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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梦
  又名《名妓争风全传》
  
  《风月梦》与扬州的岁时纪闻
  狎妓冶游,选艳征歌,是中国古代文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邗上蒙人是个经历风月场所的扬州文人,他的文章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区域的节日风俗。扬州的风貌通过几次值得关注的乘舟游览进一步得到揭示,这占据了第五回、十三回、十六回书的绝大部分篇幅。十三回中发生在端午节,读者通过陆书和月香的视角体验到当地的独特风俗。另外两次是去庙里游玩,一次是五人结拜,另一次是为庆祝月香病愈。
  扬州冶游也盛行画舫风流,妓女乘画舫游湖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客招邀,即可提前预约,也可临时招携。提前预约则必须先投柬贴。临时招携则可省去此道手续。一种是妓女买棹湖上招引游客。
  此外,端午节赛龙舟也是扬州的重要民俗。端午节之竞渡竞标的传统在扬州由来已久。《风月梦》第十三回专写小孩子的吊艄,还有端午龙舟,首先是九只龙船斗标抢鸭子,将两笼鸭子送到陆书们的船上,谓之“送标”,意味此活动将由他们开销,拿鸭子的人将鸭子依次丢进河里,而九只龙船也依次快速划过,抢鸭子,这一活动引来了无数游船观看。此外还有多种多样的水上运动,比如“看见有人蹬在龙船头上,一个筋斗跳下河去,多远才冒了上来,名曰跳水头,比抢鸭子还热闹。”
  第十三回《贺端阳陆书看龙船》中:
  但见榴红似火,艾绿如旗。……用过午饭,那些大小游船纷纷来往,又听得锣鼓喧天,远望族旗蔽日,各色龙船在水上如飞而至。有两条龙船上有洋楼旗伞,总是簇新,龙船上挂的像生人子,那站龙头的朋友,穿着华丽衣服,腰里接着洋表、小刀、葫包、扇套、手帕等物头,带时式雨缨凉帽,足穿时式缎靴,年纪又轻,夜服又新,站得又稳,出色好看。
  清代末年,扬州城里以南门钞关运河上的龙舟竞渡最为盛大。当时的富商大户把“赏钱××两”的赏票放在掏空的鸭蛋里,将鸭蛋壳仍到运河中,让划龙舟的水手下河“抢标”。鸭蛋壳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沉浮不定。“抢标”的水手不准用手争抢,一定要用嘴将鸭蛋壳咬住,才算“得标”。
  斗标共是九条龙船,后面有一只没篷子小船,上面摆了两个篾笼,内里有十几只活鸭。……随后凡有吊艄小孩的龙船,总靠着他们大船。就将鸭子船内两个蔑笼提上大船,摆在船头。那九条龙船总敲起抢标、锣鼓在他们大船前划来划去,那些游船听见这里撩标,总纷纷赶来,团团围绕。那站在陆书们船头上两个人,见有只青龙划近大船,就将蔑笼内鸭子抓了一只往河里一撩,那青龙船上早有一个划船的朋友,精赤着身体,只穿了一条裤头儿,发辫绕了一个咸菜把子,蹬在龙头上,见鸭子一撩,他就跳下河去,将鸭子抢起,复跳上龙船。
  游客掼鸭,人立龙首,争下捉之,曰“抢鸭”。或猪脬掷水中,曰“抢标”。有采绳系短木于龙尾,七八岁小童,双丫髻,红衫绿裤,立短木上演其技,如童子拜观音、金鸡独立、倒挂鸟、鹞子翻身等名目,曰“吊梢”。初五日端午,午后人往天池看龙船,盐船各帮水手,扎纸龙头尾于脚划,酒后醺醺然,飞棹欢舞而来,曰“癞乌龙船”。必花红爆竹迎之,否则抢鸭、抢标,诸多为暴。此来彼往湖船,船中恐溅水,而岸上人见以为乐。
  众人敲起吊艄的锣鼓,艄后那小孩在那小红木棍上吊艄,顽的甚么红孩拜观音、鲤鱼三跌子、张飞卖肉……各样花色,总顽过了,袁猷们将钱封把与他们。
  同时,文中所展示的七八岁小童在船尾短木上“吊梢”的特写镜头,也使我们明白了扬州古运河上“船梢倒挂小童儿”是怎样一幅扣人心弦的神奇画面。
  乡村里的民风更为浓郁,许多妇女都有自己的特殊打扮,有的喜爱在发髻上簪上一片绿绿的艾草叶,有的喜欢在鬓角上插上一朵红红的石榴花,有的用荞麦叶编成奇妙的虎头花,还有的用绒花编出精美的虎头纹,乡村的五月,是如此地花花绿绿,如此地生机勃勃。
  今日是端阳佳节,扬州风俗八蛮聚齐,两岸游人男男女女,有搀着男孩,有肩着女孩。那些村庄妇女头上带着菖蒲、海艾、石栏花、荞面吊挂,打的黑蜡,搽的铅粉,在那河岸上靸着一双红布滚红叶拔情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乱跑,呼嫂唤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阳晒的黑汗流流。
  这些端午时节的特殊妆饰,扬州民众统称为“端午景”。清代韦柏森在描写高邮东乡的《菱川竹枝词》中也云:“金炉一瓣降香焚,和以雄黄酒半醺。绝好梳妆端午景,虎花斜插女儿云。”“端午景”一词,应该说概括得十分贴切,再加上端午时节扬州一带裹粽子、吃“十二红”,送“绿豆糕”等礼俗,的确构成了扬州特有的热热闹闹的民俗风景线。
  月香叫老妈剥了一盘棕子,又拿了一个五彩细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腌的玫瑰花膏,请陆书吃粽子。陆书吃了一个、月香用牙箸戳起一个粽子、蘸了些玫瑰花膏,衔了半个在口内,那半个粽子靠着脸,送到陆书口内。
  平日里扬州有香火,节日时有马披,这些扬州的傩文化在文中都有所体现,这些“神会”,实质上带有半宗教、半风俗的形质。其中,担任主要角色的神职人员——傩有两个名称,即“香火”和“马披”。《扬州画舫录》云:“傩在平时,谓之香火。入会,谓之马披。马披一至,锣鸣震天。”马披善于装神弄鬼,蹦纵窜跳,其行为已略具表演成分。
  有两个人精身赤足,用银红兴儿布系着青兴布裤,有二尺多长铁椎穿通臂膊,手腕手里各持铁鞭,在大殿天井里热烘烘香堆子旁边乱跳。……双林向袁猷道:“这两人因为何故乱跳?”袁猷道:“他们名为马披,自称师爷,这是阴犯阳谴。”
  还有跌博,又名跌成,是扬州城里有特色且极普遍的赌博娱乐方式,也是个风俗。小说第二回:
  见又有些拎着跌博篮子的,那篮内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络汗巾、顺袋钞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宫、烟盒等物,站在魏璧旁边,哄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篮子内拣了四个五彩人物细磁茶碗,讲定了三百八十文一关。那跌博的拿那夹在夹窝内一张小高板凳坐下,将小苗帚先将地下灰尘扫了几帚,然后将耳朵眼个六个开元钱取了出来,在地上一洒,配成三字三模,递到魏璧手内,用右手将魏璧手腕托住。那傍边站有几个拾博的,向着与魏璧跌博这人嗽嘴,说道:‘叫着!'这人点头答应。魏璧将六个钱在手指上摆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数,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来又递在魏璧手内,魏璧又跌。共跌了五关,只出了两个成,算是输了三关。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问着钱钞,立起身来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篮同那几个拾博的去了。”
  再如第十三回:
  陆书、魏璧在跌博篮子上,跌了许多水老鼠、黄烟儿,带回船上,吃酒赏午。
  由以上的种种描述可以见出,描绘人物的城市生活状态,刻意表现城市娱乐已成为《风月梦》的显著特征。
  三、《风月梦》与扬州曲艺文化
  一直以来评弹相连,但是《风月梦》中,没有提到评书,而是多处提到与苏州弹词并称的扬州弹词。评书盛兴于明清,主要分袍带(讲史及英雄传奇书)、短打(公案侠义书)、神怪(神话怪异书)三大类。说书人表演道具很简单,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一方帕,却能将中华洋洋五千年的历史传闻表达出来,确属不易。评书的俗语:“砣子”(一个单元故事)、“书胆”(主人公)、“书贼”(反面人物)、“书筋”(书中的福将)。通过阅读全文,本人认为书中涉及弹词而没有评书。
  弹词的历史悠久,可能是从唐代的有说有唱的变文形式中蜕化而来。变文的唱词格式,大多是七字句,偶尔加三字头或夹杂三三的六字句等,后演变成说唱音乐,说唱音乐就是弹词的前身。扬州弹词——扬州地方曲种,原名“弦词”,流行于扬州、南京及苏北里下河地区。其表演以说表为主,弹唱为辅,与评话大致相同,所不同者一是更加讲究字正腔圆,语调韵味;二是演示动作幅度更小,只重在面部表情。弹词艺术中的说、噱、弹、唱,五到、八技,都是弹词演员所具备的基本技艺。多用扬州方言,扬州弹词唱词安排在书词当中。常用曲牌有“吉祥草”、“离京调”、“满江红”、“叠落”等,以羽调和商调居多。曲调朴实典雅,古色古香,多年来无什变化。唱词有代言体和叙事体,一般为三字句或七字句,可适当增减字,多为偶句押韵。伴奏“上、下手”协调默契,三弦弹骨架音,疏放雅朴,琵琶则润、密多变,跌宕绮丽,谓之“三弦骨头琵琶肉”。扬州妓女,在清代是有分等级的,像双林、月香这些“相公”(清有花榜),也是色艺俱全,技艺方面其一就是弹唱。《风月梦》开篇就写:
  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幽扬,歌声袅娜。
  《风月梦》作为写实小说,纪实性强,扬州艺人弹唱水平高,表现在即兴演唱,弹词的演出形式,灵活多变,较少受舞台、布景、道具、人数以及空间和时间等条件的限制。若演出即谓“双档”,就是二人相应配合,以不同人物的口吻、声调对话,一人侧重叙述,一人侧重唱曲。其实弹词很多都是取材于生活,在生活中积累起来的民间艺术。在第二十九回《背盟誓风林另嫁》中:
  贾铭向凤林道:‘我意欲屈你唱个小曲,不知可赏光否?'凤林听了,喊高妈将琵琶取来,接在手内,又叫高妈将脚蓝内那一双未曾穿过的白洋结顾绣三蓝鞋子拿出来,放在贾铭席前。凤林弹起琵琶,转动歌喉,唱了一个《离京调》其词曰:
  洋经花鞋三寸大,未曾穿过送与冤家,送冤家,留为忆念来收下,我没奈何,硬着心肠来改嫁。你若想起我这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梦里罢,若要想团圆今生不能只好来生罢。
  凤林唱毕,将鞋子递在贾铭手内道:‘你收起来做个忆念罢。'贾铭接过去收了,向凤林道:‘你代我弹个《吉祥草》。'凤林答应,弹起琵琶。贾铭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负辜。想当初,原说终身不散把时光度,又谁知你抱琵琶走别路。我是竹篮打水、枉费工夫。为多情,谁知反反多情误,为多情,谁知反被多情误!”
  如“说,要语言生动,引人入胜;噱,要诙谐幽默,恰如其分;弹,要纯熟自如,托唱熨帖;五到,即是表演上要求做到外形动作与内在感情的统一协调,也就是说要心到、口到、手到、足到、目到;描写八技,即是用人声来模仿自然音响的口技艺术。”
  妓女很少是用画吸引人的,都是弹琵琶唱曲的,因为耳软,从没听过眼软的,故吴珍道:“凤相公可算善灌米汤了。”就因为词曲可以传达心声,于是很多就将心声寄托在曲中,双林是想借弹唱琵琶的弹词歌声觅一个“有情人”跟他一辈子,双林唱《满江红》:
  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丰雅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真个少。难觅有情人,何日将心趁。我有句衷肠话,欲言我又忍,不知你有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此所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咏,律和声”,“诗言志,歌咏言”这是前人对诗歌本质的概括和总结。什么是志?《毛诗序》解释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可见,所谓的“志”,就是诗人内心的感情的抒发。诗歌是思想的反映,感情的产物。
  口技,弹词中的一种,也是杂技的一种。演员运用口腔发声技巧来模仿各种声音。它能同时发出各种音响,这种技艺,清代属“百戏”之一种,表演者多隐身在布幔或屏风的后边,俗称“隔壁戏。”扬州曲艺文化在第十三回《庆生辰月香开寿宴》中一段用很长的语言来描述王树仁的口技,他手拿一柄纸扇,学动物、车马声音,然后进帐子里又说一家人的午休精彩片段。尤其是青年妇人唱“南京调”,文中也有词(略)。表演者运用其熟练的艺术技巧,入木三分地来刻划人物,细致生动地展现作品的思想内容,集中、概括而具体地揭示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同时放映了弹词中是不分技艺的,优秀的弹词说唱艺术都是杂糅各技之长,综合运用,取长补短的。
  题材丰富多样,月香唱了个拿手的二黄赔罪:
  林黛玉闷恹恹心中愁闷,听窗外风弄竹无限凄凉。唤紫鹃推纱窗且把心散。想当初进荣府何等闹热。与宝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爱我我爱他一刻难离。痴心肠实指望终身有托,到如今均长大男女有别。见了面反说些虚言套话,平白的又来了薛氏姨妈。他有女名宝钗容貌端庄,说甚么金玉缘可配鸾凰。痴宝玉听人言心生妄想,可怜我苦伶仃早丧爹娘。无限的心中苦谁诉衷肠,奴只得常垂泪暗自悲伤,最可恨王熙凤拆散鸳鸯。
  将《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用弹词短短数句口语化的弹唱的方式演绎,别具一番特色。“果是词出佳人口,非但声音柔脆,字句铿锵,而且这词曲清新,令人心旷神也。”(陆书评曲)如第七回中《常随叹五更》:
  叫凤林、月香两人各将琵琶弹起,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双牙著、一个五寸细磁碟产在手中敲着,催促文兰“叹五更”:
  “一更里,(略)二更里,……五更里,窗前月光沉。可叹咱们不如人,苦难伸,打了门子派差门。接帖田官话,时刻要存神。差来差往闹纷纷,终朝忙碌碌,由处喊掉魂。门印寻银子,看见气坏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烟家,久已到处滚。天明窗前月光迟,可叹咱们落台时,苦谁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当尽,衣服不兴时,烟癌到了没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觉泪如丝,寻朋告友。没处打门子。我的天呀,难道跟官人,应派流落他乡死。”
  贾铭着人将弦子、笛子、笙、鼓板、琵琶、提琴取来,凤林唱了一套‘想当初,庆皇唐',声音洪亮,口齿铿锵,宛似男子声音。月香等凤林唱毕,唱了一套‘这为你如花美眷',声音柔脆,细腻可人。那些看十壶牌的朋友,连牌都看错了。
  这显然有点夸张,但是也从侧面说明这弹词艺术的迷人精妙之处。弹词在相应的环境中,以其独特的传播方式,有其固定的或流动的听众群慢慢流传下来,或口耳相传或写成弹词话本,成为一门传统的具有地方特色风俗的曲种。弹词——明清文苑里的奇葩,是当时广为流传的一种民间说唱文学,同样也是扬州的地方特色之一,月香们边弹琵琶边唱,或用于讲述故事,或用于寄托心声,或反映现实的社会,作为一种艺术,它们产生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以其独特音乐文学的艺术方式表现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文化。
  结语
  小说《风月梦》以19世纪扬州城市生活为描写内容,其中穿插了很多扬州的风俗。小说的叙述节奏是缓慢的、平淡的,闲笔较多,叙述时间和小说中的时间即故事时间在许多时候是一致的,这体现了作者闲散的心态和白描笔法。作者关注繁琐的生活细节,风俗礼仪,表现很多的扬州的生活情调。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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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南(著),徐侠(译),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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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波编(著),弹词音乐初探[M],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9
  注释:
  ①韩南(著),徐侠(译),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5
  ②内田道夫,李庆译,中国小说世界(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自序
  夫《风月梦》一书,胡为而作也?盖缘余幼年失恃,长违严训,懒读诗书,性耽游荡;及至成立之时,常恋烟花场中,几陷迷魂阵里。三十余年所遇之丽色者、丑态者、多情者、薄幸者指难屈计,荡费若干白镪青蚨,博得许多虚情假爱。回思风月如梦,因而戏撰成书,名曰《风月梦》。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赎前愆,并留戒余后人,勿蹈覆辙。
  有观是书而问余曰:“此书分明是真,何以曰梦?”余笑而答曰:“梦即是真,真即是梦。曰真即真,曰梦即梦。呵呵!哈哈!”
  时在道光戊申冬至后一日,书于红梅馆之南窗。
  邗上蒙人谨识
第一回 浪荡子堕落烟花套 过来人演说风月梦
  词曰:
  惯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红。
  年来迷恋绮罗丛,受尽粉头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东。
  百般恩爱总成空,风月原来是梦。
  ——右调《西江月》
  话说东周列国时,管仲治齐,设女闾三百,以安商旅。原为富国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历代相沿。近来竟至遍处有之。扬州俗尚繁华,花街柳巷,楚馆秦楼,不亚苏、杭、江宁。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恋烟花,荡产倾家,损身丧命。自己不知悔过,反以“宁在牡丹花下死,从来做鬼也风流”强为解说。
  虽是禁令森严,亦有贤明府县颁示禁止,无如俗语说得好:“龟通海底。”任凭官府如何严办,这些开清浑堂名的人,他们有这手段可以将衙门内幕友、官亲、门印,外面书差,打通关键。破费些差钱使费,也不过算是纸上谈兵,虚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岁,出了书房之时,全要仗着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择友要紧。从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结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读诗书,谋干功名,显亲扬名。士农工商,各自巴捷,亦可兴家创业。倘若遇见不务正的朋友,勾嫖骗赌,家里上人又溺爱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创业如何艰难,只顾自己挥霍,日渐日坏,必致成为下流。
  赌博的“赌”字虽坏,尚是有输有赢,独有“嫖”之一字,为害非轻。在下曾经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挣有家资,他到了十五六岁时,爱穿几件时新华丽衣裳,起初无非在教场下买卖街,三朋四友吃吃闲茶;在跌博篮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物件。看见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梳头的,也有男妆的,红裙绿袄,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幽扬,欢声袅娜,引得这些青年子弟心痒难挠。因此,大家商议,雇只游船追随于后。这还算是眼望,不过破费些船钱、饮食,尚不至于大害。
  最怕内中偶有一人认得这些门户,引着他们一进了门,打一两回茶围,渐渐熟识,摆酒住镶,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烟花寨里粉头,他有那些花言巧语将你的银钱骗哄到他腰里,骗得你将家中妻子视为陌路,疑惑这些地方可以天长地久。
  还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儿子做件事,买件衣物,还要回说得闲没得闲,有钱没有线,许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头放下差来,要甚衣裳首饰,纵然没有银钱,也要百般的设法挪借,立刻办了送去,以博欢心。那知那些粉头任凭你将差事应了送去,从来没有一人说过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说裁料、颜色、身分不好,花边、花色不好,或是长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饰,又说是金子颜色淡了,银子成色丑了,花样不时式,金烧的不好,翠点的不好。簪子长了短了,镯头圈口大了小了,兜索于瘦了肥了,耳挖子轻了重了。正所谓将有益银钱填无穷之欲壑。
  人家养的儿子到了长大的时节,纵然不学好,不务正,做错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轻易动手就打,开口就骂。任凭怎样气急了,说几句骂几句,有那忤逆儿子还要回言回语。独有在这玩笑场中,被这些粉头动辄扭着耳朵打着骂着、掐着、咬着,还是嘻嘻的笑着,假装卖温柔,说甚么打情骂趣,生恐言语重了恼了这些粉头,就没有别处玩笑了。世间的人若能将待相好粉头的心肠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骂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间第一个大孝子了。
  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
  常在花柳场中贪恋粉头,在外住宿,忘记家中妻子独宿孤眠。
  有那贤淑的妇人,不过自怨红颜薄命,闷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说丈夫不是,因为要顾自己贤名。还有那些不明大义的妇人,因丈夫在外贪玩,等待丈夫回家,见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更有那种不识羞耻的下贱妇人,他说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玩得,背着丈夫做下许多濮上桑间伤风败俗的事来,被人前指后戳,说甚么卖花钱儿买花带。
  殊不知在这些地方初落交之时,银钱又挥霍,差事又应手,这些粉头就百般的奉承,口里说刻刻难离,要跟着滓,也有要从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还坐在他的房里,那边房里来了别的客人,他们亦复也是这等言语。还有那聪明能干的朋友,用尽无限机谋,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弄了银钱来输心服意的送与这些粉头受用,他又明知这些粉头都是花言巧语灌的米汤,哄骗人的银钱,他偏说是:“这些粉头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汤,惟独与我是真心实话。”若不是这样想头,人又不是痴呆,怎肯甘心将银钱与他们受用?
  这些地方不拘你用过多少银钱,到了你没有银钱的时候,或是欠下镶钱,或是差未应手,这些粉头就翻转面皮,将平日那些恩爱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连那些内外场也是这般势利。莫说没有银钱被那些粉头讥笑,就是身上衣服稍为褴褛,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种蜜脸,为了一个粉头吃醋争风,甚至打降扛吵,动刀动枪,弄出祸来,跪官见府。还有在这些地方得罪了官亲幕友,或是遇见官府查夜,捉拿了去,问了笞杖徒流。这些粉头不拘与你何等恩爱,见你闹出事来,他不是卷卷资财回归故里,就是另开别的码头生意去了。弄下祸来让你一人担当,他竟逍遥事外。
  还有许多朋友,在这些地方浪费银钱还是小事,只因平日在这些粉头身上不肯多用银钱,枕席间取这些粉头厌恶,惹下一身风流果子,杨梅结毒,鱼口疮瘀(疳疮),〔轻则〕破头烂鼻,重则因毒丧命。还有些公间朋友,以及把势光棍,平时在这些地方倚势欺压,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镶。这些粉头惧他威势,明是极力奉承,暗则含恨在心。若能接着上宪委员、幕友官亲,告个枕头状子,送个访案,及至捉拿到官,还不知祸从何起。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试问贪恋烟花有几人遇见女妓倒贴银钱,或是带些钱财跟他从良?莫说近日绝无这等便宜事情,就作万中出一,竟有个粉头带了若干金银跟你从良,也要想想他是将父母遗体换来的银钱,如今既将身体伴你,又用他的银钱,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陪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这许多损处,却没有一件益处,那知还有比“嫖”之一字为害更烈。目下时兴鸦片烟,在这些玩笑场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这些地方,不论有瘾没瘾,会吃不会吃,总要开张烟灯,喊个粉头睡下来代火。那有瘾的不必说了,那没瘾的借着开了灯,来同这粉头说说笑笑,可以多耽搁一刻工夫。今日吃这么一口两口,明日吃这么三口四口,不消数日,瘾已成功,戒断不得。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休,岂不是害中又生出害来?
  在下也因幼年无知,性耽游荡,在这些烟花寨里迷恋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见过多少粉头与在下如胶似漆,一刻难离,也不知罚(发)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从良跟我,也有跟着滓。
  将在下的银钱哄骗过去,也有另自从良,也有席卷资财回归故里,亦有另开别处码头去了。从前那般恩爱,到了缘尽情终之日,莫不各奔东西。因此将这玩笑场中看得冰冷,视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诗一首道:
  迷魂阵势数平康,埋伏多般仔细防。
  柳帜花幡威莫敌,轻刀辣斧勇难当。
  频舒笑脸勾魂魄,轻启朱唇吸脑浆。
  陷入网罗难打破,能征莫若不临常
  这日闲暇无事,偶到郊外闲步,忽然想起当日烟花寨内那些粉头,与在下那般恩爱,越想越迷。信着脚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远望一座险峻高山,怪石嵯峨。顺着山根,有一道万丈深潭,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由着潭边行到高山脚下,只见有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碣上镌有六个大字,凝神细看,是“自迷山无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数里,只见山顶上有许多参天古树,有两位老叟对面坐在一棵大古树根上。一位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位是发白齿脱,面容枯槁,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么书籍,两人正在那里一同观看。
  此时在下走得腿酸足软,又不识路径,向着二位老叟施礼问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见那鹤发童颜的举首一望道:“前程远大,后路难期。问尔自己,何须饶舌。”在下听得言语蹊跷,后又施礼道:“敢问二位仙长法号、高寿、是何洞府、所览是何书籍?”那鹤发童颜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经历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职掌人间婚姻。但凡世间男女未曾配合之时,先用赤绳系足,故而千里姻缘全凭一线。吾因怜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妇前世种有夙缘,今生应当了结,或系三年五载,或系一度两度,吾一片婆心,总代他们结了线头,成全美事。不意从此酿出许多倾家丧命、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上帝嗔怒,将吾谪贬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复归仙界。因在山中闲暇无事,常时同这过老儿盘桓盘桓。”那一位发白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字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入烟花阵里,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精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
  在下复又问道:“还要请问仙长,此书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为明示。”过来仁道:“若问此书,虽曰‘风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系假借汉、唐、宋、明,但凡有个忠臣,是必有个奸臣设谋陷害。又是甚么外邦谋叛,美女和番,摆阵破阵,闹妖闹怪。还有各种艳曲淫词,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养汉,丫环勾引,私定终身为人阻挠,不能成就,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贫爱富,逼写退婚。买盗栽赃,苦打成招。劫狱,劫法常实在到了危急之时,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来搭救。直到中了状元,点了巡按,钦赐上方宝剑,报恩报怨,千部一腔。在作书者或是与人有仇,隐恨在心,欲想败坏他的家声,冀图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卖弄自己几首淫词艳诗(赋),做撰许多演义传奇,南词北曲。那些书籍最易坏人心术,殊于世道大为有损。
  今吾此书,是吾眼见得几个人做的些真情实事,不增不删,编叙成籍,今方告成,凑巧遇见尔来,谅有夙缘。吾将此书赠尔,带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观。”说毕,将书付与在下。’那时也未及检开看视,就拢于衣袖之内。转眼之间,一阵清风,那二叟不知何处去了。赶忙望空拜谢,仍由旧路下了高山,到了潭边,那知不是先前那样荒凉。两岸皆植花柳,绿绿红红,见有许多房舍,又有许多粉头,翠袖红裙,抹粉涂脂,将在下请到房舍里面。
  那些粉头燕语莺声,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饰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银钱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难自禁,同着一个丽色佳人,共人罗帏,覆雨翻云,直睡到红日东升,方才醒来、睁睛(眼)一望,那里有什么房屋,有什么美女,只见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个白骨骷髅。唬得在下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异梦。惟觉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书籍,面上写着“风月梦”三字,不觉诧异,揭开书来观看,见有四句写道:胡为风月梦,尽是荒唐话。
  或可醒痴愚,任他笑与骂。
  但不知这《风月梦》叙的些什么人,做的些什么事。看官们若不嫌絮烦,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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