one or two royalist newspapers that support the government. This act of betrayal earns him the implacable hatred of his erstwhile journalist colleagues, who destroy Coralie’s theatrical reputation. In the depths of his despair he forges his brother-in-law’s name on three promissory notes. This is his ultimate betrayal of his integrity as a person. After Coralie’s death he returns in disgrace to Angoulême, stowed away behind the Châtelets’ carriage: Mme de Bargeton has just married du Châtelet, who has been appointed prefect of that region.
  
  Meanwhile, at Angoulême David Séchard is betrayed on all sides but is supported by his loving wife. He invents a new and cheaper method of paper production: thus, at a thematic level, 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paper-manufacturing processes is very closely interwoven with 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literature. Lucien’s forgery of his brother-in-law’s signature almost bankrupts David, who has to sell the secret of his invention to business rivals. He is about to commit suicide when he is approached by a sham Jesuit priest, the Abbé Carlos Herrera: this, in another guise, is the escaped convict Vautrin whom Balzac had already presented in Le Père Goriot. Herrera takes Lucien under his protection and they drive off to Paris, there to begin a fresh assault on the capital.
  Fundamental themes of the work
  
  The novel has four main themes.
  
  (1) The lifestyle of the provinces is juxtaposed with that of the metropolis, as Balzac contrasts the varying tempos of life at Angoulême and in Paris, the different standards obtaining in those cities, and their different perceptions.
  
  (2) Balzac explores the artistic life of Paris in 1821-22, and furthermore the nature of the artistic life generally. Lucien, who was already a not quite published author when the novel begins, fails to get that early literary work published whilst he is in Paris and during his time in the capital writes nothing of any consequence. Daniel d’Arthez, on the other hand, does not actively seek literary fame: it comes to him because of his solid literary merit.
  
  (3) Balzac denounces journalism, presenting it as the most pernicious form of intellectual prostitution.
  
  (4) Balzac affirms the duplicity – and two-facedness – of all things, both in Paris and at Angoulême: e.g., the character of Lucien de Rubempré, who even has two surnames; David Séchard’s ostensible friend, the notary Petit-Claud, who operates against his client, not for him; the legal comptes (accounts) which are contes fantastiques (fantastic tales); the theatre which lives by make-believe; high society likewise; the Abbé Carlos Herrera who is a sham priest, and in fact a criminal; the Sin against the Holy Ghost, whereby Lucien abandons his true integrity as a person, forging his brother-in-law’s signature and even contemplating suicide.
  Narrative strategies
  
  (1) Although Illusions perdues is a commentary upo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Balzac is tantalizingly vague in his delineation of the historico-political background. His delineation of the broader social background is far more precise.
  
  (2) Illusions perdues is remarkable for its innumerable changes of tempo. However, even the change of tempo from Part II to Part III is but a superficial point of contrast between life as it is lived in the capital and life in the provinces. Everywhere the same laws of human behaviour apply. A person’s downfall may come from the rapier thrust of the journalist or from the slowly strangling machinations of the law.
  
  (3) Most notably in La Cousine Bette Balzac was one of the first novelists to employ the technique of in medias res. In Illusions perdues there is an unusual example of this, Part II of the novel serving as the prelude to the extended flashback which follows in Part III.
  
  (4) Illusions perdues is also full of the "sublimities and degradations", "excited emphasis" and "romantic rhetoric" to which F.R. Leavis[1] has objected in Le Père Goriot. Characters and viewpoints are polarized. There is the strong and perhaps somewhat artificial contrast between Lucien and David, art and science, Lousteau and d’Arthez, journalism and literature, Paris and the provinces, etc. And this polarization reaches the point of melodrama as Balzac appears to draw moral distinctions between "vice" and "virtue". Coralie is the Fallen Woman, Ève an Angel of strength and purity. Yet Balzac also describes Coralie’s love for Lucien as a form of redemptive purity, an "absolution" and a "benediction". Thus, through what structurally is melodrama, he underlines what he considers to be the fundamental resemblance of opposites.
  
  (5) Introduced into narrative fiction by the Gothic novel (The Castle of Otranto, The Mysteries of Udolpho, The Monk), melodrama was widespread in literature around the time when Illusions perdues was written. Jane Austen satirizes it in Northanger Abbey. Eugène Sue made regular use of it. Instances in Illusions perdues are the use of improbable coincidence; Lucien, in an endeavour to pay Coralie’s funeral expenses, writing bawdy love-songs when her body is hardly yet cold; and the deus ex machina (or Satanas ex machina?) in the form of Herrera’s appearance at the end of the novel.
  
  (6) Like all the major works of the Comédie humaine, Illusions perdues pre-eminently focuses on the social nexus. Within the nexus of love, in her relationship with Lucien, Coralie is life-giving: her love has a sacramental quality. However, in an environment of worldly manœuvring her influence upn him is fatal. She is, in other words, both a Fallen and a Risen Woman; all depends upon the nexus within which she is viewed. In the unpropitious environment of Angoulême Mme de Bargeton is an absurd bluestocking; transplanted to Paris, she undergoes an immediate "metamorphosis", becoming a true denizen of high society – and rightfully, in Part III, the occupant of the préfecture at Angoulême. As to whether Lucien’s writings have any value, the social laws are paramount: this is a fact which he does not realize until it is too late.
  
  (7) A parallel ambiguity is present in the character of the epicene Lucien de Rubempré. Mme de Bargeton finds no fault with his amorous competence, nor does Coralie. Yet, partly because of his existential circumstances and also because of the narrative context in which Balzac places him, it appears that Lucien is fundamentally homosexual. This, incidentally, is almost the first appearance of homosexuality in modern literature.
  
  (8) Illusions perdues is, according to Donald Adamson, "a revelation of the secret workings of the world, rather than a Bildungsroman illuminating the development of character"[2].
  
  The success of this novel inspired Balzac to write a four-part sequel, Splendeurs et misères des courtisanes. Illusions perdues and Splendeurs et misères des courtisanes form part of the Comédie humaine, the series of novels and short stories written by Balzac depicting French society in the period of the Restoration and July Monarchy (1815-1848).
前言
  巴爾紮剋在《幻滅》中描寫未來的大作傢德·阿泰茲時,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要像莫裏哀那樣,先成為深刻的哲學家,再寫喜劇。”看來,這正是《人間喜劇》的作者對自己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和德·阿泰茲一樣,在巴黎的六層閣樓上受過饑餓和寒冷的折磨,在人類知識的寶藏中耐心地挖掘過,在“毒氣熏蒸”的巴黎社會中生活過、搏鬥過、感受過。
   人們常說《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是巴爾紮剋的代表作。實際上,在表現作傢本人的思想感情和直接的生活體驗方面,《幻滅》比其他小說具有更大的代表性。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的遭遇,大部分取自作傢本人的經歷,他們的、幻想和苦難,他幾乎全都親自體嘗過。他把自己二十年的奮鬥歷程分別給了三個不同類型的青年:他在大衛·賽夏的故事裏,傾訴了自己經營印刷所、鑄字廠和受債務的慘痛經驗;在呂西安的遭遇裏,溶入了自己在文壇和新聞出版界的沉浮;他把自己從生活和創作中總結出的各種信念和主張給了德·阿泰茲;同時讓盧斯托和伏脫冷充當了他剖析社會的代言人。可以想見,作傢對這部作品是傾註了極大熱情的。他在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曾將《幻滅》稱作“我的作品中居首位的著作”①,聲稱這部小說“充分地表現了我們的時代”②。在《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中,巴爾紮剋明確宣稱這是“風俗研究”中“迄今最為重要的一部著作”。
   《幻滅》的中心內容,是兩個有才能、有抱負的青年理想破滅的故事。主人公呂西安是一位詩人,在外省頗有些名氣。他帶着滿腦子幻想來到巴黎,結果在巴黎新聞界惡劣風氣的影響下,離開了嚴肅的創作道路,變成無恥的報痞文氓,最後在黨派傾軋、文壇鬥爭中身敗名裂。他的妹夫大衛·賽夏是個埋頭苦幹的發明傢,因為敵不過同行的陰險算計,放棄發明專利,從此棄絶了科學研究的理想。
   作者將這兩個青年的遭遇與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狀態,與整個社會生活,特別是巴黎生活的影響緊緊聯繫在一起,使之具有了普遍意義。在巴爾紮剋筆下,十九世紀的巴黎好比希臘神話中的塞壬女仙,不斷地吸引着和毀滅着外省的青年。
   “巴黎就像一座盅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準備嚮它進攻……在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較量中,有着三十年來一代青年的慘史。”③
   ①巴爾紮剋:《緻外國女子的信》(1843年3月2日)。
   ②巴爾紮剋:《緻外國女子的信》(1842年12月21日)。
   ③巴爾紮剋:《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1843)。
   在這兒,巴黎顯然是作為資本主義生活法則的表徵出現的。隨着封建所有製的解體,等級門閥觀念的削弱,憑藉個人才智到社會上尋求發跡的機會,已成為法國青年的普遍幻想,也是傢傢戶戶對那些稍有天賦的孩子必然抱有的期望。所以巴爾紮剋不無嘲諷地寫道:“拿破侖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這種幻想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産物,也反映了時代的進步。因為在封建時代,每個人的身分地位是早已劃定了的,衹有資本主義自由競爭,以及與自由競爭相適應的社會制度和制度産生以後,纔給個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
   巴黎是法國、經濟、文化的中心,是十八世紀末葉資産階級的發源地。資産階級的意識形態,必然以巴黎為圓心嚮外省擴散;巴黎的財富、權力,對外省青年必然具有無法抗拒的魅力。人人都想到巴黎去碰運氣,如此便形成各種人才雲集巴黎、互相競爭角逐的局面。競爭者是如此之多,真正能爬上顯赫地位的又如此之少,這就必然挑起無窮無盡極其殘酷的鬥爭,由此産生一首首個人奮鬥的詩篇,一出出理想破滅的悲劇,同時也産生了十九世紀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的主題——個人與社會的對抗。巴爾紮剋的哲理深度在於:他不僅意識到時代給個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時看到了社會還包含着那麽多阻礙個人發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統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殘,多少理想歸於幻滅。這種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個人發展的可能性與阻礙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的社會環境的矛盾,構成了小說的悲劇衝突。
   既然衝突主要是在個人與環境之間展開,對主人公不幸命運的描繪,必然與對整個社會的批判揭露交織在一起。作者並不是孤立地塑造人物,而是將人物放在歷史的框架內,讓整個社會在他周圍活動着,呼吸着,影響着他的思想,製約着他的行動。人物在生活的波濤中沉浮,距離自己最初的目標愈來愈遠,終於被捲進危險的深淵。《幻滅》好像一幅巨型壁畫,展示了法國大以後從外省到巴黎的廣阔圖景,描繪出王政復闢時期種種最富特徵意義的現象:一方面,貴族的高貴姓氏和顯赫地位仍然強烈地吸引着愛慕虛榮的青年;另一方面,資産者的財富已成為控製和奴役一切的力量,在野的資産階級自由黨在社會上比執政的保王黨更有勢力。這兩大階級的爭奪,牽動着文壇上兩派勢力的鬥爭,也支配着呂西安的思想和命運。在這裏,作者敏銳地指出了在復闢時期還處於萌芽狀態的資本集中現象,描繪出工商業的競爭、同行間的傾軋和吞併是以何等陰險毒辣的方式在進行。大衛·賽夏就是在這類鬥爭中受圍獵的一個犧牲品。在這些不同的角鬥場上,作者勾勒了衆多的不同階層、不同身分的人物……總之,《幻滅》好比社會的縮影,集中了法國社會在新舊交替時期的種種怪現象。其中最富時代特色的現象之一,就是剛起步不久的新聞界。
   在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中,正面揭露新聞界內幕的作品,巴爾紮剋的《幻滅》屬於最早的,也是寫得最大膽的一部。他撕開報界這座聖殿的帷幕,讓人們看到這是個拿靈魂作交易的鋪子。他一樁一件列舉新聞界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惹得新聞界的首腦和文藝界的“執政”們暴跳如雷。在巴爾紮剋看來,報界既是現代社會惡劣風氣的集中而露骨的表現,也是進一步毒化社會風氣的大癰疽,正是報界這股的勢力,“扼殺了大量的青春和才能”①,把無數呂西安式的青年引嚮毀滅。
   ①巴爾紮剋:《幻滅》第二部初版序言。
   《幻滅》的主人公呂西安不是英雄(當然也不是壞蛋),而是一個中間人物。作者是把他作為思想性格有嚴重弱點,而又有相當天賦的一類青年來刻畫的。這是十九世紀上半期法國社會的典型環境中的一種典型性格。他聰明,有才華,但是自私、虛榮,野心很大而又意志薄弱,總想抄近路一步登天,沒有毅力在真學問上下功夫。所以他經不起浮華世界的引誘,不可避免地走嚮了墮落。對這樣一個人物,作者的態度是既有批判,也有同情。對於他的錯誤和失敗,作者既不完全歸咎於社會,也不完全歸咎於個人。社會環境的惡劣影響,正是通過呂西安自身的弱點起作用的。
   呂西安到巴黎以後,面前清清楚楚擺着兩條路。一是德·阿泰茲和他的小團體的道路,這條路艱苦、漫長,然而清白可靠。要走這條路,呂西安缺的是堅強的意志和恆心。另一條就是斐諾已經取得成功、盧斯托正尾隨其後的道路,這條路骯髒、危險,然而表面看來是名利雙收的捷徑。要走這條路,呂西安卻又缺乏作惡的魄力和本領。因此呂西安兩條路都走不通。
   大衛·賽夏是與呂西安完全不同類型的一個青年。他正直寬厚、淳樸善良。他沒有什麽嚮上爬的野心,但並非沒有才能或抱負。他用全副精力從事一項科學發明,想為他所愛的人掙起一份傢業,他不乏恆心與毅力,卻仍遭到慘敗,原因是他的心地過於單純,對現實缺乏透徹的理解,不像德·阿泰茲等人對人對事都有極冷靜的分析。他在虎狼成群的社會裏毫無自衛的準備;出沒在生存競爭的槍林彈雨中卻不穿鎧甲,不戴頭盔。因此他當科學家綽綽有餘,作買賣必定虧本,競爭中必定一敗塗地。
   德·阿泰茲是理想化了的巴爾紮剋。小團體的道路正是作者為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他相信,儘管社會環境險惡,衹要有堅定的意志和恆久的努力,仍然可以開拓自我,戰勝激流險灘,到達勝利的彼岸。所以,《幻滅》一書所描寫的雖是理想的破滅,卻並不給人以悲觀的印象。因為作者在揭露黑暗的同時,也着力刻畫了一些追求正義者、自強不息者,時刻讓讀者感覺到有一股不與惡濁環境同流合污的對抗力量,也就是說,巴爾紮剋認為:人是可以與社會較量的。
   艾  珉
   一九九二年七月
   獻給維剋多·雨果
   先生,您兼具拉斐爾和皮特之天賦,在常人還渺不足道的年紀,已成為鼎鼎大名的詩人;您象夏多布裏昂和一切有真纔實學的人一樣,跟藏在報紙專欄背後或報館地下室裏的忌纔之徒着實經過一番較景。時人認為本書既是真實的故事,亦為膽識的憑證,現謹奉獻於您,但願閣下的赫赫盛譽有助於這部作品蜚聲文壇。新聞記者,不也跟侯爵、闊佬、醫生和法官一樣,成為莫裏哀筆下及其劇院舞臺上的人物麽?巴黎的報界是從來不肯放過任何故事的,為什麽這部castigatridendomores①的《人間喜劇》倒要放過這股勢力呢?
   ①拉丁文,以嘲笑來匡正世風。
   先生,我謹志此言,不勝欣慰之至。
   您真摯的崇拜者及友人
   德·巴爾紮剋
一 一傢外省印刷所-1
  我們這故事開場的時代,外省的小印刷所還沒采用斯唐諾普印刷機①和油墨滾筒。昂古萊姆雖然憑着當地的特産②同巴黎的印刷業經常接觸,用的始終是木機。俗語把印刷說做“叫機車嘆氣”,就是從木機來的,這句話現在可用不上了。城裏落後的印刷所當時還用皮製的球,給掌車工人蘸了墨塗在鉛字上。預備鋪紙上印,排滿鉛字的版子,安放在一個雲石做的活動盤上,所以盤子在行話中叫做“雲石”。這種機器儘管簡陋,埃澤維爾,普朗坦,阿爾德和第多,③用來印過不少精美的圖書。如今遍地都是新式的印刷機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當做寶貝一般的老式工具已經給忘得幹幹淨淨,需要我們重提一下纔行;因為那些工具在這個重要的小故事中頗有作用。
   ①英國傢兼科學家斯唐諾普(1753—1816)設計的印刷機,開近代印刷技術的先河。
   ②昂古萊姆是法國西南部夏朗德省的首府,以造紙聞名。
   ③荷蘭的埃澤維爾(十六至十七世紀),法國的普朗坦(十六世紀)和第多(十八至十九世紀),意大利的阿爾德(十七世紀),都是歐洲書業史上知名的印刷商,世代印行精美圖籍,其産品成為有名的珍本。
   賽夏出身是個掌車的。排字工用印刷業的行話稱掌車工為“大熊”。他們從墨缸到印刷機,從印刷機到墨缸,來來往往,動作很象關在籠子裏的熊,那綽號大概是這樣來的。大熊反過來把排字工叫做猴子,因為他們忙忙碌碌老在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裏撿鉛字。在一七九三那個災深難重的年頭,五十上下的賽夏已經結了婚。全國大徵兵①幾乎把所有的工人編入軍隊,賽夏虧得上了年紀,成了傢,逃過兵役。印刷所的老闆,也就是行話所謂傻瓜,死去不久,遺下一個寡婦,無兒無女,店裏衹剩一個掌車的賽夏。看來鋪子立刻要關門了,孤零零的大熊沒法變成猴子,因為他衹管印刷,一字不識。一位人民代表②急於分發國民公會的堂皇文告,不管賽夏有無能力,給了他一張印刷執照,徵用印刷所。賽夏公民③收下棘手的執照,拿老婆的積蓄送了一筆補償費給東傢的寡婦,衹花一半價錢買進印刷所的機器。可是這不算什麽。共和政府的告示要如期交貨,一字不能印錯。熱羅姆-尼古拉·賽夏正在為難,幸而碰到一個馬賽的貴族,怕丟了田地不肯逃亡,又怕丟了腦袋不敢出面,衹能找個工作糊口。德·莫孔伯伯爵穿上寒傖的工衣,做了外省的印刷監工。某些公民為隱匿貴族而被處死刑的佈告,就是那監工從排字到校對,改校樣,一手包辦的;再由升任傻瓜的大熊拿去印刷,張貼。他們倆居然太平無事。一七九五年,恐怖的風暴過去了,尼古拉·賽夏不得不另找一位兼做排字,校對和監工的多面手。一個拒絶嚮政府宣誓的神甫接替德·莫孔伯伯爵,直到首席執政恢復天主教④為止。神甫在王政復闢時代升為主教,在貴族院和德·莫孔伯伯爵坐在一張凳上,此是後話。尼古拉·賽夏在一八○二年上不比一七九三年時多識一個字,卻賺了不少錢,有力量雇一個監工了。以前不在乎前程的夥計,現在叫手下的大熊和猴子見着害怕。苦日子熬出了頭,嗇刻脾氣跟着出現。印刷所老闆一看到有希望掙傢業,發財的念頭使他對本行心竅大開,變得又貪心,又猜疑,又精明。他仗着自己的經驗,瞧不起理論。他衹要眼睛一望,就能按照不同的字體,估出一小頁或一整張的價錢。他告訴外行的主顧,大號的鉛字成本貴;倘若用小號的鉛字,他又說排起來費工。他在本行中一竅不通的是排字,最怕弄錯,所以衹承接高價的買賣。凡是按時計酬的工人,賽夏都目不轉睛的盯着。有什麽紙廠周轉不靈,他買進便宜的紙張囤起來。因此,那所不知從什麽時代起就做印刷工場的屋子,一八○二年時已經是他的産業。賽夏在各方面都交上好運:老婆死了,衹有一個兒子。他把兒子送進當地的中學,主要不是給兒子受教育,而是替自己預備後任。賽夏待孩子很嚴,有心把傢長的權威時期延長;放假的日子要他在鉛字架上做活,說他應該學會自食其力,將來好報答流着血汗養育他的可憐的父親。未來的主教離開印刷所的時候,賽夏聽着他的指點,在四個排字工人中挑了一個又聰明又老實的人做監工。老頭兒的事業從此安排妥當,可以維持到孩子來接管的一天;那時鋪子交給一個能幹的年輕人,不怕不興旺發達。大衛·賽夏在昂古萊姆中學成績優異。老賽夏雖然是從沒有知識沒有教育的大熊爬上來的,非常瞧不起學問,卻也打發兒子上巴黎研究高等印刷,好不嚴厲的囑咐大衛別指望老傢的接濟,必須在巴黎,據他說是工人的天堂,好好的攢一筆錢;可見送兒子到智慧的國土去留學是他的一種手段,藉此達到自己的目的。大衛在巴黎一邊學印刷,一邊進修,完成學業。第多廠的監工成了一個學者。一八一九年年終,他聽從父親的命令回去接管買賣,離開巴黎,從頭至尾沒有花過父親一個錢。當時尼古拉·賽夏的印刷所發行一份刊登司法廣告的報紙,那是省內獨一無二的刊物,另外還承接省公署和主教專區的印件。靠着這三宗買賣,一個活躍的青年不難掙一份大大的傢業。
   ①一七九三年八月,法國國民公會下令,在國外戰爭未勝利前,年十八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未婚男子,一律須服兵役。
   ②大後法國國民公會成員的名銜。
   ③大時期廢除先生太太的稱號,改以公民女公民相稱。
   ④指一八○年七月拿破侖與教皇庇護七世簽訂宗教協議。
   正在那個時期,開紙廠的庫安泰弟兄買下昂古萊姆的第二張印刷執照。那傢印刷廠一嚮被賽夏利用帝政時代連年戰禍,百業蕭條的局勢,排擠得沒有生路;賽夏為了時局,也不曾收買那鋪子;這個小算盤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後來一敗塗地。當時老頭兒聽見消息私下欣幸,以為同庫安泰弟兄的競爭有兒子來擔當,不用自己對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擋不住的,可是第多廠培養出來的年輕人準有辦法。”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稱心愜意的過活。他對高等印刷固然知識有限,在另一門藝術,工人們說笑話叫做“酒醉學”方面,倒是一個高手。那門藝術,《龐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①當年很重視,不幸遭到一些“節制會”②的摧殘,鑽研的人一天少一天了。熱羅姆-尼古拉·賽夏不願辜負他的姓氏,永遠口渴得厲害。③他對“發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來受着老婆約束,衹能適可而止。其實那嗜好是出於大熊們的天性,夏多布裏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註意到。④據一般哲學家的意見,一個人年輕時代的習慣老來會變本加厲。這條規律在賽夏身上證實了:他越老越貪杯。嗜酒的習慣在那張大熊臉上留着標記,使他的長相與衆不同:鼻子盡量發展,近乎一個三倍規⑤的大寫A字,布滿血筋的面頰象葡萄葉,紅裏帶紫,長着許多小瘤,往往還有細毛點綴;整個臉龐仿佛秋天的葡萄葉包着一隻其大無比的雞萗菌。兩道濃眉好比兩簇堆着雪花的小樹,底下一雙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時候也很精神,顯出一種貪婪成性的狡猾。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滅了,連父子的天性在內。光禿的腦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頭髮,還有點蜷麯,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濟各會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象一盞費油而光綫不足的舊油燈。一個人無論什麽嗜好過了份,都能使身體往原來的方向發展。酗酒同研究學問一樣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來尼古拉·賽夏老戴着民兵的三角帽;那種帽子當初出過風頭,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頭上還看得見。他穿着似緑非緑的絲絨背心和絲絨長褲,棕色的舊大氅,一雙花色紗襪,一雙銀搭扣的鞋子。賽夏這副布爾喬亞服裝並不能遮蓋他是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惡癖和習慣再合適沒有,而且完全表現出他的生活,仿佛那傢夥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們提到蔥不能不聯想到蔥的皮,⑥提到賽夏也不能不聯想到他的裝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貪心,單單那次退休的經過也盡夠描畫他的性格。不管兒子要從赫赫有名的第多廠帶回多少學識,賽夏衹打算跟兒子做一筆好買賣,這個主意他已經醖釀了多年。老子要賺錢,兒子勢必要吃虧。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買賣根本談不上父子。賽夏先把大衛看做獨養兒子,後來認為是當然的受盤人,同老子有利害衝突:他必須高價出盤,大衛則須低價盤進;因此兒子變為一個非不可的敵人。從感情轉化到自私的過程,在有教養的人總是迂回麯折,慢慢兒來的,還得用虛情假意遮蓋;在老熊身上卻直截了當,非常迅速;他的行動說明狡黠的酒醉學比高深的印刷術強得多。兒子回傢,老頭兒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實人的手段,對他象招待主顧一般親熱,象服侍情婦一般關心:走路扶着他的胳膊,叫他腳下留神,別踩着泥漿;吩咐傭人替他暖被窩,生火,預備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賽夏備了一頓豐盛的飯,竭力勸酒,想灌醉兒子;飯後他醉醺醺的說:“咱們談正經吧?”這句話夾在兩個飽嗝兒之間說出來,聲音特別古怪,兒子聽了要求下一天再談。老熊平日最會利用醉態,當然不肯放棄這場準備已久的鬥爭。他說他挑了五十年的擔子,一小時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兒子來當傻瓜。
   ①指法國十六世紀《巨人傳》的作者拉伯雷。
   ②防止酗酒的團體,各國都有。
   ③賽夏一字在法文中與乾燥一字相近;法國人又通常以葡萄酒解渴,故以口渴隱喻好酒。
   ④法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夏多布裏昂在中篇小說《阿塔拉》中,描寫美洲的熊多吃了葡萄,在樹上醉得搖搖晃晃。
   ⑤法國印刷業稱呼某種字體的術語。三倍規等於八十八磅(Points)的字。
   ⑥這裏的蔥就是我們所謂的洋蔥。
   講到這兒,或許應當說一說廠房的情形。屋子從路易十四末期起就開印刷所,坐落在美景街和桑樹廣場交叉的地方。內部一嚮按照行業的需要分配。樓下一間極大的工場,臨街一排舊玻璃窗,後面靠院子裝着一玻璃槅子。側面一條過道直達老闆的辦公室。可是印刷在外省始終是人人愛看的新鮮事兒,顧客寧可走鋪面上臨街的玻璃門,不怕工場的地基比路面低,進門要走下幾級。少見多怪的客人穿過工場裏的走道,從來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礙。他們望着樓板上吊的繩,晾的紙,象花棚的頂,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鉛字架上,或者被支撐印刷機的鐵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動作靈活的排字工從鉛字架上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裏撿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裏的排字夾,加一根空鉛條;來客眼睛瞪着他們,不防地下有大石板壓着整令浸濕的紙,絆他們的腳,再不然腰眼撞在紙架的角上;諸如此類的笑話叫一般猴子和大熊樂不可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太太平平的走到辦公室。辦公室是兩個簡陋的亭子,在洞窟般的工場的盡裏頭,緊靠院子;監工和老闆各據一方。後院墻上很幽雅的點綴着一些葡萄藤,以老闆的名聲來說,頗有一種本地風光,動人酒興。院子盡頭,靠着黑魆魆的界墻有間破落的偏屋,專為浸紙和整理紙張用的。那兒還有一個水鬥,衝洗上印前後的版子,俗語所謂字盤;墨汁和廚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趕集的鄉下人看了以為真有什麽魔鬼在屋內洗臉。偏屋的一邊是廚房,另外一邊是柴房。正屋最高層衹有兩個閣樓式的房間,二樓有三間屋子。第一間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舊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樓下的過弄一樣進深;臨街有一扇狹長的小玻璃窗,靠院子開一個大圓窗洞。四壁衹刷白粉,寒酸簡陋,活現出生意人傢的吝嗇:骯髒的地磚從不擦洗;傢具衹有三把蹩腳椅子,一張圓桌和一口碗盞櫃。櫃子兩旁都有門,一扇門通臥房,一扇門通客室。門窗全是油膩,變了暗黃色,屋內常常堆着白紙或印好的紙;紙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賽夏的飯後點心,酒瓶,菜盤。臥房裝着鉛格子鑲嵌的玻璃窗,從後院取光;壁上挂的舊毯子和外省在聖體節上挂在屋子外面的一樣。房內放一張有欄桿的大床,挂着帳幔,鋪一條紅呢床罩,附帶床幾;還有兩把蟲蛀的大靠椅,兩把鬍桃木花綢面的單靠,一張舊書桌;壁爐架上面有一隻挂鐘。這間臥房頗有樸素的古風,一片暗黃色調,原是尼古拉·賽夏的老東傢魯佐先生佈置的。客室曾經由賽夏太太重新裝修,惡俗的門窗跟護壁板全是理發師染假頭髮用的淺藍色;白地的糊壁紙畫着深褐色的東方景緻;傢具是六把藍羊皮面子的單靠,椅背做成竪琴式;兩個窗洞上部的半圓形砌得很粗糙,不挂窗簾,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樹廣場全景;壁爐架上沒有燭臺,沒有座鐘,沒有鏡子。賽夏太太不曾裝修完就死了,大熊覺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無用處,工程便不再繼續。當下尼古拉·賽夏東倒西歪,帶兒子進去的便是那間客室;圓桌上擺着一份印刷所的機器生財的清單,那是監工照着他的意思寫的。他指着文件對兒子說: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賽夏一雙醉眼骨碌碌的望望兒子,望望清單。“我給你的印刷所纔呱呱叫呢。”
   大衛拿着清單念道:“一、木機三架,都有鐵棍支撐,下裝生鐵盤……”
   老賽夏插嘴道:“這是我的改良。”
   “……連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紙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衛·賽夏念到這兒,放下清單說:“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機全是蹩腳貨,值不了三百法郎,衹好當柴燒。”
   “蹩腳貨?……”老賽夏嚷起來,“蹩腳貨?……你拿着清單,咱們一塊兒下樓,瞧瞧你們發明的爛鐵車可抵得上這些久經考驗的老機器!你看了纔不敢糟蹋這些實惠的印刷機,走起來象驛站上的包車一樣,用上一輩子也不要修理。哼,蹩腳貨!對,就是這些蹩腳貨將來供給你油????醬醋的!也就是這些蹩腳貨在你老子手上用過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植你到今天。”
   老頭兒奔下高低不平,搖搖晃晃的舊扶梯,居然沒摔跤;他走進過道,推開工場的門,衝嚮第一架車子。所有的機器都暗中擦抹幹淨,上了油;兩根交叉的結實的橡木軸也由學徒擦過了。他指着軸梗說:
   “這樣的印刷機還不討人喜歡嗎?”
   車上有一份結婚帖子。老熊放下邊框壓住紙格,拉過生鐵盤,覆上紙格,拉一下軸梗;然後放鬆繩索,拖開生鐵盤,把邊框和紙格往上收起,動作靈活,不亞於年輕的大熊。車子開動的時候聲音怪好聽,賽過鳥兒撞在玻璃窗上飛走的叫聲。
   “哪一部英國車子有這樣的氣派?”老賽夏問兒子,兒子看着呆住了。
   老賽夏奔嚮第二第三架車子,照樣輕鬆利落的表演了一番。酒鬼眯着醉眼發覺最後一架機器上有個地方學徒忘了收拾,狠狠的咒駡了一陣,扯起衣襬就抹,好比馬販子出售牲口,非把毛兒刷亮不可。
   “就憑這三架車,告訴你,大衛,不雇監工,你好掙九千法郎一年。我以你未來的合夥人名義,反對你改用混賬的鐵車,磨壞鉛字。那英國鬼子——還是法國的敵人呢,——衹想讓鑄字鋪發財,虧你們在巴黎對着他的發明大聲叫好!哼!你們想用斯唐諾普!得了吧!一架斯唐諾普賣到二千五百法郎,比我三架寶貝車子合在一起差不多要貴兩倍,還沒有彈性,容易磨壞鉛字。我不象你有學問,可是你記住:斯唐諾普跟鉛字是死冤傢。這三架車還能久用不壞,做的活兒幹淨整齊,昂古萊姆人的要求不過如此。鐵機也罷,木機也罷,金機銀機也罷,不管你用什麽車子印刷,反正他們不多付你一個子兒。”
   大衛往下念道:“二、鉛字五千斤,華弗拉鑄字所出品……”念到華弗拉的名字,第多門下的高足不禁微微一笑。
   “你笑吧,你笑吧!用了十二年,字還簇新。這纔說得上鑄字專傢!華弗拉先生做人規矩,賣出來的字都料子挺硬。依我說,顧客上門次數最少的纔是最好的鑄字鋪。”
   大衛接着念:“估價一萬法郎。——可是一萬法郎,爸爸,要合到兩法郎一斤;第多廠出的西塞羅①,全新的纔賣一法郎八十生丁②。你那些釘頭衹能當舊鉛賣,一斤不過五十生丁。”
   “嘿!你把吉耶先生刻的半斜體字,草體字,圓體字叫做釘頭!吉耶在拿破侖時代就開印刷所,造的字要賣六法郎一斤,鋼模是頭等刻工,我買來纔不過五年,好些鉛字還是簇新的呢,你瞧!”老賽夏拿下幾小格不曾用過的鉛字給兒子看。
   “我沒有學問,一個字也認不得;不過我知道,吉耶的字體是你第多廠英國體的祖宗。瞧這個圓體字,”賽夏指着一個字架子,撿出一個M來,說道:“這個西塞羅圓體還沒用過呢。”
   大衛發覺同父親沒有商量的餘地;不是全盤接受就是全盤拒絶,衹能說一聲行或是不行。老熊連晾紙用的繩索都開入清單。最小的木夾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統統列在項目之內,象守財奴一般精細。機器生財,連同印刷執照和客戶,出盤的價錢總共是三萬法郎。大衛心裏思忖這樁買賣做得做不得。老賽夏看見兒子對着價錢一聲不響,不禁暗暗着急;他寧願來一場激烈的爭論,不喜歡兒子悄沒聲兒的接受。遇到這一類交易,會爭論的纔是能幹的生意人,能保護自己的利益。賽夏常說:“對什麽條件都點頭的人,臨到付款總是一個錢也拿不出的。”他一邊忖度兒子的心思,一邊把辦外省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爛用具逐件指出來,帶大衛看印零件用的切紙機,上光機,誇它們如何有用如何堅固。
   ①指一種字體。
   ②一法郎等於一百生丁,二十生丁為一個蘇(本書譯為銅子)。
   他說:“工具總是老的好。印刷業的老工具價錢應該比新的貴纔對,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傢夥就是這樣。”
   俗不可耐的銅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
   神,愛神,掀起棺蓋來的死人,印戲報用的刻滿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賽夏逞着酒意說得天花亂墜,好象都是無價之寶。他告訴兒子,外省人的習慣根深蒂固,你給他們最漂亮的東西也不受歡迎。他,尼古拉·賽夏,印過一批歷本,比《列日人》歷本好得多;誰知大傢寧可買包糖紙①印的《列日人》,不要富麗堂皇的新歷本。大衛不久自會發覺那些老古董的重要,賣的價錢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樣高得多。
   ①法國食用糖多半做成結晶的大塊,用厚紙包裝。
   “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烏莫鎮上來一個人要你印結婚帖子,要不給他印上一個渾身裹着花圈的愛神,衹象你第多廠那樣單單排一個大寫M,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結婚,準會把帖子退回給你。我知道幾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們的新花樣要一百年之後才能行到外省來。就是這麽回事。”
   豪爽的人做買賣總是不行的。大衛天性柔和,動不動不好意思,怕爭論,衹要受到過分的刺激就讓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壓製慣了,更沒法為了金錢同父親爭執;尤其他認為老人傢用意極好,那種貪心是表現掌車工人對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賽夏當初嚮魯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統共衹花一萬法郎,付的還是政府的鈔票;機器用到現在開出三萬法郎價錢,顯然太過分了。大衛說:
   “爸爸,你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來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紙的繩索舉起手來。“那麽,大衛,執照你估多少錢?每行廣告收費五十生丁的報紙又值多少錢?上個月單靠這門獨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賬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記通知,市政府跟主教專區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個不想發財的飯桶。將來送你到馬薩剋那樣的好莊園上去的馬,你還要討價還價!”
   清單之外附着一份爺兒倆合夥經營的契約。衹花六千法郎買進的屋子,慈愛的父親租給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頂樓上的兩間房,老人留下一間自用。在大衛·賽夏不曾付清三萬法郎之前,鋪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衛纔算印刷所的獨資老闆。大衛估計一下執照,營業額和報紙的價值,根本不計算生財,覺得盤進鋪子的本錢不難付清,便接受了父親的條件。老頭兒見慣鄉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盤,看見事情這樣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難道兒子在巴黎發了財嗎?還是他打算不付錢?”老賽夏存着這種心盤問大衛可曾帶錢回傢,想要他拿出來作為定洋。父親追根究底,引起了兒子的疑心。大衛咬緊牙關,不肯透露一點消息。第二天,老賽夏叫學徒把傢具搬上三樓,預備托回到鄉下去的空車裝回去。二樓的三間房,四壁皆空的交給兒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給他一個生丁開發工錢。大衛央求父親以合夥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來共同經營,老印刷工衹管裝傻。他說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錢。等到兒子說出一番批駁不倒的道理來,老賽夏回答說,他嚮魯佐寡婦盤進印刷所的時候,就是赤手空拳幹起來的。他是個無知無識的可憐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傢,第多門下的高足當然更有辦法。何況做爺的辛辛苦苦讓大衛受到教育,掙了錢,如今大衛正好拿出來用。
首頁>> >> 现实百态>> 巴爾紮剋 Honoré de Balzac   法國 France   十九世紀的法國   (1799年五月20日1850年八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