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女性小说>> 沈从文 Shen Co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瀋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是我們探尋他追尋美好人性的一把鑰匙,也是解讀他追求雄強人性的一個切入點.通過<一個女劇員的生活>中蘿的情感演繹,我們感受到復雜的租界體驗加深
一 後臺
  辦了許多的交涉,××名劇,居然可以從大方劇團在光明戲院上演了。
  ××沒有演出時,一個短劇正在開始,場中八百個座位滿是看客,包廂座上人也滿了,樓上座人也滿了。因為今天所演的是××的名劇,且在大方劇團以外,還加入了許多其他學校團體演劇人材,所以預料到的空前成就,在沒有結果以前,還不知道,但從觀衆情形上看來,已經就很能夠使劇團中人樂觀了。這時正在開始一個短短諧劇,是為在××演過獨幕劇自殺以後的插話而有的,群衆拍手歡笑的聲音,振動了瓦屋,使臺上扮醜角的某君無法繼續說話。另外一個女角,則因為還是初次上臺,從這種熱烈贊美上,心中異常快樂,且帶着一點驚眩,把自己故意矜持起來,忘了應當接下的說詞。於是下面為這自然的呆像,更覺得開心,就有許多人笑得流出眼淚,許多人大聲呼叫,顯然的,是劇本上演員所給觀衆趣味,已經太過分了。
  導演人是一個瘦個兒身材的人,是劇藝運動著名的人物,從事演劇已經有十三年了。今晚上的排演,大傢的希望,就是從××名劇上給觀衆一種的做人指示,一點精神的糧食,一副補藥,所以這導演忙了半月,佈置一切,精神物質皆完全犧牲到這一個劇本上。如今看到正劇還沒有上演,全堂觀衆為了一個浮淺的社會諷刺劇,瘋狂的拍掌,熱心的歡迎,把這指導人氣壞了。他從這事上看出今天台上即或不至於完全失敗,但仍然是失敗了。臺下的觀衆,還是從南京影戲院溜出的觀衆,這一群人所要的衹是開心,花了錢,沒有幾個有趣味的故事,回頭出場時是要埋怨不該來到這裏的。沒有使他們取樂的笑料,他們坐兩點鐘會藉着頭痛這一類理由,未終場就先行溜走。來到這裏的一群觀衆若不是走錯了路,顯然這失敗又一定不能免了,就非常氣悶的在幕後走來走去。
  外面的鼓掌聲音使他煩惱,他到後走到地下化裝室去,在第七號門前,用指頭很粗暴的扣着門,還沒有得到內面的答應以前,就推開了那門撞進去了。這裏是他朋友陳白的房中,就是諧劇收場以後開始上演××時的主角。這時這主角正在對着鏡子,用一種顔色敷到臉上去,旁邊坐得有本劇女主角蘿女士。這女子穿了出場時的粗布工人衣服,把頭髮嚮後梳去,初初看來恰如一個年青男子。導演望到與平時小姐風度完全兩樣的蘿女士,動人的樸素裝扮,默默的點着頭,似乎是為了別人正在詢問他一句話,他承認了這話那麽樣子。導演進去以前兩個人正為一件事情爭持,因為多了一個人,兩人就不再說什麽了。
  因為這兩個年青人在一處時總是歡喜爭辯,士平先生就問。“又在說什麽了?”陳白說,“練習臺詞,”導演士平就笑,不大相信這臺詞是用得着在臺上說的問題。
  “士平先生,今天他們成功了,年青人坐滿了戲場,我聽宋君說,到後還有許多人來,因為非看不可,寧願意花錢站兩個鐘頭,照規矩不答應加座,他們還幾幾乎打起來了!”這是蘿女士說的。言語在這年青人口中,變成一種清新悅耳快樂的調子,這調子使導演士平先生在心上起着小小騷亂,又歡喜又憂鬱,站在房中遊目四矚,儼然要找到一個根據地纔好開口。
  “是的,差不多打起來了!”那個導演到後走到男角身後去,一面為男角陳白幫助他作一件事情;一面說,“有八百人!
  這八百個同志,是來看我們的戲,從各處學校各處地方走來的。對於今天的觀衆,我們都應當非常滿意了。可是你們不聽到外面這時的拍掌聲音嗎?我真是生氣了。他們就衹要兩個人上臺去相對說點笑話,扮個鬼臉,也能夠很滿意回去的。
  他們來到這裏坐兩點鐘,先得有一個諧劇使他們精神興奮起來,時間衹要十分,或者二十分,有了這打哈哈機會,到後才能沉悶的看完我們所演主要的戲。我聽到他們這時的拍掌,我覺得今天是又失敗了。”
  “這是你的意思。你不適宜於這樣悲觀。在趣劇上拍掌的觀衆未嘗不能在悲劇上流淚,一切還是看我們自己!”
  他說,“是的,”象是想到他的導演責任,應當對於演員這話,加以同意纔算盡職那種神氣,又連說“是的,是的。”
  把話說完,兩人互相望望,沉默了。
  陳白這時可以說話了。這是一個在平時有自信力的男子,他象已經到了臺上,用着動人的優美姿勢站了起來。“我們不能期望這些人過高。對於他們,能夠花了錢,能夠在這時候坐到院子裏安靜的看,我們就應當對這些人致谢了。我們在這時節,並沒有什麽理由,可以把一切進出電影院以看卓別麟受難為樂事的年青人趣味換一個方向。我們單是演劇太不夠。上一些日子,×××的戲不是在完全失敗以外,還有欠上一筆債這件事麽?××的刊物還衹能印兩千,我們的觀衆如今已經就有八百,這應當是很好的事情了。我是樂觀的,士平先生。我即或看到你這憂愁樣子,我仍然也是樂觀的。”
  “我何嘗不能樂觀?我知道並不比你為少。可是我聽到那掌聲仍然使我要忍受不了。我幾幾乎生氣,要叫司幕的黃小姐閉幕了。我並不覺得這樣的趣劇是那麽無價值,可是我總覺不出××趣劇那麽有價值。”
  “趣味的標準是因人不同的。我們常是太疏忽了觀衆的水平,珍重劇本的完全,所以我們纔有去年在武漢的失敗。以後我主張俯就觀衆的多數,不知道……”蘿女士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意見頂糟。”
  “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你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得多數,是不是?”
  “我並不以為這是取得多數的方法,不過我們若果要使工作在效率上找得出什麽結果,在觀衆興味上註點意也不是有害的主張。”
  “我以為是能夠在趣劇上發笑的人也能在悲劇上流淚,這是我說過的話。一切失敗成就都是我們本身,不是觀衆!我心想,在倫敦的大劇場,也仍然是有人在趣劇上發笑不止的。
  我相信誰都不歡迎無意義的東西,但誰也不會拒絶這無意義的東西在臺上出現。因為這是戲場,是戲場,不明白麽,這原是戲場!是使人開心的地方!”
  “我懂了,是戲場,正因為這樣,我們的高尚理想也得穿上一件有趣的衣裳,這是我的意思!”
  “你是說大傢都淺薄不是?我以為不穿也行,但也讓那些衣裳由別的機會別的人穿出來,士平先生以為怎麽樣?”
  士平先生本來有話可說,但這時卻不發表什麽意見,因為蘿女士的意見同自己意見一樣,他點點頭。可是他相信這兩個人說話都有理由,卻未必走到臺上以後,還能給那本戲成就得比諧劇還大。因為觀衆的趣味不高,並沒有使這兩個人十分失望,這事在一個導演地位上來說,他也不應當再說什麽話使臺上英雄氣餒了。他這時仿佛纔明白自己的牢騷是一種錯誤,是年青人在刺激上不好的反應,很不相宜了,他為自己的性情發笑。過了一會,他想說,“大傢對於你的美麗是一致傾倒的,”可是並不說出口。
  他把門開了一點,就聽到又有一種鼓掌聲音,搖動着這劇常他笑了。
  “陳白,收拾好了,我們上去。”
  “他們在快樂!”陳白說着。
  “天氣這樣熱,為什麽不快樂一點?”女的有意與男的為難似的也說着。
  三個人從化裝室走出時,因為在甬道上,那一個美觀的白磁燈在樓梯口,美麗與和諧的光綫,起了“真是太奢侈了”這種同樣感想。
  陳白走在前面,手扶着閃光的銅欄桿不動了。“這樣地方,我們來演我們為思想鬥爭的問題戲,我覺得是我們的錯誤。”
  “正因為這樣好地方被別人占據,我們纔要來演我們的戲!因為演我們的戲纔有機會把這樣地方收為我們所有,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麽?”
  “我總覺得不相稱。”
  “要慢慢的習慣。先是覺得不相稱,到後就好了。為什麽你一個男子總是承認一切的分野,命定……”女角蘿話沒有說完,從上端跑來了一個人,一個配角,藝術專科演劇班的二年級學生,導演士平問他,“完了麽?”
  那學生望到女角蘿的裝束,一面很無趣的做成幽默的回答,“趣劇是不會完的。”說了又象為自己的話雙關俏皮,在這美人面前感到害羞,就想要走。
  “我們真是糟糕,自殺那麽深刻,沒有一個人感動,這一幕這樣淺薄,大傢那樣歡迎。”導演士平這話象是同那學生說的,又象為自己而說,學生也看得出這意思了,就不做聲,過後又覺得不做聲是不對了,就趕忙追認幾個“是”字。
  大傢還站到那梯級前不動。女角蘿接續了她要說而不說完的話。
  “這劇場將來有一天是應當屬於我們的。我相信由我們來管理比別的任何人還相稱。我們一定要有許多這樣劇場,才能使我們的戲劇運動發達。我們並且能藉到這劇場供給他們觀衆的一切東西,即或是發笑,也總比在別人手上別的紳士劇團一定要嚴肅得多!”
  “一定要多!正是!可是——”陳白不說下去,因為有一個學生在這裏的原故,纔忍住了。
  “我們要演許多戲,士平先生以為怎麽樣?”
  導演士平笑,那笑意思象是說明了一句話,“這是做夢。”
  這意思在女角蘿即刻也看出了,就問他,“士平先生,你以為這是一個夢麽?”
  “是夢。可是合理的夢,是你們年青人能夠做的。”
  “我倒以為最合理。為什麽我們就比別人壞許多?為什麽我們演劇就不適宜於用這樣一個堂皇富麗的劇場?剛纔同陳白說,化裝室分開,在中國任何地方還沒有這樣設備,他象害羞樣子,真是可憐。他不說話,但比說話還要使人難受,就是他那神氣總以為我們到這裏來演戲是一種奢侈事情。他寧願意在閘北藉煤油燈演易卜生的《野鴨》,同伯納蕭的《武力與人生》。他以為那是對的,因為這樣就安心了。這理由,我可說不出,不過總不外是先服從了一切習慣所成的種種。我相信他要這樣主張,還以為為得是良心,因為他自己放在謙卑方面去他就舒適,這是怪可笑的也極通常的男子們的理知,——我還不知要用什麽字纔相宜呢。哈哈!……”“哈哈哈……”
  大傢全笑了。
  陳白又象在臺上背戲的激動樣子了,這年紀二十四歲,有一個動人身體動人臉貌的角色,手抓着銅欄,搖着那高貴的頭,表示這言語的異議。他為了一種男子的虛榮而否認着。
  “蘿小姐,你今天是穿上了工人衣服,沒有到臺上以前,所以就有機會來嘲笑我了。但你用的字並不錯,那些就算是男子的理知,或者更刻薄一點,可以說是男子的聰敏。可是許多女人在生活界限上,憑這理知處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是比男子更多的。”
  “你說許多,這是什麽意思呢?你並不能指出是誰,我卻知道你是這樣。”
  “你相信你比我更能否認一切習慣麽?”
  “為什麽我不應當相信自己可以這樣呢?”
  “士平先生懂這個,女人總是說能夠相信自己,其實女人照例就衹能服從習慣。關於這一點,普希金提到過,其他一個什麽劇本也似乎提到過。不過她們照例言語同衣飾一樣,總極力去求比本身更美觀,這或者也是時髦咧。我常覺得我承認習慣,因為我是個學科學的人,我能在因果中找結論的。”
  “可是,你的結論是我們衹應當永遠到骯髒地方演劇,同時能不怕骯髒來劇場的觀衆,或習於骯髒來劇場的觀衆,不是同志就是應超度者,這樣一來你就滿意了,成功了。你這詩人的夢,離科學卻遠得很,自己還不承認麽?”
  “穿工人衣服不一定就算是做工,所以你的話並不能代表你完全處。”陳白的話暗指到另外一件事上去,這話衹有兩人能夠明白,聽到這個話後的女角蘿,領會到這話的意思,沉默了。
  她望了陳白一眼,象是說,“我要你看出我的完全,”就先走上去了。導演士平先生,對陳白做了一個奇怪的笑臉,她懂得到最後那句不說出的話,他說,“你是輸了理由贏了感情的人,所以我不覺得你是對的。要是問我的意見,我還是站在她那一邊。”
  陳白笑着,說,“我讓你們站在她那一邊,因為我這一邊有我一個人也夠了。”說完了他就在心上估計到女人的一切,因為對女角蘿的愛情,這年青男子是放在自信中維持下來的。
  兩個人皆互相會心的笑着,使那個配角學生莫名其妙,衹好回頭走了。
  導演士平同陳白,走到後臺幕背,發現了女角蘿獨坐在一個機器模型邊旁,低頭若有所思想,陳白趕忙走過去,傍着她,現着親切的男子的媚態,想用笑話把事情緩和過來,“你莫生氣吧,士平先生剛纔說過是同你站在一塊的,我如今顯然是孤立無援了。”
  女角蘿就搖頭,驕傲的笑着,驕傲的說,“我可以永遠孤立,也不要人站在一個主張下面。”
  男角陳白心中說,“這話還是為了今天穿得是工人衣服,如果不是這樣,情形或者要不同了一點。”
  女角蘿見陳白沒有說話,就以為用話把男子窘倒,自己所取的手段是對了,神氣更增加了一點自信。
  事情的確是這樣的,因為在平常,男角陳白也是沒有今天那麽在一種尊貴地位上,自信感情可以得到勝利的。這兩個人是正在戀愛着,過着年青人羨慕的日子,互相以個性徵服敵人,互相又在一種追逐中拒絶到那必然的接近。兩人差不多每一天都有機會在言語上爭持生氣,因為學到近代人的習氣,生了氣,到稍過一陣,就又可以和好如初,所以在地下室時導演士平先生說的話,使陳白十分快樂。理由說輸了,但仍然如平常一樣,用他那做男子的習慣,上到戲臺背後,又傍在蘿一處了。
  站了一會兩人皆不做聲,這美男子陳白照演劇姿勢,拿了女子的手想放到嘴邊去,蘿稍稍把手一掙,就脫開了,於是他略帶憂愁的顧盼各處,且在心上嘲弄到自己的行為。這時許多搬取布景道具的人來往不息,另外一個女角發現了女角蘿,走了過來。
  這時女角蘿正在扮着一種憤怒神情,默誦那女工受審的一幕戲。
  “你那樣子太……”她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她就笑了。
  “為什麽太……”
  “我說你不象工人。”
  “工人難道有樣子麽?”
  “為什麽工人就沒有工人身分?”
  “可是我們是演劇,不得不在群衆中抓出一個模範榜樣來,你想想,一個被槍斃的女工人,難道不應當象我這樣子……”“可是,被槍斃的工人,不同的第一是知識,第二是機會,神氣是無關的。”
  “我信你的話,我把神氣做俗一點,”她站到那木製假紡紗機橫軸上,一面表演着一種不大受教育女子的動作,一面說話,“我這樣,我倒以為象極我見到過的一位女工人!”
  “你還要改。”
  “還要改!這是士平先生的意見!……可是依照你,因為你同她們熟,這樣,對了嗎?”
  陳白的男角位置是一個技師。這時這技師正停在一個假鍋爐旁望到這兩個女子扮演,感到十分趣味。他看到女角蘿對於別人意見的虛心接受,記起這人獨對自己就總不相下,從這些事上另外有一種可玩味的幽玄的意義。先是看到兩人爭持,到後又看到女人容讓,自己象從這另外女人把她徵服一事上,就報了一種小小的仇,所以等到兩人在模仿一種女子動作時,他又說話了。他喊另外那個女子作鬱小姐。
  “鬱小姐,你對於今天劇本有什麽意見沒有?”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我說你覺得蘿——”
  還沒有把話說完,蘿從那機械上面,輕捷的取着跳躍姿勢落下,拉着鬱的手走到幕邊人多處去了。望到這少女苗條優美的背影,男角陳白感覺到這時兩人扮演的是一劇“戀愛之戰爭”。
  導演士平抹着汗從那個通到前臺的小門處走來,見到陳白一人在此,就問他“蘿小姐往什麽地方去了?”蘿聽到這聲音,又走回來了。她仍然又重新爬到那現地方去坐下,好象是多了一個人就不怕。陳白見了那樣子,她因為纔從那邊過來,聽到有人討論到××第一幕的事,就問士平先生,是不是第一幕要那幾個警察,因為大傢正討論到這件事情,若是要警察,當假扮警察的從臺下躍上去干涉演講時,是不是會引起維持劇場的警察干涉?並且這樣做戲,當假警察躍上戲臺毆打演講工人時,觀衆知道了不成其為戲,觀衆不知道又難免混亂了全場秩序,所以大傢皆覺得先前不註意到這點,臨時有點為難了。
  士平說,“我同巡警說好了,我們的巡警仍然從下面上去。
  衹要他們真巡警不生誤會,觀衆在這事上小有混亂是容易解决的。這樣小小意外混亂或者正可以把全劇生動起來,因為這一個劇本是維持在‘動’的一點上。”
  這時從地下室又另外來了兩個男子,是應當在第一幕出場作為被毆打的工人,在衣袋裏用膠皮套子裝上吸滿了紅色液體的海綿,其中一個一面走來一面正在處置他的“夾袋”。
  導演士平見到了,同那個人說,“密司忒吳,警察方面我已經交涉好了,他們仍然從臺下走來,到了上面,你們揪打時小心一點。這第一幕一定非常生動,因為我告給我們的巡警,先同那真巡警站在一塊,到時就從那方面走過來。今天我們的觀衆秩序不及上次演爭鬥為好,可是完全是年青人,完全是學生,蘿小姐說的大致不錯,會在趣劇上打哈哈的也一定能在悲劇上流淚,今天這戲第一幕的混亂是必須的。可惜我們找不出代替手槍發聲的東西,我主張買金錢炮,他好象把錢喝杏仁茶去了,說是各處找到了還買不出。我們應當要一點大聲音,譬如……好,好,好,我想起來了,我要××去買幾個電燈泡來。要他在後面擲,就象槍聲了。有血,有聲音,有……”面前有一個配角,匆匆的從南端跑到地下室去,導演見到了,就趕過去拉着那學生,“喊××來,趕快一點。”雖然這樣說過,又象還不放心樣子,這個人自己即刻走到地下室找人去了。
  在那裏,陳白問那個行將被毆打的角色,血是用什麽東西做的。聽到說是藥水,陳白就笑了。“這個怎麽行?應當用真血,豬血或雞血,不是很方便麽?”
  另外一個工人裝扮的角色,對於這個提議,表示不能接受,在一旁低低的冷笑。這一面是這個人對於主角的輕視,一面還有另外意思在內。這也是一個××劇學院的學生,有着一副用功過度的大學生的蒼白色臉龐,配上一個頎長軀幹,平素很少說話,在女人面前時,則總顯着一種矜持神氣。這人自從隨了××劇團演劇以來,三個月中暗暗地即對××一劇主角的蘿懷着一種熱情,因為有種種原因,自己處在一種不利地位上衹能保持沉默,所以毫不為誰所覺到的。但在團體方面,陳白與女角蘿的名字,為衆人習慣連在一處提及的已經有了多日,這就是說他們的戀愛已到成了公開的事實。因為這理由,這大學生對於陳白抱了一種敵愾,也就很久了。照着規矩××男主角,應為陳白扮演,蘿所扮演女工之一,又即是與技師戀愛,所以在全劇組織上其他工人應為此事憤怒,這時節這男子就已經把所扮的角色身分,裝置在自己的靈魂上了。
  陳白還在說到關於一切血的事情,聽到閉幕的哨子已經發聲,幾個人才匆匆的嚮前臺走去。
  這時大幕已經垂下,外面還有零碎的拍掌聲音可以聽到。
  許多人都在前臺做事情,搬移布景,重新佈置工場的門外場景。導演士平各處走動,象一頭長頸花鹿,供給指揮的學生們很有幾個侏儒,常常從他那肩胛下衝過去時,如逃陣的兵卒一樣顯出可笑的姿態。
  兩個裝扮工人的學生,在佈置還未妥當以前,就站到那預定的位置上,並且重新去檢察身旁夾袋的假血,女角蘿因為應當在工人被巡警毆打時候纔與另外幾個女工出場,所其這時就站在一角看熱鬧。男角陳白傍到她站了一會,正要說話,又為前臺主任請他牽了一根繩子走到另一端去,所以不大高興的做着這事,一面望到女角蘿這一面,年青女人的柔軟健康的美,激發到這男子的感情,動搖到這男子的靈魂。
  許多裝扮巡警的也在臺上走動,一面演習上臺扭打姿勢,一面笑着。
  臺上稀亂八糟,身穿各樣衣服的演員們,各自散亂走動,一個律師同一個廠長,正在幫同擡扛大幅背景,一個女工人又正在為資本傢女兒整理頭上美麗的鬈發,另外一個工人卻神氣泰然坐到邊旁一個沙發上,同一個扮演過諧劇中公爵的角色談天。一切是混雜不分的,一切調子皆與平常世界不同。
  導演士平各處走動,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很覺得好笑,但還是皺着眉頭。他的頭已忙昏了,還沒有吃過晚飯!
  忙了一會,秩序已經弄好了一點,巡警走了,律師走了,一切人都隱藏到景後去,公爵好奇似的從幕角露出一個頭來,臺下觀衆就有人一面大聲喊叫公爵一面拍掌,導演士平走過去,一把拉着這公爵,拖到後面去了。
  哨子吹出急劇的聲音,劇場燈光全熄了,兩個工人站到預定的木臺上,取演講姿勢,面前圍了一群人,約二十五個,還沒有啓幕,面孔都露出笑容,因為許多角色還是初次上臺來充第一次配角的男女。女角蘿本來已到一旁去了,見到一個聽講女工神氣不好,又趕忙走出來糾正那不恰當的姿態。
  第二次哨子響過後,臺前大絨幕拉開了,燈光開始把光配和,映照到臺上的木堆上面兩個工人用油修飾過的臉孔與下面裝扮群衆的一些人的神氣。
  女角蘿還一時不及出場,走到較遠僻一點的一堆東西方面去坐下了,陳白跟到過來,露出一種親昵,這親昵在平時是必須的東西,而且陳白是自覺用這個武器戰勝過不少女子的。這時情形卻引起了女角蘿的心上不安,感到不快。
  “蘿,還沒有輪到我們,我們坐一會。”
  “可是也還有沒有輪到你技師同女工坐在一塊兒的時候!”說了這話,女人就想,“我為什麽要說這空話,今天象是這個人特別使我不快樂。”
  陳白說,“女工是戀愛技師的。”說了,看了女角蘿讓出了一點地方了,就坐下去,心中想,“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不高興了,一定是為一句話傷了她的自尊心,女子照例是在這方面特別註意的。說得正確一點就是小氣。”
  過了一會,聽到前面演戲的工人,那個蒼白臉學生高聲的演講,陳白想說話,就說“這個人倒象當真可以做工人運動。”
  女角蘿記着了“穿工人衣不一定就能做工”那句話,諷刺的說道:“誰都不能象你扮技師那樣相稱。”
  “你這意思是說我象資本傢的奴隸,還是……”“我不是說你象什麽,應當說你是……”“那我是快樂的,因為我衹要不象站在資本傢一面的人,我是快樂的。”
  “不必快樂吧,”她意思是:“不象一個奴隸也並不能證明女工××會愛你!”
  男角陳白也想到這點了,特意固持的說,“我找不出不快樂的理由。”
  “但是,假若……”
  陳白勉強的笑了,“不必說,我懂你意思。”
  “我想那樣聰明的人也不會不懂。”
  “你還是不忘記報復,好象意思說:你看不起我女人,你以為你同我好是自然的事,那嗎,我就偏偏不愛你,且要你感到難過……是不是這樣子打算?”
  “我知道你自己是頂得意你的聰明的。你正在自己欣喜自己懂女人。你很滿意你這一項學問。”
  陳白心想,“或者是這樣的,一個男子無論如何比女子總高明一點。”
  因為陳白沒有把話答應下去,女角蘿就猜想自己的話射中了這男子的心,很痛快的笑了,且同時對於過去一點報復的心也沒有了,就抓了陳白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隻手上來,表示這事情已經和平解决了。但這行為卻使陳白感到不滿,他故意使女角蘿難堪,走去了。女角蘿喊着,“陳白,陳白,轉來,不然你莫悔。”聽到這個話的他,本來不叫他也要轉來的,但聽到話後,象是又聽出了女子有照例用某種意義來威脅的意味,為了保持男子的尊嚴與個性,索性裝成不曾聽到,走過導演士平所站立處去了。
  女角蘿見到陳白沒有回頭,就用話安慰到自己,“我要你看你自己會悔的事情。”她的自信比男子還大,當她想到將因任性這一類原因,使陳白痛苦,且能激起這男子虛榮與欲望,顯出狼狽樣子時,她把這時陳白的行為原諒了。
  一個學生走過來,怯怯的喊這女角,“蘿小姐!”喊了,象是還打量說一句話,因喉嚨為愛情所扼,就裝成自然,要想走過去。女角蘿懂得到這學生是願意得到一個機會來談兩句話的,一眼就看清楚了對面人的靈魂最深地方。她為了一種猜想感到趣味,她從這年青學生方面得到一些所要的東西,而這東西卻又萬萬不是相熟太久的陳白所能供給,就特別的和氣了。她說,“密司特王你忙!”
  雖然一面說着“忙”又說着“不忙”,可是這年青人心上是忙亂着不知所答的。
  女角蘿仍然看得這情形極其分明,就說,“不忙,你坐坐吧。”當那學生帶着一點惶恐,坐到那堆道具上時,女角蘿想,“男子就是這樣可憐,好笑。”
  那學生無話可說,在心上計劃,“我同她說什麽?”
  照着一個男子的身分,一種愚蠢的本能,這學生總不忘記另一個人,就說,“陳白先生很有趣。”
  女角蘿說,“為什麽你們都要同我談到陳白。”心中就想,“這事你為什麽要管為什麽不忘記他,我是明白的。”
  這人紅了臉,一面是知道自己失了言,一面是為到這話語還容得有兩面意義;“這是笑我愚蠢還是奬勵我嚮前?”為這原因,這人糊塗了,就憨憨的望到女角蘿笑。且說,“他們都以為陳白是……”當女角蘿不讓這話說下,就為把這意思補充,說,“人以為我愛他”時,學生顯出窘極羞極的神氣。
  又過了一會,就不知所措的動了動膝頭。
  “不要太放肆了,愚蠢的人。”女角蘿打算着,站起身走了,她知道這種行為要如何傷害到這學生青年人的心。她約略又感覺到這種影響及人,是自己的一種天賦,也仍然在這行為上有一點兒惆悵。男子一到這些事情上就有蠢呆樣子出現,她討厭這事了,就不再註意這男子,忙走到前面去,看看還有多少時候她纔出常到前面去時,就又聽到那個蒼白臉學生扮的角色,大聲的說話,非常激昂。她記到這個人平常是從不多說話的,衹有這個人似乎沒有為她的美所拘束過,不知如何忽然覺得這人似乎很可愛了。這思想的一瞬就過去了,她覺得自己這是一個可笑的抽象,一點有危險性的放肆。仿佛為了要救濟這個過失,她把陳白找到,站在陳白身旁不動了。
二 傢
  女角蘿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孤兒,小小的時候就由外祖母所養大,到後便隨到一個舅父在北京讀書,生活在中産階級的家庭裏,受過完全的教育。因為在北京時受時代的影響,這女人便同許多年青女子一樣,在學校中養成了演劇的習慣。
  同時因為生活環境,她有自主的氣概,在學校,圍繞在面前的總是一群年青男子,為了適應於這女人一切生活的安全與方便,按照女子自私的天賦,這女人把機警就學到了。她懂得一切事情很多,卻似乎更能註意到男子的行為。她有點兒天生的驕傲,這驕傲因智慧的生長,融和到世故中,所以平常來往的人皆看不出。她雖具有一個透明理知,因這理知常常不免輕視一切,可是少女的熱情也並不缺少。自從離開了北京學校到上海以後,她就住到舅父的傢裏。舅父恰恰與導演士平先生相識,到後不久她就成為××劇團的要角,同一些年青人以演劇過着日子了。
  陳白是××戲劇學校的教授,是導演士平多年來合作的一個人。這人從演劇經驗上學到了許多對於女人的禮貌,又從別的事上學得了許多男子的美德。他認識過許多女人,卻在女人中選了又選,按照一個體面男子所有的謹慎處,總是把最好的一個放在手邊,又另外同那些不十分中意的女子保持一種最好友誼的親切。他自己以為這樣可以得到許多女子的歡喜,卻因此總沒有一個女子變成他的唯一情人。過了一些日子,看看一些女人通通從別一個熱情的追求中,隨到別人走去了,一些新來女子代替了那些從前的人,這美男子就仍然在那原有的地位上,過着並不覺得頽唐的日子。他對於他自己的處置總是非常滿意,因為一點天賦的長處,一個美男子的必需種種,在他全不缺少。因為有這美德,所以這個人,就矜持起來,在新的日子中用理知同驕傲很快樂的生活下去。看到一個熟人,同什麽人已經定下了契約,來告給他時,自信力極強的男子,自然在心上小小受了打擊,感到一點悵惘,一種虛榮的損失,對於自己平時行為稍稍追悔。可是,過一會兒,他就想到一種發笑的機會了,“這樣女子是衹配同這樣男子在一處過活的!”他就笑了。他為自己打算得很好,難受總不會長久占據到自己的心中。“她還懂事,知道盡別人愛她,就嫁給別人,這是好女子,”他把這女子這樣嘲笑一會,就又找別的女子談話喝茶去了。
  不過,這樣男子是也不可厚非的。這男子還屬於××。他要革命,××並不能拒絶一個這樣男子加入,同樣正如××不能拒絶另外一些女子加入一樣。他做事能幹,演戲熱心,工作並不比誰懶惰。他有時也很慷慨,能把一些錢用到別人做不了的事情上去,衹要這事情使他快樂。他有一種俠氣,就是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情,總要去幹。一切行為雖都是為的一點自私,一點虛榮,但比起一些即或用虛榮也激不起來的人時,這個人是可愛很多的。
  在士平先生傢,這個有驕骨同年青人的血的陳白,遇到了同樣也有相似個性的女角蘿。第一次晤面時,兩人皆在心上作一種打算:“這是一個對手,要小心一點。”果然,第二次兩人就照到心上的計劃,談了半天。他們談到一切事情,互相似乎故意學得年青爽利一點;非常的坦白,毫無遮攔的討論,因為按照習慣要這樣纔算是直率,但同時兩個人是明知道一些坦白的話,說去說來衹使人更加糊塗的。不過兩人皆不缺少一種吸引對方的外表,兩人皆得屈服到這外表上,所以第三次見面,談了又談,互相仿佛非常理解,兩人就成為最好的朋友了。
  女角蘿的風貌比靈魂容易為××劇團的一切年輕人認識,因為照例年青人的眼睛是光亮的。自從女角蘿一到了大方劇團,一切人皆不用了。原有的女子,在一種小小妒意下過着日子,她們本來不是一道的,這時也忽然親熱起來了。青年男子呢,人人懷有一種野心,同時這些人又為這野心害着羞,把欲望隱藏到衣服底下,人人全是那麽處置到自己。這些人,平時對於服飾原是註意的,到後來更極註意,就是因為那野心躲藏的緣故。
  看到這些情景,陳白同女角蘿都知道。不過陳白是因為知道這事情,為了別的男子妒嫉,為了報女子的仇,為了虛榮,為了別的同虛榮不甚相遠的一些理由,這男子,做出十分鐘情樣子,成為女角蘿的友誼保護人了。女角蘿則很聰明的註意到別人,以及註意到陳白的外表,談話的趣味,所以在衆人註目下,也十分自然的作着陳白的愛人了。可是因為各人在心上都還是有一種偏見,這偏見或者就是兩人在談話中太缺少了節制。因為都太聰明了,一到談話時,兩人都想坦白,又總是覺得對方坦白得好笑,有時還會覺得那是糊塗,而自己又衹好同樣糊塗,因此這兩人實際上還是衹能保持到一種較親切的友誼。不過兩人似乎皆因為了旁人,故意仿佛接近了一點,因此這戀愛不承認也不行了。
  在大方劇團士平先生的指導下,兩個人合演了很有幾個劇本,這些劇本自然都是入時的,新鮮而又合乎潮流的。陳白在戲上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因為那漂亮身材同漂亮嗓子,一說到問題上的激昂奮發情形,許多年青人都覺得陳白不壞,很有一個名角的風度。至於女角蘿,也是同樣得到了成功,而又因為本身是女子,所以更受年青人歡迎的。在上海地方大傢是都看厭了影戲,另外文明戲又不屑於去看,大傢都懂藝術,懂美,年青學生都訂過一份《良友》雜志,有思想的都看過許多小說新書,因此多情美貌的蘿,名字不久便為各處學校的口號了。大傢都歡喜討論到這女人應當屬誰,大傢都懸想在導演士平先生與陳白兩人中有一個是女角蘿的情人。
  大傢全是那麽按照到所知道的一點點事實,即或是有思想的青年,閑着無事,也還是把這個事拿來討論的。因為政治的沉悶,年輕人原是那麽無聊寂寞,那麽需要說話,蘿便成為這小小集團的焦點了。
  使年青人歡喜,從各處地方買了票來到光明劇場看××,為得是看女角蘿的動人表演,女角蘿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當導演士平先生生着氣,說是觀衆不行時,她提出了抗議。其實這一點,導演士平先生知道也許比起女角蘿還要多。他明白女角的力量,因為這中年人,每次每次看到她在裝扮下顯出另外一種女人風度時,就總免不了一點眩目,女角蘿的力量,在他個人本身方面就生了一點影響。不過這人是一個紳士,一個懂人情世故太多,變成了非常謹慎的人,他為了安全,就在一個做叔父的情形下,好好的安頓到自己,所以從極其敏感的女角蘿那一面看來,是也料不到士平先生會愛她的。
  ××的戲演過後,第二天,蘿正在所住舅父傢中客廳裏,閱讀日報所載昨天演戲的報道。這個與士平相熟的記者,極其誇張的寫下了一篇動人的文章,對於××劇本與主角的成就,觀衆的情形,無不詳細記入。這記者並且在附題上,對於巡警真假不分混亂了全場的事情,用着特殊驚人的字樣,“巡警竟躍上臺上去毆打臺上角色!”一切全是廢話,一切都近於誇張失實,看到這個,她笑了又笑,到後真是要生氣了。
  但接着展開了那一張印有昨日××名劇主角相片的畫報,看到自己那種明豔照人而又不失其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揮情形,看到陳白,看到那用紅色液汁塗到臉上去的劇藝科學生,昨天的紛亂,重新在眼底現出,她記起臺下拍掌聲音,記起臺下濃濃的空氣,記起自己在第三幕時捏了手槍嚮廠長作欲放姿勢,陳白聽到槍聲跑來情形,她又重新笑了。
  她看到自己很美麗動人的照相,看了許久,沒有離開。
  舅父是一個老日本留學生,年紀已經有了四十四歲,因為所學是經濟,現在正是海關作一個職員,這時正預備要去辦公,走到客廳中來取皮包。
  “蘿,昨天你的戲演得怎麽樣?”
  “失敗了。士平先生滿臉是汗,也不能使觀衆安靜一點。”
  這女子在舅父面前故意這樣說着,把畫報放到一旁去。
  這紳士不即離開客廳,說“那麽人是很多了”。
  “滿了座。下星期四還要演一場,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兩點鐘。我想你演的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
  你太會演戲了,又這樣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場?”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經被人槍斃,擡起來遊街的。”
  “為什麽要演這樣戲?”
  女角蘿聽到這個問話,以為是舅父同往日一樣,又在挑戰了,就說,“除了這戲沒有別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處,近來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還是好?”這女子望到紳士,神氣又嬌又似乎很認真。
  那中年紳士笑着不答,看到報紙已經來了,就取了報紙看,看那演劇紀錄,先是站到不動,到後,微笑着,坐在一個沙發上去了。
  女角蘿在舅父面前是早就有了說話習慣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種敵視,這敵視若不是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響,就不知從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來同這中年紳士為難,因為有這樣一個舅父,她纔覺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從一些書上,以及所接觸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種做人的道德標準,又從舅父這方面,找到了一個辯論攻擊的對象。她每每同舅父辯論,一面就在心中嘲弄憐惜這個中年紳士,總以為舅父是可憐憫的。有時她還抱着了一種度世救人偉大的理想,纔來同舅父談文學政治與戀愛,望着舅父搖擺那有教養的頭顱,望着那種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輓回這紳士新生的欲望。這中年舅父,有時為通融這驕傲而美麗的唯一甥女起見,說了幾句調和的話時,她看得出這是舅父有意的作為,卻仍然自信這作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結果,才能有這點成績,使他妥協屈服。
  為了這時又動了要感化舅舅的願心,想了一會找着說話的開端,她說,“舅父,你還說你是老革命黨,為什麽就這樣……”那中年人把報紙略略移開一點,“你是說我太頑固了,是不是?……你看到這紙上的記載沒有?他們說你是唯一的好角。他們這樣稱贊你,我真快樂。”
  因為先前的話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歡喜狡遁的,雖然她是歡喜稱贊的人,這時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題目上說話!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我說舅父不行。你這樣不行。”
  “要怎麽樣纔行?”
  “你想你年輕時做些什麽事情?”
  “年青時糊塗一點,做糊塗事。”
  “就算是糊塗,要改過來,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後天又改吧,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臺為你當配角,還是要我去做別的?”
  “你當按照你能力去做,國傢才能嚮上。士平先生年紀不是同你差不多嗎?你看他多負責,多可尊敬。舅父,我覺得你那……”“又是現的,不要說了。士平先生是學戲劇的人,他就做他的藝術運動,舅舅學經濟,難道也應當去導演一個劇本麽?”
  “學經濟何嘗不可以革命。”
  “怎麽辦?我聽你提出問題來。”
  “×××也是學經濟的人。”
  “×××寫小說,不錯,這是天才,我看你們做戲做運動都要靠一點兒天才。”
  “你說到一邊去了,故意這樣。”
  “那你要怎麽講?試告我,舅舅怎麽去做一個新人,我當真是也想同你們一樣年青一點的,舅舅很願意學學。”
  女角蘿想了一會,不做聲了。因為平時就衹覺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戲耐煩以外,士平先生還有什麽與舅父不同,要她說來也很為難。若是說舅舅不應當一個人住這樣一棟房子,那麽自己住到這裏也不該,可是這房子實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靜許多。若說是舅父不讀書,那麽這更無理由了,因為這中年人對於關稅問題,是國內有數的研究者。(若說舅父不應有紳士習氣,則這人也不象比一個缺少紳士禮貌的人有什麽更不好。)總而言之,她不滿意的,不過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態度,與自己對照起來不相稱。另外沒有什麽可言了。因為無話可說,她偷看了一下紳士舅父的臉,舅父仍然閱看報紙等候回答,從容不迫。這中年人雖然是一個地道紳士,可是中國紳士的拘迂完全沒有。一切都可以同這甥女談及,生活與男女,衹要甥女歡喜,都毫無忌諱可言,這紳士,實在已經是一個難得的紳士了。
  這時想不出什麽具體話可言的女角蘿,有點害鱢,有點生氣,因為即或沒有什麽可說,舅父安詳的態度,總給年青人起一種反感。她見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畫報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裝束的扮相,覺得很有趣味,半晌還不放手,蘿就說,“舅舅你學經濟,你知道他們紗廠如何虐待女工沒有?”問這個話,仿佛就窘倒了這個中年人,所以說過後自己覺得快樂了,見到舅舅不作聲就又說,“我為你們害羞,為紳士學者害羞,因為知道許多書,卻一點不知道書以外是什麽天地!權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從無一個人註意到那些骯髒人類。我聽人說,他們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象人,坐在機器邊做十六點鐘工,三角錢一天,黃臉瘦臉每一個人都有一種病,肺病死了一個又是一個……這些那些過了一些悲慘日子都死了,從無一個人為說一句話,從無一個人註意到他們,我以為這應當是你們的羞辱!你們能夠幫忙說話都不說話,你們那種安詳我以為是可羞的!”
  那中年人還是保持到長者身分,溫和而平靜,微微的含笑,一面聽着一面點頭。對於這種年輕人的簡單責備,他很覺得有趣。他其所以無從動怒,一則是自己的見解不同,二則還是因為說這個話的是自己同胞姐姐的一個女兒,看到從小孩變成大人,同時還那麽美麗純潔。他以為這是一種很好的見解,就因為這見解是出於自己的甥女口中,一個女子這麽年紀,僅僅知道人生一點點,能夠說出這種天真爛漫同時也是理直氣壯的話,實在也很動人。他一面自然有時候也在心上稍稍驚訝過,因為想不到甥女這種自信力與熱忱,會從那個柔懦無能的姐姐身邊培養出來。他看了看畫報上相片,又看看坐在那裏神氣旺盛的甥女樣子,為一種青春的清晨的美所騷亂,望到那神氣,忖想得出在這問題上,年輕人還有無數的話要說,就取了一個父親對待小孩子的態度,驚訝似的說道:“你從什麽地方聽到這些事情?”
  她不說從什麽地方明白這些,卻把問題反問紳士,“我衹問,舅父應不應當知道這種人類可羞的事情?”
  這中年男子,心中想就,“人類可羞的事情難道衹是這一點?”但他卻答得很好,“我是也害羞的,因為知道得比你還多。中國的,世界的,都知道一點,不過事情是比害羞還要緊一點的,就是這個是全部經濟組織改造問題,而且這也是已經轉入國際的問題,不是做慈善事業的賑濟可以了事,也不是你們演戲那樣,資本傢就會如戲上的覺悟與消滅!”
  “若是大傢起來說話,不會慢慢的轉好嗎?”
  “說話,是的!一個文學家,他是在一個感想上可以解决一種問題,一個社會問題研究者,他怎麽能單靠發揮一點感想,就算是盡職?”
  “那你是以為感想是空事了。”
  “不是空事。文學或戲劇都不是空事。不過他們衹能提出問題,來使多數人註意,別的什麽也不能作。並且解决問題也照例不是那多數的群衆做得到的。”
  “我頂反對舅父這個話。解决問題是專門人才的事,可是為鞏固制度習慣利益而培養成就的專門人材,他們能做出什麽為群衆打算的事,我可不大相信!”
  “你這懷疑精神建設到什麽理由上?”
  “我看舅父就是他們的一個敵人!”
  “你自己呢?”
  這個話使女角蘿喑啞了,低下頭去害羞了。她想說,“我是同志,”但說不出口。這個純粹小有産階級的小姐,她沉默了一會,纔故意加強調子說,“我自然要為他們去犧牲。”紳士聽到這個話莞爾而笑了,他說,“能夠這樣子是好的。因為年輕,凡是年輕,一切行為總是可愛的,我並不頑固以為那是糊塗,我承認那個不壞。你怎麽樣犧牲?是演戲還是別的?”
  做着任性的樣子,她說,“我覺得什麽是為他們有益,我就去做那種事。”
  “演戲也不錯。”
  “是呀,我要演許多戲,我相信好戲都能變成一種力量,放到年青人心上去,掀動那些軟弱的血同軟弱的靈魂。”
  紳士想:“這力量不是戲劇,是你的青春。”
  女角蘿不說什麽了,也想:“一個頑固的人,是常常用似是而非的理智保護自己安全的。”但是,另外又不得不想到,“舅父是對的,人到中年了,理智透明,在任何情形下總能有更好的解釋為自己生活辯護。”
  議論上雖然如其他時節一樣,還是舅父勝利,表面上,則仍然是舅父到後表示了投降,說了一些文學改造思想的樂觀的話象哄小孩子,於是舅父辦公去了。紳士走後,女角蘿重新拿起畫報來看了一會,覺得無聊,想到一個熟人傢去找一個女友,正想去打一個電話,問問什麽時候可以去,到話機邊時,鈴子卻急劇的響了。
  拿了耳機問,“找誰?”
  “……”在那一邊不知說了些什麽話。
  “你找誰?這是吳宅。……是的,是吳宅。……是的,我就是蘿!”
  “……”那邊的人說了許久許久。
  “我要到別處去。”
  “……”
  “也好,我就等你。”
  “……”
  “怎麽,為什麽又不來了?”
  “……”
  “我說也好,難道就說錯了嗎?”
  “……”
  “不來也沒有什麽要緊。你不歡喜來我也不勉強你。天氣使你脾氣壞得很,你莫非發燒了。昨天睡得不好嗎?今天不上課,士平先生也不在學校了麽?我本來還想來找你同士平先生,到我這裏來吃中飯,既然生了氣,就不要來也好。……你不看到報紙麽?我這裏纔……怎麽,生誰的氣?好,我聽得出你意思,算了吧。”
  象是生了氣,不願再聽那一邊傳來的話,拍的把耳機挂上,過一刻,忽然又把它拿到手上,聽了一會,綫已經斷了,就重新挂上,癡癡的站立到電話旁有好一會。
  想到了什麽事情,忽然又發笑了,仍然走到原有一個地位上坐下,還仍然打算到那種事情,本來預備為另外一個打電話,這時又不想出門了。走到窗子邊去望望外面那片小小的草地,時間是五月初旬,草地四角的玉蘭花早過去了,白丁香也過去了。一株怯弱瘦長的石榴,擠在墻角,在樹尖一個枝子上綴上了一朵紅花,另外夾墻的十姊妹花,零零落落的還有一些殘餘沒有謝荊在窗邊,有四盆天竹,新從花圃買來的,一個用人正在重新搬移位置。時間還衹八點鐘,因為外面早上太陽似乎尚不過烈,蘿便走出到草坪去看用人做事情。
  太陽雖已經出了好一會,早上的草地還帶些濕氣。有些地方草上露珠還閃着五色的光,一個白燕之類的小雀,挂在用人所住那小屋裏啾啾唧唧的叫着。遠遠的什麽地方,也聽到一個雀子的聲音。
  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的蘿,想到還是要打一個電話,就在草地上叫喊正在二樓揩抹窗戶的娘姨,為叫五八八四,××學校,陳白先生說話。娘姨不到一會兒就站到那門口邊了,說得是北方口音。
  “陳先生出門啦。”
  “再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我問她,什麽時候可以到我這裏來。我是無事可作的,若是她在傢,或者我到她那兒去。”
  因為電話接通了,說是就可以去,蘿走到樓上臥室去換鞋子,把鞋子換過後,拿了皮夾子,正想出門,到了樓下客廳,就聽到娘姨在後門同一個人說話,聲音很熟。娘姨拿了名片進來,知道是陳白了,說請進來,一會兒這美貌男子就來到客廳中了。
  他們沒有握手,沒有說話,等娘姨去拿取煙茶時,兩人對望着,陳白就笑說,“生我的氣!”
  蘿也笑了,“是誰生氣?我是……”
  “早上特別美了一點,”這男子這樣估計到對面的蘿,本來已經坐下了,就重新站起來,想走到蘿身邊去,娘姨卻推了小小有輪子的長方茶几在那門邊出現了。陳白就做着要報看的樣子,拿了報重新到自己位置上去,望着蘿笑。
  今天的陳白是一切極其體面的。薄佛蘭絨洋服作淺灰顔色,臉上畫着青春的符號,站起身時矯矯不群,坐下去時又有一種特殊動人風度。望到陳白的蘿,心裏為一些事所牽製,有一點糾紛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電話,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話,娘姨還不明白是為什麽意思,蘿就自己走到客廳後面去了。陳白聽到電話中的言語,知道她要出去,又聽到說有客來到不去了,就把剛纔在路上時所過慮到的一切問題放下了。等到蘿回來時,他就用一種不大誠實也不完全虛偽的態度同蘿說:“既然約好了別人,我們就一同出門也好,為什麽又告別人不去?”
  “你這話是多說的。”
  “我是實在這樣想的。”
  “你來了,我去做什麽?”這樣說過話的蘿,望到陳白臉上有一種光輝,她明白這男子如何得到了剛纔一句話,培養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說謊把自己變成有禮貌懂事,又聽着別人的謊話快樂起來,真是聰明不凡。”
  陳白說,“我衹怕你生氣,所以趕來認罪。”把話說着,心裏衹想“這一定不好生氣了”。
  象是看得清楚陳白的不誠實處,蘿說,“認罪,或者認錯,是男子的——”“是男子的虛偽處,但毫無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着它。女子沒有這個,生存就多悲憤,具歇斯迭裏亞病狀,”這個話雖在陳白口中,卻並沒有說出。他衹說,“這是男子很經過一些計劃找出唯一的武器!”
  蘿不承認的做了一個嬌笑。她說出了她要說的話。“這是男子的謙卑,因為謙卑是男子對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樣的,但如象你這樣人就不頂用了。”
  “我不是那種淺薄的人,用得着男子的謙卑,作為生活的食糧。”
  “為什麽你就在別人說出口以前,先對自己來作一個不公平的估價?我想說,出你不會受這種撫熨,因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卻聲明,說自己不是淺薄的人,你這一聲明,我倒為難了。”
  “為難嗎?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於為難。”這也是嘲笑也是實情,意思反面是,“衹有一個女子,她的柔情,要顧全一切,纔會為難。”陳白是明白這意義的。因為這是對於他的間接的一句奬語,身為男子的他,應在女子面前稍稍謙虛一點,纔合乎身分,他就選擇那最恰當的話語說下去。
  他說了,她又照樣打算着說下去,說話的態度,比昨晚上演戲時稍稍不同了一點。兩人都覺得因這言語,帶入一個新的境界裏去了。
  兩個人今天客氣了一點,是因為兩人皆很清楚,若不虛偽,這昨晚上友誼的裂痕就補不來了。兩人到後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談下去,談到一切的事情,談到文學,談到老年與少年。談到演戲,就拿了當天時報畫報作為主題,繼續說了大半天,因為兩人的相都登載到上面。
  到後陳白走了,蘿覺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許多。又覺得這是空的,且覺得自己仍然還在演戲。天氣有點悶熱,人才會有這樣許多空想,為了禁止這情感的擴張,她彈了一會鋼琴,看了一會書,又為一個北京朋友寫了一封信。
  舅父回傢午飯時,帶了士平先生一塊兒回來。士平先生一見到蘿就問,“看到報上的報道沒有?”
  “豈止看到,看到還要生氣!”
  “這是為什麽?”
  “太說謊得太可笑了。”
  “一個記者說謊是法律許可的。並且說到你的成績,也是大傢公認的。”
  “我知道,這因為我是女子,那些男子對女人的話,除了贊美我不明白還有什麽別的可說?”
  “但也不一定,×××也那麽美,卻被人駡過。”
  “那一定是她使男子失了望。”
  “你難道有過相反情形麽?”
  “對我這樣稱揚,總是有一點不好用意。”
  “自己虛心!”
  “為什麽是虛心呢?因為我是女子,我知道男子對於女子所感到的意味!”
  “就是這點理由嗎,那是不夠!”
  士平先生今天來,也象要挑戰了,蘿就用着奇怪神氣瞅到這瘦長子導演不說話,心中想道,“別的理由我還不曾見到。”但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為話一說到這些上面,又成為空詞的固執,而且自己也顯然要失敗了。
  舅父是不說話的。等到看看蘿不說話時,就同士平先生談近來的政治糾紛,這一點蘿是沒有分的。但一個是舅父,一個是那麽相熟的長輩,她的口還不至於十分疲倦,她就攙進去發揮了許多意見,都是不大有根據卻又大膽而聰明的意見,使士平先生同舅父兩人都望到她笑。她並沒有因為這點理由就不說話,她要說的都說到了。她嘲笑一切做官作吏的人,輕視一切政客,辱駡一切權勢,她非常認真的指摘到她所知道所見到的一部分社會情形。她痛恨戰爭,用了許多動人的字句,增加到她說這個問題時的助力。她知道一切並不多,但說到的卻並不少。
  她的行為是帶一點兒任性的,這種情形若衹單是同士平先生在一塊卻不會發生,因為要客氣一點。這時沒有人同她作一種辯駁,她的話題越說越使自己興奮,舅父的長者風度,更惱到這小小靈魂。
  “舅父,你以為怎麽樣?”
  “我以為你是對的。說的話很動聽,理由也好,我贊成你。”
  “這是你把我當小孩子說的話。”
  “我當真贊成!即或你自己以為是一個大人,我是也不反對的。”
  “我不要你贊成!你是同我永遠不同意的,我看得很清白。”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說?問問士平先生,是不是這樣?我說話,你以為我是為統治者張目,我沉默了,你又以為我在輕視你。不過我實在同你說,你知道的是太少了一點。你衹知道罪惡的實況,卻並不知道成立這罪惡的原因。你的意見都是根據你自己一點體會而來的,你站到另一個觀點上去時,你恐怕還沒有輕易象舅父那樣承認你自己的主張!”
  “你這是說我完全胡闹!”
  “不是胡闹,是年輕,太純潔,太……”“一定是說太單純。我懂到舅父要說的話。你不說我也懂得到。你說了,用的是別的字言,我也仍然聽得這個意思。舅父,我不同你爭持,我走了。”
  她實在是說夠了,裝做生氣樣子,離開了客廳,卻並不離開這個溫暖的小巢,她上到樓上自己臥室裏去了,要到把午飯擺好時,纔下樓來吃飯。
  兩個中年人在蘿上樓以後,就談到這女孩子一切將來的問題。紳士衹稍稍知道一點在演戲中同陳白兩人要好的情形,卻不十分完全知道那內容。士平把他們關係以及平時爭持愛好完全說及後,聽了這個消息的紳士,搖了一下那個尊貴的頭。
  “這一定是有趣的。這孩子早上還纔說到我老了,不行了,要重新年青纔是,那麽,我也來學年青人糊塗天真的戀愛,就算做人麽?這個小小腦子裏,不知從什麽地方來得這樣多見解,她在努力使我年青這一點上,真還同我爭吵了好一會。哈哈,這個時代是有趣味的時代,有這樣女子!士平,我們是趕不上這時代了。”
  這導演聽到說“我們”,心裏有點不服,糾正似的說,“為什麽這樣說我們?若是要趕,沒有追不上的!”
  “那你就追上去,我祝福老友一切一切的……”“我可是不能為你的原故纔顯英雄本色。”
  “就算是為了你的老友也不壞。”
  “你看吧。”
  “我等着,我還很想知道那方向。”
  “慢慢的自然會知道。”
  到後兩人忘形的笑着,因為這笑聲,使在樓上的蘿又下樓來了。
  “說什麽?我聽到你們笑!”蘿嚮士平先生望着,卻要舅父回答。
  紳士就說,“不是笑,是吵着。”
  “我以為年青人同年老人才會有所爭持。”
  “當真的爭持,衹有兩個同樣年齡的人才會有。”
  “舅父的話實又含得有這樣意思,就是凡事在我面前沒有討論價值。”
  “我不是也同你爭辯過問題麽?”
  “那是舅父先一句話又說錯了。”
  紳士把眉毛一揚,做出一個詼諧樣子,且略把舌頭伸出了一下,“嘿,你真厲害。這說話本領可不小,舅父此後真要退避逃遁了。”
  蘿見到這情形,放肆的笑了,她仿佛完全勝利了,舅父的神氣使她感覺快樂。她為了表示在士平先生面前的謙卑態度,纔說,“那因為舅父,我才學得了這樣放肆,也因為是士平先生,我才學得了這樣口才。”
  士平先生笑着把手搖動,也有點兒滑稽,他說,“我是不會使你學到同家庭作戰的,老朋友他信得過我。”
  紳士說,“我相信士平告她一定是另外一些的,就是告給她打我。”
  說過這笑話,接着就一面按桌上的叫人鈴,一面喊人把飯擺出來,且望到士平先生那瘦瘦的馬臉,覺得老朋友非常有趣。
  吃過飯,紳士問士平先生,怎麽過這個下午。沒有什麽可說的,士平先生意思,若果是主人不趕客,就留到這裏不動。紳士問蘿要不要出去,蘿說天氣熱不想出去,不讓士平先生走去,留他在這裏談戲劇問題也好。
  “我可要辦公去了,你不要出去,士平不要走,我回來三個人再過兆豐花園去玩玩。”
  “舅父你辦公去,仍然坐到你那寫字檯邊做半天事好了,士平先生不會告我怎麽樣反對你的,請你放心。”
  “我倒不怎麽不放心。我預備敵你們兩個!”
  這紳士,到時就又機器一樣的坐了自己小牛牌小汽車走了。看到舅父走後,站到廊下的蘿,纔嘆了一口氣,走回客廳裏來。他為這紳士的準確守時,象這樣嘆息機會太多了。她有點兒莫名其妙的憂鬱,當到舅父面前時,還可象一個小孩子一樣,肆無忌憚的來同舅父有所爭持,但另一時卻想到舅父是寂寞的人了。
  當夜裏,那紳士正在三樓小書房吃煙時,蘿來了。蘿與舅父談話,說到士平先生。舅父問她和士平先生說了些什麽話。蘿說:“他似乎也很寂寞,這個人今天同我說到許多的話。”
  舅父聽到這個微微的吃了點驚,象是想起了什麽事情,有所憬悟,稍過了一會,忽然問蘿:“我聽說那個陳白愛你,你是不是也愛他?”
  “舅父為什麽要問這個?”
  “這是我關心你的事,難道這些事就不能讓舅父知道嗎?”
  “舅父自然得知道的,衹是問得不好。應當說,你們愛到怎麽樣了呢?因為舅父是原本知道這件事情的。”
  “就照你這樣問,同我說說也好。我願意明白你在你自己這件事情上,有了些什麽好計劃。我還不大同你談到這些事,你說你的見解給舅父聽!”
  “他願意我嫁他。”
  “這沒有什麽不合理。”
  “可是這是他的意見,這個人愛我是為了他自己。”
  “這也是自然的事!”
  “自然,愛都應當為自己,可是,我看他卻為虛榮纔愛我!”
  “……”舅父要說什麽,似乎認為不說還好,所以又咽下去了。
  蘿心想,“舅父對這件事總是奇怪,因為他不明白年青男子,更不明白年青女人。”
  舅父忽然又說,“蘿,你願不願意嫁他?”
  “這樣愛我的人我還不願意嗎?”
  “我聽人說你同陳白很要好,雖然這是個人的私事,我不應當攙加多少意見,不過我多知道一點,是很高興的,所以我要你告訴我。”
  “舅父,現在我讓你知道了吧,我不會同陳白結婚,因為好象大傢都愛我。”
  “你若是愛陳白,那麽大傢愛你,這一點理由也不會使你拒絶結婚,因為大傢愛你决不是拒絶另一個人的理由!”
  “舅父,我倒以為這是唯一理由。我應當讓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有一種不相當的欲望,都不缺少一點野心,因這樣大傢才能努力使世界變好一點。”
  “怪思想!”
  “一點都不奇怪!我不能盡一個為虛榮而愛我的人把我占有,因為我是人,我應當為多數而生存,不能成為獨自一個人供養與快樂的東西!”
  “我不同你說了,你學的是詭辯。恐怕你是會在這詭辯上吃虧的。自然你也可以用這個,把自己永遠安置在順利情形中,可是我真奇怪你為什麽會這樣打算。”
  “我說我愛陳白,舅父一定就快樂了,也原諒我詭辯了。
  我知道,陳白是那麽使年老人歡喜,又如何使年青人佩服的,為什麽?因為他是一個戲子!他演戲太多,又天生一個動人的相貌,所以許多有女兒的,為了自私計算,總願意自己做這人的親戚。女人呢,又極容易為陳白的外貌所誘,沒有不願意……可是我不歡喜他,我太明白這個男子了。他愛我的方法用錯了,他以為女人全是那麽愚蠢。”
  “你的議論太多了。”
  “因為在舅父面前,我學習一切。”
  “可是舅父是沉默的。”
  “是!是!雖然沉默,舅父是比別人能夠聽我的道理的。”
  “唉,你的道理真多,今天舅父也聽夠了,你去了吧。”
  走到門邊,蘿忽然又回身轉來,站到門邊不動了。
  “為什麽?”
  “舅父,我告你,若是士平先生問到我愛誰,你說我愛陳白。”
  舅父笑了起來,“我不懂這意思!說明白點,你先不是說過,不能讓一人獨占嗎?為什麽又使一些人知道你是被人獨占?”
  “我要舅父這樣說總不會錯。”說完,走去了。
  聽到匆匆的下樓梯腳步的聲音,紳士想起來了,“士平先生一定要學年青人做呆事,為這有纖細神經的少女隱約覺到了。”這想象使紳士生出了一點憂愁,然而當計算到這裏時,他卻笑了又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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