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乃伊启示录

[和平岛]

木乃伊启示录
文/洛夫

生是赤裸
死是硝石，香柏油
一层又一层的亚麻布
以及那么一点点
冷凝的悲哀　太阳
从尼罗河西岸颓然而降的
那种悲哀
金字塔悬在天上
人面狮身蹲在夕暮的苍茫中
你，奈班特鲁先生
一具无须言语
无须饮食
无须定期排泄
无须不定期做爱的木乃伊
静静地躺在
冷气森森的陈列室
好喜欢你那种
装扮成不朽的样子
你说今生太短
一举步便跨过去了
一切为了更美好的来生
而来生的泪
会不会比今生的泪甜些
或更苦些？
随繁花而落的花
仍是花吗？

奈班特鲁先生
你横陈于玻璃框内的姿态
只是众生相中的聊备一格
虚无啊虚无
三千年前的虚无
又何异于三千年后的虚无
纵然在挖的体内
塞满了大把的沥青，树脂和防腐剂
虚无终归是虚无
艳后爱抚过的
群臣跪拜过的
最后在硝酸钠中泡制过的皮囊
皮囊终归是皮囊
朽
或
不朽
皮囊终归是
皮囊
相传宇宙是一棵巨木
人是木屑
死是木屑的
　灰飞
　烟灭
大荒年，大战乱
尼罗河的鱼全是血染红的
这些奈班特鲁先生都懂
就是不懂
河中泡沫的奥义
于是你把永生封闭在
香料的后面
浸过松脂的亚麻布的后面
一大片苍白的后面
拒绝火浴
拒绝还原为灰为土
还原为最初
之最初
你说：“轮回一次多麻烦啊
反正不想死
至少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佛曰：自性有千百亿化身
而你一化也不化
三千年来始终坚持着
胪圆趾方，五谷杂粮
为不朽而不朽
便如此安静地躺在棺木中
做一场
用化学剂搅拌的梦
三千年的皮囊仍是一具皮囊
三千年的悲苦仍是这种悲苦
朝朝而来
暮暮而去
而三千年的旅程
比人生长
比死亡短
你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
七折八扣
甚至打了对折的永恒
三千年
奈班特鲁先生
你竟然连一次都不肯死
而且不肯死透
有人却死过了三千次
如果活着只是游戏
又何必在乎次数
（又何必不在乎次数）
奈班特鲁先生
你该醒了
当太阳再一次从金字塔背后轰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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