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航专访：火车头与火车身

[野航]

野航专访：
火车头与火车身
－－－关于传统和先锋的网上对话
野航／木朵


　　木朵：你的笔名似乎取自杜甫的一句诗？你怎样看待杜甫？

　　野航：是的。我大约八九岁时开始学写旧体诗，写过一首关于杜甫的，现在不记得了，但我母亲还常说起这件事。初中时，我借了一本繁体版的＜＜唐诗三百首＞＞，猜着看，把繁体字无师自通了。我对于诗歌终身不渝的热情，在那时已有明显的端倪。我内向、敏感、隐逸的性格与沉溺于古典诗歌也是分不不开的。杜甫“春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这两句诗，我十分喜爱，高中时偶然看到广东的一份＜＜诗词报＞＞，给投稿，就是用野航作笔名发表的。杜甫是我至今阅读最多的诗人，从大学开始，无论是流浪青海，辗转工作，还是移居加拿大以后，杜甫全集始终陪伴我，在孤独时给我慰藉，在消沉时给我激励。在我的心目中，杜甫是所有的古典诗人，是陶潜，是白居易，也是李白，他包罗万有，巨细无遗。但他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的真，爱，和执着。他的情感渗透到任何笔触所至之处，都能激起我感情的漩流。我觉得现代中国诗人对他的学习还远远不够。细读他的作品，我真正体会到伟大从普通中产生，神奇出自于平凡。

　　木朵：由此，你对汉语诗歌的传统铭刻于心，并演化为“回归传统”的一声疾呼？在你的心目中，传统是怎样的内涵？在新诗的脉络上，谁最让你心仪？

　　野航：我说回归传统，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发展和突破传统的重要性。我觉得有必要区别传统和正统。正统只是传统的一个部份，在艺术领域里，它也许只是一个很不重要，甚至常常是很反动的部份。回归传统绝不是回归到道貌岸然的正统。现在人们一听说回归传统，就以为我们要做卫道士，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传统概念，实际上指的是中国诗歌的“姓氏“，即中国诗歌与中国人，中国历史，中国地理，中国语言的一种本质的对应关系。五四以来，由于白话文草创，诗人一时无法从原有圈套中跳出来，新诗只好完全寄生于西方诗歌，用西语的形式改造自已。随后，西风日劲，中国文化传统被严重破坏，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如果这种状况不得到有力的匡正，我甚至担心有朝一日，中国人会全部讲英语，过圣诞节，吃西餐了。
我自已身在英语世界，肯定有人对我的诚意表示怀疑，但有同样经验的人肯定知道，在西方人眼中，华人是和中国饮食、太极、风水，易经，方块字分不开的。一个多元文化的世界中，传统是文化的实质也是标签。中国当然要开放，而且还远远开放得不够，但我们不要在开放中失去自我。中国诗歌也是这样。
我最心仪的现当代中国诗人是艾青，因为他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和西方现代诗学较完美的结合；北岛是划时代的，但在西方技巧的中国化上贡献不大。

　　木朵：欧阳建华说，你是从旧体诗词集《掉头集》发轫的。这种古诗词的格律是否为你日后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你在新诗创作中，是怎样进
行转换的？

　　野航：古诗词的格律曾经给我的新诗创作很大
的障碍，它巨大的惯性对初学新诗的人确有束缚，但新诗的格局一旦形成后，它就会渐渐成为不可多得的财富。对古诗词的大量颂读，使我对每一个汉字的音乐性有准确的把握，运用于这方面要求不高的新诗就显得绰绰有余。我觉得音乐性仍然是区别诗与其它文体的重要因素。新诗更重于内在韵律和节奏的把握，这也可得益于古典诗词。我的大部份诗作都有韵。用韵原则是，需要用时就用，需要变时就变。比如说，较长的叙事诗，如果没有韵，读着读着就变成了散文。最好还是宽松地安排一些韵脚，让诗歌更流动，轻快。

　　木朵：在你写于九十年代初的《田园集》中，显示了你的努力。你如何评价这种努力？

　　野航：自己不太好说，但我觉得它的最大特点
就是，完全摆脱了朦胧诗的影响，让语言回到它具体的所指。一看就是中国诗，只有中国人才会这么写。是完全的脱了尾的白话，包含着中国古典诗歌的余绪，但经过了现代思想、现代眼光的改造和淘选。它在尝试继承和发展传统的白描技巧，比兴手法，以及用中国思维过滤西方技巧上，对我个人的创作起到了桥梁性的作用。它使我相信，汉语新诗创作摆脱西方话语支配而自成一体，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可惜的是，当时我太年轻，刚二十出头，诗歌的丰富性和精神容量都太有限。

　　木朵：我喜欢你的《伪楚辞》和《新谣曲》，它们显示了你对生存地域的理解。有个观点叫“好诗来自民间”，你如何看？在《楚辞》和《诗经》中，你觉得它们的营养是什么？

　　野航：好诗来自民间，自古皆然。但这个民间被现在某些人滥用了。诗经中的＜＜风＞＞，不用说，本来就是民间歌谣的整理。＜＜小雅＞＞，也部分来自民间，到了＜＜颂＞＞，成庙堂颂辞，多不足观了。＜＜楚辞＞＞中的神话传说成分，都是来自民间文化。
＜＜伪楚辞＞＞和＜＜新谣曲＞＞的创作大体和＜＜田园集＞＞同时，＜＜新谣曲＞＞中既有国风余音，也有西班牙诗歌的影响。因大多是田园谣曲，有时我也将它并入＜田园集＞＞，它的主要特点是对“兴“这一古老手法的改造和利用。＜＜伪楚辞＞＞是我有意识地学习楚辞的一个尝试。题目都用旧题，九歌，九章，天问。其中也有西方抒情诗歌尤其是里尔克的影响。因才力问题，当时都未完成，后来几经补缀，还是不令人满意。

　　木朵：在你的诗歌写作中，是否存在你移居海外这一事件的分水岭？

　　野航：可以这么说，但这个分水岭暂时还没有形成，我近两年创作的大型诗集＜＜故乡集＞＞，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田园集＞＞的扩大，提高，和完满，也是我对传统技巧最大限度的利用。更重要的是，它是我对我所眷念的故土的一点报答。它基本上是全过去时态，到这里，我有一种山穷水尽的感觉。而且，不管如何，变化总是在发生，也是必需的。在最近所写的＜＜纽约行＞＞等组诗中，
我开始尝试一些新东西。也许在将来的两年，是这个分水岭形成之时。

　　木朵：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谷子”这个词语，在中国除了实物意义之外，还有“意象”和多种能指的趣味，而在工业社会，它可能就不具备在中国的多种意味。你在国外，是否有这种理解？其中原由是什么？

　　野航：其实，西方人的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没有分得中国那样清，像多伦多这样的大城，普通人大都有自已的庭园，都会养花种菜。白天在证券场，回来挖地，是常见的现像。人与自然的对立，工业和农业的对立，城和乡的对立，并不明显，倒是体现了一种和谐共存。所以我想，谷子的象征意义，在西方并不是那么多。回归自然，我想是人类天性的渴求。中国诗人赋予谷子种种象征意义，大概也说明了这一点吧。我个人不太喜欢使用象征手法，我的东西都很具体，谷子就是谷子，有壳有米，能吃能种，和我老兄天天伺弄的谷子一模一样。我虽然很喜欢海子的诗歌，却很少向他取经，也是这个原因。海子的村庄是象征，弥漫着西方式的浪漫情欲。而我的田园就在我父母兄妹仍然生活着的地方，印着些农民和中国古典诗人的脚印。

　　木朵：我至今记得你的《杂乱的灌木丛中》。
这个短诗显示许多预兆。它和《故乡集》中的《你和我说起了雁》，存在哪些细微的差别呢？

　野航：这个差别可以说就是多了失落感，前者
是在场的，是一个幽闭的山地意境，它与外在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而后者是过去时加现在时，它包含了我整个生存环境的变化，时空转换。其中有双重的失落和无奈。当一个人在西方生活时间稍长，对国内坏境污染，生态失衡等等，会有太多的感慨，这也是很多人宁愿忍受背井离乡之苦的一个重要愿因。

　　木朵：如龙梁在评论所说的，你喜欢运用白描
手法。景物成为细致的文字，你是如此专注。你如何区分“比”、“赋”、“兴”？

　　野航：用现代的说法，比是事物之间的共同性
，赋是事件的过程，兴是A事物对B事物的触发。关
于白描，我是这样想的，它是一切写作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其它都是空中楼。当你对你所要抒写的对像情真意切时，你会觉得把它最本真的样子描写出来，不加过多的形容和修饰，是那么的快乐和满足。情至则文朴，就是这个意思。我爱写景，而且几乎从不写虚景。我诗歌中的景物，一定会是我的目光，脚步，回忆和梦反复盘桓过的地方。我生性好静，不好交际，对草木有特殊的敏感。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打电话回国去，常常最想问的就是，今年竹子发了多少笋子啦，苦槠树下的兰草会不会被鸡刨掉啦之类。因为我把我的生命融入了景物，所以我的景物也就具有了生命感。

　　木朵：作为诗人，我们都希望当代的普通读者，能够读我们的作品。可是，中间存在不少障碍。你认为在诗人和读者之间，还需要怎样的一座桥梁？
　　野航：我认为首先还是要从我们自身做起，失去很多读者当然有多方面原因，但很重要的一点是：80年代后，新老诗人代沟巨大，一些新诗人一味标新立异，故弄玄虚，让人不知所云，渐渐失去兴趣；一些老诗人头脑僵化，手法笨拙，让年轻人掩耳不喜。最后诗歌读者越来越少，实在怨不得别人。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事，也不过是首先要求自已写自已能读明白的诗。不要故作高深，以为自己超前哪什么的。没有什么超前不超前的，如果你写的是别人不具有的东西，你就不可能触发他，你就不是超前，而是凌空蹈虚。许多人总说，为自已写作，其实这是自欺欺人之谈；也许存在这样的作家和诗人，但他们决不是说这种话的人. 诗歌必须在读者中存活，而读者不会绝迹，这就够了。

　　木朵：这让我想起了两个词语：传统与先锋。你如何剖析这两个词语的价值与关系？同时，我记得你说过“写我父亲读得懂的诗歌”，这和当年白居易的写作态度是否有某些相似？

　　野航：我曾在诗江湖上发贴说过：先锋是火车头，传统是火车身，真正的先锋是能够拉动传统几十节车厢飞奔的火车头。现在所说的先锋，有点滑稽，好像一个没有车身的车头，“看我跑得多快！”。
我父亲是个语文教师，有较高的文学欣赏水平，我这么说的本意是，让他们那一代看到我们的火车上还带着他们的一部份货物。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历史就是这样形成的。一代代人之间应该有一些共同点以维系文化的连续性。中国诗坛的最大毛病也就在这里，每新出一批年轻人，都是大举反字旗，想踩着前一代人冲上去，结果上一辈人的探索成果没有得到认识和利用，下一辈人几乎又是从头开始，风光几年，终究难成大器。
我对自已诗歌的通俗性与白居易的要求还是有区别的。现代中国的社会层次、文化层次、思想层次，是古今中外最复杂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既具有强烈的现代感，又能让所有人都能看懂。

　　木朵：车身和车头的比喻比较有趣。你认为怎样的“火车头”，才是先锋的本性？在当前的诗歌阵容中，具备这种先锋色彩的是谁？

　　野航：说实话，我还没有看到这样的火车头。这样的人必须有深厚的传统功底，又有深入的现代生活经验，对现代艺术有一览众山小的高度和气势。中国艺术界不少人总是跟在西方人屁股后面，拾人牙慧，自诩为创新。结果一出来的总是“中国的凡高“，“中国的艾略特““中国的叶赛宁“，“中国的金斯伯格“，而且都是微缩了的。这样怎么能让中国文艺得到世界的尊重呢。

　　木朵：你对“诗人”这一身份如何对待？写作对于你意味着什么？你的家人如何看待你对于诗歌的热爱？而且，你如何在诗歌的写作中，将小说的创作同样提高到一个满意的层面？

　　野航：我认为没有诗人这样一种身份，如果你的创作没有把你确立为诗人，就不要自称为诗人。我们用生活创造诗歌，而不是用诗歌创造生活。诗歌只是你生活的证据。我的家人相信我，给了我极大的支持，我非常感谢，也非常庆幸。我也写小说，有几十个短篇，合成＜＜残缺不全的故事＞＞；有一个长篇，叫＜＜酒徒＞＞，是写大学及流浪生活的。我还写过一个长篇武侠小说呢，自认为好看极了。从职业的角度上想，我最渴望成为的是一个精神分析师，我对这方面有不同寻常的兴趣，出版过一本书，叫＜＜黑狼笔记＞＞，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它应该是精神分析学在中国本土化的第一部著作。由于精力原因，近年我没有写小说的打算，我把小说和诗歌作了分工，我的小说将表现我的诗歌回避的东西。

　　木朵：目前诗歌论坛很多，对于诗歌传播和交流，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是否存在一种可能，论坛将来会面对一次整合，即优胜劣汰，包含着一种经
营智慧的较量？


　　野航：网络论坛的兴起，使诗歌的传播空前快捷，但也给它带来了一定的贬值效应。由于网络的阅读方式不同，它有着科技喜新厌旧的本性，迫使诗歌一路狂奔，缺少沉淀。所以我认为一个有大志的诗人应与网络保持适度的距离。
我一直在致力于诗歌论坛的整合工作，但收效很小，久而久之也意识到这是人的天性使然，没有办法。论坛只会越来越多，最终绝大部份不是用来交流，而是用来浪费时间。还有，我喜欢你用经营这个词，现代诗人应该有商品意识，不要一开口就把诗歌提到九霄云外，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时下一些论坛冷一阵热一阵，说到底，智慧在其中的作用不是很大，实力和诚意，还有品牌，是关键。

（选自诗生活网站）

野航，原名陈立平，湖南岳阳人，１９７０年生，1991年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现居加拿大多伦多。2000年与小海、欧阳建华等人创办诗歌民刊＜＜回归＞＞。2001年与友人创办＜＜回归诗歌论坛＞＞（http://bj3.netsh.com/bbs/114381/）。著有新诗集＜＜田园集＞＞、＜＜故乡集＞＞，诗词集＜＜掉头集＞＞，长篇小说＜＜酒徒＞＞，短篇小说集＜＜残缺不全的故事＞＞，精神分析专著＜＜黑狼笔记＞＞（长江文艺出版社１９９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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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自然 回归心灵 回归传统

[白水]

很值得一读的对话. 谢谢分享.

[他乡客]

哦，状元郎原来是位理论家。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景仰啊。有机会请多贴些你对诗歌的认识和看法。你的许多理念我都赞同，只是不知如何表达出来。也希望看到你的更多佳作。 现在咱对状元是PF得五体投地。

[白水]

会有机会的. 29日大家可以相聚. 你们如有时间,我们7.1还有一个游行, 钟先生先请大家在餐馆聚餐, 然后游行, 从铁路华工纪念碑到QUEENS PARK, 不远. 正好交流.
白水穷, 只有借花献佛, 借餐请客了.
若不喜欢,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外面烧BBQ. 你们吹牛, 我听.

[野航]

[半溪明月]

学习了下,问好楼上三位~

[他乡客]

[野航]

和野航兄

游子常野航, 夺得状元归
良驹明主策, 和壁映朝晖*


谢他乡客诗兄，愧不敢当。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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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自然 回归心灵 回归传统

[野航]

[博弈]

最近太忙，错过许多好文，现在来补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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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斷的審醜裡終將建立起新的審美）

[杨光]

学习中,颇受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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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的语言空间

http://blog.sina.com.cn/languagespace

[xiang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