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桥祭

[子在川上曰]

文/深圳，子在川上曰

我是在第三天才得知万世桥垮塌了的消息的，不敢相信。于是，去老家县城论坛里翻看帖子，很快就翻出了万世桥垮塌了的照片。那两张照片，我看了好久。
万世桥筹建于清乾隆末年，建成于清嘉庆年间。据说是一位行脚僧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走了九九八十一天，磨坏了九双草鞋，才走到我们那里的。然后，就再也不走了。这个年迈的苦行僧又哭又笑，对着围观的村民说：“九龟拜寿，三龙汲水，好风水，好福地呀！”人群中，一位读过圣贤书的族老上前问道：“大师能否详细解说一下吗？”老和尚说：“刚才我走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了九个乌龟形状的小山丘，龟头都向着这条河，这叫九龟拜寿。你们再看，这三条连绵不断的山脉如巨龙翻腾，绵延至沱水河边，然后，三个龙首齐齐埋首于这条河中汲水。不就是三龙汲水吗？如果，在河的对岸，那一大片坪地中再建造一所寺庙，那么，整个风水的格局就变了，就从三龙汲水演变成了三龙戏珠。这附近方圆百里的乡民都将受到龙脉的庇护。”
于是，老和尚敲着木鱼，到每家每户去拜访，化缘，募集修建寺庙的物资。八年之后，开始在十粮坪里建造寺庙。历经四年，终于建成了湘西北气势最恢宏的回龙寺。进入寺庙，首先看到的，便是站立于大门两旁的八个木制钟馗机关人，能迅速地合围，击倒前来捣乱的混混，或者打劫的土匪。老和尚建好回龙寺后，又以沱水上游的两岸悬崖峭壁，凶险异常为由，号召富有之家捐款捐物，贫困之家出力出汗，在第一条汲水龙首的上方，建造了一座跨径六十多米的石拱桥。两岸两个石墩，河中三个石墩，四个高高大大的拱门。那个时候，没有水泥。所有的条石与条石之间的石缝，都用我们那里的特产桐油，加上石灰和糯米汁等原料制成的混合泥浇灌而成。石拱桥建成之后，老和尚让人把所有捐资人的姓名都刻在了桥上的两块石碑上。并通过与捐资人商议，把该桥命名为“万世桥”。寓意为该地的龙脉和福气泽被当地百姓万年万世。老人们说，一九四三年，常德大会战失败后，日军来到了我们县城，却绕了一个大圈子后径直去了湖北，没有经过我们这一带，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有龙脉龙气庇护的原因。至于一九五八年开始的大跃进运动，全国至少饿死了四千多万人。而我们这里由于龙气缭绕，一个人都没有饿死。
回龙寺建成之后，香火一直都很鼎盛。只是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政府强势征用了回龙寺，驱逐了寺里的僧人，砸毁了八个机关人，把寺庙改建成了学校，寺庙的田产也变成了学校的学农基地。老妈在这里读完了小学，又读了初中。再后来，增加了高中部，成为县教育局下辖的第七中学，我也是在这里高中毕业的。老妈说，读小学的时候，她曾和班上的同学们一起挖出了十二个大缸，里面坐着十二个盘膝而坐的和尚，这就是回龙寺历代坐化的十二个方丈。万世桥则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造反的红卫兵批判成封建主义余毒，属于四旧，要破除，要铲掉。于是，上百个红卫兵涌向了万世桥，把桥上的石护栏和石碑统统推下了河。至于桥身，则由于建造得太坚固了，才勉强躲过了一劫。被推下河的石护栏，后来被洪水冲走了。那两块刻满捐资人姓名的石碑，被附近的村民偷偷地背回家藏了起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又才重新立在了桥头上。
七岁那年，老妈带我走亲戚，从桥上经过，还特意蹲下来，指着残损的石碑最下面一个陌生的姓名告诉我，这个捐资人就是我们家的先祖。这让我自豪不已，以后，每次从桥上经过，我都要用手摸一下，并默念一遍这个先祖的名字。从小学到初中，每个学期，老师都必定要布置一篇关于万世桥的作文。写万世桥任劳任怨，默默造福于人类。写建桥的先人们的勤劳勇敢，智慧和力量。写万世桥历经数百年而不垮塌。写万世桥的古朴，写万世桥的雄伟，写万世桥的壮观等等。甚至于去年，还有几个老同学跟我说：“诗人，写一首关于万世桥的诗歌吧！”
由于在文革中，损毁严重，过往的行人又特别多，万世桥渐渐就不堪重负了。初三那年，附近村民们为了保护万世桥，筹划着修建一座新桥。却没有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便只好在桥的上游修建了一座简易型的滚水坝，让一部分车辆和负重的行人分流，从滚水坝上通行。高三那年，老和尚所说的三龙汲水的第二个龙头被挖掉了，修建了当时最豪华的镇政府办公大楼。建成之后很多年，镇干部没有一个能够升迁。于是，当时的镇书记请了一个据说很厉害的老风水先生。老先生说：“你们挖坏了龙脉，建成的政府大楼外观又像极了一座一高两低的墓碑。换句话来说，你们用墓碑镇住了自己的龙脉，自己把自己镇得死死的，当然不能升迁了。”于是，镇里便以新建的大楼渗水为由，向上级申请了一笔款子，把政府大楼改建了一下。新大楼的两边原来低了一层，这次就加盖了一层，建成和主大楼一样高。并把原来顶层洋气的平顶拿掉了，改成了老家民居的那种土里土气的尖顶，盖上了土窑所烧的青瓦。改建后的当年年底，镇长和书记就双双升迁了。
2008年，农村城镇化的风吹到了老家。镇政府把几千年来，沱水河两岸淤积的泥沙堆积成的，肥沃的十粮坪田地全部征收了。划成了小块，作为宅基地出售给村民们。随着山上的村民们纷纷下山，很快，十粮坪的田地就不够用了。于是，很多人的目光便对准了三龙汲水的最后一个龙首。用炸药炸掉，用铲车铲平后建成了楼房。据说，新规划的省道，便是从那条龙身中穿过。
又一年，镇政府向上级申请了一笔款项，同时，向附近的村民每人集资了一千块，在万世桥下方修建了一座现代风格的石拱桥，让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从新桥上经过。新桥建成后没多久，万世桥也被县政府核准为县文物保护单位。只是没有了人流，这座桥也就没有了生气，桥身上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死气沉沉。2012年我回老家，特意上桥看了一下。桥面上满是灌木和荆棘，已经不能通行了。桥面上的每一块石头上，都爬满了厚厚的苔藓。我对妻说：“我们拍几张照吧，这座桥可能挺不了几年就要垮塌了。”
果然，这座桥便垮塌了。
呜呼，我们损坏掉的三龙汲水和三龙戏珠。最后，连这万世桥也垮塌了。心痛，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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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行走在历史中的一群鱼，现在正在大海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