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不是上帝的私生子就是私生子的上帝。
哲人說：“如果你要得到藝術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哲人所說的這種人其實非常罕見，相比之下，讓整個地球人滿為患的都是那些僅僅會些囈語的癡人，其中也包括傻帽。對於此類人，藝術就如同一枚胸花或者一條領帶，僅僅衹是裝飾自己品位的小道具而已。
或許連小道具都談不上，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在做着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分不清佛和菩薩的人不都在虔誠地信仰佛教嗎？
大凡每件捉摸不定的事都有一個別名，其中有一件叫做附庸風雅，此事專由凡夫俗子來完成，凡夫俗子於是成了附庸風雅的恩人，作為附庸，他們為風雅提供了相當強實的群衆基礎。
附庸風雅幾乎沒有什麽技術難度，衹要眼睛不長在肚臍眼上都能取得實效。毫不誇張地說，人類沒有俗死，一直繁衍至今，歷代閉着眼睛附庸風雅的人都是功不可沒的。
誰是附庸風雅的凡夫俗子呢？據國際權威機構調查：膽敢承認自己是凡夫俗子的尚在娘胎中。
“這個世界俗不可耐！”馬小爵的老師李大鬍子總是發這樣的牢騷。
李大鬍子有一次在竜眠山崖上進行風景寫生時，望着落日的餘暉他突然大聲呼告：“在凡·高面前，我們應該統統跪下！”
他確實有兩把鬍子，就像有的人有兩把刷子一樣。
這是李大鬍子對藝術的理解，馬小爵沒有看見過他在凡·高面前下跪，事實上也不可能，凡·高一百多年前就在天庭裏嚷着要割耶穌的耳朵了。李大鬍子有沒有真的在凡·高的《自畫像》面前跪過馬小爵不知道，但是他確實見過李大鬍子在自己老婆也就是他的師娘面前跪過搓衣板。
跪搓衣板和跪凡·高像的感覺到底是不是一樣，衹有李大鬍子心裏清楚。他平時挂在嘴邊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藝術比上帝的###更軟。
這句話是李大鬍子自己杜撰還是引用別人的，也衹有李大鬍子自己心裏清楚，馬小爵想破了頭皮也沒有弄清楚李大鬍子的意思。
藝術是？——
達·芬奇？提香？塞尚？高更？凡·高？馬蒂斯還是畢加索或是達利？
古典主義。現實主義。印象派。後印象派。野獸派。立體主義。超現實。波普。達達……
李大鬍子。藝術。馬小爵。
這是個問題，藝術？——任何一個活體動物對時代理直氣壯的宣泄以及宣泄後依舊的理直氣壯。
那天，背着個油畫架子，李大鬍子來到了馬小爵住的村裏，這位縣城裏有着中等身高和中等名氣的畫傢是來寫生的。中午時分，肚子餓得呱呱叫，李大鬍子圍着村子轉悠了好幾圈子竟找不到一傢小商鋪，這纔發現這孤村野嶺的，有票子也不好使，放牛的娃子告訴他：十幾裏路外的鎮子上有一個包子鋪。
十幾裏路？他連嘆氣的勁都沒有了，衹好留一口氣備喊“救命”二字。
李大鬍子敲開了馬小爵傢的大門，他看見衹有這戶人傢屋頂上的煙囪正冒着裊裊青煙。
運氣不錯，李大鬍子如願以償地滿足了自己的肚皮。臨走時，他丟給馬小爵一張“大團结”——作為餐食費。
馬小爵沒有要。儘管他知道一張“大團结”足夠維持他在學校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不夠嗎？
不是。
那你想要什麽？
不想要什麽。
我可以滿足你的一些要求。
你能讓我當村長嗎？
當村長幹什麽？
當村長就可以不讓我爺爺上山去砍柴了。
哦。我沒有那本事。不過你可以跟我學畫畫，等你成為有出息的畫傢後，就可以讓你爺爺天天抱個茶壺在村子裏轉悠了。
畫傢比村長有出息嗎？
應該是。
你見過朱鎔基嗎？
李大鬍子不明白馬小爵為何問他有沒有見過國務院總理，從來沒有人嚮他問過同樣的問題。也許在馬小爵的眼裏，朱鎔基是個很大的官。
那是一定的。
國務院總理的官比村長的官高多少級？恐怕組織部的官員也要認真推算一番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國務院總理朱鎔基肯定可以管天下所有的村長。
那也是一定的。
李大鬍子後來真的收下了馬小爵，不為別的，就為那頓飯。
他從來都是這樣，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覺，第六感覺到底是什麽感覺，衹有上帝知道。
李大鬍子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馬小爵是塊畫傢的料。他想讓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成為畫傢，就像他自己一樣，把畫畫作為自己惟一的職業，畢生都和亞麻布、顔料以及調色油還有香煙為伴。他甚至認為自己沒有理由不為中國的油畫事業做點貢獻，當然，這貢獻包括發現和培養繪畫人才，還有支持中國的煙草事業。
藝術來得讓馬小爵有點始料不及。馬小爵後來果真學會了畫畫，還學會了抽香煙。心情糟糕的時候，村頭那尊土地菩薩神像也跟着遭殃了。
馬小爵學畫的第一天是練習綫條。那是他第一次用2B的鉛筆在畫紙上從上到下，從左至右，像耕田時老牛拉犁那樣來回倒騰。
哲人說：“如果你要得到藝術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哲人所說的這種人其實非常罕見，相比之下，讓整個地球人滿為患的都是那些僅僅會些囈語的癡人，其中也包括傻帽。對於此類人，藝術就如同一枚胸花或者一條領帶，僅僅衹是裝飾自己品位的小道具而已。
或許連小道具都談不上，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在做着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分不清佛和菩薩的人不都在虔誠地信仰佛教嗎？
大凡每件捉摸不定的事都有一個別名，其中有一件叫做附庸風雅，此事專由凡夫俗子來完成，凡夫俗子於是成了附庸風雅的恩人，作為附庸，他們為風雅提供了相當強實的群衆基礎。
附庸風雅幾乎沒有什麽技術難度，衹要眼睛不長在肚臍眼上都能取得實效。毫不誇張地說，人類沒有俗死，一直繁衍至今，歷代閉着眼睛附庸風雅的人都是功不可沒的。
誰是附庸風雅的凡夫俗子呢？據國際權威機構調查：膽敢承認自己是凡夫俗子的尚在娘胎中。
“這個世界俗不可耐！”馬小爵的老師李大鬍子總是發這樣的牢騷。
李大鬍子有一次在竜眠山崖上進行風景寫生時，望着落日的餘暉他突然大聲呼告：“在凡·高面前，我們應該統統跪下！”
他確實有兩把鬍子，就像有的人有兩把刷子一樣。
這是李大鬍子對藝術的理解，馬小爵沒有看見過他在凡·高面前下跪，事實上也不可能，凡·高一百多年前就在天庭裏嚷着要割耶穌的耳朵了。李大鬍子有沒有真的在凡·高的《自畫像》面前跪過馬小爵不知道，但是他確實見過李大鬍子在自己老婆也就是他的師娘面前跪過搓衣板。
跪搓衣板和跪凡·高像的感覺到底是不是一樣，衹有李大鬍子心裏清楚。他平時挂在嘴邊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藝術比上帝的###更軟。
這句話是李大鬍子自己杜撰還是引用別人的，也衹有李大鬍子自己心裏清楚，馬小爵想破了頭皮也沒有弄清楚李大鬍子的意思。
藝術是？——
達·芬奇？提香？塞尚？高更？凡·高？馬蒂斯還是畢加索或是達利？
古典主義。現實主義。印象派。後印象派。野獸派。立體主義。超現實。波普。達達……
李大鬍子。藝術。馬小爵。
這是個問題，藝術？——任何一個活體動物對時代理直氣壯的宣泄以及宣泄後依舊的理直氣壯。
那天，背着個油畫架子，李大鬍子來到了馬小爵住的村裏，這位縣城裏有着中等身高和中等名氣的畫傢是來寫生的。中午時分，肚子餓得呱呱叫，李大鬍子圍着村子轉悠了好幾圈子竟找不到一傢小商鋪，這纔發現這孤村野嶺的，有票子也不好使，放牛的娃子告訴他：十幾裏路外的鎮子上有一個包子鋪。
十幾裏路？他連嘆氣的勁都沒有了，衹好留一口氣備喊“救命”二字。
李大鬍子敲開了馬小爵傢的大門，他看見衹有這戶人傢屋頂上的煙囪正冒着裊裊青煙。
運氣不錯，李大鬍子如願以償地滿足了自己的肚皮。臨走時，他丟給馬小爵一張“大團结”——作為餐食費。
馬小爵沒有要。儘管他知道一張“大團结”足夠維持他在學校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不夠嗎？
不是。
那你想要什麽？
不想要什麽。
我可以滿足你的一些要求。
你能讓我當村長嗎？
當村長幹什麽？
當村長就可以不讓我爺爺上山去砍柴了。
哦。我沒有那本事。不過你可以跟我學畫畫，等你成為有出息的畫傢後，就可以讓你爺爺天天抱個茶壺在村子裏轉悠了。
畫傢比村長有出息嗎？
應該是。
你見過朱鎔基嗎？
李大鬍子不明白馬小爵為何問他有沒有見過國務院總理，從來沒有人嚮他問過同樣的問題。也許在馬小爵的眼裏，朱鎔基是個很大的官。
那是一定的。
國務院總理的官比村長的官高多少級？恐怕組織部的官員也要認真推算一番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國務院總理朱鎔基肯定可以管天下所有的村長。
那也是一定的。
李大鬍子後來真的收下了馬小爵，不為別的，就為那頓飯。
他從來都是這樣，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覺，第六感覺到底是什麽感覺，衹有上帝知道。
李大鬍子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馬小爵是塊畫傢的料。他想讓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成為畫傢，就像他自己一樣，把畫畫作為自己惟一的職業，畢生都和亞麻布、顔料以及調色油還有香煙為伴。他甚至認為自己沒有理由不為中國的油畫事業做點貢獻，當然，這貢獻包括發現和培養繪畫人才，還有支持中國的煙草事業。
藝術來得讓馬小爵有點始料不及。馬小爵後來果真學會了畫畫，還學會了抽香煙。心情糟糕的時候，村頭那尊土地菩薩神像也跟着遭殃了。
馬小爵學畫的第一天是練習綫條。那是他第一次用2B的鉛筆在畫紙上從上到下，從左至右，像耕田時老牛拉犁那樣來回倒騰。
一天下來，他從HB、B、2B、3B、4B、5B換到了6B鉛筆。筆情縱恣，暢快淋漓。
他不知道HB是否比6B的鉛筆更柔軟些，或者6B比2B的鉛筆更堅硬點，他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他就那樣沙沙地畫着一些綫條，他覺得那樣的聲響比聽周傑倫不知所云的歌唱有趣。
畫室放學之前，他把那堆畫滿綫條的練習稿交給了李大鬍子。
“你是大師還是大傻？他媽的比馬蒂斯的綫條還要瘋狂，要了，我喜歡瘋狂的東西，包括人，麻煩請你明天繼續來深造吧！”
馬小爵第二天真的來了。
第二天李大鬍子說他排列的綫條像張旭的狂草書法：奔放豪壯、逸勢奇狀。
張旭何人？答曰：唐吳人。性嗜酒，每飲醉，輒草書，揮筆大叫，或以頭搵墨中而書，世人稱為“張顛”。張旭以《肚痛帖》恣肆而聲名傳於天下，書曰：“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
馬小爵心想這該得益於頭一天揮灑的鉛筆灰大量吸入肚中的緣故，不然綫條的筆法怎麽也不會接近《肚痛帖》的章法。
李大鬍子誇奬他的綫條像張旭時，他第四次走進了厠所。
第三天他還是來了。
藝術？呵呵……
高更死了，凡·高死了，塞尚死了，畢沙羅死了，達利死了，死去的人沒有回答，活着的人仍在求證。活人和死人的區別就是活人可以駡死人，而死人衹能躺在棺材裏無條件地接受謾駡。
村裏人都認為畫傢就是給死人畫遺像的那種人。那種人是有心靈感應的，也蠻可怕的。
呵呵……藝術不比他們村頭那棵老樹上報喪的老烏鴉更令人畏懼。烏鴉一報喪，畫傢就有可能派上用場了。村裏有位上了年紀的老頭總是說：“哎，我們村這下完了。”他這句杞人憂天的話從他穿開襠褲說到患老年癡呆癥時仍沒有停歇。
馬小爵後來真的考取了美術係，按照他爺爺的說法，他們祖上八代從來都沒有拿過畫筆的，就連傢中的中堂畫都是印刷品，藝術對他來說當然衹是一個蹊蹺而糊塗的名詞。然而爺爺還是為自己的孫子高興，甭說祖上八代沒有出過一個搞藝術的，就是一個秀纔或者童生也沒有，這可真是祖上八代積的德。馬小爵接到江南師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爺爺拎着一瓶老白幹兒跑到馬小爵爸爸媽媽的墳前老淚縱橫了半天。他就是那樣一個人。
誰也不知道他在訴說什麽，沒有人知道，村裏的人都說： 那天馬小爵的爺爺醉了。
兒子和兒媳婦在世的時候，他沒有醉過。
十五年了，兒子和兒媳婦的墳頭長滿了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十五年前爸爸媽媽車禍雙亡時，馬小爵開襠褲裏的小雞雞還沒有爺爺的小腳指頭大，爸爸媽媽到底長什麽樣？
他不知道。十五年前，他衹曉得小雞雞是用來尿尿的。
爺爺。這是個溫暖的名詞。如同肥沃的土地、沉甸甸的麥子以及賴以生存的大米一樣，爺爺使他感到踏實。
他那天遠遠地望着爺爺在墳頭哭泣，他沒敢接近。
報到的那天，村裏人都起了個早為他送行，他們都說你小子將來當上縣長或者成了明星可別忘了我們，馬小爵說那哪能。
過了這黃泥巴路，就是石子路，前面是柏油馬路，再前面就是水泥鋪的大馬路了。
石子的路越走越近了，爺爺打手勢招住了送行的一夥人，他們便在黃泥巴路上站住了，一言不發，全部愣愣地看着馬小爵以及他腳下的石子路。
你要是個爺們，將來發達了把他們帶上金光大道！爺爺在馬小爵背後使勁喊了一句，那一句被定格在垂直的兩條道路上空，空洞洞地迴旋了好久。
馬小爵走上了柏油路和水泥路，再往前面是什麽路？馬小爵不知道。
藝術是一條永無止境的路。馬小爵踏上了南去的列車，帶着幾天來的興奮和疲勞，馬小爵背靠車窗在火車的車輪與汽笛聲中漸漸入夢。
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火車將江城的第一道曙光衝破，江南的早晨被這輕快的色彩映照得絢麗奪目，污濁的空氣中夾雜着別樣的鬱香，馬小爵回敬了車廂一個悶屁，這個悶屁的有機組成成份是花生和五香蛋。
他仰頭看了一下城市的上空——和家乡早晨的上空沒有兩樣。惟獨天空的藍色可能被城市的霧氣和煙氣漂染過，顯得更藍。
江南師範大學。幾個月前，他的足跡曾留駐這裏，那時他是一個參加專業考試的考生，馬小爵是淋着雨來到江城的，開考的那天他發高燒，原本三個小時的人頭像素描寫生，他衹畫了半個小時的獨自默寫，連模特的發型到底是“板寸”還是“狂毛”都沒有理清就交捲了。挨到下午，高燒還沒有退，同來的夥伴讓他別去了，可他心裏覺得對不起這來回的車費和一百元報名費，硬是耷拉着腦袋將臺上的幾件靜物重新組合了一番，數點着大致的造型就畫了起來，那是他最為節省水粉顔料的一次寫生過程，不是他捨不得，是他的氣喘不過來，連握住水粉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張水粉畫得跟水彩似的，旁邊的那個蘋果衹畫了三筆，黑白灰部分分別用了大紅加普藍、大紅加檸檬黃和深紅，整個畫面塗抹着薄薄的一層顔料，畫面灰得讓人想起了莫紮特的《安魂麯》，也許是那位打分的老師當日心情極度糟糕，遂與此畫發生了共鳴，他竟給這幅灰調子的水粉試卷打了最高分。而他上午的素描成績也出奇的高，其中緣故，對於馬小爵自己永遠是個謎，也許打分的老師欣賞的不是作品，而是半成品吧。馬小爵穩穩當當地在高考志願上填上了這所學校的名字，儘管他原來對江南師範大學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他不知道HB是否比6B的鉛筆更柔軟些，或者6B比2B的鉛筆更堅硬點，他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他就那樣沙沙地畫着一些綫條，他覺得那樣的聲響比聽周傑倫不知所云的歌唱有趣。
畫室放學之前，他把那堆畫滿綫條的練習稿交給了李大鬍子。
“你是大師還是大傻？他媽的比馬蒂斯的綫條還要瘋狂，要了，我喜歡瘋狂的東西，包括人，麻煩請你明天繼續來深造吧！”
馬小爵第二天真的來了。
第二天李大鬍子說他排列的綫條像張旭的狂草書法：奔放豪壯、逸勢奇狀。
張旭何人？答曰：唐吳人。性嗜酒，每飲醉，輒草書，揮筆大叫，或以頭搵墨中而書，世人稱為“張顛”。張旭以《肚痛帖》恣肆而聲名傳於天下，書曰：“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
馬小爵心想這該得益於頭一天揮灑的鉛筆灰大量吸入肚中的緣故，不然綫條的筆法怎麽也不會接近《肚痛帖》的章法。
李大鬍子誇奬他的綫條像張旭時，他第四次走進了厠所。
第三天他還是來了。
藝術？呵呵……
高更死了，凡·高死了，塞尚死了，畢沙羅死了，達利死了，死去的人沒有回答，活着的人仍在求證。活人和死人的區別就是活人可以駡死人，而死人衹能躺在棺材裏無條件地接受謾駡。
村裏人都認為畫傢就是給死人畫遺像的那種人。那種人是有心靈感應的，也蠻可怕的。
呵呵……藝術不比他們村頭那棵老樹上報喪的老烏鴉更令人畏懼。烏鴉一報喪，畫傢就有可能派上用場了。村裏有位上了年紀的老頭總是說：“哎，我們村這下完了。”他這句杞人憂天的話從他穿開襠褲說到患老年癡呆癥時仍沒有停歇。
馬小爵後來真的考取了美術係，按照他爺爺的說法，他們祖上八代從來都沒有拿過畫筆的，就連傢中的中堂畫都是印刷品，藝術對他來說當然衹是一個蹊蹺而糊塗的名詞。然而爺爺還是為自己的孫子高興，甭說祖上八代沒有出過一個搞藝術的，就是一個秀纔或者童生也沒有，這可真是祖上八代積的德。馬小爵接到江南師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爺爺拎着一瓶老白幹兒跑到馬小爵爸爸媽媽的墳前老淚縱橫了半天。他就是那樣一個人。
誰也不知道他在訴說什麽，沒有人知道，村裏的人都說： 那天馬小爵的爺爺醉了。
兒子和兒媳婦在世的時候，他沒有醉過。
十五年了，兒子和兒媳婦的墳頭長滿了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十五年前爸爸媽媽車禍雙亡時，馬小爵開襠褲裏的小雞雞還沒有爺爺的小腳指頭大，爸爸媽媽到底長什麽樣？
他不知道。十五年前，他衹曉得小雞雞是用來尿尿的。
爺爺。這是個溫暖的名詞。如同肥沃的土地、沉甸甸的麥子以及賴以生存的大米一樣，爺爺使他感到踏實。
他那天遠遠地望着爺爺在墳頭哭泣，他沒敢接近。
報到的那天，村裏人都起了個早為他送行，他們都說你小子將來當上縣長或者成了明星可別忘了我們，馬小爵說那哪能。
過了這黃泥巴路，就是石子路，前面是柏油馬路，再前面就是水泥鋪的大馬路了。
石子的路越走越近了，爺爺打手勢招住了送行的一夥人，他們便在黃泥巴路上站住了，一言不發，全部愣愣地看着馬小爵以及他腳下的石子路。
你要是個爺們，將來發達了把他們帶上金光大道！爺爺在馬小爵背後使勁喊了一句，那一句被定格在垂直的兩條道路上空，空洞洞地迴旋了好久。
馬小爵走上了柏油路和水泥路，再往前面是什麽路？馬小爵不知道。
藝術是一條永無止境的路。馬小爵踏上了南去的列車，帶着幾天來的興奮和疲勞，馬小爵背靠車窗在火車的車輪與汽笛聲中漸漸入夢。
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火車將江城的第一道曙光衝破，江南的早晨被這輕快的色彩映照得絢麗奪目，污濁的空氣中夾雜着別樣的鬱香，馬小爵回敬了車廂一個悶屁，這個悶屁的有機組成成份是花生和五香蛋。
他仰頭看了一下城市的上空——和家乡早晨的上空沒有兩樣。惟獨天空的藍色可能被城市的霧氣和煙氣漂染過，顯得更藍。
江南師範大學。幾個月前，他的足跡曾留駐這裏，那時他是一個參加專業考試的考生，馬小爵是淋着雨來到江城的，開考的那天他發高燒，原本三個小時的人頭像素描寫生，他衹畫了半個小時的獨自默寫，連模特的發型到底是“板寸”還是“狂毛”都沒有理清就交捲了。挨到下午，高燒還沒有退，同來的夥伴讓他別去了，可他心裏覺得對不起這來回的車費和一百元報名費，硬是耷拉着腦袋將臺上的幾件靜物重新組合了一番，數點着大致的造型就畫了起來，那是他最為節省水粉顔料的一次寫生過程，不是他捨不得，是他的氣喘不過來，連握住水粉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張水粉畫得跟水彩似的，旁邊的那個蘋果衹畫了三筆，黑白灰部分分別用了大紅加普藍、大紅加檸檬黃和深紅，整個畫面塗抹着薄薄的一層顔料，畫面灰得讓人想起了莫紮特的《安魂麯》，也許是那位打分的老師當日心情極度糟糕，遂與此畫發生了共鳴，他竟給這幅灰調子的水粉試卷打了最高分。而他上午的素描成績也出奇的高，其中緣故，對於馬小爵自己永遠是個謎，也許打分的老師欣賞的不是作品，而是半成品吧。馬小爵穩穩當當地在高考志願上填上了這所學校的名字，儘管他原來對江南師範大學是不抱任何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