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杂文>> 王小波 Wang Xiaob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2年五月13日1997年四月11日)
王小波雜文精選集
  作為一個自由人文主義者王小波終其一生思考着並快樂着,用雜文以獨有的調侃似的筆調完成了對自由與理性的反思與書寫。由李銀河編選的王小波雜文集展示給我們的正是一座巍然屹立於戲謔的笑容和令人會心而戰慄的幽默之後的智性的迷宮。
序言
  序言
  年輕時讀蕭伯納的劇本《巴巴拉少校》,有場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工業巨頭安德謝夫老爺子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兒子斯泰芬,問他對做什麽有興趣。這個年輕人在科學、文藝、法律等一切方面一無所長,但他說自己有一項長處:會明辨是非。老爺子把自己的兒子暴損了一通,說這件事難倒了一切科學家、政治傢、哲學家,怎麽你什麽都不會,就會一個明辨是非?我看到這段文章時衹有二十來歲,登時痛下决心,說這輩子我幹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數的一員。我年輕時所見的人,衹掌握了一些粗淺(且不說是荒謬)的原則,就以為無所不知,對世界妄加判斷,結果整個世界都深受其害。直到我年登不惑,纔明白蕭翁的見解原有偏頗之處;但這是後話——無論如何,蕭翁的這些議論,對那些淺薄之輩、狂妄之輩,總是一種解毒劑。
  蕭翁說明辨是非難,是因為這些是非都在倫理的領域之內。俗話說得好,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一件對此人有利的事,難免會傷害另一個人。真正的君子知道,自己的見解受所處環境左右,未必是公平的;所以他覺得明辨是非是難的。倘若某人以為自己是社會的精英,以為自己的見解一定對,雖然有狂妄之嫌,但他會覺得明辨是非很容易。明了蕭翁這重意思以後,我很以做明辨是非的專傢為恥——但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時我是年輕人,覺得能潔身自好,不去害別人就可以了。現在我是中年人——一個社會裏,中年人要負很重的責任:要對社會負責,要對年輕人負責,不能衹顧自己。因為這個原故,我開始寫雜文。現在奉獻給讀者的這本雜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倫理問題雖難,但卻不是不能討論。羅素先生雲,真正的倫理原則把人人同等看待。考慮倫理問題時,想替每個人都想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你可以說,這是我的一得之見,然後說出自己的意見,把是非交付公論。討論倫理問題時也可以保持良心的清白——這是我最近的體會;但不是我打破沉默的動機。假設有一個領域,謙虛的人、明理的人以為它太睏難、太曖昧,不肯說話,那麽開口說話的就必然是淺薄之徒、狂妄之輩。這導致一種負篩選:越是傻子越敢叫喚——馬上我就要說到,這些傻子也不見得是真的傻,但喊出來的都是傻話。久而久之,對中國人的名聲也有很大的損害。前些時見到個外國人,他說:聽說你們中國人都在說“不”?這簡直是把我們都傻子看待。我很不客氣地答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認識的中國人都說“不”,但我不認識這樣的人。這倒不是唬外國人,我認識很多明理的人,但他們都在沉默中,因為他們都珍視自己的清白。但我以為,倫理問題太過重要,已經不容我顧及自身的清白。
  倫理(尤其是社會倫理)問題的重要,在於它是大傢的事——大傢的意思就是包括我在內。我在這個領域裏有話要說,首先就是:我要反對愚蠢。一個衹會明辨是非的人總是憑胸中的浩然正氣做出一個判斷,然後加上一句:難道這不是不言而喻的嗎?任何受過一點科學訓練的人都知道,這世界上簡直找不到什麽不言而喻的事,所以這就叫做愚蠢。在我們這個國傢裏,傻有時能成為一種威懾。假如鄉下一位農婦養了五個傻兒子,既不會講理,又不懂王法,就會和人打架,這傢人就能得點便宜。聰明人也能看到這種便宜,而且裝傻誰不會呢——所以裝傻就成為一種風氣。我也可以寫裝傻的文章,不衹是可以,我是寫過的——“文革”裏誰沒寫過批判稿呢。但裝傻是要不得的,裝開了頭就不好收拾,衹好裝到底,最後弄假成真。我知道一個例子是這樣的:某人“文革”裏裝傻寫批判稿,原本是想搞點小好處,誰知一不小心上了《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成了風雲人物。到了這一步,我也不知他是真傻假傻了。再以後就被人整成了“三種人”。到了這個地步,就衹好裝下去了,真傻犯錯誤處理還能輕些呀。
  我反對愚蠢,不是反對天生就笨的人,這種人衹是極少數,而且這種人還盼着變聰明。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愚蠢裏都含有假裝和弄假成真的成分;但這一點並不是我的發現,是蕭伯納告訴我的。在他的《匹剋梅梁》裏,息金斯教授遇上了一個假癡不癲的杜特立爾先生。息教授問:你是惡棍還是傻瓜?這就是問:你假傻真傻?杜先生答:兩樣都有點,先生,凡人兩樣都得有點呀。在我身上,後者的成分多,前者的成分少;而且我討厭裝傻,渴望變聰明。所以我纔會寫這本書。
  在社會倫理的領域裏我還想反對無趣,也就是說,要反對莊嚴肅穆的假正經。據我的考察,在一個寬鬆的社會裏,人們可以收穫到優雅,收穫到精雕細琢的浪漫;在一個呆板的社會裏,人們可以收穫到幽默——起碼是黑色的幽默。就是在我呆的這個社會裏,什麽都收穫不到,這可是件讓人吃驚的事情。看過但丁《神麯》的人就會知道,對人來說,刀山劍樹火海油鍋都不算嚴酷,最嚴酷的是寒冰地獄,把人凍在那裏一動都不能動。假如一個社會的宗旨就是反對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獄又有不如。在這個領域裏發議論的人總是在說:這個不宜提倡,那個不宜提倡。仿佛人活着就是為了被提倡。要真是這樣,就不如不活。羅素先生說,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們,讓我們睜開眼睛往周圍看看,所謂的參差多態,它在哪裏呢。
  在蕭翁的《巴巴拉少校》中,安德謝夫傢族的每一代都要留下一句至理名言。那些話都編得很有意思,其中有一句是:人人有權爭勝負,無人有權論是非。這話也很有意思,但它是句玩笑。實際上,人衹要爭得了論是非的權力,他已經不戰而勝了。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願,我的一生就算成功。為此也要去論是非,否則道理不給你明白,有趣的事也不讓你遇到。我開始得太晚了,很可能做不成什麽,但我總得申明我的態度,所以就有了這本書——為我自己,也代表沉默的大多數。
  王小波
   1997年3月20日
   本文是作者為自己的一部雜文自選集寫的序言——編者註。
沉默的大多數
  沉默的大多數
  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裏,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决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衆場合什麽都不說,到了私下裏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麽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麽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為經歷了嚴酷的時期(文革),後來纔發現,這是中國人的通病。竜應臺女士就大發感慨,問中國人為什麽不說話。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價值觀很簡單:開口是銀,沉默是金。一種文化之內,往往有一種交流信息的獨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語言,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文化可以傳播,等等。這才能叫作文化
  沉默有自己的語言。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註意。此後他會用什麽樣的語言來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他最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夠不夠做他媽。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裏的氣放掉。幹這件事時,然要註意別被車主看見
  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帶時更睏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着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面就說這麽多,因為我不想編沉默的辭典
  一種文化必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沉默也是有的。戈爾巴喬夫說過這樣的話:有一件事是公開的秘密,假如你想給自己蓋個小房子,就得給主管官員些賄賂,再到國傢的工地上偷點建築材料。這樣的事幹得說不得,屬於沉默;再加上講這些話時,戈氏是蘇共總書記,所以然語驚四座。還有一點要補充的,那就是:屬於沉默的事用話講了出來,總是這麽怪怪的
  沉默也可以傳播。在某些年代裏,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就像野火一樣四下漫延着。把這叫作傳播,多少有點過甚其辭,但也不離大譜。在沉默的年代裏,人們也在傳播小道消息,這件事破壞了沉默的完整性。好在這種話語我們衹在一些特定的場合說,比方說,公共厠所。最起碼在追查謠言時,我們是這樣交待的:這話我是在厠所裏聽說的!這樣小道消息就成了包含着排便艱巨的囈語,不值得認真對待。另外,公厠雖然也是公共場合,但我有種強烈的欲望,要把它排除在外,因為它太髒了
  我屬於沉默的大多數。從我懂事的年齡,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於一個神聖的時代,多麽幸福;而且肩負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聖使命,等等;在甜蜜之餘也有一點懷疑:這麽多美事怎麽都叫我趕上了。再說,含蓄是我們的傢教
  在三年睏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裏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衝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傢吃大魚大肉了!結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麽幸福、多麽神聖時,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裏老在想着: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麽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聖職責。對於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麽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傢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總而言之,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智者千慮尚且難免一失,何況年我衹是個小孩子。我就沒想到這些奇妙的話語衹是說給自己聽的,而且不準備真去解放誰。總而言之,傢教和天性謹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與沉默的大多數相反,任何年代都有人在公共場合喋喋不休。我覺得他們是少數人,可能有人會不同意。如福科先生所言,話語即權力。我的同齡人開始說話時,給我一種極惡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寫了一本書,寫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書名為《血統》。可以想見,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給她的書寫個序。這件事使我想起來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見所聞。文革開始時,我十四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天,忽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班上的一部份同學忽然變成了紅五類,另一部份則成了黑五類。我自己的情況特殊,還說不清是哪一類。然,這紅和黑的說法並不是我們發明出來,這個變化也不是由我們發起的。照我看來,紅的同學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處,這是值得祝賀的。黑的同學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我不等對他們一一表示祝賀和同情,一些紅的同學就把腦袋颳光,束上了大皮帶,站在校門口,問每一個想進來的人:你什麽出身?他們對同班同學問得格外仔細,一聽到他們報出不好的出身,就從牙縫裏迸出三個字:“狗崽子!”然,我能理解他們突然變成了紅五類的狂喜,但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學在大庭廣衆下變成狗崽子,未免也太過份。這使我以為,使用話語權是人前顯貴,而且總都是為了好的目的。現在看來,我年以為的未必對,但也未必全錯
  話語有一個神聖的使命,就是想要證明說話者本身與衆不同,是蕓蕓衆生中的嬌嬌者。現在常聽說的一種說法是:中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傑出的文化,在全世界一切人中最聰明。對此我不想唱任何一種反調,我也不想人民公敵。我還持十幾歲時的態度:假設這些都是實情,我們不妨把這些保藏在內心處不說,“悶茲蜜”。這些話講出來是不好的,正如在文革時,你可以因自己是紅五類而沾沾自喜,但不要到人前去顯貴,更不要說別人是狗崽子。根除了此類話語,我們這裏的話就會少很多,但也未嘗不是好事
  現在我要說的是另一個題目:我上小學六年級時,暑期佈置的讀書作業是《南方來信》。那是一本記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國鬥爭的讀物,其中充滿了處决、拷打和虐殺
  看完以後,心裏充滿了怪怪的想法。那時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點要變成個性變態了。總而言之,假如對我的那種教育完全成功,換言之,假如那些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我的期望得以實現,我就想像不出現在我怎能不嗜殺成性、怎能不殘忍,或者說,在我身上,怎麽還會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書本上學習,還會在沉默中學習。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
  現在我就在發掘沉默,但不是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來發掘。這篇東西大體屬於文學的範疇,所謂文學就是:先把文章寫到好看,別的就管他媽的。現在我來說明自己為什麽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剛開始時,我住在一所大學裏。有一天,我從校外回來,遇上一大夥人,正在嚮校門口行進。走在前面的是一夥大學生,彼此爭論不休,而且嗓門很大;然是在用時髦話語爭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導,還經常提到“十六條”。所謂十六條,是中央頒布的展開文化革命的十六條規定,其中有一條叫作“要文鬥、不要武鬥”,製定出來就是供大傢違反之用。在那些爭論的人之中,有一個人居於中心地位。但他雙唇緊閉,一聲不吭,唇邊似有血跡。在場的大學生有一半在追問他,要他開口說話,另一半則在維護他,不讓他說話。文化革命裏到處都有兩派之爭,這是個具體的例子。至於隊伍的後半部分,是一幫像我這麽大的男孩子,一個個也是雙唇緊閉,一聲不吭,但唇邊沒有血跡,陰魂不散地跟在後面。有幾個大學生想把他們攔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攔住,他們就從側面繞過去,但保持着一聲不吭的態度。這件事相古怪,因為我們院裏的孩子相的厲害,不但敢吵敢駡,而且動起手來,大學生還未必是個兒,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實。我立刻投身其中,問他們出了什麽事,怪的是這些孩子都不理我,繼續雙唇緊閉,兩眼發直,顯出一種堅忍的態度,繼續嚮前行進──這情形好像他們發了一種集體性的癔癥
  有關癔癥,我們知道,有一種一聲不吭,衹顧揚塵舞蹈;另一種喋喋不休,就不大揚塵舞蹈。不管哪一種,心裏想的和表現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在北方插隊時,村裏有幾個婦女有癔癥,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說法,她其實是個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假定此說成立,這位丈夫就是個獸姦犯)吵吵鬧鬧,以狐狸的名義要求吃肉。但肉割來以後,她要求把肉煮熟,並以大蒜佐餐。很顯然,這不合乎狐狸的飲食習慣。所以,實際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至於文化革命,有幾分像場集體性的癔癥,大傢鬧的和心裏想的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我說的那些大學裏的男孩子其實沒有犯癔癥。後來,我揪住了一個和我很熟的孩子,問出了這件事的始末:原來,在大學生宿舍的盥洗室裏,有兩個學生在洗臉時相遇,為各自不同的觀點爭辯起來。爭着爭着,就打了起來。其中一位受了傷,已被送到醫院。另一位沒受傷,理所然地成了打人兇手,就是走在隊伍前列的那一位。這一大夥人在理論上是前往某個機構(叫作校革委還是籌委會,我已經不記得了)講理,實際上是在校園裏做無目標的布朗運動
  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綫索:被打傷的學生血肉模糊,有一隻耳朵(是左耳還是右耳已經記不得,但我肯定是兩者之一)的一部份不見了,在現場也沒有找到。根據一種安加莎·剋裏斯蒂式的推理,這塊耳朵不會在別的地方,衹能在打人的學生嘴裏,假如他還沒把它吃下去的話;因為此君不但脾氣暴燥,急了的時候還會咬人,而且咬了不止一次了。我急於交待這件事的要點,忽略了一些細節,比方說,受傷的學生曾經慘叫了一聲,別人就聞聲而來,使打人者沒有機會把耳朵吐出來藏起來,等等。總之,此君現在衹有兩個選擇,或是在大庭廣衆之中把耳朵吐出來,證明自己的品行惡劣,或者把它吞下去。我聽到這些話,馬上就加入了尾隨的行列,雙唇緊閉,牙關緊咬,並且感覺到自己嘴裏仿佛含了一塊鹹鹹的東西
  現在我必須承認,我沒有看到那件事的結局;因為天晚了,回傢太晚會有麻煩
  但我的確關心着這件事的進展,幾乎失眠。這件事的結局是別人告訴我的:最後,那個咬人的學生把耳朵吐了出來,並且被人逮住了。不知你會怎麽看,反正時我覺得如釋重負:不管怎麽說,人性尚且存在。同類不會相食,也不會把別人的一部份吞下去。然,這件事可能會說明一些別的東西:比方說,咬掉的耳朵塊太大,咬人的學生嗓子眼太細,但這些可能性我都不願意考慮。我說到這件事,是想說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學到了一點東西,而這些東西是好的。這是我選擇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從話語中,你很少能學到人性,從沉默中卻能。假如還想學得更多,那就要繼續一聲不吭
  有一件事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我個人經歷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了說點什麽,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後就會有些好處。有些話年輕的朋友不熟悉,我衹能簡單地解釋道:積代會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講用是指講自己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參加了積代會,就是積極分子。而積極分子是個好意思
  另一種機會是學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學生幹部,學生幹部又是個好意思。這些機會我都自願地放棄了。選擇了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願放棄的,他們會認為,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因為話語即權力,權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我說我是自願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
  主要的原因是進了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據我所知,那個圈子裏常常犯着貧乏癥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知青。除了穿着比較乾淨、皮膚比較白晰之外,地人怎麽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臺面上的人,必須用臺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這然是一個誤會,但並不討厭。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為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致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地人多花一兩倍的錢。後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疊毛票讓你慢慢數,同時把貨物抱走。等你數清了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了。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後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裏雜有些分票。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幹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爭辯。終於有一天,有個學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扯住了;但這個人决不是我。那位老鄉决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纔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鬥私批修啦!後來我們回傢去,為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從時的情形和該老鄉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衹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舉這個例子,絶不是討了便宜又要賣乖,衹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用它來說話都相睏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了。話語圈子裏的朋友會說,我舉了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衹是為了醜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還有一些人會說,我們這些熟練掌握了話語的人在嘲笑貧下中農,這是個卑劣的行為。說實在的,那些話我雖耳熟,但讓我把它衆講出口來,那情形不見得比該老鄉好很多。我希望自己樸實無華,說起話來,不要這樣繞嘴,這樣古怪,這樣讓人害怕。這也是我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中國人有句古話:敬惜字紙。這話有古今兩種通俗變體:古代人們說,用印了字的紙擦屁股要瞎眼睛;現代有種近似科學的說法:用有油墨的紙擦屁股會生痔瘡。其實,真正要敬惜的根本就不是紙,而是字。文字神聖。我沒聽到外國有類似的說法,他們那裏神聖的東西都與上帝有關。人間的事物要想神聖,必須經過上帝或者上帝在人間代理機構的認可。聽說,天主教的主教就需要教皇來祝聖。相比之下,中國人就不需要這個手續。衹要讀點書,識點字,就可以寫文章。寫來寫去,自祝自聖。這件事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達到神聖的手續甚為簡便,壞處是寫什麽都要帶點“聖”氣,就喪失了平常心。我現在在寫字,寫什麽才能不褻瀆我神聖的筆,真是個艱巨的問題。古代和近代有兩種方法可以壯我的膽。古代的方法是,文章要從夫子曰開始。近代的方法是從“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開始。這兩種方法我都不擬采用。其結果必然是:這篇文字和我以往任何一篇文字一樣,沒有絲毫的神聖性
  我們所知道、並且可以交流的信息有三級:一種心知肚明,但既不可說也不可寫
  另一種可說不可寫,我寫小說,有時就寫出些漢語拼音來。最後一種是可以寫出來的
  然,說得出的必做得出,寫得出的既做得出也說得出;此理甚明。人們對最後這類信息交流方式抱有崇敬之情。在這方面我有一個例子:我在雲南插隊時,有一陣是記工員。隊裏的人感覺不舒服不想上工,就給我寫張假條。有一天,隊裏有個小夥子感覺屁股疼,不想上工。他可以用第一種方式通知我,到我屋裏來,指指屁股,再苦苦臉,我就會明白。用第二種方法也甚簡便。不幸他用了第三種方式。我收到那張條子,看到上面寫着“龜頭疼”,就照記下來。後來這件事就傳揚開來,隊裏的人還說,他得了楊梅大瘡,否則不會疼在那個部位上。因此他找到我,還威脅說要殺掉我。經過核實原始憑據,發現他想按書面語言,寫成臀部疼,不幸寫成了“電布疼”,除此之外,還寫得十分歪歪斜斜。以致我除了認做龜頭疼,別無他法。其實呢,假如他寫屁股疼,我想他是能寫出的;此人既不是龜頭疼,也不是屁股疼,而是得了痔瘡;不過這一點已經無關緊要了。要緊的是人們對於書面話語的崇敬之情。假如這種話語不僅是寫了出來,而且還印了出來,那它簡直就是神聖的了。但不管怎麽說罷,我希望人們在說話和寫文章時,要有點平常心。屁股疼就說屁股疼,不要寫電布疼。至於我自己,絲毫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種話語是神聖的。缺少了這種虔誠,也就不配來說話
  我所說的一切全都過去了。似乎沒有必要保持沉默了。如前所述,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着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
  我還不致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我們的話語圈從五十年代起,就沒說過正常的話:既鼓吹過畝産三十萬噸鋼,也炸過精神原子彈。說得不好聽,它是座聲名狼籍的瘋人院。如今我投身其中,衹能有兩種可能:一是它正常了,二是我瘋掉了,兩者必居其一。我然想要弄個明白,但我無法驗證自己瘋沒瘋。在這方面有個例子:年裏根先生以七十以上的高齡競選總統,有人問他:假如你總統以後老糊塗了怎麽辦?裏根先生答道:沒有問題。假如我老糊塗了,一定交權給副總統。然後人傢又問:你老糊塗了以後,怎能知道自己老糊塗了?他就無言以對。這個例子對我也適用:假如我瘋掉了,一定以為自己沒有瘋。我覺得話語圈子比我容易驗證一些
  假如你相信我的說法,沉默的大多數比較謙虛、比較樸直、不那麽假正經,而且有較健全的人性。如果反過來,說那少數說話的人有很多毛病,那也是不對的。不過他們的確有缺少平常心的毛病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後,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於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於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於這最後一種
  對我來說,這是青少年時代養成的習慣,是一種難改的積習。小時候我貧嘴聊舌,到了一定的歲數之後就開始沉默寡言。然,這不意味着我不會說話──在私下裏我說的話比任何人都不少──這衹意味着我放棄了權力。不說話的人不僅沒有權力,而且會被人看做不存在,因為人們不會知道你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
  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着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現在我負有雙重任務,要嚮保持沉默的人說明,現在我為什麽要進入話語的圈子;又要嚮在話語圈子裏的人說明,我初為什麽要保持沉默,而且很可能在兩面都不落好。照我看來,頭一個問題比較容易回答。我發現在沉默的人中間,有些話永遠說不出來。照我看,這件事是很不對的。因此我就很想要說些話。然,話語的圈子裏自然有它的邏輯,和我這種邏輯有些距離。雖然大傢心知肚明,但我還要說一句,話語圈子裏的人有作傢、社會科學工作者,還有些別的人。出於對最後一些人的尊重,就不說他們是誰了──其實他們是這個圈子的主宰。我曾經是個社會科學工作者,那時我想,社會科學的任務之一,就是發掘沉默。就我所知,持我這種立場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不過,我還是想做這件事
  第二個問題是:我初為什麽要保持沉默。這個問題難回答,是因為它涉及到一係列復雜的感覺。一個人决定了不說話,他的理由在話語圈子裏就是說不清的。但是,我初面對的話語圈和現在的話語圈已經不是一個了──雖然它們有一脈相承之處
  在今天的話語圈裏,也許我能說明初保持沉默的理由。而在今後的話語圈裏,人們又能說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沉默的說明總是要滯後於沉默。倘若你問,我是不是依然部份地保持了沉默,就是明知故問──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决定了要說說昨天的事。但是要慢慢地說
  七八年前,我在海外留學,遇上一位老一輩的華人教授。聊天的時候他問:你們把太太叫作“愛人”──那麽,把lover叫做什麽?我呆了一下說道:叫作“第三者”罷。他朝我哈哈大笑了一陣,使我感覺受到了暗算,很不是滋味。回去狠狠想了一下,想出了一大堆:情人、傍肩兒、拉邊套的、亂搞男女關係的傢夥、破鞋或者野漢子,越想越歪。人傢問的是我們所愛的人應該稱作什麽,我竟答不上來。倘若說大陸上全體中國人就衹愛老婆或老公,別人一概不愛,那又透着虛偽。最後我衹能承認:這個稱呼在話語裏是沒有的,我們衹是心知肚明,除了老婆和老公,我們還愛過別人。以我自己為例,我老婆還沒有和我結婚時,我就開始愛她。此時她衹是我的女朋友。根據話語的邏輯,我該從領到了結婚證那一刻開始愛她,既不能遲,也不能早。不過我很懷疑誰控製自己感情的能力有這麽老到。由此可以得到兩個推論:其一,完全按照話語的邏輯來生存,實在是睏難得很。其二:創造話語的人是一批假正經。沿着第一個推理前進,會遇上一堆老話。越是睏難,越是要上;存天理滅人欲嘛──那些陳糠爛𠔌子太多了,不提也罷。讓我們沿着第二條道路前進:“愛人”這個字眼讓我們想到什麽?做愛。這是個外來語,從make
  love硬譯而來。本土的詞兒最常用有兩個,一個太粗,根本不能寫。另外一個叫作“敦倫”。這個詞兒實在有意思。假如有人說,他總是以敦厚人倫的虔敬心情來幹這件事,我倒想要認識他,因為他將是我所認識的最不要臉的假正經。為了捍衛這種神聖性,做愛纔被叫作“敦倫”
  現在可以說說我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時至今日,哪怕你藉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說自己厭惡神聖。我衹敢說我厭惡自己說自己神聖,而且這也是實情
  在一個科幻故事裏,有個科學家造了一個機器人,各方面都和人一樣,甚至和人一樣的聰明,但還不像人。因為缺少自豪感,或者說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這位科學家就給該機器人裝上了一條男根。我很懷疑科學家的想法是正確的。照我看來,他衹消給機器人裝上一個程序,讓他到處去對別人說:我們機器人是世界上最優越的物種,就和人是一樣的了
  但是要把這種經歷作為教學方法來推廣是不合適的。特別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來教給大傢人性的道理,因為要是咬人耳的話,被咬的人很疼,咬豬耳的話,效果又太差。所以,需要有文學和社會科學。我也要擠入那個話語圈,雖然這個時而激昂、時而消沉,時而狂吠不止、時而一聲不吭的圈子,在過去幾十年裏從來就沒教給人一點好的東西,但我還要擠進去.
首頁>> >> 杂文>> 王小波 Wang Xiaob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2年五月13日1997年四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