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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魅影
  又名《花柳深情传》
第一回 绿意轩中思著作 西溪村里说原由
  自古富强之道不外乎兴利除弊,然而此四个字人人皆知,而至于今日我中国所以不及泰西诸国,其利弊安在?绿意轩主人尝蒿目时艰,未始不知时世之日非,欲思著一书以醒世。窃念我中国之人,士、农、工、商,人有四等,无人不知谋利,亦皆各竭其心思智力,搜奇争异,其聪明非不如。泰西诸国讲求气学、化学、电学、矿学、水法、机器等项生财之道,能以人巧代天工。中国之人患在不学其学,有等不学时务者,直以为不屑学 。有等善趋风气者,固亦心羡其学而无位无权,虽心知其利而卒不能独行其言,此中国人居心大概如是。绿意主人固无位无权者也,常欲设法以兴利义。苦于力不能行,莫如独善其身为一室一家之计。盖弊不去则利不生,吾既无力以兴利,吾岂无法以革弊?然居家弊端百出,欲革弊雨未得其最切要、最关系、最有益于人生者,则如理乱丝 ,苦无头绪,思欲有下手处而不得其门,用是居恒郁郁,觉满腔救世苦心无处发泄,如是者积数十年。
  光绪乙未仲夏薄游吴门,阅沪报有英国儒士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其略曰:“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
  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习气遂为之一变。今中国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云云。绿意轩主人阅之,不禁跌足叹赏,拍案叫绝,谓此三端确切深中时弊。今之中华若不去此三弊,男女生机日蹙,生计日穷。因思阅历半生,有得诸耳闻者,有得诸目见者,皆未始不以此三者丧其家财,戕其性命,可以演为小说者,指不胜屈,笔不胜书。就近说数人,述数事,亦足以资警戒,寓劝惩者,看官知之。
  主人家住浙东,物产丰饶,风俗华侈,若说生财之道,无乎不可,而卒不免于贫穷,渐次受尽苦辛,忽因悔悟而变其俗。主人邻近有一巨族,姓魏,名隐仁,字鉴堂。生子四人:长名镜如,次名华如,三名水如,四名月如,女一名阿莲。其上代原系簪缨世族,至隐仁之父名耿号伯廉,曾在广东作监云使发家,告老回籍,居浙东之西溪村,于是买田造屋。田尽膏腴,屋亦宏敞,其家自运使公以下无不善吸鸦片,子弟争相效尤。运使公仅生一子即隐仁,性喜诗书,不问家产,而于鸦片尤最好,然平时尝戒其四子,谓:“我家以做官起家,不用功上进,实属自暴自弃。尔祖年老,尔父多病,特借鸦片以驱病延年,尔等各有执业,何可吃此?我时常知尔等在外偷吃,尔先生从不责罪,亦是不便开口之意。将来我必告先生,若再偷吃,轻则扑打,重则驱逐门外,决不收留。此种下流予弟,若听我说,从今以后用心写字读书,趁此年轻专心八股,将理法细细讲解,并将国朝三十名家择其声调铿锵、格律严整、不落俗套、能合时趋者抄录数十家以供揣摩,此方是有益身心之学。”
  父亲语未毕,其四子月如,年仅十二岁,三子水如,年仅十五岁.早已垂头思想。
  长子镜如,已十九岁,听父亲一片迂腐之言,暗中窃笑,意谓读书者:“我们村中左右前后,十家九读书,其子弟并不见有好处,何者谓有益身心?若说做八股做得妤能作官,眼见我祖老头儿是从未入流捐起, 一路路捐上去,是从知府巴巴结结做刭运使的,何尝是必工八股方能做官。此明是父亲欺人之语。”
  次子华如,竿已十七岁,生性喜好读书,爱酒贪色,相貌又生得如妇人女子一般,虽年未弱冠而娼寮妓馆是其长走大路。浙东有一种花船,名为头亭船,船中皆有女妓,或二三妓,或四五妓,能侑酒,能歌弹,华如素常游历却苦予无钱使用,今听父亲说文章做得好即可做官,想做得官来必有钱用,若我发财时,必讨他一二个绝色船中妓女。当时一面呆想, 一面听里面丫鬟名唤春云出来传话道:“老太爷吩咐,连日先生放馆,少爷们已顽得不像样,可请老爷自己教教。大少爷已将上房老太爷地板下埋的三年陈膏偷了二三罐去,此次可饶恕他,下次切不可再偷。此膏系老太爷心爱的,老太爷说此系赵姨娘亲手煎制,虽不值什钱,赵姨娘却不惯扇风炉,泡笼头,脚小立不稳,走动吃力。”原来运使公致仕回家,自正夫人贾氏去世,在扬州去银一千五百两买一妻姓赵名俏菱,以其双脚尖小俊俏如红菱故取名俏菱。运使公所有衣服银钱皆赵俏菱经管。隐仁之正妻张氏生了四子一女即早去世,故赵姨娘得以把持家事。时阿莲方八岁,运使公爱怜孙女,因其无娘,即令赵姨娘抚养,自四岁为其裹脚。浙江风俗,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裹脚至三寸则以为做女子分所应得。若寻常居家者则个个脚皆三四寸,若五寸外,不但做媒者碍口,则女子自已亦觉难以见人,必不敢至亲友处赴席。至出阁时,亲友见其脚大无不耻笑,甚有以“满床脚大(鱼边)鱼”取为诨名,大脚女子至羞愧不能自容,且有以脚大而为本夫所弃者。浙东风俗如此,故赵姨娘为阿莲裹脚恐其不小,特从上海屈臣氏买“妙莲散”等药为其煎洗 。看宫知道此药系图利起见假立名目,其药系娇揉造作,约束气血有干天和。煎洗以后未有不因之肿烂者。阿莲不胜痛苦日间寸步难移 ,夜间宿在被中稍得热气,血气融和。奈缠裹太紧血气不能流通异常疼痛。
  赵姨娘听其啼哭,初尚起床为其解视,后一夜五起,心不能耐,极口痛骂将两足缠紧咬牙切齿叫阿莲:“我今明说汝母既然去世自然是我看管。若不能将汝脚裹小,旁人必说我是坏心,将来长大出阁嫁人必定为轿夫婆。”盖浙东风俗轿夫婆皆遂安人脚皆蠢大,赵姨娘一面骂一面仍将阿莲脚裹紧。次早即着女仆黄妈背至馆中,其时先生早已到馆令阿莲与镜如五人同读,阿莲颇颖悟,书一到口即能成诵,兄妹五人唯华如稍可比拟。阿莲胆最小,见先生责打大哥二哥,阿莲即不待训饬便专心致志用功起来。水如月如亦不过随班诵读而已。唯华如想发财好有钱嫖妓女,因立志亦用起功来。先生心亦甚喜,尝对运使公说:“二令孙及令孙女将来必有出息,令大孙为人谨饬,作文章亦能谨守成格,不若如今所称时髦鬼做得几句陈腐文章,自谓龙吟虎啸,其实鸿文无范,难入识者之目。”运使公本不是科甲出身,点头称是。隐仁是从八股中忘身舍死用过功来的,一闻此言,便极口赞先生之言不错,且说出一段大议论来,未知所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明眼人劝夫改业 疾心老纵妾持家
  且说隐仁听先生说做文章须谨守成法,譬如题目须截作还他截作,滚作还他滚作。一章书有一章书之正旨,将这章书中检了两句出了题目,便要句句关合题旨,方算得语不离宗,这便谓之成法。若时髦文章便不是这样,无论何题,无论何段,书总随文章的喜欢,若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书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说不拾前人牙慧,于是随着自己的议论放胆做去,有时做得来石破天惊,鬼神夜哭。有时做得来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此种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于化境,所谓神明于规矩之中,超脱于规矩之外。这个道理先生哪里晓得,只苦苦守着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性命,到此便将这个衣钵传了隐仁。隐仁原是个腐气熏天、酸气入骨丶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如今听了这话更觉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终日只与先生谈文。这先生说得高兴便亦疯疯癫癫讲个不住。先前先生间数日尚回家一转,自与隐仁谈文便无日无夜住在馆中。隐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厨火绝,甑釜尘生,先生切置之不问。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的,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
  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
  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若说不读书便是下流种子,据你说凡读书人便算是上流种子,不读书便算下流种子,世上下流种子尽多,何以倒不饿死?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枉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 。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你目下可知道我们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济一日,儿子又呆,捧书本不赚得一毫半文回家。若不改业,将来必至饿死。我进你门,已见你九次赴杭省乡试,我所有钗环衣服被你当尽,仍未见得分寸功名。即使得了举人进士,岂可以当饭吃?现今体所得脩金只够一家粮米用。所有每年添补,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饲猪养鹅,拾余粒,籴糠屑,蓄鸡雏,俟其长大卖去以易布匹。我又不惯裁剪,因托缝匠裁好,俟黄昏洗涤碗盏后方回房拈针穿线拼命缝缀,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可怜我已吃尽辛苦,你总装做不见不闻。”
  先生见师母抱怨,只得发话道:“难为妳了。”
  师母道:“我说许多话,你便作一句抹煞。我不稀罕你奉承。我本种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来至于孙子并不靠‘子曰诗云’吃饭,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尝冷待他。我家亦蓄奴养仆,一呼百诺,只不过无人识字,每年请一个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账目。至于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我在家做女儿,只管绩麻纺线,每日亦赚得钱数十文。今我至你家,不但无此项出息,名为体面,授篮负筐之事又不屑为的,试问我系你何人?终日谈文说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抛头露面。你以我不识字之故,尝骂我‘粗坯’丶‘夯货’你固细微伶俐,何以不早早发达?父子两人衣服何以又从‘粗坯’、‘夯货’给发?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书最读不得。读了书便是一条死路。譬如小经纪可以赚钱,读书人爱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手艺是从小学就更不必说。若飘洋过海买出贩入,读书人是与财神无缘,眼看不起的。身子又经不得风浪,胆小眼小,出门百步便思回家等等无用。故曰书中是一条死路。
  据我看来不如舍却书本,寻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
  先生听至此,又不耐烦起来,便对妻予说:“妳见市上可做生薏的有几个廪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闹,数日懒意到馆,后知放了多日难以为情,仍旧进馆。
  却好运使公进上房后,隐仁与之谈文,便投其所好口口声声说:“今之文章,所以不中者总由于花样之不新,理法之不讲,自以为是,遂埋没多少英雄好汉。”
  隐仁道:“先生说得有理。我最不服有一种中的文章,是包罗史事内中夹说洋务,其说勾股弓较弦等法犹是中国人应有之学,闻其说电气灯、火轮、汽车等项自以为博通时务,其实不成文理,已失圣人立言之本旨。”
  先生道:“是极!此人做这文章时,其心一味务外,并未尝钻入题中去。且于西人电气灯、火轮、汽车等并未尝亲身目见,亦不过空中摹写。主考房宫遂觉新鲜夺目,决意取中。其实此种文章我宁死不做。若做了此种文章,后人翻阅文集较诸佛经梵语尤觉污秽。前人如赵清献公犹以其文集中有不应阑人之语,奉部驳斥,至今不得从祀庙。何况以外夷诡怪之谈用之应试文字,更大得罪于名教。”
  主宾二人互相议论,学生五人唯华如稍有领悟,其余若无闻见。时见壁问挂钟已打十二点,家入排上饭来。
  先生原不讲究饭之粗精,菜之美恶。二三口即去了一碗。隐仁系官家子弟,已觉饭米粗糙不能进口。将箸细细检出糙粒问家人:“此米可是乡庄中交来的么?”
  家人回:“是。”
  隐仁道:“何以不舂细些?”又说:“此种糙米老太爷可能吃么?赵姨娘何不另换上好米?”
  家人不敢开口。原来西溪村家家皆吃鸦片,每年田中所得出产不够开销。又大半以吃鹞片之故,皆以肥田种罂粟,以瘠田种稻,故所产之米虽舂之千百次,亦不能如他处柔软洁白。家入自老太爷以下一家皆好吃鸦片,故不敢回答。
  饭罢,隐仁至书架上抽了一本看时,系《阑雪堂稿》,一面看一面说.此此种文章方是大利场屋,可惜理法差些。”
  正说间,门上人传报:“先生家有事差人来请。”
  先生正说文章说得高兴,听得家中来唤,便说扫兴,遂辞了隐仁,放了学生,怏怏而去。这边隐仁带了《阑雪堂稿》,亦不去问父亲糙米能吃不能吃,一路看稿,一路进卧房。叫春云将烟盘揩抹干净,自己歪身倒下细心看文。
  原来隐仁曾在他父亲任上适开京铜捐,捐了一个监生以便南北乡试,一心求取功名,家私置之不问不理。由是赵姨娘全无忌惮,运使公又终日昏迷在烟榻上,只说儿孙用功是第一件耀祖光宗之事,因此甚为得意,一切家事均交与赵姨娘执掌。讵知赵姨娘系娼家出身,搽脂抹粉是惯了的。自知人品中不能超群出众,只一味将脚裹得削尖如苗,瘦若秋菱。虽说执掌家务,其实家事概不觉察。看官须知,大凡管家人必须脚勤紧,处处去到,事事留心,方不被下人欺弄。又大凡脚小者步履艰难,高低处稍不留心即站不定,非折损即倾跌,又或恐鞋予被污遂觉不好看,故脚小妇人懒于行动。十有八九家中弊窦却由无人觉察而起,隐仁父子总不知就理。因是年又有秋试,隐仁异常用功,是与先生一鼻孔出气。
  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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