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随笔>> jiǎ píng 'āo Gu Pingao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52niánèryuè21rì)
老西安
  本書講述千年古都西安心靈史和西路上一位著名作傢的情感之旅!
  是賈平凹經典散文中最厚重,最有價值的一部作品。作者以文化學者身份透析歷史名城所做的人類學方式的長篇散文報告。作者對古城西安的歷史演變,做了個人感受式考察抒寫。賈平凹采取民間百姓的評說方式,藉以闡釋西安的歷史沿革。文章縱橫捭闔,把個人參與歷史建構時的感悟與歷史事件的描述融合抒寫出來。全文既像人類學的城市史調查,又似歷史學的時段研究方法,不僅有短時段的政治軍事史研究,還有中時段的經濟文化史研究。
老西安(1)
  當我應承了為老西安寫一本書後,老實講,我是有些犯難了,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雖然在這裏生活了二十七年,對過去的事情卻仍難以全面瞭解。以別人的經驗寫老城,如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廣州,要憑了一大堆業已發黃的照片,但有關舊時西安的照片少得可憐,費盡了心機在數個檔案館裏翻騰,又往一些老古董收藏傢傢中搜尋,得到的盡是一些“ 西安事變”、“ 解放西安”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國人皆知,哪裏又用得着我寫呢?
  老西安沒照片?這讓多少人感到疑惑不解,其實,老西安就是少有照片資料。沒有照片的老西安正是老西安。西安曾經叫做長安,這是用不着解說的,也用不着多說中國有十三個封建王朝在此建都,尤其漢唐,是國傢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其城市的恢宏與繁華輝煌於全世界。可宋元之後,國都東遷北移,如人走茶涼,西安遂漸漸衰敗。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荒廢淪落到規模如現今陝西的一個普通縣城的大小。在僅有唐城十分之一的那一圈明朝的城墻裏,街是土道,鋪為平屋,沒了城門的空門洞外就是莊稼地、鬍基壕、蒿丘和澇地,夜裏有貓頭鷹飛到鐘樓上叫嘯,肯定有人傢死了老的少的,要在門首用白布草席搭了靈棚哭喪,而黎明出城去報喪的就常見到狼拖着掃帚長尾在田埂上遊走。北京、上海已經有洋人的租界了,蹬着高跟鞋拎着小坤包的摩登女郎和穿了西服挂了懷錶的先生們生活裏大量充斥了洋貨,言語裏也時不時夾雜了“ 密司特”之類的英文,而西安街頭的墻上,一大片賣大力丸、治花柳病、售虎頭萬金油的廣告裏偶爾有一張兩張鬍蝶的、阮玲玉的燙發影照,普遍地把火柴稱做洋火,把肥皂叫成洋鹼,充其量有了名為“ 大芳”的一間照相館。去館子裏照相,這是多麽時髦的事!民間裏廣泛有着照相會攝去人的魂魄的,照相一定要照全身,照半身有殺身之禍的流言。但照相館裏到底是怎麽回事,十分之九點九的人衹是經過了照相館門口嚮裏窺視,立即匆匆走過,同當今的下了崗的工人經過了西安凱悅五星級大酒店門口的感覺是一樣的。一位南郊的九十歲的老人曾經對我說過他年輕時與人坐在城南門口的河壕上拉話兒,緣頭是由“ 大芳”照相館櫥窗裏蔣介石的巨照說開的,一個說:蔣委員長不知道一天吃的什麽飯,肯定是頓頓撈一碗幹面,油潑的辣子調得紅紅的。他說:我要當了蔣委員長,全村的糞都要是我的,誰也不能拾。這老人的哥哥後來在警察局裏做事,得勢了,也讓他和老婆去照相館照相,“ 我一進去,”老人說,“ 人傢問全光還是側光?我倒嚇了一跳,照相還要脫光衣服?!我說,我就全光吧,老婆害羞,她光個上半身吧。”
  正是因為整個老西安衹有那麽一兩間小小的照相館,進去照的衹是官人、軍閥和有錢的人,纔導致了今日企圖以老照片反映當時的民俗風情的想法落空,也是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首先感到了老的西安區別於老的北京、上海、廣州的獨特處。
  但是,西安畢竟是西安,無論說老道新,若要寫中國,西安是怎麽也無法繞過去的。
  如果讓西安人說起西安,隨便從街上叫住一個人吧,都會眉飛色舞地排闊:西安嘛,西安在漢唐做國都的時候,北方是北夷呀,南方是南蠻吧。現在把四川盆地稱“ 天府之國”,其實“ 天府之國”最早說的是我們西安所在的關中平原。西安是大地的圓點。西安是中國的中心。西安東有華嶽,西是太白山,南靠秦嶺,北臨渭水,土地是中國最厚的黃土地,城墻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墻。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從古至今,它被水淹過嗎?沒有。被地震毀壞過嗎?沒有。日本鬼子那麽兇,他打到西安城邊就停止了!據說新中國成立時選國都地,差一點就又選中了西安呢。瞧瞧吧,哪一個外國總統到中國來不是去了北京上海就要來西安呢?到中國不來西安那等於是沒真正來過中國呀!這樣的顯派,外地人或許覺得發笑,但可以說,這種類似於敗落大戶人傢的心態卻頑固地潛藏於西安人的意識裏。我曾經親身經歷過這樣一幕:有一次我在一傢賓館見着幾個外國人,他們與一女服務生交談,聽不懂西安話,問怎麽不說普通話呢?女服務生說:你知道大唐帝國嗎?在唐代西安話就是普通話呀!這時候一隻蒼蠅正好飛落在外國一遊客的帽子上,外國人驚叫這麽好的賓館怎麽有蒼蠅,女服務生一邊趕蒼蠅一邊說:你沒瞧這蒼蠅是雙眼皮嗎,它是從唐朝一直飛過來的!
老西安(2)
  西安人凡是去過鎮江的北固山的,都嘲笑那個梁武帝在山上寫着的“ 天下第一江山”幾個字。但我在北京卻遭遇到一件事,令我大受刺激。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我要去天橋找個熟人,不知怎麽走,問起一個襢胸露乳的中年漢子:“ 同志,你們北京天橋怎麽去?”他是極熱情的,指點坐幾路車到什麽地方換坐幾路車,然後順着一條巷直走,嚮左拐再嚮右拐,如何如何就到了。指點完了,他卻教導起了我:“聽口音是西安的?邊遠地區來不容易啊,應該好好逛逛呀!可我要告訴你,以後問路不要說你們北京天橋怎麽去,北京是我們的,
  也是你們的,是全國人民的,你要問就問:同志,咱們首都的天橋在什麽地方,怎麽個走呀!”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口多麽滿,這一下我就憋咧。事隔了十年,我在上海,更是生了一肚子氣,在一傢小得可憐的旅館裏住,白天上街幫單位一個同事捎買衣服,跑遍了一條南京路,衣服號碼都是個瘦,沒一件符合同事腰身的。“ 上海人沒有胖子”,這是我最深刻的印象。夜裏回來,門房的老頭坐在燈下用一個鹵雞腳下酒喝,見着我了硬要叫我也喝喝,我說一個雞腳你嚼着我拿什麽下酒呀,他說我這裏有豆腐乳的,拉開抽屜,拿一根牙簽紮起小碟子裏的一塊豆腐乳來。我笑了,沒有吃,也沒有喝,聊開天來。他知道了我是西安人,眼光從老花鏡的上沿處盯着我,說:西安的?聽說西安冷得很,一小便就一根冰拐杖把人撐住了?!我說冷是冷,但沒上海這麽陰冷。他又說:西安城外是不是戈壁灘?!我便不高興了,說,是的,戈壁灘一直到新疆,出門得光膀子穿羊皮襖,野着嗓子拉駱駝哩!他說:大上海這麽大,我還沒見過駱駝的呢。我哼了一聲:大上海就是大,日本就自稱大和,那個馬來西亞也叫做大馬的……回到房間,氣是氣,卻也生出幾分悲哀:在西安時把西安說得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外省人竟還有這樣看待西安的?!
  當我在思謀着寫這本書的時候,睏擾我的還不是老照片的缺乏,也不是頭痛於文章從哪個角度切人,而真的不知如何為西安定位。我常常想,世上的萬事萬物,一旦成形,它都有着自己的靈魂吧。我嚮來看一棵樹一塊石頭不自覺地就將其人格化,比如去市政府的大院看到一簇樹枝柯交錯,便認定這些樹前世肯定也是仕途上的政客;在作傢協會的辦公室看見了一隻破窗而入的蝴蝶,就斷言這是一個愛好文學者的冤魂。那麽,城市必然是有靈魂的,偌大的一座西安,它的靈魂是什麽呢?
  翻閱了古籍典本,陝西是被簡稱秦的。秦原是西周邊陲的一個古老部落,姓嬴氏,善養馬,其先公因為周孝王養馬有功而封於秦地的。但秦地最早並不屬於現在的陝西,歸甘肅省。這有點如陝西人並不能自稱陝人,原因是陝西實指河南陝縣以西的地方一樣。到了春秋時期,秦穆公開疆拓土,這下就包括了現在陝西的一些區域,並逐漸西移,秦的影響便強大起來,而在這遼闊的地區內自古有人往來於歐亞之間,秦的聲名隨戎狄部落的流徙傳嚮域外,鄰國於是稱中國為秦。所謂的古波斯人稱中國為賽尼,古希伯來人稱中國為希尼,古印度人稱中國為支那、震旦,其實全都是秦的音譯。到了秦始皇統一中國,“ 逼逐匈奴,威震殊俗,匈奴之流徙極遠者往往至今歐北土……彼等稱中國為秦,歐洲諸國亦相沿之而不改”。秦的英語音譯也就是中國。中國人又稱為漢人,中國的語言稱漢語,國外研究中國學問的專傢稱之為漢學家,日本將中醫也叫做漢醫,那麽,漢又是怎麽來的呢?劉邦在秦亡以後,被項羽封地在陝西漢中,為漢王。劉邦數年後擊敗了項羽,當然就在西安建立了漢朝。漢朝到了漢武帝時期,國力鼎盛,開闢了絲綢之路,絲綢人都自稱為漢傢臣民。西方諸國因此就稱他們為漢、漢人,沿襲至今。而歷史進入唐代,中國社會發展又是一個高峰期,絲綢之路更加繁榮,海上交通與國際交往也盛況空前,海外諸國又稱中國人為唐人。此稱謂一直延續,至今美國的紐約、舊金山,加拿大的溫哥華,巴西的聖保羅,澳大利亞的墨爾本,以及新加坡等地,華僑或外籍華裔聚居的地方都叫唐人街。
  世界對於中國的認識都起源於陝西和陝西的西安,歷史的坐標就這樣竪起了。如果不錯的話,我以為要瞭解中國的近代文明那就得去北京,要瞭解中國的現代文明得去上海,而要瞭解中國的古代文明卻衹有去西安了。西安或許再也不能有如秦、漢、唐時期在中國的顯赫地位了,它在十八世紀衰弱,二十世紀初更是荒涼不堪,直到現在,經濟發展仍滯後於國內別的省份,但它因歷史的積澱,全方位地保留着中國真正的傳統文化(現在人們習慣於將明清以後的東西稱為傳統,如華僑給外國人的印象是會功夫,會耍獅子竜燈,穿旗袍,唱京劇,吃動物內臟,喝茶喝燒酒等,其實最能代表中華民族的東西在漢唐),使它具有了渾然的厚重的蒼涼的獨特風格,正是這樣的靈魂支撐着它,氤氳籠繞着它,散發着魅力,強迫得天下人為之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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