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一块石头已经着了魔似的在刘佩离的掌心之间滚动着。这是刘佩离第一次私奔的结果。当他将那块石头从怀中往外掏的时刻,阳温墩刚刚从漫长的雨季中苏醒过来。他回到阳温墩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怀中掏东西。他外出了460天,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荆棘,热带丛林的蝗虫追着他的灵魂不放,他到了缅甸,那是一座终日洋溢着明朗阳光的热带地域,他不知道为什么走得那样遥远,他是在一次意外的迷离之中走出阳温墩这座小镇的。朝着一条道路私奔,向着热带地域而私奔,这就是他的命运,命运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那是一个早晨,他出了门,那肯定是一个星期中的一个早晨,他包里有一小罐咸菜,它是母亲昨晚从盐菜罐里抓出来的,咸菜装进另一只小罐中。有整整10年了,母亲总是这样在星期天晚上给他准备好一小罐咸菜,他到离阳温墩7公里之外的中学去念书,除了带着一小罐咸菜之外,他还带着一小块银子,那块并不锃亮的银子来到他手上意味着刘家的希望已经来到了他手上,所以,当母亲将那块银子悄然塞进他掌心中央时,他总是习惯性地抓住那块银子,用他手掌中央的热气摩擦着那块银子,直到它在他掌心一点一点地变热,在变热之后被他一点点地耗尽,当然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着那块来之不易的银子时,他已经记不清楚在自己的学生生涯中已经耗尽了多少块银子。他每天趴在书本上,就像倦鸟一样偶然飞越一会儿,当他开始飞越起来时,通常已经越过了中学的门槛,他开始钻进门槛之外的森林之中去,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阵阵马铃之声,通常情况之下,他只是侧耳倾听,那从树叶中荡漾到耳边的马铃声并没有使他的身体雀跃出去。然而,那天早晨,他刚抵达学校的门槛,一团团金黄色的光泽覆盖在一条进入林中的马道上,从他旁边飘曳而来一支马帮,枣红色马系着的铜铃似乎像突如其来的梦境一样罩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支马帮,经过了艰苦的跋涉,他的身体落在了异域的地带,那明亮的地带似乎唤醒了他的16岁,于是他抛弃了随身携带的书包,让身体落在一座石头坑道里。他从早晨看见太阳时干活,在暮色中收工,他和几个同年龄的少年从很深的石坑中挖出了一块又一块绿色的石头,很长时间过去以后,他从工头手中得到了一块石头,这就是他劳作之后的报酬。此刻,他正在往外掏着那块石头,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落在石头坑中之后度过的漫长时光,得到那块石头之后他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经过了460天的流逝,他失去了16岁、17岁,准确地说他就这样进入了18岁。当他看得见阳温墩的灰蒙蒙的屋顶时,他就已经进入了18岁。当他从怀中往外掏那块石头时,他就进入了18岁,他的18岁与一块石头有关系,他消失了460天,他的老祖母、他的母亲和父亲、他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疯了似的寻找他的影子,直到有一天,从缅甸那边回来的人告诉家人,他们的儿子兄长孙子正在缅甸的一座石头山上挖石头。石头!家里人全都眩晕起来,刘佩离在一座石头山上挖石头干什么?他疯了吗?他辍学了吗?然而,家里人的手臂伸得有多长也无法伸到遥远的缅甸王国去,他们只好等待,就在这种等待中熬过了460天的时间,在灰蒙蒙的一个早晨,刘佩离衣衫褴褛的飘动声惊醒了家里所有人的目光,刘佩离回到了家。老祖母伸出双手,她的双眼虽然倦困着,她已经进入了70岁,她见到过太多的事物,她的衰老是由双眼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双眼就开始打盹,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双眼打盹,她就会浑身充满了困倦的感觉,当她的孙子刘佩离离家出走后,她每天都在打盹,既无法进入梦境,也无法进入现实。此刻,从刘佩离身上飘来的味道使她开始仰起头来:"是我的孙子回来了,那头迷失在森林中的野兽回家来了。" 刘佩离从怀中掏那块石头时,全家人的心才开始从茫茫的热带小路上收回来,他们不知道刘佩离从怀中掏什么,一块石头现出了原形,一块淡绿色的石头很沉重,刘佩离却把它藏在怀里,很难想象那块石头是怎样在他温暖的怀中晃荡着到达了阳温墩。一块石头,他在缅甸的石头坑里劳作了漫长的时间,得到了一块绿石,这意味着什么呢?刘佩离把那块绿石交给了老祖母,并让老祖母放在枕头旁边,他说如果有这块石头陪伴着老祖母,那么老祖母就会长寿,就会不死。老祖母抱着孙子给她的那块石头,笑吟吟地说:"我知道这块石头来之不易,我会放在枕头旁,守候着它。"一块石头就这样来到了老祖母的枕头旁边,那似乎是一个简单的仪式,谁也不知道那块石头有多珍贵,就连刘佩离也弄不清楚那块石头的价值有多大,这就是为什么他把那块石头交给老祖母的原因,他在路途中听说过,如果那是一块玉石,那么它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延年益寿,他已经想好了,他要把那块石头放在老祖母的枕头旁边,这是一种赌注,如果它真是一块玉石的话,老祖母就会像人们所传说中的那样延年益寿。 自从那块石头放在老祖母的枕头旁边以后,刘佩离就开始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选择,因为他再也不可能是那个16岁的少年了,他经历了迷失在马帮人铃声之中的过程,他再也不可能再进中学念书了。在他开始人生最为艰难的选择时,他看见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红色校服,像一束红色鸢尾花出现在阳温墩的巷道中,当时刘佩离正走在巷道深处,18岁的他正在选择着什么──那团红色的影子突然来到了他面前,那影子是移动过来的,两个人抬头都叫出了各自的名字,这个叫李俏梅的女孩是刘佩离的同班同学,她惊讶地看着刘佩离说:"自从那天早晨你从学校消失以后,后来又消失了张兵,刘龙,他们好像不是去了缅甸,而是攀越高黎贡山去了省城……我也想离开学校,但不知道往哪里走,你能帮我吗?"刘佩离看着李俏梅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杏仁一样转动着,期待着他的回答。刘佩离的眼前飘忽着那条进入林中去的小路,悠远的马铃声罩住了他,犹如林中的苔痕深处为他闪烁出一条道路,在他16岁那年,他就是那样消失的。"你能带上我去缅甸吗?""缅甸?你想去缅甸干什么?""不知道,我就是想走,想离开阳温墩,你不知道,我母亲已经让我嫁人了?""嫁人……嫁给谁?""我也不知道,我从未看见过这个人,而我母亲说,再过10天那个人就来相亲,那个人已经到了路上,也许已经上了高黎贡山,他正坐在轿子里面……"刘佩离听着李俏梅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在无助地哀求着他。"好吧,明天一早我带你离开阳温墩,记住了,明天一早你在这个地方等我。"
就这样,刘佩离在他艰难的选择之中决定带上他的同学李俏梅离开阳温墩。这个决定是突如其来的,是他看着那双杏仁眼无助地在转动和期待时突然涌上心头的,而且在他的人生道路之中从未行走过别的道路,他惟一走过的路就是从阳温墩之外的路进入森林,跟随马帮的铃声再进入缅甸。在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时,他根本就没有思虑过除此之外更多的,所以,他的选择是单纯的,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他没有告诉家人,但是,在进卧室时,他悄然走进了老祖母的房间,老祖母轻轻的呼吸声似乎正环绕着枕头旁边的那块石头,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在黑暗的支配下情不自禁地触摸到了那块凉爽的石头,仿佛在一刹那间,他的人生开始了触摸石头的道路,从石头上弥散开来的那种凉爽就像雨后的清新空气从树篱和石板路上,从井水和薄荷中向他袭来,就在这一刻,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他要重新穿越茫茫森林到另一个国度去,他要带上那个无助的女孩出走,而他带上她走,仅仅是为了让那双杏仁眼在无助的转动中摆脱开父母为她立下的婚事活动。他睡得很沉,梦里梦见了很多石头,那些淡绿色的石头使他无法透气,也使他无法睁开双眼。一只公鸡的鸣叫之声划破了阳温墩的拂晓,那只公鸡的叫声沁入了梦乡之中的时间,让刘佩离翻身下床,他把准备好了的盘缠塞进衣襟,那是他上中学时节省下来的银子。他把银子装进一只小锡筒,放在床角,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有这么一天,他会乘着公鸡划破阳温墩黎明时的那种鸣叫,他会乘着清亮的时间之箭离家出走。当他把那只锡筒中的银子,零零散散的银子装进衣襟时,他意识到了,无论到哪里去,只要衣襟中有银子,只要身体中有勇气就能够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除此之外,为了让这次出走变得自由一些,刘佩离连一个包也没有,所有身体之外的行李包裹都容易滋生枝蔓,所以,他像往常一样溜出院子。那是清亮的拂晓,他看见了李俏梅,那个年轻的女子已经变换了另一副模样,她的红色学生装已经不翼而飞,她穿一套棉裙,颜色好像那天早晨清亮而冷的雾,她手里拎着一只小箱子,站在小巷深处左顾右盼。刘佩离朝着她走去,走到她身边后低声说:"我们朝两路走,我在路口等你……"有许多条路都可以通向刘佩离所说的路口,正像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样,阳温墩的每一条小巷都可以通向刘佩离所指的路口,它是一条宽敞的路,从那条路可以通向任何一个陌生的国度。阳温墩的许多人如果出走的话必须经过这条路,路两边是起伏的庄稼,在庄稼中掩藏着一座座坟墓,所以这样说,走在这条路上的是生灵,而躺在坟墓中的是亡灵人。为了不暴露出走的迹象,他们分开了路,在两条路中到达了合拢的地方,那就是阳温墩通向外面的路口,当时,那道路口冷寂、荒凉,正是冬日的早晨,埋在土地之中的种子还没到发芽的季节,他们沿着那条路走了很远闪进了一片森林,为了隐藏得更快一些,刘佩离不得不这么做。当他带着李俏梅走进森林中去时,才发现这座森林之中根本就没有路可走,然而,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往外走是可能的,只能往前走,寻找有马铃声飘荡的地方,刘佩离一直走在前面,他要寻找到一条路,一条可以通向马帮人走的道路,而李俏梅也自然跟在他身后,不愿意落伍,因为这是她愿意的出走之路,一条蛇就这样窜到了她脚下,但并没有被她看见,当那条蛇咬住她左脚踝时,她尖叫了一声,就晕倒了。 刘佩离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当他头一次迷失在森林之中跟随一支马帮行走在缅甸之路上,他曾经看见过一条眼镜蛇在他们露营时钻进了帐篷,一个赶马人敏捷地捉住那条蛇把它抛入了篝火,他曾听赶马人说如果蛇咬伤了身体,要尽快用嘴将毒液吮吸而出,这样才能保住性命。现在,刘佩离一点也不害怕那条蛇,他伸出手去捉住了那条蛇,从那一时刻他就知道对付一条蛇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死,所以他拎着那条蛇将它从一道深渊中抛了下去,他认为,那么高的深渊,那条蛇必死无疑,然后他集中精力,他用嘴开始吮吸附在李俏梅脚踝上的那朵变黑的有毒的花瓣,他的吮吸之声竟然让李俏梅也醒来了。这个场景使年仅17岁的女子李俏梅铭记下来,也正是这个场景使这场出走变成了一场私奔,李俏梅在醒来之后突然扑进刘佩离的怀中低声说:"我愿意跟着你走遍天涯海角。" 刘佩离在以往的内心世界中从未展现过这样的场景,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为之吮吸着毒液的这个青年女子在晕眩后会扑进他的怀抱。他的18岁朦胧地开始燃烧着,这个女子说出的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在刹那间突然改变了他带她出走的初衷,在这之前,他之所以带上她离开阳温墩,完全是为了同情她,当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杏仁眼在无助地转动时,她在抗挣她父母为她选择的婚姻之路,所以,他那么快地选择了再次离开阳温墩的计划,只因为他太富于同情心了,当一个女子求助于他时他却无法拒绝。而此刻,似乎当一个女子扑进他怀抱时,他也无法拒绝这个女子,李俏梅的体温散发在那个穿越原始森林的过程之中,李俏梅的声音也同时让他的内心开始燃烧起来,在他人生的初期,一个女子的影子紧贴着他的影子穿越了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之后,他和她都在朦胧的人生旅途之中突然听见了马铃声。她再一次扑进了他的怀抱喘着气低声说:"铃声,我听见了马铃声,这就是你说过的马铃声吗?"他太年轻了,他的心慌乱地跳动着,在人生的初期,他根本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改变了命运,如今,这命运就是他正带着一个女子在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