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旅游天下>> 小说评论>> 安意如 An Yir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84年6月20日)
惜春纪
  在《红楼梦》里四丫头惜春的身世是个谜也是十二钗中曹公着墨最少的人物,却个性鲜明叫人过目不忘。在安意如的笔下惜春成了秦可卿和贾敬的女儿,为公公和儿媳妇爬灰所生。这样的身世注定了惜春的冷淡和自卑。惜春被指配给冯紫英这是一个极为妙绝的搭配。倘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了不得是个爱情故事的敷衍罢了,这样的惜春又哪里算得出彩?但是《惜春记》却不同,这里的四丫头是极出彩的此中亦有红楼中其他人出场也只是叫她更加立体更加的精彩。
第1节:惜春记(1)
  (一)
  更深夜长。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声音悠远突兀。惊彻了荣国府黑暗深长的梦。
  惜春睡觉轻,听见丫鬟婆子衣袂摩挲,细碎的脚步声就再也睡不着。
  于是醒了,揭开帘幔。
  "入画。"她叫道。入画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就睡在外面暖阁里。
  入画应声而至。
  惜春见她只穿一件红绸小棉袄儿,手臂光光的露在外头,脚下也不齐整,便道:"仔细冻着。我虽叫你,何至于就慌成这样?左右什么大事也到不了咱们这来,犯不着。"说着招招手道,"你来,到我这里焐着。"入画依言侧到床边,惜春拉住她的手,又用被子给她掖一掖,问:"暖和些了吗?"
  被子里是温温热气-----入画服侍惜春几年,知她性格冷僻,有万人难近的不到之处。似今天这样的体己话本是极少说的,不禁心内一热。
  "外边却是怎么了?糟糟切切的。叫人睡觉也不安生。"惜春玩着入画的鬓发,冷冷清清地问。"回姑娘的话,东府那边好象出事了。"入画的手伏在被子里动也敢动,抬起头,看了惜春一眼,见她神色清冷,窗外一缕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映在惜春脸上,逾显得她冰雕玉琢,肤色如霜。
  "又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惜春心里咯噔一下,好象有根弦断了。痛,却没有声音。
  "姑娘,不兴这样说,珍大爷是你的哥哥,你是东府的正经主子,除了珍大爷,谁能高得过你去?"
  惜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嗳,你瞧我可稀罕?赶明儿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入画,你可舍得跟我去?"
  入画为难了。虽然智能儿她们常来,清斋茹素的,脸面上清清爽爽倒也不难看,可是少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就像开满花的树却被掐去了花朵,只剩峥嵘的枝桠。做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没头发还像个女人吗?
  "不愿意,就算了。岂不云佛渡有缘,走开走开。"惜春盯住入画,见她久不回答,一脸犹豫为难,已别过脸去。惜春心里突然有种泯然的痛,没有因由。一颗冷泪从她的眼眶里轻轻滑落。
  "姑娘,我错了!"入画手足无措地说。她已经从床边坐起来,站在地上。
  她站在那里,希望惜春能转过脸看她一眼。
  惜春没有。一直没有。就在那天晚上,东府的珍大奶奶没了。
  秦可卿死了!
  次日,惜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画画。心一颤,手一抖,那朵曼佗罗花就这样毁了。
  花意已失,画意已失。
  她怔仲着,看着那朵残花,眼泪簌簌地下来了。上好的宣纸,上好的画被洇得不成样子。
  花自飘零水自流。
  "姑娘,老太太叫请!"入画在门口候着,清细的嗓音,透过湘帘晃晃悠悠传到她耳边。
  入画不敢进来。
  阖府都知道,四小姐脾气古怪。平时不过冷漠少言而已。只有一点:默经作画时容不得别人打扰。上回尤氏来顺脚看她,偏巧没人,尤氏一径走了来,惜春看见,立刻摔下帘子,赶着叫丫鬟们端茶送客,把个尤氏躁得站不住脚。
  告到老太太那去,年轻轻的小姑娘,不爱调脂抹粉,偏喜欢默经作画。画的还多是山清水冷,白色的曼佗罗飘零如雪,成什么道理?
  老祖宗倒眼明心亮,笑着打圆场:"四丫头小,少不得我这老婆子给她赔礼道歉罢。四丫头但凡是个小子,我再不许她这么着,成天里默经作画不是正经功业,辱没了祖宗的规矩。兰儿不用说,饶宝玉儿身体那样弱,我还叫珍哥儿多带他去练练呢,偏又是个姑娘家,不用开科取仕,以武报国。这样心静倒难为她,小小年纪有大家小姐的气韵。传我的话下去,以后四丫头默经作画,外人不要打扰,给她个清净吧。"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尤氏哑口无言。谁也没有料到老太太会护着惜春。有老太太护着,这事只得一笑作罢。自那以后尤氏却再也不主动去惜春处惹气,背地里称她为冷人儿。
  就来。惜春收敛了情绪,淡淡应道。一面取出帕子拭泪,走到铜镜边抿了抿头发。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第2节:惜春记(2)
  (二)
  出抱厦,穿回廊,过影壁,到了贾母处,鸳鸯早早地迎出来,一手携了惜春,一手命丫鬟婆子外面候着。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
  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云蹋依旧是云蹋。只是贾母的身边再没有绕膝的儿孙。她好象睡着了,可是惜春觉得她任何时候都是醒着的,她清醒而敏锐,像绝世的龙泉剑,越是危难时越可倚助。平时,她宁愿躲在华丽的鞘壳下,让儿孙替自己揉肩捶腿,听那些俏皮动听的话儿从身边人的嘴里飞出来。她享受着天伦之乐。
  惜春的脚步轻而又轻。她实在不忍惊动这老人,尽管有如山一般的沉着,如海一般的智慧,可是她毕竟老了。再睿智老人家也抵挡不住疲惫,老人家需要多休息。
  惜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太太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里亮如星辰。如惜春所感觉的,她能洞悉这府里一切,一草一木,每一个人的,心思。
  "四丫头,过来,到祖母这儿来。"她招招手。
  惜春的眼泪落下来,靠在慈和的祖母身边,泪如雨下。
  "瞧瞧,咱们四丫头怎么也和林丫头一个样?爱哭。"贾母转脸对鸳鸯道:"你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四丫头喜欢的点心,别让人说我把孙女饿哭了。"
  鸳鸯笑着去了,随手掩了门,嘱咐阶下的众人候着,没得老祖宗叫不许擅进。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也挡驾,就说老祖宗在歇中觉。
  这是鸳鸯的精细处。贾母单独找惜春来,又不叫她侍应。必有缘故。
  鸳鸯想得不错。屋子里贾母正在劝慰惜春。
  呜咽声渐渐细了。
  惜春,伏在贾母身上痛哭一场。
  然后她决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给秦可卿守灵。
  夜寒风冷,在风的鼓惑下白绫不住翻飞。惜春觉得那风是幽蓝色的,一丝丝朝她逼过来。逼进她璩隙四起的身体里。慢慢地,身体里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无所不在的风已将他们涤荡干净。佛家说,色为色相,身是皮囊。她感觉佛言无虚。她现在正像一只涨满气的皮囊,却不知是否已经洗清原罪。
  死了么,终于死了么?她问自己。我是想她生还是死呢?那个女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我是爱她还是恨她。
  盖棺定论,可她就是盖了棺也无法给她定论。
  惜春站起来,走向那棺木。她还想再看她一眼。这一生,她是她第一个爱的,也是第一个恨的女人。
  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惜春抚摸她的脸。可卿像生时一样美艳。生前,她们少有机会进行这样密切无碍地对视。她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人。
  惜春抚她的眉,抚自己的眉。棺材里躺着的女子,身若细柳,脸如芙蓉,阖着一双桃花目。她的颈下有一道痕。一道断绝她生命的痕。惜春闭上眼,仿佛看见她悬挂在高高的梁上,与一世恩怨做了结算,身躯显得又轻又小。
  惜春过早的窥见生的虚无,于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时的痛苦与轻松。她像她能听见似的,和她交谈--
  "可卿呵,你的眼角也有了细纹。我长大了,你也老了;可卿呵,你我的眉目,你看有几分像呢?还有嘴,都是小小的,红艳艳的;可卿呵,你的香唇,他一定含在嘴里怕化了……"
  惜春这样说着,笑着,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脸上脉脉游动,像一条灵巧而妖异的鱼在漂浮的水草间嬉戏。
  多美的尤物--惜春感慨的笑着,她承袭了她的容貌,却没有承袭她温柔多情的性格。可卿若是淹没男人的水,她只能算是冷地扎手的冰。
  "时间够了,你该回去了--"
  惜春的身后传来沉厚的男音。在长长地叠叠层层的白幡掩映下,一个男人,提着灯笼走过来。
  黄泉路,奈何桥。这个人,是她的引魂使者。惜春内心战栗,方才内心一直充盈的气在渐渐消退,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恐惧。她的手在秦可卿脸上抖,划破了刚才与死人相对时的镇定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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