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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拾遗
巴九公
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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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九公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15-09-24 04:02:04    发表主题: 西游记拾遗 引用并回复

续《西游记》第九十八回
西游记拾遗
魔怪术施吹捧拍,慈航慧定妒贪争
西江月:
佛国灵山在望,雷音钟鼓相闻,暗将功德计勋勤,作佛称尊有份。 岂料魔生一念,几乎功败垂成;还从情欲勘因明,切记清心正性。
话说唐僧师徒四众,并那龙马,离了凌云渡,俱觉身体空灵,精神健旺。悟空甩手甩脚,在前开路;八戒敞怀腆肚,为师执辔;长老合掌当胸,口宣佛号;沙僧执杖挑担,紧随马后。一行撒开大步,奔灵山大道而来。
西方极乐世界,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明,茂林修竹,青黛如染。瑶草琪花,香露欲滴。瀑布横空,飞万斛鲛人之珠;流泉漱石,鸣千张绿绮之响。熏风拂面,莫非兰麝之气;天籁娱心,尽是鹤鸾之声。游鱼近岸,见影不惊;飞鸟依人,挥之不去。大道如砥,好景如迎。
正行间,悟空用手一指:“师父你看!”唐僧停止念佛,八戒勒住马,沙僧放下担,向悟空指处望去。只见天地之间,祥光万道,瑞气千条,眩人眼目。唐僧疑问道:“悟空,那是什么所在?莫非有妖不成?”悟空莞尔而笑说:“师父仔细看来。”长老手搭凉篷,眯细双眼,注视那火焰般的光华。唐僧本十世金禅长老转世,自具慧根;八戒、沙僧、龙马皆神祗临凡,亦有灵性,不久,见那光华烛照之下,乃是灵山。山上树木葱茏,花草繁茂,百鸟啁啾,百兽率舞。山中香烟缭绕处,宝刹森列,中有一间,特别宏敞,正中一黑漆扁额,上刊《雷音寺》三个贴金大字。大鹏护法,翱翔青云之上;老猿听经,倒挂檐马之间。山门之外,准提、接引,满脸堆笑,合掌而立,四大天王,横眉怒目,守住山门。然灯佛向灯枯坐,弥勒佛笑口常开。大雄殿上,观世音、大势至胁侍左右,阿难、迦叶垂手两厢,十八罗汉带着各自的玩具,列于两廊,五百阿罗汉散处法堂之中。此时世尊高坐九品莲台之上,拈花示众。众皆冥思苦索,急于参悟:有举眼望天的,以手画地的,闭目沉吟的,抓耳搔腮的,掩口窃笑的,窥人隐私的;有揪住耍伴大发脾气的,有操着家伙准备大打出手的……千形百状,各具神态。唯迦叶尊者,独具灵犀,破颜微笑,余皆莫名其妙,一动不动,跟他们庙里泥塑木雕的法相一样。
灵山之下,大道之上,锦衣绣服的,破帽烂衫的,美目流盼的,老泪纵横的,大腹便便的,骨瘦如柴的,趾高气扬的,垂头丧气的,面目虔诚的,油头滑脑的诸方佛子,络绎道路。其间,时有轿夫喝道,马弁吆吼;三数小偷,混杂其间,乘机下手。大道两旁,断臂折足的,既聋又哑的,装痴作呆的,烂疮满身的,老态龙钟的,幼稚如雏的,头顶插着蜡烛的,用石头捶打着胸脯的,形形色色,不能穷尽其态的乞丐,呼爷唤娘,乞求施舍。小商小贩把篮篮簸簸,瓶瓶罐罐,香烛纸钱,土产玩物,摆满一路,招揽香客。
好一幅朝山礼佛图,看得师徒五众心花怒放。悟空左蹦右跳,一会儿拍拍龙马,一会儿拉拉八戒耳朵。呆子索兴敞开袈裟,把肚子拍得震天价响,沙僧哼起流沙河小调:“乖乖弄的咚,萝卜烩大葱。”龙马不停地蹶着蹄子,打着响鼻。一向严谨,不苟言笑的长老,此时也眉目齐舒,仿佛那险山恶水,乌烟瘴气,木魅山精,妖魔鬼怪都已不复存在。沐雨栉风的苦况,并日而食的饥渴,流血流汗的厮杀,都是遥远往事。八难已除,三灾已了,须臾间封佛作尊,皆成正果,不免打起小算盘来。
呆子想,此次西来,出力虽不及猴哥,功劳总在沙老弟之上,何况在天时是元帅,又经这番公干,官不能太小,还得给浑家讨个诰命夫人封赠。最好请如来为丈人题个《高氏山庄》的扁,带回去光耀门庭。沙僧听说灵山与西牛贺洲奇肱国有交往,想请佛赐个卷帘机关,带回去安在凌霄殿上,省得每次卷帘拉来拉去。龙马想为弟妹在佛前谋个锦衣卫差使。长老想向佛申请传播《净土宗》专利。唯有行者,不为物役,不为利动,心地清净。
思忖时,转过山嘴,此正午时,路断人稀。行者忽见一道白气坠于马前,心疑有异,忽听八戒大吼道:“当横怎麽的!”只见八戒身前站了个白衣秀士,风流都雅,彬彬有礼,两手张拱,立于路中。好一个秀士:
貌胜潘安十倍都,腰争芦竹半分粗。
惺惺作态伪多礼,故故搔姿假好儒。
鼓舌唇摇三尺剑,兴妖技出万年狐。
若非撒旦座中客,定是苏姬前世夫。
龙马神散,眼前忽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吓得前蹄上举,扬脖长嘶。八戒正想到妙处,哪管马行何道?差点把唐僧跌下来。秀士经他一声断喝,吓得战战兢兢连连后退,见他这副模样,呆子越发上劲,放下马缰,一举耙,装做要筑的样子。唐僧喝道:“八戒不得无礼!”八戒方放下耙。秀士惊魂甫定,向八戒深深一礼:“非是小生敢冒犯尊严,小生自幼奉佛,最喜斋僧布道。近闻人言,东土大唐圣僧三藏大法师和他四位高足,历尽千辛,不日即到灵山。弟子久怀渴慕,意欲一瞻丰采,唯恐失诸交臂,日日在此守候。见众师父从东而来,想必知道圣僧消息,故来探问,不期冲撞法驾,恕罪恕罪!”开口一个师父,闭口一个圣僧,把八戒那点怒意早喊到爪哇国去了。唐僧尚未开口,呆子反充好人:“打什么紧,俺老猪是爽快人,不是要找东土来的圣僧吗?”秀士打拱不迭:“正是正是!”八戒右手执耙拄于地上,左手叉腰,把肚子腆得老高:“你看俺老猪是谁?”
秀士打量片刻,顿作惊喜:“哎呀,师父莫非是天篷元帅下界,高老庄入赘,保唐僧西天取经的悟能猪大法师?”呆子喜孜孜地一拍肚子:“呔,正是洒家!”秀士听说,深深唱了个喏:“失敬失敬。在下久闻法师神通广大,所向无敌,一路斩妖除怪,建千秋之伟业,立百代之丰功,今日得见仙颜,实弟子三生之幸也。”说着向八戒头上一吹,那股风若有若无,软绵绵,热乎乎,痒酥酥地撩开脑顶毛,透过天灵盖,直贯五脏六腑,八戒心上象有千万条毛毛虫在爬搔,嘿嘿地笑着说:“老猪这点劳绩称不得十全武功,多承褒奖!”
秀士撇下八戒,转向唐僧,略一打量,倒身下拜。唐僧连忙合十答礼:“檀越如此多礼,折杀贫僧,赶快请起。”秀士叩拜之后,拱立马旁,说道:“马上师父,莫非大唐皇帝的御弟,十世金禅长老转世,俗名陈玄奘,法号唐三藏的东土圣僧么?”唐僧谦恭地答道:“不敢,下愚正是。”秀士听说,两眼放光,诚惶诚恐地说:“弟子虽生在西国,长在夷邦,对中华文化,却十分景仰。近年以来,丝绸路上商旅盛传,圣僧一行西来取经,逢关过关,逢国过国,历时十余年,跋涉数万里,经百千磨难,结万种善缘,矢志不移,终成大功。尤其令人钦佩者,一路之上,斩妖除怪,兴灭继绝,悯鳏寡,恤孤独,洪恩布于草野,沛泽流于宫廷。天下颂德,有口皆碑,今日得遇圣僧,实小生无上之福。”唐僧觉得秀士的话莺啼燕啭,十分好听,不觉大喜,说道:“贫僧德薄行微,根基浅陋,怎敢当施主十分褒美!”
秀士还要对唐僧说什么,忽见悟空在一旁冷笑,不免倒抽了一口凉气,忙转过身,向行者一礼,献谄道:“想必长老是闹地府,闹龙宫,闹蟠桃大会……”悟空把眼一瞪:“你少给老孙上釉子,刷浆子,灌米汤,老孙不吃你那一套!”经这一抢白,秀士的舌头突然转不动了,怔怔地呆在那里。唐僧见状很怪行者不是,一声呼喝:“悟空,到了西方佛地,还这般粗鲁,看把施主吓成什么样!”又转身向秀士赔礼道:“施主莫怪,我那徒儿,向生草野,不知礼数,却是面恶心善,是个好人哩!”说到此,长老又瞪住悟空,示意他不可造次。
秀士道:“不敢不敢,圣僧待下,亦属太严,其实大圣很有道理。这西来路上处处有陷阱,时时有机关,不可不加意提防。有那些奸盗之徒,魍魉之辈,专门以甜言蜜语欺弄世人,大圣虚怀若谷,不听谀辞,不戴高帽,故而能明心正性,不为人惑,这正是他的好处哩!”悟空听到这里,也觉痛快,心想,这话还说得有几分光景。嗨!猛然觉得,这后生会来事,老孙竟戴了他的高帽子,切不可粗心大意。长老听他如此说,更觉得秀士通情达理,悟空野性未驯,便训诫起他来:“我等出家人以和为尚,来此灵山圣境,处处应讲究礼仪,不可一味逞凶斗狠,失了体统。”悟空申辩道:“师父,巧言令色……”长老唯恐他说尴尬话,忙打断他:“徒儿,虽然我力不及你,待人接物,自以为有一日之长……”八戒乘机参言:“师兄,你百不听,千不听,在外人面前听师父一回还不行?心里不听,嘴上说一声听还不行?师父的老脸往哪里搁!”唐僧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瞪了呆子一眼。悟空知道再说下去,定会引起师父不快,何况白衣秀士来历尚未弄清,便不再开腔。
秀士深知,有孙悟空在此,他休想逞凶,便又生一计:“请问圣僧,此番西来,带了些甚么东土珍宝,可否教弟子一开眼界?”唐僧十分不解,问道:“施主,贫僧乃沙门中人,世俗之珍,带它何为?”秀士故作惊诧:“贡献我佛,作进见礼呀!”唐僧大惑,想这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也同世俗官府一样,勒索起人事来?因说道:“施主何出此言相戏?”秀士正色道:“弟子虽然草昧,怎敢与上国圣僧相戏?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在舍卫国赵长者家诵了一遍经,保他生者安全,死者超脱,讨了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佛祖还嫌忒卖贱了,怕后代儿孙没钱用。你想这雷音寺内三千诸佛,三千揭谛,八金刚,四菩萨,十一大曜,十八伽蓝,八百比丘僧、尼,大众优婆塞、姨,还有那守门僧、打供僧、火工道、看园僧、清道僧要吃要着;还有那佛前香,龛前烛、门前灯要点要烧;还有那庙宇、墙垣、苑囿、家什、法物要维要修;还有那经卷、法相、莲台,壁障要写要画;还有那珍禽、异兽、花草、树木要养要育……佛不种田不做工不经商不营产,哪来许多钱财?又道是靠山吃山,靠庙吃庙。他不靠布施,不卖经卷,吃着什么?”
唐僧听到此话,心都冷了,取这三藏真经不知要几万几千金银哩!忙问:“徒儿们,为师西来,取经宏法,不曾想佛门也要人事,一些儿未备,如何是好?”悟空听长老如此说,取笑道:“师父,何不把这身锦直裰卖了,佛前也献得几个灯油钱哩!”沙僧是个老实人,忙脱下衣服说:“师兄此言有理。”八戒冲孙悟空嚷道:“嘴脸!猴哥要卖卖你的去,不成要我穿补疤衣裳去看浑家?”边说边系紧腰带,唯恐悟空来脱了去。唐僧想,这却不行哩,唐王赐的僧袍,早已穿烂,幸好玉华州州王给师徒制了这袭锦直裰,将它卖去,不成打赤膊见如来?
秀士见长老沉吟不语,说道:“圣僧,这雷音寺索取润笔特昂,若要买它那三藏经呢,少说也要十来八万银两,不过你们自东土而来,就送些方物土产,他也高兴,像贵国的蜀锦、筇竹杖、汾酒、枸杞、东北参,佛祖最为喜爱。两百多年前,法显大师西来,送给世尊一支筇竹杖,至今他老人家还时时拄着它在山前山后转悠!”唐僧听说,更没了主意:“施主,这竹杖、汾酒在敝邦也算不得贵重,可这路远迢迢,一时如何备办的了?”秀士道:“圣僧此言差矣!圣僧三位高足,惯会腾云驾雾,天涯莫非咫尺。”唐僧这才觉悟:“施主言之有理,悟空,你回东土走一遭去。”悟空心想,莫非那厮施调虎离山之计,支走老孙好干他的勾当?便道:“师父,差八戒去吧,弟子乏得紧!”八戒听说叫他去,先自一喜,心想可以回高老庄看看浑家,报个喜讯。又一想,不行,办那些方物,得多少银两?高老又是个啬家子,自己才凑得几两银子私房,不行!赶忙撩开直裰坐于地上,捶起腿来:“师父,找个地方歇歇,老猪腿都走抽筋罗!”唐僧见状,不禁泪下,说道:“悟空,你腿脚比八戒快,做事比他妥帖,就不能为为师分忧?眼看取经事业功败垂成耶?”行者见师父说得恳切,也只有自己去最好,说道:“这些方物土产,若到长街募化,不知要几月几日,请师父写一角文书,弟子去找那唐王,从宫里拨些来。”长老写了文书,行者收拣好,说道:“弟子此去,多则一个时辰,便会回来,弟子画个圈在地上,请师父只于圈内休息,不可走动。”长老见悟空在外人面前如此叮咛周至,很有些不以为然,碍着要他办事,勉强答应:“为师知道。”悟空又拉着八戒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说:“贤弟,为兄去后,要小心在意,不可乱出圈子,向时我几次画圈,你等终不听我嘱,闹出事来,这回再莫当耳旁风;那白衣秀士,我看心术不正,不可轻信其言,不可在最后时刻把取经事业毁于一旦!”呆子口头答应,心理咕哝道:“这猴头也特小看人,上了那么几回当,我还不会讨回乖?”悟空又向沙僧叮咛了几句。用金箍棒在地下画了个圈,说声“我去矣!”便无踪无影。
三众坐在圈内休息。白衣秀士知道圈子是进不去的,便背对八戒,掏出一张彩色绢画来看。那呆子见秀士拿了张花花绿绿的东西看,不免好奇,便站起身来,从头顶望过去,觉得绢上画的那人,好生面熟,但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便走出圈子。沙僧见他出圈,叫道:“二师兄,忘了大师兄的话了?”八戒把嘴一撇:“他的话就是圣旨?玉帝老官儿的话我不爱听还不听呢!”呆子边说边走到那秀士跟前,一看那画,原来是嫦娥的肖像,比那人面,更觉妩媚,便大喊道:“呔,你那小哥,这画从何而来?”秀士给他一喝,吓得浑身打战。八戒暗想,猴哥也太那个,像没有他就活不了人一样。这个小哥,别说兴妖作怪,老猪一口气也把他吹过几条河去了。那秀士半晌才回过神:“师父,这是弟子昨天从雷音寺买来的,相传是毛延寿画的,”八戒想了半天,也不知毛延寿是谁:“么子鸟毛延寿?他是干什么玩艺的?”秀士道:“师父有所不知,毛延寿乃汉元帝时的画师,因未得贿赂,把王昭君的相故意画丑,结果被杀,现在天上专画士女画。师父认得她是谁?”呆子把头一昂:“谁不认识,嫦娥呗!”秀士望着八戒莫测地一笑,说道:“怪不得师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走上前,一拍八戒的肩膀:“听说师父在天宫时不仅威仪堂堂,而且是风流情种,你和嫦娥那段爱情故事,太感人了。”八戒把大腿一拍:“你那小哥,别提这遭瘟事了,为那小娘儿们,老爷才成这副模样。”秀士微微一笑:“师父,这正是你这个人物的悲剧性所在。其实,嫦娥对你也有意,坏就坏在你性子过于急上。”呆子莫名其妙:“此话怎讲?”秀士道:“神僧,嫦娥可是人天三界第一号大美人,不比那些田妇村姑,岂可动手动脚?应当先给她写信,而且这类书信,要文笔优美,感情充沛。”八戒叹了口气:“早过去个屁了!”
秀士诡秘一笑,说道:“其实,嫦娥现时对你,依旧十分眷恋。”八戒把脸一沈:“你这小子,拿老猪穷开心,别以为老猪是夯货,俺面带猪相,心里瞭亮。惹恼俺,谨防钉耙!”秀士正色道:“师父看小生可是个油腔滑调之徒?向时在天竺国收玉兔精,你跳到空中,抱住霓裳仙子,要和她耍子去,可有这事?”八戒脸上一阵发烧,想不到这些事凡间也知道!以后行事,多加小心才好。秀士见八戒不语,继续说:“她若对你无意,还不到玉帝那里告你一状?”呆子吓了一跳,前因调戏嫦娥,被罚变猪;这一告不知又要变个什么扁毛畜牲哩,慌忙问道:“去告了?”秀士哂笑道:“她若去告,你还能在这里?”呆子的心也活泛起来:“照你说她还惦着老猪?”秀士不住点头。呆子不禁眉花眼笑,不大功夫又仰天长叹,真像坠入情网了:“咳,我对她也有些意思,可怎么给她捎个信?”秀士见他上钩,忙说:“这有何难?灵山一旬有一趟信使赴南天门,恰好明天起程,今日修书一封,明天就可送去。”
呆子始则以喜,继则以忧,腆颜说道:“实不相瞒,老猪孩童时,只知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地上打弹子,说起读书就头疼。这几年跟师父早晚念经,字哩倒认得几个,要说写可比要牯牛下崽还难!”秀士把胸口一拍:“打什么紧,弟子这十余年专门研究历代各国名人情书,只消半个时辰,就写得一通上等情书。请到舍下,马上写来。”八戒十分欢喜,往秀士背上一掌:“哈哈,小哥,俺原以为你只是个马屁精,还是他娘个马泊六,皮条匠哩!”秀士听到马屁精三字,暗暗吃惊,见他完全无心说出,方才定下心来。呆子看看天色,发起愁来:“喂,小哥,这写信的事,得赶快,那猴头回来,写个屁,俺们去吧!”说着,八戒拉那秀士要走,秀士忙道:“留下唐圣僧在此如何是好?我去请他一起走。”
秀士走到唐僧近前,盯住唐僧说:“圣僧为何眼圈发黑,面目憔悴,想是病了?”唐僧摸摸下巴,揉揉眼圈,说:“贫僧尚未觉不适。”秀士道:“想必圣僧取经心切,不舍昼夜,鞍马劳顿,以致形容枯槁!”说到这里,秀士竟然扑簌簌掉下泪来:“圣僧舍身求法,令人感佩,但亦应节劳,夫不闻康健乃事业之本哩!”
一个异邦人对自己如此关注,长老分外感动:“居士所言极是,夫不闻轻装上阵之说乎,贫僧瘦一点,对这位朋友,”唐僧一拍白马道:“也少一点累赘呢!”秀士道:“圣僧爱下之心,天下无双,只是这西方佛国,最重仪表,圣僧虽佛门弟子,实大唐使节,似这般形如饿殍,知道者说圣僧清心寡欲,旅途劳顿;不知者反说大唐贫瘠,竟派一群乞丐来吃白食。不只关乎圣僧令名,亦有损大唐国威哩!”
唐僧暗想:这居士言之有理,前数日只顾赶路,未念及此,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补救?秀士见唐僧不语,知他被打动,进一步施其技俩:“眼见朝参在即,欲形貌富态,当用人参鹿茸进补。”长老连连摇手:“人参鹿茸乃上等补品,贫僧哪来如许闲钱?贫僧衣食全靠众檀越施舍,用参茸众施主会戳背脊骨,骂贫僧乱花他们的血汗钱,断乎不可!”秀士道:“圣僧,参、茸舍下现有,弟子情愿奉献。”八戒听说有这等好事,忙插嘴道:“老猪正瘦得紧,那小哥,人参鹿茸也施俺几桶!”长老仍不领情:“施主,贫僧一向茹蔬食粟,如此糜费,定会招灾惹病;何况流传人口,遗下话柄。”八戒听师父如此说,暗想,这老和尚也迂得紧,一篙竿撑这么远,错过此渡无好舟,他跑过去,把长老拉到一边:“师父,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买卖?又不是我讹他,我们做和尚的,人家叫吃么子就吃么子,给你馊饭酸米汤,好说不吃?不嫌坏的倒嫌好的,人家会说你山猪吃不来细糠。”
秀士见唐僧被八戒拉出圈子,十分得意。紧凑上道:“师父到舍下服用参茸,不唯不是奢靡,实是无上功德。”唐僧想,这灵山佛地,果然不同凡响,但:“所谓功德……”秀士忙说:“圣僧不知,家母当年颇事奢糜,不期去岁以来,上天降罚,日见消瘦,便买来大量参茸进补,谁知越吃越瘦,眼见不行了,弟子虽生在西番,亦颇知孝为百行之先,祷告上苍,愿以身代母。是夜观音托梦,对弟子说:‘本欲将汝母投饿鬼狱,念汝诚心奉佛,孝感于天,某年月日,有东土圣僧来此取经,若能将所余参茸奉献于他,可贷汝母不死。’不知圣僧肯舍节俭之清名,救弟子之母于苦海乎?”说到此竟呜呜地哭起来。呆子也跟着抹泪:“小哥莫哭,老猪心肠软,把剩下的参茸施与老猪,老猪吃不完带回去给浑家,叫她也为你母消灾受过,呜呜。”沙僧忍不住:“二哥,看你尽说些没脸没皮的话。”
唐僧见秀士声泪俱下,暗想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舍身饲虎的功德尚且要做,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一己清名,舍之何惜,便微微点头答应。秀士见此计又成,大喜。恰好龙马臀部露出圈外,秀士便使劲朝它一拍,一股阴风吹向马耳:“龙兄久仰。小弟久闻兄之大名,今日得见,实慰平生。兄虽呈毛虫之形,实乃鳞介之长,呼吸为风,咳唾为霖。当兄之喜也,布阳和,行膏雨,滋四洲之草木,养万国之苍生;当兄之怒也,驭疾雷,鼓飓风,落大鹏于九垓,化泰岱为泽国;当兄之哀也,施淫雨,作暴雪,冻坼昆仑之丘,寒澈东海之水;当兄之乐也,驾轻泠之清飚,鸣天籁于万窍,熟田畴之五谷,艳时花于百圃。故兄不仅为水族之雄长,实为万类之主宰也。弟恨不能为兄口中之沫,鼻中之饴,毛中之虮虱,腹中之蛔虫,长伴吾兄也!”
龙马经这一吹一拍,五内皆酥,全身微颤,伸过头来,与秀士挨挨察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秀士见时机已经成熟,转向长老:“请师父上马。”唐僧刚一抬脚,秀士双手一捧,如提小儿,将唐僧捧上马鞍。长老只觉得意摇神驰,如飘空际,好久才定下心。八戒见师父上了马,赶快扛起钉耙,拉着马缰要走。沙僧坐在扁担上休息,见师父师兄要走,霍地站起:“师父往哪里去?”秀士未等长老开腔,走到沙僧近前,谄笑道:“师尊莫非上天卷帘大将……”沙僧向地上啐了一口,看也不看他一眼。秀士讪讪地站在路旁,唐僧道:“天气亢阳,到施主家歇歇。”沙僧焦躁地说:“大师兄叫在此地等候,他未回来,不可轻意走动!”八戒急了:“悟净,你还不晓得那猴头奸刁?他怕俺们到这小哥家里一下把好东西吃完,才使个定身法儿,他倒好,在皇帝老官那儿吃痛快了。”沙僧狠狠地说:“大师兄可不是贪图口福之徒!”说者无因,听者有意,八戒抓住这话不放:“师弟,你说这话该打,师父是贪口福的?”把沙僧问得张口结舌。长老平素就嫌沙僧杠头杠脑,听八戒这一说,很不自在,负气说:“悟净,若是在那荒山野岭,为师岂不小心在意?但这是灵山圣境,我佛治下,人人向善,个个奉佛,莫说妖怪无处潜影藏形,奸狡佞邪之徒也是立不住脚的。你如此多疑,把佛法无边四字放到哪里去了?幸好这位施主是明白人,智浅量窄的,还以为你骂他是妖怪呢!”
秀士听他说妖怪二字,心里一惊,忙说:“悟净师父心直口快,小生毫不在意,身正哪怕影子斜!”唐僧点头道:“这话很是。居士不知,我这顽徒在流沙河那蛮荒之地长大,村言野语惯了,居士不要多心才好。”长老又向沙僧:“为师离了大唐锦绣之地,繁华之邦,跋涉数万里,可是来此享口福的?在陷空山无底洞,在天竺国,你们亲眼得见,对于酒色财气四字,为师可有半点……”沙僧见师父动了怒,向马前跪下:“师父莫说了,弟子知罪了。”唐僧见他服了低,念及他平日牵马挑担之劳,叹口气说:“起来吧,跟了为师这许久,也应长个见识,到了佛前切不可这般村粗草野,失了体统,让众尊者笑我大唐僧人这般不识好歹?”沙僧站起来说道:“弟子记住了。”
众人未行数武,来至一朱漆门楼前,楼上飘下一帘绣旌,上书“积善余庆”四个大字;两扇黑漆大门紧闭,门上千百个银钉豪光闪闪,正是:红惨惨似膏似血,黑黝黝亦胶亦漆,沉甸甸胜铜胜铁,白糁糁如骨如髓。门关两扇,巧遮魔窟之酷;帘飘一幡,计诱轻信之人。唐僧见门的模样,心下有些狐疑,若是积善之家,何必在西方路上,设此深院重门,与世隔绝?秀士来至门前,只听他念道:“爱必西弟衣,阿衣乌厄窝,芝麻,开门!”那门呀地一声,自行开启,秀士在马臀上狠击一掌,那马驮着长老,向门里跑去,八戒被那马一带也踏进门坎,沙僧欲停不止,被秀士一把推入门里。只听天崩地坼,一声巨响,师徒四众,失了依凭,向虚空中落去。
长老这才知道中他奸计,忙望空祈祷佛祖搭救。八戒大嚷:“喂,你那小哥开么子玩笑,快拉老猪一把,老猪有个闪失,跌成残废,要在你庄上吃一辈子,老猪食肠宽大,你供的起耶?”沙僧深悔自己没有听大师兄之言,千方百计阻止师父走出圈子。
四众落定,定睛一看,那有什么庄园?只闻得一股腥气,惨淡的绿光中影约可辨这是一个大山洞。怪石嵯岈,如虎如豹如熊如狼,顶上垂下无数钟乳,如条条巨蛇向他们奔来。长老吓得心惊肉跳,忙问:“悟能、悟净,怎么了?”八戒定了定神,说:“师父莫怕,听说这西方之人都会些幻术,想必施主跟我们闹着玩。”他放开喉咙,大叫:“那小哥,莫跟老猪耍子,霎时弼马瘟回来,信又写不成咯!”
话音刚落,只听洞中响起闷雷般的声音:“哈哈,没羞没臊的瘟猪,叫你到鬼门关写信去。大仙我为食尔等之肉,在此等候多时,想不到尔等竟这般容易中俺圈套。”沙僧怒吼道:“你那泼怪,无非奸刁小人,敢现原身,与你沙爷爷斗上三合?”“哈哈,大仙斗智不斗勇。不过大仙也让尔等死个明白,免得在枉死城中作胡涂鬼。”
说话间,一团惨淡的绿光中,走出一个裸丈夫,他说道:“大仙乃万年得道的马屁精是也!”“哦!”众皆恍然。那怪一变而为裸女:“自混沌开辟,乾坤剖判,大仙即得道成形。上天庭,下地府,中人寰,大仙无处不在,时时刻刻,窥人隐私,只要有隙可乘,无论帝王将相,庶民百姓,僧道神佛,大仙略施吹捧拍三术,定叫他晕头转向,失魂落魄。生食其肉,死役其魂。”好妖怪,只见他边说边变,时垂髫时皓首时为娟娟好女时为蠢蠢村男,或僧或道,亦农亦商,化百形,操百业,把师徒三众看得眼花缭乱。八戒大嚷道:“妖怪孙子,这点把戏全是骗人勾当,把你猪爷爷放出去,保险不会再上你当也!”那怪哈哈一笑:“蠢猪,即使放尔出去,尔亦难逃大仙手腕!”
那怪走至八戒、沙僧前掂量他等肥瘦,脑得两位杀星,举起钉耙、宝杖便打。那怪不慌不忙,叫声起,只见四面八方,出现无数鬼魂,有顶盔贯甲,执刀弄杖的,有袒胸裸裎,赤手空拳的,一拥而上,砍的砍,杀的杀,拉的拉,拽的拽,不数合,二人便被众鬼魂夺了兵器,按倒在地。那怪一指众鬼:“这些孩儿们都是生时中俺圈套,死后为俺执役的鬼卒;对你等四众,大仙法外施仁,吃了尔等,送尔等灵魂到那富贵人家投胎,下世也好过安富尊荣的生活。”
唐僧悔愧交集,想自己奉唐王之命,西来取经,经万险,历千辛,十数易寒暑,好容易到了灵山脚下,雷音寺前,以为大功告成。谁想遇上这妖怪,不凭移山倒海之力,呼风唤雨之术,不使刀剑爪牙,但凭三寸舌,吹阴风,鼓邪气,就弄得自己丧神失智,中了圈套,使取经事业,功败垂成,如何对得起唐王天子,众家施主?尤其这三个徒弟,一匹白马,他们抛亲别眷,不远万里,追随左右,降妖伏怪,九死一生,都希望取得真经,证得佛果。而今功在哪里?果在何方?不禁簌簌泪下。
那怪见唐僧落泪,以为他怕死贪生,哂笑道:“想不到你这出家人竟如此贪生,尔等不是倡言舍身饲虎吗?让大仙受用,也是一桩功德哩!”唐僧斥道:“泼怪,吾乃佛门弟子,皈依日起,已将身许佛,死何足畏?吾所悲者,取经事业,毁于一旦耳!”“哈!”那怪放声大笑,“这都怪你耳软心活,不识贤愚,不辨忠奸。下世为人,切记大仙教尔秘诀:听人只听三分话,未可向人抛尔心。”那怪就地一滚,蜕去人形,只见空中浮动着一张大嘴,獠牙森森,如刀如戟,一条如簧之舌,不住颤动,发出靡靡之音,教人昏昏欲睡。那嘴向唐僧飞来。唐僧望空大呼:“悟空,为师死后,你要继承未竟之业,将真经取回东土。”危急间,见一团火球向妖怪飞去,火球爆炸处,有声音大呼:“师父莫怕,弟子来矣!”
原来大圣回到东土,在养心殿见到唐王,呈上文书,唐王即令宫中拨出方物,交与悟空,并留悟空住宿一宵。大圣哪敢停留,辞别唐王,拘来六丁六甲,将诸多方物搬至灵山脚下,却不见他师徒四众。忙念动“唵蓝净法界,乾元亨利贞”拘来当方土地。土地平时得那妖怪好处,畏那妖怪势力,开头支吾其词,恼得大圣举棒要打;土地叩头求饶,引大圣到灵山脚下,指着一个所在。只见巴掌大一片石上,有六个蝇头篆字,道是五脏山,六腑洞,其洞仅可容指。土地道:“大圣,妖怪就在此处。”大圣舍了土地,变作一只蚂蚁,爬入洞内。未行数武,豁然开阔,忽听师父呼唤,即祭起金箍棒,化为火球,向那怪掷去。那怪闪过,复化人形,喝声起!众多鬼魂向大圣扑来。大圣全然不惧,拔下两臂毫毛,在嘴内嚼烂,向空一喷,喝声变!洞内突然出现万千行者,抡动金箍棒铺天盖地打去。八戒、沙僧挣扎起来,举着钉耙宝杖助战,那怪哪是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使个分身法化阵烟尘逃去。悟空一棒正中那怪头颅,訇然倒地,原是替身骷髅,情知中计,喊声八戒沙僧保护师父,一阵乱打,把个妖洞打得七零八落。洞中被奴役鬼众,亦蜂拥而去,各奔前程。
唐僧师徒经这番惊吓与战斗,十分困乏,悟空逐妖未回,正在灵山大道上不知如何是好。忽觉香风习习,仙乐阵阵。举头一看,见数个飞天,簇拥着一个散花天女来至跟前。那天女发堆乌云,肤若凝脂,眉心一点朱砂吉祥痣,袒胸裸腹,面目却十分庄严。有西江月道:

恰值年华豆蔻,更兼体态妖娆。袒胸露脐半遮腰,打点人前卖俏。 扮作庄严宝相,装成华贵天娇,每于笑里却藏刀,惯会杀人窃盗。

那天女打个问讯:“尔等众人中,谁是东土来的三藏法师?”唐僧、沙僧虽然在佛画上多次见过飞天,却哪里见过这有血有肉之躯?只得把脸别在一边。唯那呆子,一心想和外国女性接触,此时不停地偷眼瞧那天女,弄得心荡神摇。唐僧向前答道:“弟子便是。”天女道:“佛祖说尔等午时到此,命我接引,为何申时尚在此盘桓不进?尔等师徒四众,为何只见三人?”沙僧受了这阵折腾,正没个出气处,又想你灵山脚下,见有妖精害人,你不剿除,反怪我等来迟了,便喊道:“还有一个孙悟空,他……”唐僧唯恐说出行者去追赶妖精,坏了佛祖盛名,又恐沙僧得罪执事,便打断沙僧:“菩萨不知,我命悟空去买香烛纸钱,诸般供品去了。”天女道:“佛命尔等随我到东来客栈安置,备佛传呼。”唐僧道:“可否稍等片刻?”天女作嗔道:“我佛事甚多,岂如尔等清闲!不愿往,尔等自寻住处!”说罢要走。唐僧哪敢不从?便用锡杖在地上划了几个大字:“悟空,我等住东来栈。”
东来栈屋宇宏敞,进出者尽是东方各国取经、留学的僧侣。天女领唐僧等验完文书印信,来至东厢上官房安顿。长老独住一间,师兄弟三人合住一间。安顿甫毕,召师徒到长老房中坐定,天女问:“尔等知朝参礼仪否?”长老道:“弟子等不知,请菩萨示下。”天女道:“第一项要纳人事。”唐僧道:“此项我已叫悟空备办。”“求何经,各多少部,多少卷,合多少部,多少卷,一一开列,交佛核准。三,详细禀明尔等西来,有何功过,禀帖明日交我,呈佛过目论功行赏。”唐僧道:“菩萨,弟子等为弘扬佛法,舍着性命来此求经,从未念及功名利钝。”天女驳正道:“话虽如此,佛国也要据功论级,否则,佛、尊者、罗汉何由区别?”唐僧觉得,这话有理,忙道:“弟子今晚打个夜班,将功过逐一开列,明晨准交菩萨。”
天女望着唐僧等哂笑,半晌,叹口气说:“除孙悟空,尔等口碑都不大好哩!”三众不由一惊,怔怔地出声不得。天女道:“玄奘,人皆传你耳软心活,善恶不分,对敌慈悲对友刁哩!”长老十分惭愧:“弟子确有这些不足之处。”天女望着唐僧,语调充满同情:“其实,这也言过其实,没有你请命西来,提纲挈领,哪来这般轰轰烈烈的取经事业?你耳软心活,正是你慈悲为怀,度尽苍生的佛性所在,坏在何处?”唐僧见她说得在理,便默不作声。天女继续道:“你根基深厚,原是金禅长老,我佛二大弟子;行者乃山间石猴,一代妖王,投你门下,方得正果。如此褒他贬你,我亦为之不平,曾在佛前多方为你揄扬。可那猴头……”天女欲言又止,唐僧不安地问:“悟空他……”天女略作沉吟:“佛门中事,本不当讲与外人,但尔等均我佛弟子。那猴头每到灵山,总在佛前诉苦,说你如何昏聩胡涂,全亏了他。否则,别说取经,连你的性命也难保。他此刻离尔等而去,或许正在佛前邀功!”
唐僧听到这里,也狐疑起来,觉得天女说得合情合理,不免埋怨起行者来:悟空呀悟空,西来路上,你尽了心,出了力,为师岂有不知?但不能把为师贬得一钱不值呀!
天女转向八戒:“猪悟能!”八戒正望着天女胸腹间那片羊脂美玉般的皮肉想入非非,听天女叫他,赶紧低下头去。“你自以为如何?”八戒疑疑迟迟地说:“猴哥是头功,俺八戒,少说也该是二功。”天女一声冷笑:“二功?悟空在佛前告你好色贪吃,懒惰懈怠,临阵脱逃,多方掣肘,挑拨他和师父的关系;说你心不诚,志不坚,时时想散伙回高老庄。如果他告的件件属实,别说邀功,还要交部议罪!”天女一气数来,八戒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一掌击在桌上:“我这十几年,都是猫咬猪尿泡,白干。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臊!猴头恁地踏削我,我要跟他拼命!”沙僧站起来拉住八戒:“二师兄,这位女菩萨话虽如此说,有何凭据?怎能见到封条就是信?西来路上这种亏还吃少了?”天女一声冷笑,从花篮里取出一个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本书丢与三众,说道:“沙僧,你处处向着行者,他未必报你好意,拿去看!”
三众见那书原是一本绣像《西游记》,署名吴承恩著。唐僧不解,问道:“菩萨……”天女道:“你翻翻看。”唐僧翻开书,八戒也凑过头来,见那书上第一页画有唐僧四众及龙马的肖像。不觉十分高兴:“写我们的,哈哈,老猪上书了!”天女不住冷笑:“上书就是好事?”天女翻到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一指回首那幅绣像,画的正是八戒变作鲇鱼精,在七个裸女的腿裆间钻来钻去的情景。八戒又羞又恼,在桌上一拍:“吴承恩是甚鸟汉?这等糟蹋老猪!”天女道:“吴承恩乃东土一个穷学究,求官不得,便到处搜奇猎异,用村言野语,写些闲文卖钱糊口。”“俺老猪的这些事,他从何知晓?”沙僧见八戒气得青筋暴露,劝解道:“想是商旅小贩,听得我等的一二小事,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地讲到东土也未可知。”天女翻到七十五回,八戒要分行李散伙那一段:“局外人怎能知到得如此详细?”唐僧狐疑起来,说道:“菩萨。你莫非怀疑是我师徒所为么?”天女道:“正是如此。”唐僧沉吟半晌,怀疑地说:“东土路途遥远,我四人又朝夕相聚,谁能有闲暇做这勾当?”天女道:“孙悟空。他惯会分身法,腿脚又快,每每背着尔等,写下些经历,借化斋、探路之名,回到东土给吴学究,那穷学究得他钱财,就把他送去的文字添枝加叶编排一过,再添几阙韵语歪诗,杜撰成这部藐法蔑祖,抬高他自己,压低尔等的《西游记》。尔等以为,路上遇到的那些妖怪都是真的?”八戒心有余悸地说:“那可不假哩,老猪都吃了不少苦头。”天女哈哈大笑:“悟能,尔等上猴头当也!这西方路上,哪来许多妖怪?全是他弄虚作假,把些狼虫虎豹无辜生灵,幻化成妖魔,一则拿尔等开心,使尔等吃尽苦头。你唐僧,他时刻不忘念紧箍咒之仇,便借那假妖假怪之手,使尔出乖露丑,挨捆挨吊。既报了仇,又使尔对他感激不尽。尔等可曾细想,每次遭难,他总能逃脱,每到尔等危急时,他总能相救:妖怪总是被他拿获?八戒、沙僧就一无能耐?”
唐僧大惑不解,嗫嚅问道:“菩萨,难道佛祖就容许他这样欺上压下?蒙骗我佛?”天女道:“人言汝耳软心活,实则汝心之固,固不可辙。我佛管理四大部洲,三界人神,哪能详察细微末节?论功行赏,还要顾及下界舆情,下界舆情若何,尔等有目共睹!”天女把书一拍。唐僧气不忿说:“我要到佛前告他个蔑师罔上的忤逆之罪。”
那天女哂笑不已:“唐僧,你能比得上那猴头口舌伶俐?何况还有个先入为主,他已在佛前说了尔等那样多不是,你能告得他准?我倒有个办法,不知尔有无这个决断?”唐僧忙道:“请菩萨示下。”天女道:“写上一纸贬书,将他革除,令他不得见如来,他的奸计不就落空?”唐僧呆了半晌,摇摇头说:“菩萨此言差矣,想我和悟空,师徒一场,也曾同甘苦,共患难,纵有不是,还没有叛逆行径,”“唉!”那天女叹气一声,起身告辞,边走边说:“苍生可悯!”唐僧觉得她话中有话,问道:“菩萨适才言苍生可悯,所言者何?请赐示。”那天女沉思有顷,复叹口气道:“我不为尔等担忧,为天下生灵担忧耳。尔原为金禅长老,本我佛门中人,八戒、沙僧乃上界天神,成佛称尊,自是应当。悟空本成精石猴,野性未驯,妖习未改,若令其开山作祖,受人间供奉,其如一方生灵何?!”
唐僧听她这话,沉吟不已。呆子想贪头功,撺掇唐僧道:“师父,菩萨的话很是哩!那猴头的心本不在取经上,前番我到花果山请他,见他重修山寨,再聚妖兵,还弄了几个娘儿们伺候他。跟你走了这么久,说不得是报你救命之恩,又有那话儿把他降住。现在到了灵山,他的恩也报完了,师徒的情份也尽了。把他休了,日后他胡作非为,我等也担不了干系。他回花果山,过无管无束的日子,有几好,他还要谢你。你把施主赏赐的金银,称几斤给他作盘缠,也不算亏待他!”唐僧斥道:“胡说,为师随缘募化,仅得温饱,哪来许多金银?再说无缘无故,怎可遣他!”呆子道:“舍不得钱哩,又有舍不得钱的办法,等那猴儿来时,把那话儿念几十遍,不撵他都会走。”沙僧实在听不下去,说:“二师兄,你如此计算大师兄,太不讲手足情份了。”呆子咕哝道:“我不讲情份?上回他还把我几钱银子的私房诈去了哩!”
正说间,忽听行者在外间问:“小二哥,东土来的三位取经师父住在这里吗?”“东厢上官房。”天女忽作色道:“悟空来矣,见我来此处,定疑我揭他老底,会加害于我,我若被害,佛祖岂能容得尔等!”话音刚落,行者已到。八戒正没好气,劈头就问:“孙悟空,哪去来?”悟空莫名其妙:“捉拿妖怪去了呀!”呆子冷笑道:“妖在哪里?给我等看看!”悟空道:“这怪法力高强,我上天入地,多方找他不着,怕误了取经大事,找到这里来了。”呆子道:“泼猴,你莫再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你把我、师父、沙僧也糊弄够了,你假造妖精,到佛祖那儿表功去了,今天才算把你看清,再不上你当了也!”
大圣莫名其妙,见座上有一妖冶少妇,认得她是马屁精幻形,暗想老孙追他,竟让他抄了后路,跑到这里来了,师父师弟定然听他谎言,离间我师徒、兄弟关系,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举棒就打。棒落处桃花万点,假天女扑地作僵尸。把个八戒痛得哇哇直叫,沙僧也觉行者过分,唐僧吓得面无人色,暗想馆驿之内杀人,当官捉去,岂不问个死罪?天女在佛前行走,杀了他家人,还从他家取什么经,猴头果然野性未驯,让他成佛临民,岂不害了一方生灵。便厉声斥道:“泼猴你为什么将天女打死?!”行者道:“她不是天女,她是适才在路上要吃师父的马屁精!”
说到这里,只见一道白气,穿窗而出,悟空认得那妖又使弃尸法逃走,出门要追,八戒一声发喊:“他杀了人倒跑了,拿我等顶缸,念!”唐僧记起天女说的那一席话,又见悟空要走,真怕担下这血海干系,便念动咒语。行者见唐僧不问青红皂白,又念紧箍咒,气不忿说:“师父你为何人妖不分,动辄掯勒我老孙?”唐僧见行者言语顶撞,更加没命地念起来。这一念非同小可,只见行者倒金山,颓玉柱,一跤跌在地上,头痛欲裂,五内如煎,在地上不停打滚。忙喊:“师父莫念,有话好说。”沙僧也求情说:“师父,情由尚未问清,岂不屈杀大哥?”呆子听信了挑唆,以为沿途受苦都是行者使手段捉弄,又想他买通吴学究抽他底火,把那手足之情忘得一干二净:“念,师父,念死这猴头,免得佛祖说我等徇情枉法。”那长老心里也有不平,这一通紧箍咒比往常念得更是不同,开头行者还左翻右滚,后来便一声不吭,两眼突出,角弓反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长老以为行者使性子,也铁了心,闭了眼睛,数着念珠,不停地念。只见行者两脚一伸,那口气也没有啦。沙僧见行者这个样子,想他一世英杰,竟死在妇人女子之手,便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八戒先还以为悟空装死,见沙僧大哭,忙俯下身去摸了摸悟空的鼻子,半天没有一丝儿气进出,也不禁掉下泪来,哭喊道:“师父莫念,猴哥死了!”长老一惊,有如凉水浇头,只说狠狠责罚一下悟空,谁知他竟这般不经念。眼下两条人命,如何是好?忙叫沙僧把门关上。想到悟空纵然有许多坏处,但也喊了自己一声师父,十余年来,跟随左右,化斋探路,擒妖捉怪,流过汗,出过力。这人也怪,生时总觉得他这不是那也不是,死后偏是想到他许多好处,长老也不禁哭了起来。
正当师徒哭作一团,一筹莫展时,忽听有人敲门,唐僧吓怀了,忙叫沙僧:“快把尸首藏至床下。”话犹未了,那门不启自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站在面前:“师父莫藏,把那尸首舍给贫妇吧!”众人吓得打抖,唐僧语不成声地说:“老施主,要尸首何用?”老妇道:“吃呀!”八戒大为骇怪:“老婆婆怎么吃人肉呀?”老妇笑答道:“你等出家的杀得人,我等在俗的就吃不得人?”唐僧见老妇话里有因,忙说道:“老菩萨莫戏弄弟子了,弟子噬脐莫及!”老妇问道:“师父,这个和尚为何死了?”沙僧狠狠地一指地上那具女尸:“都为她!”老妇笑笑说:“想是你等和这小娘子偷情,被这小师父撞见,怕他张扬出去,故耳杀人灭口!”唐僧连连摇手:“老施主说得越发远了,我出家人谨守清规,怎能犯淫杀二戒律!”“好一个守清规的和尚,你说不犯淫,何以把一个标致小娘子锁在屋里?说不犯杀,何来两具尸体?”唐僧两眼堕泪,跪下向老妇叩头道:“请菩萨搭救弟子则个!”老妇道:“我一介贫妇,上不通官府,下不识捕快,这人命关天,我如何救得你?”说罢转身要走。唐僧虽是肉眼凡胎,但西来路上他见得多了,见老妇进门,插栓自启,绝非凡庸,便拦住去路,叩头不迭。八戒、沙僧也跪下求救。
老妇沉吟有顷,说:“我倒记得个医死人的方子,但不知灵也不灵,待我试试,不成,你等另请高明吧。”老妇走至悟空前,向西方一招,念道:“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老妇所念,乃景差《大招》,唐僧大惑,也不便多问。只听老妇续念道:“魂乎归来,尚三王只!悟空还不起来!”老妇在行者肩上一拍,行者慢慢地从地上坐起,兀自抱头呻吟。老妇见此光景,不禁眼圈一红:“唐僧,忒狠了些。”说罢,又摸着悟空额头,咒道:“包包散,包包散,莫让婆婆看,呀呀呸!”悟空顿时痊愈,却忍不住掉下泪来,认得她是观音大士,哭诉道:“菩萨,不是你搭救,弟子断无生理。这唐僧也忒狠毒,为了他那个相好,竟对老孙下毒手。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年是你要我护持唐僧西来取经的,眼下已到灵山,我的恩也算报了。唐僧也是个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安乐的人。我本是山野闲散之辈,菩萨给我解了紧箍咒,放我回花果山,我不是成佛作祖的料子。”
大士想这猴头也会放刁撒泼。说起来,唐僧也作得过分了些,还是让我来开导他:“悟空,话不是这样说,行百里者半九十。经还未取得,怎能说退隐山林?你师父虽有不是,他也是出于好心,人间相处,难免龃龉,牙齿和舌头那么亲近,有时还要咬一口呢!多想想昔日师徒情份,这口气也就化了。”
八戒见悟空还魂,向观音说:“这小娘子你也给治治,说不的官府查访起来,大师兄问个斩罪,我等也得发配充军,还取什麽经?”菩萨看了看八戒,叹了口气,口不言心想,这呆子取经路眼见走完,还勘不破色相,悟不得要妙。摇了摇头,念道:“食勿囵吞,南瓜藤藤,辣椒茄子,各买半斤,去!”一脚踢去,女尸一滚,原是一把叉头扫帚,帚端的竹枝被行者打断了几根。行者记起了什么,提棍就走,菩萨问:“行者何往?”“找那妖精。”菩萨道:“算了算了,别瞎费力气了。”行者顶撞道:“菩萨也纵妖为恶?”菩萨微微一笑,想这行者,手段自是不错,人也忠心耿耿,就是嘴不饶人,得罪了那些智浅量窄的,当面或许还会称道他两句,背后少不得给他上烂药,便问道:“悟空,你到何处找那妖怪?”行者无言以对。菩萨道:“这妖精聚则成形,散则为气,浑迹人天两界,作浪兴风,逞威肆虐,手段十分了得。”行者不服道:“菩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弟子西来,众多妖怪,虽各有能耐,终至成擒,不信就灭不了这怪。”菩萨笑道:“悟空所言,亦有道理。但此怪非比寻常,专会乘人之危,人欲横流之处,便是这怪耀武扬威之地。有一等人总想少出一分力,多得一分利,此之谓贪,贪心不足,总觉得人获为多,己得为少,便生妒。妒火中烧,必欲攫人之所得为己有便生争。这怪便乘虚而入,推涛作浪,煽风点火,施以吹、捧、拍三术,进而挑拨离间,恶语中伤,使夫妻反目,朋友成仇,上下猜忌,甚至能毁人之家,灭人之国。”
唐僧道:“菩萨,弟子等自出家修行,即未生尘俗之念,何以招至此怪?”菩萨道:“尔等到灵山脚下,见大功告成,一点未生贪得之心?我之谓得,并非专指尘世功名利禄,尔等思之。”唐僧等想了一想,都低头不语。菩萨道;“尔等一念生贪,几至功败垂成,不可不明心定性也!”沙僧道:“菩萨,难道这驿馆也是假的不成?”“不假,这便是那怪的厉害处。真不全真,假不尽假,真真假假,使你是非莫辨。”八戒把《西游记》往桌上一掷,恨恨有声地道:“这也是真的罗?”“这也不假。”八戒发狠道:“老猪回东土,不把那吴学究吃饭的家伙扭下来当气球踢不姓猪!”菩萨作惊道:“这为何来?”八戒道:“为何来,为何来,那穷酸得了别人钱财!”他一瞪行者,“写下这种混账东西糟踏老猪,对你菩萨也大不敬哩!”八戒翻到第三十五回,“你能忍,我还不能忍哩,我回东土,替他都烧个屁的!”菩萨正色道:“这《西游记》无非小说家言,据一二事实,假尔等名色,敷衍成章,善善恶恶,寓教于乐,岂可当家乘史传看待?正史就一定可信?昔孟轲据流血飘卤四字,知书传记不尽实而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只要不是恶意中伤,何妨由人说去。且成功者不可毁坏,人家耗数年心血,你替他毁之一炬,岂不可惜?”八戒默不作答,心犹不平。
唐僧乘间问道:“适才菩萨为悟空回生,所诵者为《大招》,景差之徒乃辞赋家,这是何故?”菩萨笑道:“我佛门之大悲,往生诸咒,只能送死,不能回生,只好借他《大招》一用哩。其实管你哪家,只要有用,我便拿来,方能一锤打破,不成死疙瘩。八戒,你看闲书亦有用场哩。”八戒心也活泛了一点,说:“菩萨,你替吴学究说情,我就饶那厮一次,下不为例。”菩萨笑道:“这样方好。下回他敢再写你喜欢在小妞中间混,我就叫他笔上长个大疔疮!”
说得师徒四众哈哈大笑,愁云惨雾,为之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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