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魔奇侠玄>> 西嶺雪 Xi Lingxu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71年)
今世未了情
  黑。盲人一樣的黑。天地洪荒、混沌未開一樣的黑。
  黑暗中有許多聲音重疊在一起:風“嗚嗚”地哭泣,河水幽咽地流淌,小鬼甩動鞭梢驅趕亡魂的聲音……蛩鳴聲、鳥啼聲,遠遠地還有凄厲的慘叫聲,像狼又像虎,不知是什麽野獸,也許是人。
  那麽多的花魂鳥魂,開時疏影橫斜,死後暗香浮動。無顔走在河岸邊兒上,循着死玫瑰的芬芳,聽着杜鵑魂的嗚咽,卻看不到任何光亮。
今世未了情(1)
  一、陰間:奈何橋
  黑。盲人一樣的黑。天地洪荒、混沌未開一樣的黑。
  黑暗中有許多聲音重疊在一起:風“嗚嗚”地哭泣,河水幽咽地流淌,小鬼甩動鞭梢驅趕亡魂的聲音……蛩鳴聲、鳥啼聲,遠遠地還有凄厲的慘叫聲,像狼又像虎,不知是什麽野獸,也許是人。
  無顔猛地省起,那真的是人,是一個人疼極了的嚎叫聲。有些人生前比野獸更兇殘,有些人死後比野獸更痛苦——這是人在煉獄裏被折磨後,疼得受不住了的哭聲。
  那麽多的花魂鳥魂,開時疏影橫斜,死後暗香浮動。無顔走在河岸邊兒上,循着死玫瑰的芬芳,聽着杜鵑魂的嗚咽,卻看不到任何光亮。她早已習慣了目不見物,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她生前根本就是個瞎子。
  她衹是覺得渴,趕了這麽久的路,茫然無望地嚮前走着,一直嚮前走,始終不讓停下來——不都說死亡是永遠的安息嗎?為什麽她的死亡之旅如此辛苦?
  風從水面吹過,帶來陰冷的氣息,泛人肌骨。那淅瀝嗚咽的,是黃泉吧?
  她立住了靜聽,水聲潺潺,遠而空靈,想必那河是深不見底的。無顔不願意再走,她並沒有一個方向,也根本不曾想去任何地方——如果不能去裴令正那裏,那麽去哪兒又有什麽不同呢?
  河水貪婪地涌動,像是渴望吞噬,幾千幾萬年的冤魂都填不飽它,即使整座山沉下去,也會不留痕跡的吧?無顔站在河岸邊兒上,有種縱身一躍的衝動——她已經死了,就算投河也不過是死第二次,有什麽分別呢?水聲使她益發幹渴,她已經走得很纍了,而且絶望,好想停下來喝一口水,即使人們都說黃泉水是人間的眼淚所聚,又苦又澀,她也都顧不得了。
  然而冥冥之中有種力量牽扯着她,不許她跳,也不許她過久地停下來,她衹得繼續嚮前走……走……從生到死,從人到鬼。
  究竟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我叫鐘無顔。
  兩千五百年前,中國有個著名的醜女叫做鐘無豔,她五官平庸,沒有絲毫俏麗可言,所以“無豔”;而我,我是一個盲女,雙目看不見任何的顔色,所以叫做“無顔”。
  自從出生那一日起,世界對我就是一片黑暗,我依靠溫度的變化判斷日與夜,根據香味分辨鮮花與食品的種類,對事物的形狀與材質一觸即懂,感覺靈敏得幾乎可以不使任何陌生人察覺到我是一個瞎子。
  我痛恨人傢喊我“瞎子”。
  盲人也是有名字的,名字就是給人喊的,誰會好端端在大街上對一個明眼人喊“喂,那個人站住”?但是他們在背後議論我的時候,卻衹會用代名詞說“哎,那個瞎子最近好嗎?”“你可知道瞎子的新聞?”“瞎子這回又考了全年級第一,真不知道是她用功過度還是老師同情心過盛!”之類的話。
  不過是視力上有一點兒問題,然而人人都當我是怪物,幾乎想將我踩扁踏碎,開除出地球。這世界上道德品格有缺陷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見得別人也同樣會以如此的態度和口吻來挑剔他們——難道盲人比混蛋更可恥?
  這是無顔十五歲時寫的日記,充滿憤世嫉俗之辭。然而十五歲以後,她不再怨天尤人,笑容日漸明朗,態度益發從容,她在日記裏寫道:
  陽光很暖,照在身上有種懶洋洋的感覺,提醒我生而為人的快樂。終於考進江中大學歷史係,感覺仿佛新生命開始。
  從小到大,無顔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交給了日記,開始還用盲文,後來就堅持像普通人一樣用圓珠筆寫字,再後來有了電腦,就開始學習五筆輸入。
  無顔把要說的話先用錄音機錄下來,然後在電腦上打出,再請瑞秋幫忙校對,把打字的錯誤一一說給自己聽,死記硬背每個字根的位置和拆字方法,甚至包括同一種拆字法可以打出幾個字時,每個字的編碼。
  無顔堅持在普通學校裏讀到大學畢業,但她始終做不成普通人眼中的正常人。不過她能做到這樣已經不容易了,這真得歸功於閨中密友瑞秋的幫助與陪伴。
  無顔一直堅持認為瑞秋是上帝派給她的天使,而瑞秋與她不離不棄也是一種天意。
  兩個人可以從幼兒園一起進小學升中學也許尚為平常,但是她們連高中和大學也能考入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並且恰好分到同一班則不能不說是巧得離譜。不但如此,她們還同宿舍——當然這一點則是她們主動爭取來的。
  人們幾乎把瑞秋和無顔看成連體嬰兒,衹要有無顔出現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瑞秋。然而瑞秋單獨行動時,可不一定非要無顔形影相隨,是第三者隔離了她們——瑞秋拍拖了。
  本來嘛,那樣善良且活潑的一個女孩子,在大學裏不會沒人追的。瑞秋雖不是國色天香,然而她溫柔隨和的個性很受男生歡迎,即使不戀愛,他們也願意和她聊會兒天。
  瑞秋功課好,做無顔的閨中密友,功課想不好都不行。她們兩個基本就是粘在一起的,無顔要做功課,瑞秋必須同她一起復習,有時她把課本讀給無顔聽,有時則錄成錄音帶。
  瑞秋是無顔的眼睛,替她看,替她判斷,替她選擇。無顔幾乎所有的衣裳鞋襪都來自於瑞秋的品味,是她告訴無顔說:“紅是火一樣的顔色,白是墻一樣的顔色……”然後她握着無顔的手去輕輕靠近燭火和撫摸墻壁。無顔微笑着說:“我可不想穿得像一堵墻。”她又告訴無顔說:“藍是天空一樣的顔色,而緑則像草地與樹葉……”無顔躺在草地上說:“如果我穿着緑色的衣裳在花園裏迷了路,外公會找不到我的;但是如果我穿上藍色的衣裳,那就像天塌下來,掉在了草地上。”瑞秋便笑,帶她去超市裏觸摸各種水果,說這是桃紅、這是杏黃、這是蘋果緑、這是草莓紫。而最終,無顔選擇了芒果黃,她說:“芒果撫摸起來如此光滑親昵,而聞起來清香甜蜜。”那以後瑞秋便一直替無顔買檸檬黃的衣裳,把她打扮得像一個賣芒果的洋娃娃,興致來時,也會亂搭色,將她裝成一棵聖誕樹。
今世未了情(2)
  無顔不是不知道瑞秋有時在捉弄她,但是不生氣。承受了瑞秋那麽多恩惠,回報一點兒笑料也是應該,不然叫人成天陪着一個看不見的盲友會有多悶!
  不論瑞秋做什麽,無顔都不會認為她錯。
  甚至她們愛上同一個人。
  是無顔先認識令正。
  那天是周末,瑞秋有約會,無顔一個人上晚自習,戴着耳機做功課。準備離開教室時,忽然停了電。女聲在尖叫,男生在嬉鬧,有人學鬼哭,有人在笑駡,腳步聲吵鬧聲此起彼伏。
  無顔停住不再走,不是怕自己撞到人,而是怕人們在黑暗中撞到她。
  過了好一陣,走廊裏漸漸安靜下來。無顔關上自習室的門,聽到樓上有人摸摸索索地下來,好像在拐角碰到了,痛楚地悶哼一聲。
  無顔柔聲問:“同學,需要幫忙嗎?你住幾號樓?”
  “男B座。”
  是個男生。他握住無顔柔軟的手,亦步亦趨,一路無聲地下樓,穿過走廊,月光下依稀看到這是一個身形窈窕面目清麗的女孩子,不禁暗叫豔遇。
  男B座前,無顔說:“到了。”
  男生一路有點兒神不守捨,這時候纔發覺已經抵達目的地,不禁有些留戀,並且十分好奇地問:“你不怕黑嗎?”
  “我是歷史係一年級的鐘無顔。”
  無顔這樣答他,是以為衹要報出自己的名號,也就等於說“我就是那個瞎子,故此不怕黑”。
  偏偏裴令正並不知道鐘無顔其人,聽到這話不禁會錯了意,還道這個女孩子自報傢門,是提醒自己要有所表示。
  討好女孩子是男生的本能和義務。裴令正欣然買了一束花,第二天自習課時大張旗鼓地送到歷史係教室去。雖然衹是康乃馨,不是玫瑰,仍然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他站在無顔面前時,仍然沒意識到這女孩子有什麽不同,陽光下看得清楚了些,她臉上有些欠缺表情,但眉目姣好,的確是個美女。
  令正說:“謝謝你昨晚的救命之恩,拯救我於黑暗之中,令我有機會重見光明。啊,你是我的普羅米修斯,你是我的月光女神。”
  他誇張的表演引起一片哄笑聲。無顔也在笑,可是眼角分明有淚,她哽咽地說:“謝謝你,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謝謝你。”她將臉俯在花上輕輕地嗅,趁機擦幹了眼淚。
  到這時候令正纔覺察出異樣,他求助地看着周圍,聽到有竊笑聲傳自四周。解圍的是無顔身邊那個短發的女孩子,她溫柔地笑着,自然地邀請:“一起出去吃杯冰淇淋怎麽樣?”
  吃冰的時候,令正同無顔聊得很熱烈,但她的眼睛落不到實處,他實在不習慣這樣子——和一個人交流的時候,眼睛無法溝通。
  又是瑞秋接住了他的眼光,她很沉默,但不是呆板,衹是溫柔。她一直專註地聽他們兩個人說話,嘴角噙着微笑,眼裏有欣賞和贊同。也許是因為她和無顔在一起,當下令正覺得從沒見過第二雙更加善解人意的眼睛,他同無顔鬥口齒的時候,卻目不轉睛地看着瑞秋。一盤冰吃下來,兩人已經用眼睛交流了千言萬語。
  無顔,就這樣子莫明其妙地成了紅娘。
  我希望自己可以有一分鐘的光明,衹要一分鐘,讓我看看令正的樣子,然後把他刻在心上,那麽以後的日月裏,我就會一直記着他的樣子,無懼黑暗。
  無顔走在黑暗中,走在湍流的黃泉岸邊,好想握住令正的手。
  握住令正的手,在人世間重新走一遭,如果可以換到,她願意將生命去付出的。
  然而她付出了生命,卻衹有孤零零地獨自走在黃泉路上,令正,他在哪兒呢?
  她等了令正多久?仿佛從盤古開天闢地到滄海桑田。
  星期五。
  每個無言的星期五,她都會等在十九路車站的站牌下,看着公交車來了又去,有人下車,有人上車,然而那些人都不是令正,不是令正。
  星期五。星期五。每個星期五。多少個星期五。
  她等,一直一直地等下去,打算從盤古開天闢地直等到滄海桑田,打算就這樣在等待中度過無望的一生——這世上每個人都在等待,有等待就有希望。然而無顔等的,卻是等待本身,是絶望。
  她註定失望,註定什麽也等不到。然而有得等就有事可做,有夢可做。
  無顔不怨艾,一絲不苟,仍然於每個星期五準時準點地站在十九路車站牌下,等她的愛人來到。
  她一直想着有一天她會等到他。
  她從來沒有想到她真的會見到他。
  她沒有想到他來的時候,身邊還帶着瑞秋。
  瑞秋在馬路對面對她喊:“無顔,是無顔耶……無顔,你別動,我們馬上過來……”
  我們?瑞秋說的“我們”自然是她和令正。
  無顔一直在等令正,於每一個星期五下午五點鐘的十九路車站,然而她沒有想到她會等到他,她沒有想到他會帶着瑞秋一起來,那一分鐘她已經明白,他是存心的。
  他要讓她等到他,他要讓她等到他和瑞秋一起,從而讓她不再等。他是在用這樣一種方式永遠地拒絶她。
  瑞秋在喊:“無顔不要動,我們馬上過來……”
  無顔聽到瑞秋的話。無顔一直很聽從瑞秋的話,但是這一次她不要聽。
  瑞秋說:“不要動,有車進站,有車開過來,很近……”
  無顔卻衝了出去,衝嚮馬路對面。
  “無顔不要動。”瑞秋這樣對她喊。
  無顔不聽,無顔衝出去。急剎車,車輪猛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人頭攢動,迅速包圍過來,無顔倒在了血泊中。
  令正跑過來,瑞秋跑過來,無顔倒在血泊中。令正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在自己懷中,叫她的名字:“無顔,無顔……”
  無顔在血泊中,無顔在令正的懷抱裏,無顔聽到令正在喊自己的名字,無顔抓住令正的手,很用心,很用心地告訴他:“我恨這無用的軀殼,如果她不能用來走近你……所以,我要用我的靈魂來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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