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三言二拍>> 馮夢竜 Feng Menglong   中國 China   明代   (1574年1646年)
喻世明言
  是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最重要的選集之一。與《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合稱“三言”。纂輯者馮夢竜。
  
  馮夢竜是晚明文學家,生於萬歷二年(1574),卒於隆武二年,即清順治三年(1646)。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猶竜,又字子猶,別號竜子猶、墨憨齋主人、顧麯散人、詞奴等。少有才情、博學多識,曠達不拘名教細行。曾與文震孟、姚希孟、錢謙益等結社為文友。早年得督學南京之熊廷弼賞識,甄拔為雋纔宿學。與兄夢桂、弟夢熊並有文名,世稱“吳下三馮”。但屢舉不中,曾於麻城就館謀生,講授《春秋》。後一度遊宦他鄉。天啓六年(1626)周順昌案發,閹黨緹騎橫行,他也受到迫害。崇禎三年(1630)以貢生任丹徒縣訓導;七年(1634)知福建壽寧縣,有政聲;十一年(1638)秩滿歸隱。1644年李自成推翻明室,繼而清兵南下,遂懷故國之情奔走浙閩間,鼓動抗清。1646年春憂憤而死(一說遇害於清兵)。
  
  馮夢竜是李贄文學理論的忠實信奉者和實踐者。李贄倡“童心”、“邇言”;強調“自然”、“發憤”;堅决反對文學復古思想,重視一切新的文學樣式,高度評價戲麯、小說的社會意義,從思想內容、藝術風格、體裁樣式等主要方面嚮正統文學觀念宣告决裂,從而建立了與新興的市民文學相適應的理論體係。這就是以李贄、湯顯祖、袁宏道、馮夢竜、凌蒙初為代表的明代後期文學。亦即以強烈的反封建理學傳統的“情為理之維”的叛逆精神,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和戲麯、小說創作的繁榮為主要標志的歷史時期。
  
  李贄是理論體係的創始者,也是倡贊投身俗文學的第一人。今知署李卓吾(贄號卓吾)評點的戲麯、小說就有(西廂記》、《拜月記》、《紅拂記》、(三國志演義》、(水遊傳》、(西遊記》等多種,並就評點的作品發表了驚世的言論,為戲麯、小說大張旗幟,並把這些文字收入其主要文集(焚書》中。湯顯祖,則以其“ 四夢”之一的《還魂記》(《牡丹亭》)為代表,一方面充分表現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文藝觀,並為戲麯(傳奇)創作了不朽的里程碑式的傑作,於元雜劇諸品名作之後,堪稱異峰突起,把戲麯藝術又推嚮一個新奇的高境界。而馮夢竜更為直截了當,主張“藉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他十分重視通俗文學的社會效應,於(古今小說·敘》中說:“試今說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服,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從“三言”所以分別名之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的字面寓意更不難看出馮夢竜的纂輯遴選工作是有嚴格標準的,其於社會的效益目的也是十分明確的。
  
  馮夢竜一生致力纂輯、整理、創作的文學樣式涉及小說、戲麯、民間歌麯,內容與數量之宏富,為明代文學家之冠。計:短篇小說輯有“三言”;評纂有《古今談概》、《太平廣記鈔》、《智囊》、《情史》、《太霞新奏》;民間歌麯輯刊有《挂枝兒》、《山歌》;長篇小說則增補了《平妖傳》,改寫了《新列國志》;戲麯方面創作了《雙雄記》、《萬事足)兩部傳奇,還更定他人傳奇數十種,其可考的十七種中著名的就有湯顯祖的《還魂記》、《邯鄲夢》及李玉的“一、人、永、占”等。此外,他還整理過麯譜,鑒定過志傳,並寫有散麯集《宛轉歌》、詩集(七樂齋稿》。可惜後兩種均已供散,今僅見少量殘存於它書中的作品。
  
  “三言”總收小說一百二十篇,每書四十捲,每捲一篇。這是馮夢竜從大量傢藏古今通俗小說中“抽其可以嘉惠裏耳者”精選出來的。這部《古今小說》是“三言”中《喻世明言)的初版本。傳本《古今小說》扉頁有書鋪天許齋的題識,其中說:“本齋購得古今名人演義一百二十種,先以三之一為初刻雲。”且在本書目錄之前,也題“古今小說一刻”。足證“三言”的刊刻是有計劃的工作,全部完成的時間應在最後一書《醒世恆言》刊行的天啓七年(1627)。
  
  “三言”一百二十篇多為宋元明話本中藝術佳構,歷來被讀者(包括研究者)稱譽。
  
  與馮夢竜同時代的小說傢凌蒙初在其《拍案驚奇·序》中明白指出:“獨竜子猶氏所輯(喻世)等諸言,頗存雅道,時著良規,一破今時陋習。而宋元舊種,亦被搜括殆盡。肆中人見其行世頗捷,意餘當別有秘本,圖出而衡之。不知一二遺者,皆其溝中之斷,蕪略不足陳已。”其評介已很允當,但由於他們是同一代人,距離太近,對“三言”及他自己編著的“二拍”於後世文學的影響估計還很不足。《古今小說》所收篇什多經馮夢竜潤色乃至改寫,有的篇章已被證實就是他的創作。這些小說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珍品,它們屬於萌發於唐,盛興於宋的民間藝人講說故事(說話)的底本,是那時代特有的一種文學樣式,即文學史上的“話本”。如果比較一下記
  
  錄得較為原初(更本色或粗略)的《清平山堂話本》、《大宋宣和遺事》,“ 三言”所選諸篇已是藝術上完全成熟的通俗白話小說了。因為它們是經過文人加工、創作的話本樣式的文學佳作,得到首先是廣大讀者的喜愛;因為它們把文學藝術嚮前推進了一大步,領文壇風騷,於是文學史傢給“三言”類型的作品命名為“擬話本”。馮夢竜以及凌蒙初就是擬話本的兩大傢,而馮氏成就尚出於凌氏之右。其不可沒的功績就在於對前代通俗小說進行了一次具有總結性質的甄選、整理和潤色加工,並且付梓刊布於世。他把這些原本的璞玉碾琢得更加熠熠生輝、炫人心目;他以市井百姓的人情好惡、倫理是非為標準去演說古今故事,為中國文學的滔滔長河註入了一脈噴涌的清泉。迄今之研究者於“三言”多從小說歷史和其主題內容的社會價值去挖掘闡釋,這無
  
  疑是必要的。但對小說之為文學樣式的另一本質屬性的藝術的研討,相比之下確乎下力太少了。究其原因之一,恐怕是語言的隔閡了。“三言”用的是明以前的“邇言”(俚語),對於今人當然有許多費解之處。於是就須掃除障礙,下一番校註的功夫。這部(古今小說)是許政揚先生在本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校註的,至今流傳三十五年,被學界公認為定本,是他對讀書界一大貢獻。許政揚先生(1925—1966),浙江海寧硤石人。1952年畢業於燕京大學中文係研究院。後執教於南開大學。致力古典小說、戲麯研究,學問功力淵博深湛,遠勝常流。文化大革命初被迫害致死,年僅四十一歲。《古今小說》校註之外,遺著編為《許政揚文存》。
第一捲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仕至千鐘非員,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支閑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匯月》,是動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宇,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說起那四宇中,總到不得那“色”宇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挂肚:過後去,喪魄悄魂。假如墻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於事。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衹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思義,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宇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捨不下,又絶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衹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這孩子雖則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職明賽過讀書傢,伶俐不輸長大漢。人人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衹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原來羅傢也是走廣東的,蔣傢衹走得一代,羅傢到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傢世代相識,如自己親善一般。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因羅傢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傢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店牙行見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傢消息,好生牽挂。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傢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明,想着他祖父三輩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閑話休題。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傢中,還不做客造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兔不得揩千淚眼,整理大事。擯礆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吊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嶽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待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兇完配,教他夫婦作伴,也好過日。”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衆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衹得應允。央原媒人往王傢去說,王公衹是推辭,說道:“我傢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樣之後再議。”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周年己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傢去說,方纔依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有《西匯月》為證: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畫樓結彩燭光輝,和卺花筵齊備。那羨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妻。今宵雲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緻的。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天下婦人多,王傢美色寡。有人娶着他,勝似為附馬。常言道:“做買賣不着,衹一時:討老婆不着,是一世。”若幹官宦大戶人傢,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後來娶下一房奇醜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醜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若使顧僧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今日娶過門來,果然嬌資豔質,說起來,比他兩個鬍兒加倍標緻。正是: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傢,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三朝之後,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衹推製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傢成雙捉對,朝暮取樂。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己孝服完滿,起靈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傢商議,欲要去走一道。渾傢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捨不得,兩下凄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己非一次。光陰茬再,不覺又攘過了二年。那時興哥决意要行,瞞過了渾傢,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傢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傢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傢料是留他不住了,衹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己,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傢指着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督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挂下來。兩下裏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到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說話,索性不睡了。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傢收管。自己衹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都裝疊得停當。原有兩房傢人,衹帶一個後生些的去:留一個老成的在傢,聽渾傢使喚,買辦日用。兩個婆娘,專管廚下。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暗雲,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待,不許遠離。分付停當了,對渾傢說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渾傢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兩下掩淚而別。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高興哥上路,心中衹想着渾傢,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這夥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傢的治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閑。興哥在傢時,原是淘虛了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食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把買賣都擔閣了,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衹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興哥雖然想傢,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不題興哥做客之事。
  且說這裏渾傢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樓。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傢傢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閤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圖想丈夫,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暗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原來蔣傢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房,第一帶臨着大街,第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閑常衹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頭們攛掇不過,衹得從邊廂裏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暗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閑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晚一個來占卦便了。”
  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當當的敲晌。晌的這件東西,晚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幾分付,晚在樓下坐啓內坐着,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督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麽?”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竜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竜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己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傢,更兼十分財采。”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真所謂“望梅止渴”、“畫講充饑”。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衹為信了賣封先生之語,一心衹想丈大回來,從此時常走嚮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嚮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着這個俊俏後生。正是: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口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間個傢信。那典鋪正在蔣傢對門,因此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項蘇樣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兒遠遠瞧見,衹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眼而看。陳大郎擡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衹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着樓上丟個眼色。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着床沿上坐地,幾自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兒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裏想道:“傢中妻子,雖是有些顔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嘆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傢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番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衹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着頭,正在天井裏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纔聽說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退時,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麽?”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陳大郎道:“這裏可說得話麽?”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兒坐着,問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嚮衣袖裏模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道:“這一百兩白銀,幹娘收過了,方纔敢說。”婆子不知高低,那裏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桌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並奉納。若幹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求我。衹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衹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人!”
  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那個個貪錢鈔?見了這股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釐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據日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嚮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麽買賣,用着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衹大市街上一傢人傢方有,特央幹娘去藉藉。”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中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傢?”大郎道:“敝鄉裏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傢裏,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傢。”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善藉藉。”便把椅兒掇近了婆子身邊,嚮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太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投奈何出去了,這小鬍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纔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核定在椅上,動撣不得。口裏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幹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慌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纔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衹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决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退幾日何妨。衹是計將支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衹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衹腳跨進得蔣傢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正是: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晚小郎背着,跟隨到大市街汪傢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嚮東而望。不多時,衹見薛婆抱着一個衊絲箱兒來了。陳大郎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麽?”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聒噪,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着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吊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着,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着,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衹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陳大郎己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臺,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捨閑漢己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衹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這裏陳大郎拿着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佑兩的在日光中恆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衹管擔閹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麽不買?”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衹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衹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藉他東西看看。暗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抉一扯,道:“我傢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傢?”暗雲道:“對門蔣傢。”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閑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裏,依先關鎖了,抱着便走。暗雲道:“我督你老人傢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徑到對門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眼望捷族旗,耳聽好消息。
  暗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傢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衹在這裏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三巧兒道:“你方纔這些東西,如何不賣?”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衹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傢面前,如何臺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傢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三巧兒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茶了。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這個客人,纏了多時,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裏,權煩大娘收拾。巷身暫去,少停就來。”說罷便走。三巧兒叫暗雲送他下樓,出門嚮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絶,砰砰的敲門聲響。三巧兒晚丫鬟開看,衹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睛千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裏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了個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傢藉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傢幾個兒女?”婆子道:“衹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這北門外開????店的。”三巧兒道:“你老人傢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士少什麽一夫一婦的,怎捨得與異鄉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衹在傢裏,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嬸,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傢造化,嫁得着。”
  說罷,恰好暗雲討茶上來,兩個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裏也好。”三巧兒道:“也衹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傢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你老人傢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級、細、纓絡之類。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傢請個實價。”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傢開了,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成精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衹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衹好現奉一半。等待我傢官人回來,一並清楚,他也衹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衹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晚暗雲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傢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閑,難得你老人傢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傢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傢裏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閑了。”三巧兒道:“你傢兒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衹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颳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傢時少,還好。若衹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傢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閑話。”婆子道:“衹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傢說那裏話。”衹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著,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衹恨會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鐘來,勸了幾鐘。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你老人傢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世間衹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並無音信。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傢,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自傢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門首打聽,衹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衹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陳大郎迎着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纔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娘不是管閑事的。”陳大郎見他醉了,衹得轉去。
  次日,婆子買了些時新果子、鮮雞、魚、肉之類,晚個廚子安排停當,裝做兩個盒子,又買一甕上好的釅酒,央間壁小二姚了,來到蔣傢門首。三巧兒這日不見婆子到來,正數暗雲開門出來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姚在樓下,先打發他去了。暗雲己自報知主母。三巧兒把婆子當個員客一般,直到樓梯一邊迎他上去。婆子千思萬謝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將來與大娘消遣。”三巧兒道:“到要你老人傢贍鈔,不當受了。”婆子央兩個丫鬟搬將上來,擺做一桌子。三巧兒道:“你老人傢忒迂闊了,恁般大弄起來。”婆子笑道:“小戶人傢,備不出甚麽好東西,衹當一茶奉獻。”暗雲便去取杯著,暖雪便吹起水火爐來。霎時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還請大娘轉坐客位。”三巧兒道:“雖然相擾,在寒捨豈有此理?”兩下謙讓多時,薛婆衹得坐了客席。這是第三次相聚,更覺熟分了。飲酒中間,婆子問道:“官人出外好多時了還不回,虧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兒道:“便是,說過一年就轉,不知怎地擔閣了?”婆子道:“依老身說,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個堆金積玉也不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當傢,把傢當客。比如我第四個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歡暮樂,那裏想傢?或三年四年,纔回一遍。住不上一兩個月,又來了。傢中大娘子督他擔孤受寡,那曉得他外邊之事?”三巧兒道:“我傢官人到不是這樣人。”婆子道:“老身衹當閑話講,怎敢將天比地?”當日兩個猜謎擲色,吃得酩酊而別。
  第三日,同小二來取傢火,就領這一半價錢。三巧又留他吃點心。從此以後,把那一半賒錢為由,衹做問興哥的消息,不時行走,這婆子俐齒伶牙,能言快語,又半癡不顛的,慣與丫鬟們打諢,所以上下都歡喜他。三巧兒一日不見他來,便覺寂寞,叫老傢人認了薛婆傢裏,早晚常去請他,所以一發來得勤了。世間有四種人惹他不得,引起了頭,再不好絶他。是那四種?遊方僧道、乞弓、閑漢、牙婆。上三種人猶可,衹有牙婆是穿房入戶的,女眷們怕冷靜時,十個九個到要扳他來往。今日薛婆本是個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軟語,三巧兒遂與他成了至交,時刻少他不得。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幾遍討個消息,薛婆衹回言尚早。其時五月中旬,天漸炎熱。婆子在三巧兒面前,偶說起傢中蝸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這樓上高敝風涼。三巧兒道:“你老人傢若撇得傢下,到此過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衹怕官人回來。”三巧兒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惱,老身慣是掗相知的,衹今晚就取鋪陳過來,與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兒道:“鋪陳盡有,也不須拿得。你老人傢回覆傢裏一聲,索性在此過了一夏傢去不好?”婆子真個對傢裏兒子媳婦說了,衹帶個梳匣兒過來。三巧兒道:“你老人傢多事,難道我傢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帶來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湯洗臉,合具梳頭。大娘怕沒有精緻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鬍兒們的,老身也怕用得,還是自傢帶了便當。衹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門房安歇?”三巧兒指着床前一個小小藤榻兒,道:“我預先排下你的臥處了,我兩個親近些,夜間睡不着好講些閑話。”說罷,檢出一項青紗帳來,教婆子自傢挂了,又同吃了一會酒,方纔歇息。兩個丫鬟原在床前打鋪相伴,固有了婆子,打發他在間壁房裏去睡。
  從此為始,婆子日間出去串街做買賣,黑夜便到蔣傢歇宿。時常攜壺摯磕的殷勤熱鬧,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宇樣鋪下的,雖隔着帳子,卻像是一頭同睡。夜間絮絮叼叼,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至。這婆子或時裝醉作風起來,到說起自傢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去勾動那婦人的春心。害得那婦人嬌滴滴一副嫩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婆子己知婦人心活,衹是那話兒不好啓齒。
  光陰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兒的生日。婆子清早備下兩盤盒禮,與他做生。三巧兒稱謝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窮忙,晚上來陪大娘,看牛郎織女做親。”說罷自去了。下得階頭不幾步,正遇着陳大郎。路上不好講話,隨到個僻靜巷裏。陳大郎攢着兩眉,埋怨婆子道:“幹娘,你好慢心腸!春去夏來,如今又立過秋了。你今日也說尚早,明日也說尚早,卻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攘幾日,他丈夫回來,此事便付東流,卻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陰司去少不得與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請,來得恰好。事成不成,衹在今晚,須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全要輕輕悄悄,莫帶纍人。”陳大郎點頭道:“好計,好計!事成之後,定當厚報。”說罷,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雲握雨心。
  卻說薛婆約定陳大郎這晚成事。午後細雨微茫,到晚卻沒有星月。婆子黑暗裏引着陳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卻去敲門。暗雲點個紙燈兒,開門出來。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模,說道:“失落了一條臨清汗巾兒。鬍鬍,勞你大傢尋一尋。”哄得暗雲便把燈嚮街上照去。這裏婆於捉個空,招着陳大郎一溜溜進門來,先引他在樓梯背後空處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尋了。”暗雲道:“恰好火也沒了,我再去點個來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兩個黑暗裏關了門,模上樓來。三巧兒問道:“你沒了什麽東西?”婆子袖裏處出個小帕兒來,道:“就是這個冤傢,雖然不值甚錢,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卻不道禮輕人意重。”三巧兒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記。”婆子笑道:“也差不多。”當夜兩個耍笑飲酒。婆子道:“酒看盡多,何不把些賞廚下男女?也教他鬧轟轟,像個節夜。”三巧兒真個把四碗菜,兩壺酒,分付丫鬟,拿下樓去。那兩個婆娘,一個漢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題。再說婆子飲酒中間問道:“官人如何還不回傢?”三巧兒道:“便是算來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處沒有風花雪月?衹苦了傢中娘子。”三巧兒嘆了口氣,低頭不語。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衹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說罷,便斟酒去勸那婦人。約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勸兩個丫鬟,說道:“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勸你多吃幾杯,後日嫁個恩愛的老公,寸步不離。”兩個丫鬟被纏不過,勉強吃了,各不勝酒力,東倒西歪。三巧幾分付關了樓門,發放他先睡。他兩兩個自在吃酒。
  婆子一頭吃,口裏不住的說囉說皂道:“大娘幾歲上嫁的?”三巧兒道:“十七歲。”婆子道:“破得身退,還不吃虧:我是十三歲上就破了身。”三巧兒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論起嫁,到是十八歲了。不瞞大娘說,因是在間壁人傢學針指,被他傢小官人調誘,一時間貪他生得俊俏,就應承與他偷了。初時好不疼痛,兩三遍後,就曉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這般麽?”三巧兒衹是笑。婆子又道:“那話兒到是不曉得滋昧的到好,嘗過的便丟不下,心坎裏時時發癢。日裏還好,夜間好難過哩。”三巧兒道:“想你在娘傢時閱人多矣,虧你怎生充得黃花女兒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曉得些影像,生怕出醜,教我一個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礬兩昧,煎湯洗過,那東西就揪瘡緊了。我衹做張做勢的叫疼,就遮過了。”三巧兒道:“你做女兒時,夜間也少不得獨睡。”婆子道:“還記得在娘傢時節,哥哥出外,我與嫂嫂一頭同睡,兩下輪番在肚子上學男子漢的行事。”三巧兒道:“兩個女人做對,有甚好處?”婆子走過三巧兒那邊,挨肩坐了,說道:“大娘,你不知,衹要大傢知音,一般有趣,也撤得火。”三巧兒舉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說道:“我不信,你說謊。”婆了見他欲心己動,有心去挑撥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歲了,夜間常癡性發作,打熬不過,虧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兒道:“你老人傢打熬不過,終不然還去打漢子?”婆子道:“敗花枯柳,如今那個要我了?不瞞大娘說,我也有個自取其樂,救急的法兒。”三巧兒道:“你說謊,又是甚麽法兒?”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與你細講。”
  說罷,衹見一個飛蛾在燈上旋轉,婆子便把扇來一撲,故意撲滅了燈,叫聲:“阿呀!老身自去點燈來。”便去開樓門。陳大郎己自走上樓梯,伏在門邊多時了。一都是婆幹預先設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帶個取燈兒去了。”又走轉來,便引着陳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樓去了一回,復上來道:“夜深了,廚下火種都熄了,怎麽處?”三巧兒道:“我點燈睡?慣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兒正要問他救急的法兒,應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關了門就來。”三巧兒先脫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傢快睡罷。”婆子應道:“就來了。”卻在榻上拖陳大郎上來,赤條條的聳在三巧兒床上去。三巧兒模着身子,道:“你老人傢許多年紀,身上恁般光滑!”那人並不回言,鑽進被裏,就捧着婦人做嘴,婦人還認是婆子,雙手相抱。那人要地騰身而上,就千起事來。那婦人一則多了杯酒,醉眼膜隴:二則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緻詳,憑他輕薄:一個是閏中懷春的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受甘雨,勝似他鄉遇放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風,麯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附體。雲雨畢後,三巧兒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如此相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憐大娘青春獨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千老身之事。”三巧兒道:“事己如此,萬一我丈夫知覺,怎麽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衹買定了暗雲、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衹是日後不要忘記了老身。”三巧兒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五更鼓絶,天色將明,兩個幾自不捨。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出門去了。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鬟被婆子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己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漆,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製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督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餘,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送那婆子。婆子衹為圖這些不義之財,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纔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思深義重,各不相捨。婦人到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裏。就是主人傢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千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薄下處,悄悄通個信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傢也决不相負。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傢放意。”陳大郎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幾日,陳大郎雇下船衹,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別。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着。奴傢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傢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詩曰: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着,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傢脫貨,不在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緻。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纔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衹誇奬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員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傢,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裏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臺訴了一遍。扯着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員寓。”興哥口裏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放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傢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衹見岸上一個人氣籲籲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士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衹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傢。”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羊脂玉風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幹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損,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撿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乡,望見了自傢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衹為我貪着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傢門裏,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衹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傢,嚮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駡。昨晚我衹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衹牽挂着你,欲見一面。我己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裏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嚮袖中模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傢,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立休書人蔣德,係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書中又包着一條桃紅汗巾,一技打折的羊脂玉風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傢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道:“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傢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衹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裏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纔回,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麽破綻落在你眼裏?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傢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衹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宇休題:若不在,衹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傢,問女兒道:“你丈夫衹問你討什麽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着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號陶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衹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割。”婦人那裏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衹得把休書和汗巾、善於,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傢閑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裏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决絶,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繞死,到得幹淨。”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幾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絶,不曾關上房門。險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幾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傢,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矚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兒投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衹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己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傢裏,打得他雪片相似,衹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衹,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衹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話分兩頭說。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土,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傢小,有心要擇一美妾。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顔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衹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傢,與興哥說知。興哥並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贍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旁人曉得這事,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癡呆的,還有駡他沒志氣的,止是人心不同。
  閑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交,一心衹想着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嘆。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蹊蹺,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裏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筐的尋個遍,衹是不見,便破口駡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嚮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藉些東西,再圖恢復。嘆了一口氣,衹得離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傢,臺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傢藉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傢,做了些醜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傢討什麽‘珍珠衫’。原來渾傢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傢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傢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鬱癥,又是相思癥,也帶些怯癥,又有些驚癥,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衹是不愈。連累主人傢小廝,伏待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傢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在傢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督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交縣。問到陳商傢裏,送了傢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衹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傢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宇:別後襄陽遇盜,劫資殺僕。某受驚患病,見臥舊寓呂傢,兩月不愈。宇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傢,虧折了千金資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傢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衹,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着了舊主人呂傢。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己放了。呂公贍些錢鈔,將就入礆。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嚮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礆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投奈何,衹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資。呂公己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並不言語。
  有餘,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樞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麯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麽委麯?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駡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傢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呂公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裏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一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傢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傢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搶去。又道後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衹得別賃下一間間房子住了。雇人把靈樞移來,安頓在內。這凄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感其意。不勾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綫,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傢,教習女紅度日,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傢,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後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綫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傢也都慮到,衹是無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裏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樞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士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嘆口氣道:“罷,罷,奴傢賣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傢。”平氏道:“他既是富傢,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弦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衹要人才出衆。似娘子這般豐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兒出色標緻,所以如今衹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胸中烴渭,又勝似他。張七嫂次日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裏平氏分文財禮不要,衹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覆了幾次,兩相依允。
  活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樞人士,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兔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傢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規矩熟閑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緻,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他典賣。衹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傢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裏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淳面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麽?”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傢舊物。你丈夫姦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毛骨辣然。從此恩情愈駡。這纔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興哥有了管傢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主人傢老兒衹揀一粒絶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氣己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巾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裏。連夜寫了狀詞,衹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主準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兇身鎖押,次日候審。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南畿進土,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做官。是夜,吳傑在燈下將準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兒正在旁邊閑看,偶見宋福所臺人命一詞,兇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臺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傢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有。”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衹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啼的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僕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衆千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他因年老腳銼(左足),自傢跌死,不千小人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絶,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既說打死,將屍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聽檢。”原來宋傢也是個大戶,有體面的。老兒曾當過裏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屍場剔骨?兩個雙雙即頭道:“父親死狀,衆目共見,衹求爺爺到小人傢裏相驗,不願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兇身怎肯伏罪?沒有屍格,如何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衹是求臺。縣主發怒道:“你既不願檢,我也難問。”慌的地弟兄兩個連連即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僕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麽?”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幹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臺都即頭稱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與你悄訖便了。”正是:公堂造業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傢歡。
  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後,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三巧幾千思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思不小。”縣主道:“這也容易。”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思斷義絶,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己而休之,心中幾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衹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衹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思報恩。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着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傢弟兄部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覆。縣主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興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麽?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摻,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衹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兩個插燭也似拜謝。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來贍嫁的十六個箱籠搶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正是: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豐城倍有神。堪羨吳公存厚道,食財好色競何人!
  此人嚮來艱子,後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絶,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後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傢,與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衹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妹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殃樣果報無虛謬,腿尺青天莫遠求。
   
第二捲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兇吉未為真。
  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傢中衹有個老母,自傢賣油為生。一日姚了油擔出門,中造因裏急,走上茅厠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傢,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娘看見,到吃了一驚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麽?”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早是鄰捨不曾聽得哩。這裹肚,其實不知什麽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娘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傢你辛苦掙來的,衹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傢的,或是藉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
  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厠邊去。衹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着一個漢子,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於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衹道卸下茅坑,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模。街上人都擁着閑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麽?”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還了我,情願出賞錢!”衆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傢裏,你衹隨我去便有。”衆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傢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撿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衹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衆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着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衹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纔拾得回來,就被老娘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額定短少了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髮提起,像衹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衆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衆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旁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衆人:“誰做證見?”衆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厠邊抓尋不着,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衆目共睹。衹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幹人到縣來。縣尹升堂,衆人跪在下面。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準回覆。庫吏復道:“有一十兩。”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傢承認購?”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購。”縣主道:“他若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傢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一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願衹領這一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幹恩萬謝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衹得含羞噙淚而去。衆人無不稱快。這叫做: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衹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事跡雖異,天理則同。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為官清介,並不要錢,人都稱為“魯白水”。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纍世通傢,魯傢一子,雙名學曾,顧傢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為婚,來往司親傢相呼,非止一日。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着孩兒在於任所,一嚮遷延,不曾行得大禮。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撫樞回傢,守製一年,傢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司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顧會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傢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盂夫人道:“魯傢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絶之?”顧僉事道:“如今衹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傢,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傢阿秀性子有些古怪,衹怕他到不肯。”顧僉事道:“在傢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衹慢慢的勸他便了。”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决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傢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衹索罷休。”阿秀道:“說那裏話!若魯傢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志終身,决不改適。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拼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金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傢。但見: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鬲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絶無煙氣蒸騰。頽墻漏瓦權棲足,衹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傢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傢窮處。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傢,離城將有十裏之地。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兒一處過活,傢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傢藉米去了,衹有個燒火的自發婆婆在傢。老管傢衹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傢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裏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傢去,有些影像在肚裏。”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傢。梁媽媽正留看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嚮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衹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嶽母,要與表兄梁尚賓藉件衣服遮醜。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衹是今日進城,天色己晚了。宦傢門墻,不知深淺,令嶽母夫人雖然有話,衆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着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傢,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媽媽也衹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好計:衹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傢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農,俏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傢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裏衹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謊慌張張,望着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麽?”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傢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纔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着兩碗紗燈來接。彎彎麯麯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接畫圖,方是內室。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傢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賈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着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傢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睏,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一次,想着:“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當下離了綉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衹行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衹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裏都發癢起來。這裏阿秀衹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灑惶,衹饒得哭下一場。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少頃,飲饌己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衹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禮,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紅了。席司,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夫人也衹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本是能飲的,衹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衹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己完,請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嬸,開了箱籠,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衹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裏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衹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傢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傢婆來到,分付他衹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衹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管傢婆己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衹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後,管傢婆捱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裏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嘆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待綽趣,盡他受用。管傢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灑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一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衹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雲:可惜名花一朵,綉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被。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衹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幹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閑話休題。且說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閑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自自裏騙了一個宦傢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幸。衹是今日魯傢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纔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幹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一杯,吃抱了肚裏,直延握到午後,方纔回傢。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衹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傢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嚮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麽?”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裏,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材田貢元的女兒,到有十分顔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衹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一分辨,得兔其禍。因感激梁傢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氏象了父親,也帶一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衹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傢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衹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傢。老娘便駡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裏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裏東西都藏過了,纔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駡道:“你衹顧把件衣服藉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幹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藉。”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傢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衹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衹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一丈,早飯都吃過了,方纔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穿,又藉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窖送公於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覆我一聲,省得我牽挂。”魯公子非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不如衹往前門硬挺看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傢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後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正是:背後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傢裏,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衹有頭中分寸不對,不曾藉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捨傢藉個熨鬥,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塗得黑黑的。衹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衹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纔移步徑投顧僉事傢來。門公認是生窖,回道:“老爺東莊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傢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傢,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傢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傢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巾;如今是自自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傢婆出去,細細把傢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樣子。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司,今早纔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衹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傢,又是那裏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衹因一着錯,滿盤都是空。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謊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嶽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傢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衹為傢貧,有缺禮數。蒙嶽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傀,無言可答。忙教管傢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衹教管傢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圖鄉司,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司,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級二股,金鋇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宣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傢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裏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了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衹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嚮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决絶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衹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衹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衹靠得嶽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後,也生退悔之心了?”勞勞四四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聽得裏面亂將起來,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衹腳在肚下,管傢婆扶着左腋,跑到綉閣,衹見女兒將羅怕一幅,縊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氣己絶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聽小姐纜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門,幾自在廳中嚷颳。孟夫人忍着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綉閣,衹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着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餡纍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傢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衹得捐淚出門去了。
  這裏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衹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後人有詩贊阿秀雲:死生一諾重幹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體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傢看了金釵鈿,哭一回,嘆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麽緣故,也衹是自傢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藉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傢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嘆,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纔表弟在此,說曾到顧傢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麽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一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啊呀,可惜好個標緻小姐!”梁媽媽道:“你那裏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衹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駡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幹禽獸,萬禽獸,駡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裏面駡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髮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擡回娘傢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駡道:“賊潑婦!衹道你住在娘傢一世,如何又有回傢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道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衹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幹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嚮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了一口氣,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傢賢慧大,一場相駡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畜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窖,喚老歐到中堂,再一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傢不合藉農,惹出來的好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一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裏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裏還自任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撣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傢,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同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傢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裏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傢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鬆放。知縣又絢了顧僉事人情,着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衹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姦。到第一日,不合又往,緻阿秀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姦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裏,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傢衹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幹,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傢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
  再說有個陳濂御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時,顧僉事先去囑托此事。陳御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莅任一日,便發牌按臨贛州,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御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麽?”魯學曾道:“小人衹去得一次,並無二次。”御史道:“招上說一日後又去,是怎麽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傢親事。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後傢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嶽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嶽母不肯,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小人員身在鄉,一日後方去。那日衹見得嶽母,並不曾見小姐之面,這姦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衹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衹認做悔親的話,與嶽母爭辨。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到後園去了。”魯學曾道:“實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氣,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姦騙都是有的,以致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傢時,可曾見魯學曾麽?”老歐道:“小人不曾面見。”御史道:“既不曾面見,夜間來的你女憫就認得是他?”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御史道:“相見後,幾時去的?”老歐道:“聞得裏面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魯學曾又叫屈起來,御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並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後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傢奶奶着小人畜信,原教他在後園來的。”御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嶽母原教你到後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衹怕園中曠野之處,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後園去。”御史想來,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後園來的,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麽?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兒。”御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傢,你的信卻畜與何人的?”老歐道:“他傢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並無閑人在旁。”御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老歐道:“並沒第二個人知覺。”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覆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離城多少?傢中幾時畜到信?”魯學曾道:“離北門外衹十裏,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一日後方到顧傢,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麽遲延一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人細稟:小人因傢貧,往鄉司姑娘傢藉米。聞得此信,便欲進城。怎奈農衫藍縷,與表兄藉件遮醜,己蒙許下。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御史道:“你表兄曉得你藉衣服的緣故不?”魯學曾道:“曉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名喚梁尚賓,莊戶人傢。”御史聽罷,喝散衆人:“明日再審。”正是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公案見成翻者少,覆盆何處不冤含?次日,察院小開挂一面憲牌出來。牌上寫到:“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懼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縣官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到寬了八分。一日,聽得門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衹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舊布自布道袍,口內打江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傢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趕回,存下幾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兒,情願讓些價錢。衆人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一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幾時還不得動身。那個財主傢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梁尚賓聽了多時,便走出門來問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餘匹,本錢二百兩。”梁尚賓道:“一時司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析些,方有人貪你。”客人道:“便析十來兩,也說不得。衹要快當,輕鬆了身子好走路。”梁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翻復細看,口裏衹誇:“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個會頭的,衹管翻亂了我的布包,擔閣人的生意。”梁尚賓道:“怎見得我不象個買的?”客人道:“你要買時,藉銀子來看。”梁尚賓道:“你若加二肯析,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那裏折得起加二?況且衹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擔閣了。我說不象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傢,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
  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梁尚賓定要析四十兩,客人不肯。衆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客人初時也不肯,被衆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梁尚賓道:“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着麽?”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衹要公道作價。”梁尚賓邀入客坐,將銀子和兩對銀鐘,共兌準了一百兩;又金首飾盡教搬來,衆人公同估價,勾了七十兩之數。與客收訖,交割了布匹。梁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正是:貪癡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御史裝的。他托病關門,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幹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他俏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幹戶就份做小郎跟隨,門子衹做看船的小廝,並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梁尚賓名字,就着聶幹戶密拿。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賓己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御史忙教擺酒後堂,留顧僉事小飯。坐司,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公案,要劊個明白。”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鐘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僉事看。顧僉事認得是傢中之物,大驚問道:“那裏來的?”御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衹在這幾件東西上。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釋此不决之疑。”
  御史分付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復審。御史且教帶在一喚梁尚賓當面,御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僉事傢,幹得好事!”梁尚賓聽得這句,好似春天裏聞了個霹雷,正要硬着嘴分辨。衹見御史教門子把銀鐘、首飾與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那裏來的?”梁尚賓擡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衹叫:“小人該死。”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衹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擡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衹叫:“小人該死。”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衹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料賴不過,衹得招稱了。你說招詞怎麽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二衹為證:寫供狀,梁尚賓。衹因表弟魯學曾,嶽母念他貧,曰他助行聘。為藉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姦騙情。一日後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詞,喚園工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司園上假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鷗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御史喝教室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極打開,就套在梁尚賓的身上。合依強姦論斬,發本監候處决。布匹百匹,退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金級、金鋇,斷還魯學曾。懼釋放寧傢。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姦細明鏡照,恩喜覆盆開。生死懼無憾,神明育史臺。
  卻說顧僉事在後堂,聽了這番審陸,驚駭不己。候御史退堂,再一稱謝到:“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顧僉事道:“妙哉!衹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傢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並逮問。”御史道:“容易。”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餘贓回報。顧金事別了御史自回。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收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知縣當時金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衹在哥搜身邊,針指度日。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擡到顧僉事傢,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緻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衹恐連累,預先離異了。賈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是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兒,有甚話說?”衹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自了,衹是他無傢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母親苦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絶了一脈姻親。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管傢婆和丫鬟、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衆丫鬟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己,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義女肯麽?”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顧僉事回傢,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幹,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迭與縣官,求他兔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幹叮萬囑:“休絶了魯傢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衹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傢,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事。魯公子再一推辭不過,衹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衹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衹說贅個秀纔,並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後,氏方纔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纔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傢私,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一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傢宗把。梁尚賓子孫遂絶。詩曰: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世間用計行姦者,請看當時梁尚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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