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竜川別志
  蘇轍(1039-1112),字子由,一字同叔,眉山(今屬四川)人。蘇軾弟。與軾同登仁宗嘉佑二年(1057)進士,又同策製舉,授商州軍事推官。神宗朝王安石以執政領三司條例,命轍為之屬。安石行青苗法,轍力陳其不可,出為河南推官。哲宗元佑中,召為右司諫,纍遷御史中丞,拜尚書右丞,進門下侍郎。紹聖初,哲宗親政,落職知汝州,旋謫筠州,以後復謫雷州、循州。元符三年(1100),北歸居潁昌,築室於穎川之濱,號潁濱遺老。徽宗政和二年卒。着有《欒城集》、《後集》、《三集》等傳世。
  
  蘇轍居循州竜川時先後撰着《竜川略志》與《竜川別志》二書。《別志》雜記宋太祖至哲宗各朝事,忠實於歷史,有重要史料價值。本書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着錄四捲,今國傢圖書館所藏傅增湘影宋鈔本(傅本)即為四捲。商濬《稗海》本(商本)及《四庫全書》本(庫本)均為二捲。校以傅本,前後次第並無差異。蓋合捲一、捲二為捲上,捲三、捲四為捲下耳。另有夏敬觀校勘之涵芬樓鉛印本傳世。(以上按《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與及孔凡禮之《竜川略志》、《竜川別志》點校說明)
  
  是之錄文,主要據孔凡禮整理之《竜川別志》(見於《全宋筆記》第一編第九册,大象出版社,2003年),該書以涵芬樓本為底本,以傅本為主校本,參校商本及庫本,並據傅本補序一篇。過錄時,復以俞宗憲點校之《竜川別志》(中華書局,1982年)輔校,補訂了個別字。網絡版校記按孔凡禮所校為主,酌取俞宗憲所校者。
竜川別志
  捲上
  
  周高祖柴後,魏成安人,父曰柴三禮,本後唐莊宗之嬪禦也。莊宗沒,明宗遣歸其傢,行至河上,父母迓之。會大風雨,止於逆旅。數日,有一丈夫冒雨走過其門,衣弊破裂,不能自庇。後見之,驚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馬鋪卒吏郭雀兒者也。」後召與語,異之,謂父母曰:「此貴人,我當嫁之。」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歸當嫁節度使,奈何嫁此乞人?」後曰:「我久在官中,頗識貴人,此人貴不可言,不可失也。橐中裝分半與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奪,遂成婚於逆旅中。所謂郭雀兒,則周祖也。後每資以金帛,使事漢祖,卒為漢佐命。後父柴三禮既老,夜寐輒不覺,晝起常寡言笑。其傢問之,不答。其妻醉之以酒,乃曰:「昨見郭雀兒已作天子。」初,周祖兵徵淮南,過宋州,宋州使人勞之於葛驛。先有一男子、一女子,不知所從來,轉客於市,傭力以食。父老憐其願也,醵酒食、衣服,使相配為夫婦。及周祖至,市人聚觀,女子於衆中呼曰:「此吾父也。」市人驅之去。周祖聞之,使前問之,信其女也。相持而泣,將攜之以行。女曰:「我已嫁人矣。」復呼其夫視之,曰:「此亦貴人也。」乃俱挈之軍中,奏補供奉官,即張永德也。及周祖入汴,漢末帝以兵圍其第,今皇建院是也,盡誅其傢。惟永德與其妻在河陽為監押,末帝亦命河陽誅之。河陽守呼永德,以勑視之。永德曰:「丈人為德不成,死未晚也。」河陽守見其神色不少變,以為然,雖執之於獄,所以餽之甚厚。親問之曰:「君視丈人事得成否?」永德曰:「殆必然。」以柴三體夢所見為驗。未幾而捷報至。周祖親戚盡誅,惟永德夫婦,遂極富貴。
  
  張永德事周世宗為殿前指揮使,性好道,道士多客其傢。嘗有一舉子見之即病,幾年乃愈。永德所以待之既厚,客欲辭去,永德曰:「吾待子不薄,何去之遽也?」曰:「吾有小術,當一試之而去。」試之,其藥能乾水銀為黃金。永德大驚,欲學之。客曰:「君自有三十年富貴,此術不足學也。」永德留之,不可。曰:「後當見吾於淮上。」及周世宗用兵壽春,永德從之。素善射,間出射於野,觀者如堵,見一僧,則昔之舉子也。與之歸,宿帳中。夜半,屏人問所以保三十年富貴者。曰:「若見二屬豬人,善事之,則富貴可保也。」旦辭去。藝祖方以力戰有功,雖功名日盛,而出於側微,鞍馬服用未有以自給,永德稍以傢資奉之。藝祖既天姿英特,問其年,復亥生也。永德大喜,傾身事之,凡用物皆有副,須輒以獻,藝祖深德之,而不知其故也。其後太宗當娶符氏後,謀於藝祖曰:「符氏大傢,而吾傢方貧,無以為聘,奈何?」藝祖曰:「張太尉與吾善,弟往以情告之。」太宗持書往,永德延之臥內。太宗姿表尤異,問其年,亦亥生也。永德驚喜,傾傢助之。太祖既登極,以鄧州節鉞授永德,許之終身。嘗有人告永德謀反,藝祖曰:「張道人非反者。」即械而送之永德。曰:「爾敢告吾反,膽甚大。」破械,杖而遣之,藝祖聞之喜。及太宗嗣位,寵之不替,遂終於鄧。
  
  周顯德中,以太祖在殿前點檢,功業日隆,而謙下愈甚,老將大校多歸心者,雖宰相王溥亦陰效誠款。今淮南都園,則溥所獻也。惟範質忠於周室,初無所附。及世宗晏駕,北邊奏契丹入寇。太祖以兵出拒之,行至陳橋,軍變,既入城,韓通以親衛戰於闕下,敗死。太祖登正陽門望城中,諸軍未有歸者,乃脫甲詣政事堂。時早朝未退而聞亂。質下殿執溥手曰:「倉猝遣將,吾儕之罪也。」爪入溥手,幾血出。溥無語。既入見太祖,質曰:「先帝養太尉如子,今身未冷,奈何如此?」太宗性仁厚,流涕被面。然質知事不可遏,曰:「事已爾,無太倉卒,自古帝王有禪讓之禮,今可行也。」因具陳之,且曰:「太尉既以禮受禪,則事太後當如母,養少主當如子,慎勿負先帝舊恩。」太祖揮涕許諾,然後率百官成禮。由此太祖深敬重質,仍以為相者纍年。終質之世,太後、少主皆無恙。故太祖、太宗每言賢相,必以質為首。
  
  楚王元佐,太宗之長子,將立為嗣,堅辭不肯,欲立太祖之子,由此遂廢。故當時以為狂,而實非狂也。
  
  景德中,契丹南牧。真宗用寇萊公計,親禦六軍渡河,兵始交而斃其貴將。契丹有求和意,朝廷知之,使供奉官曹利用使於兵間。利用見虜母於軍中與蕃將韓德讓偶在駞車上,坐利用車下,饋之食,共議和事。利用許之歲遺銀絹三十萬疋兩。利用之行也,面請所遺虜者,上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及還,上在帷宮,方進食,未之見,使內侍問所遺。利用曰:「此機事,當面奏。」上復使問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終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頰。內侍入白: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上失聲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帷宮淺薄,利於具聞其語。既對,上亟問之,利於再三稱罪,曰:「臣許之銀絹過多。」上曰:「幾何?」曰:「三十萬。」上不覺喜甚。由此利用被賞尤厚。然當時朝論皆以三十萬為過厚,惟宰相畢士安曰:「不如此,虜所願不滿,和事恐不能久。」衆未以為然也。然自景德至今將百年,自古漢蕃和好所未常有,畢公之言得之矣。
  
  契丹既受盟而歸,寇公每有自矜之色,雖上,亦以自得也。王欽若深患之,一日,從容言於上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諸侯猶且恥之,而陛下以為功,臣竊不取。」真宗愀然不樂,曰:「為之奈何?」欽若度上厭兵,即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刷恥。」上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之旤,吾安能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惟有封禪泰山,可以鎮服海內,誇示夷狄。然自古封禪,當得天瑞希世絶倫之事,然後可為也。」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矣。」上久之乃可。然王旦方為相,上心憚之,曰:「王旦得無不可乎?」欽若曰:「臣得以聖意喻旦,宜無不可。」乘間為旦言之,旦黽勉而從。然上意猶未决,莫適與籌之者。它日,晚幸秘閣,惟杜鎬方直宿。上驟問之曰:「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如何事耶?」鎬老儒,不測上旨,謾應曰:「此聖人以神道設教耳。」其意適與上意會,上由此意决。遂召王旦飲酒於內中,歡甚,賜以樽酒,曰:「此酒極佳,歸與妻孥共之。」既歸發之,乃珠子也。由是天書、封禪等事,旦不復異議。時王旦為相,材有過人者,然至此不能力爭,議者少之。蓋旦為人類馮道,皆偉然宰相器也。道不幸生於亂世,生死之際不能自立;旦事真宗,言聽諫從,安於勢位,亦不能以正自終,與道何異。
  
  祥符末,每有大禮,輒奉天書以行,旦為天書使,常悒悒不樂。上之初即位,李沆為相,旦參知政事,沆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旦以為細事,不足煩上聽。沆曰:「人主少年,當使知四方艱難,不然,血氣方剛,若不留意聲色犬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見此,此參政他日之憂也。」及旦親見王欽若、丁謂等所為,諫則業已同之,欲去則上遇之厚,不忍去,乃嘆曰:「李文靖真聖人也。」既寢疾,欲削發披緇以殮。素善楊大年,死後諸子欲從之,大年以為不可,乃止。雖以富貴終身,而實不得志也。
  
  真宗初即位,李沆為相。帝雅敬沆,嘗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帝問其人。曰:「如梅詢、曾緻堯等是矣。」帝深以為然。故終帝之世,數人者皆不進用。是時梅、曾皆以纔名自負,嘗遣緻堯副溫仲舒安撫陝西,緻堯於閤門疏論仲舒,言不足與共事,輕銳之黨無不稱快。然沆在中書不喜也,因用它人副仲舒,而罷緻堯。故自真宗之世至仁宗初年,多得重厚之士,由沆力也。
  
  真宗臨禦歲久,中外無虞,與羣臣燕語,或勸以聲妓自娛。王文正公性儉約,初無姬侍。其傢以二直省官治錢,上使內東門司呼二人者,責限為相公買妾,仍賜銀三千兩。二人歸以告公,公不樂,然難逆上旨,遂聽之。蓋公自是始衰,數歲而捐館。初,瀋倫傢破,其子孫鬻銀器,皆錢塘錢氏昔以遺中朝將相者,花籃火筒之類,非傢人所有。直省官與瀋氏議,止以銀易之,具言於公,公嚬蹙曰:「吾傢安用此?」其後姬妾既具,乃呼二人問:「昔瀋氏什器尚在可求否?」二人謝曰:「嚮私以銀易之,今見在也。」公喜,用之如素有。聲色之移人如此!張公安道守金陵,二直省官有一人自南方替還,具為公道此。
  
  祥符末,王沂公知製誥,朝望日重。一日,至中書,見王文正公。公問:「君識呂夷簡否?」沂公曰:「不識也。」退而訪之。呂公時為太常博士,通判濱州,人多稱其纔者。它日復見文正,復問如初。沂公曰:「公前及此人,退而訪之。」具所聞以告。文正曰:「此人異日與捨人對秉鈞軸。」沂公曰:「公何以知之?」曰:「餘亦不識,但以其奏請得之。」沂公曰:「奏請何事?」曰:「如不稅農器等數事。」時沂公自待亦不淺,聞文正之言,不信也,姑應之曰:「諾。」既而許公自濱罷,擢提點兩浙刑獄,未幾置之侍從。及丁晉公敗,沂公引為執政,卒與公並相。沂公從容道文正語,二公皆嗟嘆,以為非所及。其後張公安道得其事於許公,故於《許公神道碑》略敍一二。
  
  真宗晚年得風疾,自疑不起,嘗枕宦者周懷政股,與之謀,欲命太子監國。懷政,東宮官也。出與寇準謀之。遂議立太子,廢劉氏,黜丁謂等,使楊億草具詔書。億私語其妻弟張演曰:「數日之後,事當一新。」稍泄,丁謂夜乘婦人車與曹利用謀之,誅懷政,黜準,召億至中書。億懼,便液俱下,面無人色。謂素重億,無意害之,徐曰:「謂當改官,煩公為作一好麻耳。」億乃少安。準初為此謀,欲遺使四方,宣示風指,誅異己者,使楊億為詔書,遣其壻王曙出使。曙知其不可,力止之,意其必有禍敗,藏其詔書草,使其妻縫置夾衣中。及劉後既沒,朝廷方欲理準舊勳,曙出其書,文字磨滅,殆不可復識,由此贈億禮部尚書,諡曰文。李淑為之辭,其略曰:「自昔天僖之末,政漸宮闈,能協元臣,議尊儲極。」蓋準為人忠亮自信,固無異心,然使之得志,必有恣橫失衆之事,未必不為國之禍也。
  
  楊文公晚年居陽翟,素厚楊瑋。瑋嘗辭赴舉,求貲糧而行,公命以千錢予之。瑋本責辦於公,既得此,殊非本意,然亦不動。公熟視之,良久,亦無它。瑋辭去,公命乘驢於階。瑋不肯,公拊其背曰:「子他日不可,今日可矣。子異日必為吾此官。」既而以錢百千貸之。瑋遂及第,名位率與文公等。
  
  真宗既疾,甚殆,不復知事。李迪、丁謂同作相。內臣雷允恭者,嬖臣也。自劉後以下,皆畏事之。謂之進用,皆允恭之力。嘗傳宣中書,欲以林特為樞密副使,迪不可,曰:「除兩府須面奉聖旨。」翌日,爭之上前,聲色俱厲。謂辭屈,俛首鞠躬而已。謂既退,迪獨留,納劄子。上皆不能省記,而二相皆以郡罷。允恭傳宣謂傢,以中書闕人,權留謂發遣。謂由此入直中書,見同列,召堂吏喻之,索文書閱之。來日與諸公同奏事,上亦無語。衆退,獨留。及出,道過學士院,問院吏今日學士誰直。曰:「劉學士筠。」謂呼筠出,口傳聖旨,令謂復相,可草麻。筠曰:「命相必面得旨,今日必有宣召,麻乃可為也。」謂無如之何。它日再奏事,復少留,退過學士院,復問誰直。曰:「錢學士惟演。」謂復以聖旨語之,惟演即從。謂既復相,乃逐李公及其黨,正人為之一空。將草李公責詞,時宋宣獻知製誥當直,請其罪名,謂曰:「《春秋》無將,漢法不道,皆其事也。」宋不得已從之。詞既成,謂猶嫌其不切,多所改定,其言上前爭議曰「罹此震驚,遂至沉頓」,謂所定也。及謂貶朱崖,宋猶掌詞命,即為之詞曰:「無將之戒,深着於魯經;不道之誅,難逃於漢法。」天下快之。
  
  丁謂既逐李公於衡州,遣中使齎詔賜之,不道所以。李聞之欲自裁,其子柬之救之得免。謂因大行貶竄王欽若、丁度等,皆投之遠方。時王沂公參知政事,不平之,曰:「責太重矣。」謂熟視久之,曰:「居停主人恐亦未免也。」沂公踧然而懼,因密謀去之。
  
  內侍雷允恭既有力於謂,謂深德之。及山陵事起,宦官多緣伏出在外,允恭獨留不遣,自請於太後,太後終不許。允恭泣曰:「臣遭遇先帝,不在人後,而獨不得効力於陵上,敢請罪。」太後曰:「吾不於汝惜差遣,顧汝少而寵幸,不歷外任,今官品已高,近下差遣難以與汝,若近上名目,因汝不知條法,妄有舉動,適為汝纍矣。」允恭泣告不已,乃以為都監。允恭馳至陵下,司天邢中和為允恭言:今山陵上百步,法宜子孫,類汝州秦王墳。允恭曰:「如此何故不就?」中和曰:「恐下有石若水耳。」允恭曰:「先帝獨有上,無它子,果如秦王墳,何故不用?」中和曰:「山陵事重,踏勘覆按,動經日月,恐不及七月之期耳。」中和曰:「第移就上穴,我走馬入見太後言之,安有不從?」允恭素貴橫,人莫敢違,即改穿上穴。及允恭入白太後,太後曰:「此大事,何輕易如此?」允恭曰:「使先帝多子孫,何惜不可?」太後意不然之,曰:「出與山陵使議可否。」允恭見謂,具道所以,謂亦知其非,而重違允恭,無所可否,唯唯而已。允恭不得謂决語,入奏太後曰:「山陵使亦無異議矣。」既而上穴果有石,石盡水出。沂公具得其事,以為擅易陵地,意有不善,欲奏之而不得間,謂同列曰:「曾無子,欲令弟子過房,來日奏事畢,略留奏之。」謂不以為疑。太後聞之,大驚,即命差官按劾其事,而謂不知也。比知,於廉前訴之,移時,有內侍捲簾曰:「相公誰與語?駕起久矣。」謂知太後意不可回,以笏叩頭而退。謂既得罪,山陵竟就下穴。蓋謂所坐欲庇允恭,不忍破其妄作耳。然其邪謀深遠,得位歲久,心不可測,雖沂公以計傾之,而公議不以為非。內臣張懷忠者,劉後閣下親信人也,慶歷中監書庫,為張安道說此事。
  
  章獻垂箔,有方仲弓者,上書乞依武氏故事立劉氏廟,章獻覽其疏,曰:「吾不作此負祖宗事。」裂而擲之於地。仁宗在側,曰:「此亦出於忠孝,宜有以旌之。」乃以為開封司錄。及章獻崩,黜為汀州司馬。程琳亦嘗有此請,而人莫知之也。仁宗一日在邇英謂講官曰:「程琳心行不忠,在章獻朝嘗請立劉氏廟,且獻七廟圖。」時王洙侍讀聞之。仁宗性寬厚,琳竟至宰相,蓋無宿怒也。
  
  王沂公為相,兼玉清昭應宮使,宮焚而罷,呂許公當國。是時太後臨朝,仁宗尚幼,公能以智輯睦二宮,無纖毫之隙。及許公薨,仁宗方視朝,慟哭久之,顧左右大臣曰:「呂夷簡死,誰復能辦大事者!」及舉哀,哭之甚慟。遂以祭奠器皿盡賜其傢。張公安道時攝太常卿,親見其事。其後奉勑撰《許公神道碑》,其傢欲言和協二宮事,安道於上前質其虛實,上不喜,曰:「吾不能復記此事。」良久乃曰:「明肅章獻嘗自言夢周王佑真宗子,早夭。來告,將脫生荊王宮中。時允初始生,允初,荊王少子,所謂五相公者。太後欲取入宮養之,呂夷簡爭之,乃止。」上所言如此,則許公信有力矣。
  
  章獻皇后崩,呂公以後遺令,册楊太妃為皇太後,且復垂簾。士大夫多不悅。御史中丞蔡齊將留百官班爭之,乃止。許公嘆曰:「蔡中丞不知吾心,吾豈樂為此哉!仁宗方年少,禁中事莫主張者。」其後盛美人等恣橫爭寵,無如之何,許公之意或在是矣。然人主既壯,而母後聽政,自非國傢令典。雖或能整齊禁中,而垂簾之後,外傢用事,亦何所不至?古今母後臨朝,如宣仁宗專奉帝室,不為私計,蓋未有也。
  
  章獻既沒,或疑章懿之喪。仁皇遣李用和發其葬視之,容貌如生。使者馳入奏,仁皇於章獻神御前,焚香泣告曰:「自今大孃孃平生分明矣。」仁宗謂劉氏大孃孃,謂楊氏小孃孃。
  
  章懿之崩,李淑護葬,晏殊撰志文,衹言生女一人,早卒無子。仁宗恨之,及親政,內出志文,以示宰相曰:「先後誕育朕躬,殊為侍從,安得不知?乃言生一公主,又不育,此何意也?」呂文靖曰:「殊固有罪,然宮省事秘,臣備位宰相,是時雖略知之而不得其詳,殊之不審,理容有之。然方章獻臨禦,若明言先後實生聖躬,事得安否?」上默然良久,命出殊守金陵。明日,以為遠,改守南郡。如許公保全大臣,真宰相也,其有後宜哉!及殊作相,八王疾革,上親往問。王曰:「叔久不見官傢,不知今誰作相?」上曰:「晏殊也。」王曰:「此人名在圖讖,鬍為用之?」上歸閱圖讖,得成敗之語,並記志文事,欲重黜之。宋祁為學士,當草白麻,爭之。乃降二官知潁州,詞曰:「廣營産以殖貲,多役兵而規利。」以它罪罪之。殊免深譴,祁之力也。
  
  李文定與呂文靖同作相,李公直而疎,呂公巧而密。李公嘗有所規畫,呂公覺其非所能及,問人曰:「李門下誰為謀者?」對曰:「李無它客,其子柬之,慮事過其父也。」呂公因謂李公:「公子柬之,纔可用也,當授以事任。」李公謙不敢當。呂公曰:「進用才能,此自夷簡事,公勿預知。」即奏除柬之兩浙提刑,李公父子不悟也,皆喜受命。二公內既不協,李公於上前求去。上怪問其故。李奏曰:「老疾無堪夷簡慢欺。」具奏所以。上召呂而質之。時燕王貴盛,嘗為門生某求官,二公共議許之。既而呂公遂在告,李公書奏與之,久之忘其實,反謂呂獨私燕邸。呂公以案牘奏上,李慚懼待罪,遂免去。其後王沂公久在外,意求復用。宋宣獻為參知政事,甚善呂公,為沂公言曰:「孝先求復相,公能相容否?」呂公許諾。宣獻曰:「考先於公,事契不淺,果許,則宜善待之,不宜如復古也。」呂公笑然之。宣獻曰:「公已位昭文,孝先至,於集賢處之可也。」呂公曰:「不然,吾雖少下之何害!」遂奏言王曾有意復入,上許之。呂公復言願以首相處之,上不可,許以亞相。乃使宣獻問其可否,沂公無所擇。既至,呂公專决,事不少讓,二公又不協。王公復於上前求去,上問所以,對如李公去意。固問之,乃曰:「夷簡政事多以賄成,臣不能盡記,王博文自陳州入知開封,所入三千緡。」上驚,復召呂公面詰之。呂公請付有司治之,乃以付御史中丞範諷。推治無之,王公乃請罪求去。蓋呂公族子昌齡,以不獲用為怨,時有言武臣王博古嘗納賂呂公者,昌齡誤以博文告,王不審,遂奏之。上大怒,遂以王公知鄆州,呂公亦以節鉞知許州。參知政事宋宣獻、蔡文忠亦皆罷去。李公、王公雖以疎短去位,然天下至今以正人許之。
  
  章郇公雖閩人,然其為人厚重。少時有相工知人貴賤,公父以兄弟見之,相者曰:「中有一人大貴。」公就位,捨去不復問,公弟從之不已。父曰:「所謂貴者誰也?」相者曰:「捨去者是也。」後以侍郎為參知政事,呂許公鄙其為人。宋宣獻時以尚書為樞密副使,許公即以為參知政事,欲以逼公。公之親友皆勸公自引去,公不聽。久之,宣獻卒,乃求避位。許公深愧之,言於仁宗,留公不遣。及許公薨,遂秉政。晏元獻、杜祁公、範文正、富鄭公更用事,公默默無所為。然數公既去,而公為相如故,卒以老辭位而退,蓋亦有過人者。
  
  張公安道嘗為予言:「治道之要,罕有能知之者。老子曰:『道非明民,將以愚之。』國朝自真宗以前,朝廷尊嚴,天下私說不行,好奇喜事之人,不敢以事搖撼朝廷。故天下之士,知為詩賦以取科第,不知其它矣。諺曰:『水到魚行。』既已官之,不患其不知政也。昔之名宰相,皆以此術馭下。王文正公為相,南省試《當仁不讓於師賦》,時賈邊、李迪皆有名場屋,及奏名,而邊、迪不與。試官取其文觀之,迪以落韻,邊以師為衆,與註疏異,特奏令就禦試。王文正議:落韻失於不詳審耳,若捨註疏而立異論,不可輙許,恐從今士子放蕩,無所準的。遂取迪而黜邊。當時朝論大率如此。仁宗初年,王沂公、呂許公猶持此論。自設六科以來,士之翹俊者,皆爭論國政之長短。二公既罷,則輕銳之士稍稍得進,漸為奇論以撼朝廷,朝廷往往為之動搖。廟堂之淺深,既可得而知,而好名喜事之人盛矣。許公雖復作相,然不能守其舊格,意雖不喜,而亦從風靡矣。其始也,範諷、孔道輔、范仲淹三人,以才能為之稱首。其後許公免相,晏元獻為政,富鄭公自西都留守入參知政事,深疾許公,乞多置諫官,以廣主聽。上方向之,而晏公深為之助,乃用歐陽修、餘靖、蔡襄、孫沔等並為諫官。諫官之勢,自此日橫。鄭公猶傾身下士以求譽,相帥成風。上以謙虛為賢,下以傲誕為高,於是私說遂勝,而朝廷輕矣。」然予以張公之論,得其一不得其二,徒見今世朝廷輕甚,故思曩日之重,然不知其敝也。大臣恣為非橫,而下無由能動,其害亦不細也。使丁晉公之時,臺諫言事必聽,已如仁宗中年,其敗已久矣!至於許公,非諸公並攻其短,其害亦必有甚者。蓋朝廷之輕重則不在此。誠使正人在上,與物無私,而舉動適當,下無以議之,而朝廷重矣,安在使下不得議哉?下情不上通,此亦人主之深患也。可則從之,否則違之,豈害於重哉!西漢之初,專任功臣侯者如絳、灌之流,不可謂不賢,至使賈誼、董仲舒皆老死不得用。事偏則害生,故曰張公得其一不得其二,由此言之也。
  
  範文正公篤於忠亮,雖喜功名,而不為朋黨。早歲排呂許公,勇於立事,其徒因之,矯厲過直,公亦不喜也。自越州還朝,出鎮西事,恐許公不為之地,無以成功,乃為書自咎,解讎而去。其後以參知政事安撫陝西,許公既老居鄭,相遇於途。文正身歷中書,知事之難,惟有過悔之語,於是許公欣然相與語終日。許公問何為亟去朝廷,文正言欲經製西事耳。許公曰:「經製西事,莫如在朝廷之便。」文正為之愕然。故歐陽公為《文正神道碑》,言二公晚年歡然相得,由此故也。後生不知,皆咎歐陽公。予見張公言之,乃信。
  
  捲下
  
  寶元初,元昊創立文法,故名吾祖,慢書始聞,朝廷為之忿然。張鄧公為相,即議絶和問罪,時西邊弛備已久,人不知兵,識者以為憂。吳春卿時為諫官,上言夷狄不識禮義,宜且勿與較,許其所求,彼將無詞舉動,然後陰勑邊臣密修戰備,使年歲間戰守之計立,則元昊雖欲妄作,不能為深害矣。奏入,鄧公笑曰:「人言吳捨人心風,果然。」既而和事一絶,元昊入寇,所至如入無人之境。後數年,力盡求和,歲增賂遺,仍改名「兀卒」,朝廷竟不問。世乃以春卿之言為然。
  
  元昊既叛,陝西四路置帥。夏英公竦為總帥,居長安,不臨邊,精兵勇將留寘麾下,四路戰守出入皆取决焉,既遠不及事,而四路負敗,罰終不及總帥。知製誥張公安道為諫官,言:「自古元帥無不身對敵,雖齊桓、晉文霸主,亦親履行陣。至於將佐有敗,元帥必任其責,諸葛亮為大將軍,馬謖之敗,降右將軍,此古今通義也。今夏竦端坐長安,未嘗臨敵,諸路失律,一皆不問,有總帥之名,而無總帥之實。乞據四路敗事,加以責罰而罷總帥,使四路帥臣,自任戰守之計,有事幹它路者,遞相關報,隨宜救應,於事為便。」朝廷從之。英公降知別州,而四路各任其事,蓋始於此。
  
  元昊久叛,邊兵屢屈,秦人睏弊,而諸將恥於無功,莫敢言和戎者。雖夏人每入輙勝,而國小民貧,疾於點集,鹵獲之利不補所耗,而歲賜和市之利皆絶,一絹之直八九千錢,上下亦厭兵矣,而元昊悖慢已甚,亦難於款塞。張安道為諫官,乞因郊霈,許諸帥納其自新之請,以安西界生靈,其言甚美。仁宗覽之大喜,退見許公政府,公亦喜曰:「捨人有此言,社稷之福也。」是歲,勅書即行之。自是邊臣乃敢受元昊降款,戎夏皆獲息肩。仁宗以至仁禦物,而許公審於安危之計,不狥虛名,不貪小利,故讜言正論,聞則能用,雖遭元昊之變,而不失太平之業,有以也夫!
  
  賈昌朝始作國子監直講,孫奭判監。昌朝嘗候奭,奭不出,使人以《唐.路隨、韋處厚傳》示之,曰:「讀訖乃相見。」既見,奭曰:「知此意否?足下異日以儒術作相,正如此二人。」世謂奭能知人。然其名位則類矣,而邪正則未也。若止論貴賤,此但相師所能耳!
  
  慶歷中,契丹使劉六符求和親,賈昌朝館伴,未有以拒之。先是,宗真之弟號大弟者用事,橫於虜中,因信使嘗通書幣。仁宗使昌朝謂六符,欲因今使答之。六符辭曰:「此於太後甚善,然於本朝不便。」昌朝因曰:「即如此,欲以太子宗真之子。求和親,皇帝豈安心乎?」六符不能答,自是和親之議頗息。
  
  元昊未順,契丹要求無厭,範文正公以為憂,乞城京城以備狄。衆惑其說,惟呂許公以為非,曰:「雖有契丹之虞,設備當在河北,柰何遽城京城以示弱乎?使虜深入而獨固一城,天下擾矣。」乃議建北都,因修其城池,增置守備,識者韙之。
  
  劉從德妻遂國夫人者,王蒙正女也。寶元中,出入內庭,或云得幸於上,外人無不知者。以此獲罪,奪封,罷朝謁。久之,復得入。張公安道為諫官,雖以數論列,皆留中焉。富鄭公時知製誥,製下復遂國封,鄭公繳還詞頭,封命遂寢。唐製,惟給事中得封還詔書,中書捨人繳詞頭蓋自鄭公始。安道見呂許公,猶以非舊典,不樂。二公之不相喜,凡皆此類也。
  
  慶歷中,劫盜張海橫行數路,將過高郵。知軍晁仲約度不能禦,諭軍中富民出金帛,市牛酒,使人迎勞,且厚遺之。海悅徑去,不為暴。事聞,朝廷大怒。時範文正公在政府,富鄭公在樞府,鄭公議欲誅仲約以正法,范公欲宥之,爭於上前。富公曰:「盜賊公行,守臣不能戰,不能守,而使民醵錢遺之,法所當誅也;不誅,郡縣無復肯守者矣。聞高郵之民疾之,欲食其肉,不可釋也。」范公曰:「郡縣兵械足以戰守,遇賊不禦,而又賂之,此法所當誅也。今高郵無兵與械,雖仲約之義當勉力戰守,然事有可恕,戮之恐非法意也。小民之情,得醵出財物,而免於殺掠,理必喜之,而云欲食其肉,傳者過也。」仁宗釋然從之,仲約由此免死。既而富公慍曰:「方今患法不舉,方欲舉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衆?」范公密告之曰:「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輕壞之?且吾與公在此,同僚之間,同心者有幾?雖上意亦未知所定也,而輕導人主以誅戮臣下,它日手滑,雖吾輩亦未敢自保也。」富公終不以為然。及二公跡不自安,范公出按陝西,富公出按河北,范公因自乞守邊。富公自河北還,及國門,不許入,未測朝廷意,比夜徬徨不能寐,遶床嘆曰:「範六丈,聖人也!」
  
  京城舉人張彥澤事溫成皇后母,私作告身,事敗,陳升之鞫之。事連溫成母及公卿傢,升之不敢窮治。獄具,朝臣杜樞請錄問,駁之。特旨不錄問,殺彥澤,公議枉之。未幾,張堯佐除樞密副使,御史中丞包拯言其不當,未决,留百官班爭之。樞在班中,出班問曰:「樞密欲聞中丞所言何事而後敢留。」以實告之。樞曰:「以此留樞可也。」人益壯之。宋公序頃亦預彥澤事,疾樞奏,言小臣不合越職妄言,責監江寧酒稅,未幾而死。識者哀之。
  
  宋公序為參知政事,仁宗眷之。許公當國,疾公序,陰欲傾之而不得其要。範希文在延安,擅焚元昊國書,而以私書復之。事聞朝廷,諸公議之,許公謬謂大不可,公序信之,亟於上前乞斬范公。許公徐救之。公序倉卒失措,相次以事罷去。范氏至今恨之。
  
  富鄭公、韓魏公同在中書,鄭公母老矣,一日語及故事,宰相有起復視事者。魏公曰:「此非朝廷盛事。」已而鄭公居母憂,朝廷屢起之。上章三辭,貼黃言:「臣在中書日,嘗與韓琦言之,决不當起。」魏公曰:「吾但以實言之,不料以為怨。」自此二人稍稍有隙。
  
  英宗皇帝,濮王十三子也,故本宮謂之十三使,母曰仙遊縣君任氏,或言幼時父兄不以為子弟數。仁宗晚年無子,遣內夫人至濮宮選擇諸子,欲養之禁中。英宗初不預選,選者無一可。既晚,內夫人將登車矣,英宗匍匐屏間,見之驚曰:「獨此兒可耳。」衆皆笑。內夫人獨異之,抱之登車,遂養於慈聖殿中。時宣仁皇后以慈聖外甥,亦為慈聖所養。稍長,將以進禦。仁宗曰:「此後之近親,待之宜異,十三長成,可以為婦。」慈聖從之,後卒成婚。英宗在藩邸,恭儉好學,禮下師友,甚得名譽。嘉佑末,仁宗不豫,大臣議選立宗室子。仁宗勉從衆議,立為皇子。然左右近習多不樂者。帝憂懼,辭避者久之。及仁宗晏駕,帝即位,以憂得心疾。大臣議請慈聖垂簾。帝疾甚,時有不遜語,後不樂。大臣有不預立皇子者,陰進廢立之計,惟宰相韓琦確然不變,參知政事歐陽修深助其議。嘗奏事簾前,慈聖嗚咽流涕,具道不遜狀。琦曰:「此病故耳。病已,必不爾。子病,母可不容之乎?」慈聖意不懌,曰:「皇親輩皆笑太後欲於舊渦尋兔兒。」聞者驚懼,皆退數步立,獨琦不動,曰:「太後不要鬍思亂量。」少間,修乃進曰:「太後事仁宗數十年,仁聖之德,着於天下。婦人之性,鮮不妬忌者,溫成之寵,太後處之裕如,何所不容,今母子之間而反不能忍耶?」太後曰:「得諸君知此,善矣。」修曰:「此事何獨臣等知之,中外莫不知也。」太後意稍和,修復進曰:「仁宗在位歲久,德澤在人,人所信服,故一日晏駕,天下稟承遺令,奉戴嗣君,無一人敢異同者。今太後一婦人,臣等五六措大耳,舉足造事,非仁宗遺意,天下孰肯聽從?」太後默然久之而罷。後數日,獨見英宗,帝曰:「太後待我無恩。」公曰:「自古聖帝明王不為少矣,然獨稱舜為大孝,豈其餘盡不孝也?父母慈愛而子孝,此常事,不足道;唯父母不慈而子不失孝,乃可稱耳。今但陛下事之未至耳,父母豈有不慈者?」帝大悟,自是不復言太後短矣。熙寧中,歐公退居潁上,轍往見之,閑言及此,公曰:「古所謂社稷臣,韓公近之。昔上在潁邸,方人情疑貳,公招記室王陶,使之密勸王傾身奉事慈聖。王用其言,執傢人禮,至親奉幾筵,進飲食。慈聖由是歸心,而大計始定。」
  
  至和三年,仁宗始不豫,皇嗣未建,宰相文、富、韓三公方議所立,參知政事王公堯臣之弟正臣,嘗為宗室說書官,知十三使之賢,即言之。諸公亦舊知之,乃定議草奏書即欲上,而上疾有瘳,即止,堯臣私收奏本。後二年,韓公當國,羣臣相繼乞選立宗室子,乃定立十三使為皇子。及仁宗晏駕,皇子踐阼,賞定策之功,以韓公為首。及元豐末,堯臣子同老上書繳進元奏。時諸公惟文公、富公在,皆歸老於洛。會文公入助郊饗,神宗訪之,公具奏所以,神宗悅焉。故一時諸公,例皆被賞。而韓氏諸子惡分其功,辨之不已,文公之罷平章重事,由此故也。然英宗之譽布於諸公,則始於堯臣;而其為皇子,嗣寶位,則韓公之力不可誣也。
  
  韓魏公用郭逵簽書樞密院事,衆多不服。公謂人曰:「非不知逵望輕也,英宗欲置李端願於西府,每曰西府當用一武人,吾知端願傾邪,故以逵當之。」或曰:「不然。英宗欲用張安道,知不附己,猥曰西府久不用武臣矣,宜補復舊。上督其人,無以應,乃用逵耳。」
  
  治平中,韓魏公建議於陝西刺義勇。凡三丁刺一人,每人支買弓箭錢二貫文省,共得二十餘萬人,深山窮𠔌無得脫者。人情驚撓,而兵紀律疎略,終不可用,徒費官錢不貲,無人敢言其非者。司馬君實時為諫官,極言不便,持劄子至中書堂。魏公曰:「兵貴先聲後實,今諒祚勢方桀驁,使聞陝西驟益二十萬兵,豈不震慴?」君實曰:「兵之用先聲,為無其實也,獨可以欺之於一日之間耳,少緩,則敵知其情,不可復用矣。今吾雖益二十萬兵,然實不可用,不過十日,西人知其詳,不復懼矣。」魏公不能答,復曰:「君但見慶歷間,陝西鄉兵初刺手背,後皆刺面充正兵,憂今復爾耳。今已降勑牓與民約,永不充軍戍邊矣。」君實曰:「朝廷屢失信,民閑皆憂此事,未敢以勑牓為信,雖光亦未免疑也。」魏公曰:「吾在此,君無憂此言之不信。」君實曰:「光終不敢奉信,但恐相公亦不能自信耳。」魏公怒曰:「君何相輕甚耶!」君實曰:「相公長在此坐可也,萬一均逸偃藩,它人在此,因相公見成之兵,遣之運糧戍邊,反掌間事耳。」魏公默然,竟不為止。其後不十年,義勇運糧戍邊,率以為常,一如君實之言。及君實作相,議改役法,事多不便,予兄子瞻與其事,持論甚勁,君實不能堪。子瞻徐曰:「昔親見相公言,嘗與韓魏公言義勇,無一言假藉之者,今日作相而不容某一言,豈忘昔目事耶?」君實雖止,實不喜也。未幾,子瞻竟罷役局事。
  
  臺官蔣之奇以浮語彈奏歐陽公,英宗不聽,之奇因拜伏地不起。上顧左右,問何故久不起。之奇仰曰:「此所謂伏蒲矣。」上明日以語大臣,京師傳以為笑。
  
  元佑中,蔡確坐弟碩事,謫知安州,作甑山公等詩,意有所譏切。諫官言之,未决。予兄子瞻方出守杭州,密奏言,若置確不問,則於皇帝孝治為未足;若不少加寬略,則於太皇太後寬政為少損。竊謂皇帝宜降詔推治之,太皇太後特加寬貸,確若稍知義理,當齰舌自殺。太皇大後深以為然。兄已出城,時遣中使賜茶藥等。然文臣持確議不置,確遂南遷新州,時議者皆以為用法太深。然確頃自小臣擢用,每遷皆以鞫獄被賞,衆以為善惡之報,不可誣也。孫和甫時在樞院,予偶見之,問及新州事,予以所聞答之。和甫曰:「固在西府親見神宗晚年,以事無成功當寧太息,欲召司馬君實用之。時王禹玉、蔡持正並在相位,相顧失色。禹玉不知所出,持正密議,欲於西邊深入,掠虜巢穴,以為此議若行,必不復召君實;雖召,將不至。自是,西師入討,夷夏被害,死者無算,新州之命,則此報也。」蓋自西邊用兵,神宗常持淺攻之議,雖一勝一負,猶不至大有殺傷。至於西邊將帥,習知兵事,亦無肯言深入者。非禹玉、持正不歷外任,不習邊事,無敢開此議者。新州之禍,實出於此。
  
  曹瑋之守秦州也,州之西,立文盈關。關之所在,最為要害;關之左右,皆蕃俗也。瑋以恩信結之,鹹為之用,故秦州每歲出兵,以守文盈關而已。秦州所守既寡,則州兵雖少而用足,糧草可以自給。自後帥臣守其舊規,不改增。文盈之西九十裏,號張小哥族,亦名張遵。舊與鄰族有怨,而本帳兵馬衰耗,常乞納土秦州,前後帥臣皆以難守不許。及範翔作陝漕,權知秦州,遂許之,發兵城其地,建於古渭州。城既立,知州劉漁與秦州商賈及居人二千余家皆在城中,翔亦親至其地,犒設其族。蕃人相約出兵截殺漁、翔等,翔等微知其語,犒設之日,晚還文盈。次日兵起,求翔不得,遂於中路築城,截殺商賈及修城兵民共五六十人。道路隔絶,賊兵居其間,糧道斷絶,城中無食。朝廷使張昪知秦州,劉渙、郭恩領兵苦戰,攻破中路賊城。朝廷猶不能棄古渭,但罷不為州,置寨主、監酒二人,每季輪一將兵守之,張氏世襲蕃巡檢。然自文盈至古渭九十裏,其間但通一路,路旁即是界濠。秦州每歲支移省稅應付古渭,而秦闕食則以貴價糴之,自是秦州始睏矣。張氏既與蕃族不和,讎秦之兵,日嚮秦州駐劄,當與同其患難,於張氏則便,而秦州實無所利也。近歲患古渭之孤危,乃命郭逕築治平等寨以通秦、渭,招來蕃族,獻寨中地置弓箭手,古渭孤絶之患則除,蕃族既盡,而所招弓箭手皆浮浪之人,無益於事。秦州親與李氏為鄰,屯兵益分,糧草益少,與曹瑋舊製絶異。有王安石郎中者,秦州白石人也,其言如此。予後見李師中待製問之,言與之同。師中在秦州,嘗乞將約蕃部地土上所築堡寨,付與蕃族守把,卻於曹瑋舊寨分屯重兵,以製蕃部。師中言:今寨柵既多,屯兵分散寡弱,反為蕃部所製,若但付與蕃部,卻令邊裏寨柵兵力完強,則蕃部畏威為用,其利害甚明。然未及行,而師中謫去。安石又言:秦州曹瑋舊城絶小,自韓魏公、文潞公作帥,各增築一面,今城比舊加倍,而緩急難守也。
  
  李允則守雄州,以知術顯,世多能道之者。予從事北都,父老謂予曰:「允則自雄入奏過魏。魏守,寇萊公也,謂允則曰:『聞君在雄,筵會特盛,能為老夫作小會否?』允則曰:『方入奏,不敢留,還日當奉教。』及還,萊公宴之,幄帟、器皿、飲食、妓樂,百物華侈,意將壓之。既罷,謂允則曰:『君許我作會,來日可乎?』允則唯唯。公顧謂左右:『妓樂如今日,毋設百戲,幄帟、床榻留以假之。』允則曰:『妓樂、百戲皆如今日,其他隨行略可具也。』明日,視其幄帟皆蜀錦綉,床榻皆吳、越漆作,百物稱是,公已愕然矣。及百戲入,允則曰:『恐外尚有雜伎。』使召之。則京師精伎,至者百數十人。公視之大驚,使人伺之,則床榻脫卸,氈裹馳載,雜伎變服為商賈以入。明日薦之於朝,極稱其纔。雄之僚史尤之,曰:『萊公尚氣,奈何以此勝之?』允則曰:『吾非誇之,示之以行軍出沒之巧耳。』」予後從事齊州,允則之孫昭敍為兵馬都監,試問其遺事,昭敍曰:「雄州諜者常告,虜中要官間遣人至京師造茶籠燎爐。允則亦使倍與直作之,纖巧無毫發之異,且先期至,則攜至搉場,使茶酒卒多口誇說其巧,令蕃商遍觀之。如是者三四日,知蕃官所作已過,乃收之不復出。虜中相傳,謂允則賂之,恐有姦變,蕃官無以自明,乃被殺。」
  
  慶歷中,閤門使張亢知高陽關,契丹方遣信使僥求諸事,沿邊皆驚。亢每遣諜者,厚以金帛,無所吝惜。閑處便坐,有弟子行首入,曰:「願屏人白事。」亢慢駡久之。其人曰:「所白機事也。」不肯去。亢為屏人,乃曰:「閤使錢如糞土,何故?」亢曰:「何與汝事?」曰:「閤使所與非其人也,如我乃可與耳。」亢復駡久之。曰:「我非與閤使劇,我一外甥女,予自少教歌舞,甚妙麗,為虜騎掠去,今幸於虜主,日夜居帳中,將相皆事之。今遣人有所市,閤使善結之,虜中情偽如指掌也。」亢曰:「所市何物?」曰:「某大王納女壻,須紫竹鞭,閤使所執可與也。其餘所市物非一。」亢皆從之。自是虜中動靜必告。時邊城多警,每一挂塔,所費甚厚,惟高陽獨否。
  
  富公知青州,歲穣而河朔大饑,民東流。公以為從來拯饑,多聚之州縣,人既猥多,倉廩不能供,散以粥飯,欺弊百端,由此人多饑死,死氣薫蒸,疫疾隨起,居人亦致病斃。是時方春,野有青萊,公出牓要路,令饑民散入村落,使富民不得固陂澤之利,而等級出米以待之。民重公令,米𠔌大積,分遣寄居閑官往主其事。問有健吏募民中有曾為吏胥、走隸者,皆倍給其食,令供簿書、給納、守禦之役。藉民倉以貯,擇地為場,掘溝為限。與流民約,三日一支,出納之詳,一如官府。公推其法於境內。吏胥所在,手書、酒炙之餽日至,人人忻戴,為之盡力。比麥熟,人給路糧遣歸,餓死者無幾,作叢塚葬之。其間強壯堪為禁卒者,募得數千人,刺「指揮」二字,奏乞撥充諸軍。時中有與公不相能者,持之不報,人為公憂之。公連上章懇請,且待罪,乃得報。自是天下流民處多以青州為法。
  
  儂智高自邕州敗奔南詔,西南夷聞之,聲言智高將藉兵南詔以入蜀。時知成都程戡適罷去,轉運使高良夫權知成都,得報大恐,移檄屬郡,勸民遷入城郭,且令逐縣添弓手。蜀人久不見兵革,懼甚,洶洶待亂。文潞公為長安帥,知兩蜀無武備,即車載關中器甲入蜀,蜀人益懼。朝廷遣張安道出帥成都,於道中見所運關中器甲,即令所至納下,仍罷所添弓手。蜀人聞之皆安,歸田畝。公徐問智言入蜀之報,本雅州蕃牙郎號任判官者所為。遂呼至成都,詰其敢虛聲動搖兩蜀情狀,將斬之以狥。任震恐伏罪,乞以舉傢數十口係雅州獄,身自入蕃,窮問智高詣實,通月不至,請舉傢為戮;公久之乃許。任如期至,得小雲南書,言智高至南詔,復謀為亂,為南詔所殺;公乃釋任而奏其事。初,邕州之捷,朝廷未知智高在亡,故未盡賞戰功,至是,乃命加賞將吏。
  
  參知政事錢若水,少時讀書嵩山佛寺,有一童子,日來撓之,禁之不可。其師曰:「此田傢子。此寺,其傢所建也。昨為衙校,傢破,死亡略盡,將死,以此子見屬。吾憐其幼,不忍禁也。」若水曰:「然則試以經授之。」不數日,誦寺中所有經殆遍,遂去,不知所在。若水既貴,護宗室葬事,轝者若幹人,將宿,常失其一,行則復在。怪而閱之,則昔之童子在焉。若水曰:「子乃在是耶!子實何人也?」對曰:「世之如我者多矣,顧公不識耳。姑置我,我將食而復見。」置之,則走入衆中,不復識。
  
  慶歷中,西羌方熾,天下騷動,仁宗憂之。余杭徐復者,高人也,博通數術。有旨召之,上親臨問焉。復曰:「今日氣運,類唐德宗居奉天時。」上驚曰:「何至爾?」復曰:「雖然,君德不同,陛下無深慮也。」上問所以。復曰:「德宗性忌刻,好功利,欲以兵伏天下,其德與兇運會,故奔走失國,僅乃能免。陛下恭儉仁恕,不難屈己容物,西羌之變,起於元昊,陛下不得已應之,雖兵連不解,而神人知非陛下本心,雖時與德宗同,而德與之異,運雖惡,無能為也,不久定矣。」上稱善,欲官之,不願,賜處士號,罷歸。復少時學六壬,聞州一僧善發課,州有一衙校偶問之,僧曰:「大兇,法當死於市。」校曰:「吾幸無他事,安至此?」僧曰:「君還傢,夜漏將上,有一異姓親叩門,坐未定,外有馬相踶不解,取火視之,其一牝馬也,有胎已墮,駒三足。若有此,君死無疑,不然,亦不死也。」其人歸候之,皆如僧言,大驚,旦起問僧所以脫禍,僧曰:「吾無禳除法,惟有遠行可以少解。」用其言,乞歸農,州將憐而許之。遂為遠行計,既登舟,適有事,當略還傢,將登岸,與一人相遇,排之墮水死。州知其故,以可愍,讞之,得減罪。復從僧學其術。僧曰:「吾術與君術無異,而所以推之者,則不可傳也。」復曰:「姑告彼課日、時,我自推之。」僧曰:「盡子思慮所至,子所不及,吾無如之何也。」復推之纍日,盡得僧所見,而不見駒所墮三足。僧曰:「子智止此,不可強也。」終不復告。
  
  乖崖公張詠傢在濮州,少時尚氣節,喜飲酒。每遊京師,寄封丘之逆旅,有一道人與之鄰房,初不相識,而意相喜也,日會飲酒。及將去,復大飲至醉,張公曰:「與子傾蓋於此,不知何人,異日何以相識?」客曰:「吾隱者,何用姓名?」固問之。曰:「我,神和子也。異日見子成都矣。」至甲午歲,成都亂,張公為成都守,始異其言。西行常以物色訪之,然一時入蜀,終無所見。後修天慶觀,以傢財建一閣,榜曰望仙閣,每暇日輒出遊焉,屏騎從門外,步而登閣,燕坐終日,冀有所遇。如此者二年,代者將至,復一登之,將絶意於此。日暮,出東廡下,得一小逕,入,得一小院。堂中四壁,多古人畫像,掃塵視之,中有一道人,髣髴逆旅所見,題曰神和子。公悵然自失,所見正此也。按神和子,姓屈突,名無為,字無不為,五代時人,所着書亦以《神和子》為名。
  
  張安道知成都,日以醫官自隨。重九,請出觀藥市,五更,市方合而雨作,入玉局觀避之。至殿上,見一道人臨階而坐。往就之,相問勞已。道人曰:「張端明入蜀,今已再矣。」醫曰:「始一至蜀耳。」曰:「子不知也。凡人元氣重十六兩,漸老而耗,張公所耗過半矣。吾與之夙相好,今見子,非偶然也。」解衣裾出藥兩圓,曰:「一圓可補一兩氣。」醫曰:「張公雖好道,然性重慎,恐未信也。」道人曰:「所以二圓,正為爾也。取一圓並水銀一兩納銚中,以盞蓋之,燒之良久,札札有聲,揭盞,以鬆脂末投之,當有異。三投而藥成,當如此非凡藥也。」醫徑歸白公,試之如其言。每投鬆脂,焰起先所坐小亭。至三投,焰如金色。傾出,則紫金也。乃服其一圓。而使醫遍遊成都,冀復遇焉。後見之孔明廟前,復得一圓藥,然服之亦無他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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