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美丽得使你发愁的日子（郭龙评郑愁予诗）

[谢川]

编者按：（1990年1月19日星期五《衡阳日报-回雁副刊》）（作者修正稿，谢川2013年重录于雁城）
郑愁予先生是海内外著名现代诗人，任教美国耶鲁大学。我市“道南中学”（现在第十一中）是郑愁予先生母校（高中）。40年前在此他与同学创办文艺刊物《燕子》并完成处女诗集《草鞋与筏子》的写作。今本报特选登本市诗人郭龙论及郑氏的有关文字，以飨读者。

你有美丽得使你发愁的日子
——关於《错误》，诗人郑愁予和衡阳和江南流水的黄昏

郭 龙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屈原《九歌•湘夫人》

幽蓝深邈的中国现代诗歌天穹里，郑愁予座是一颗美丽而又神秘的大星。早在50年代即以其清新奇异的光彩引起人们的瞩目。愁予和江南和潇湘江流水的黄昏始终系结着难舍难离，欲说还休的情缘：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似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此诗题为《错误》，诗中也就出现“错误”了：春草碧绿、春水绿波的江南小城怎么会“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呢？这只是诗人通过“戏剧情节”变幻将优美意境以现代诗手法写出。我不以为这是一首情诗，象赏析家们皓首穷经。其实诗人的创造是在于能够自觉地以审美的意象语言和人文构思再现“自然经验”中的实景。读愁予的诗即有这种印象。一袭春暖花开的江南小城的醉人气息袅袅扑面而来，但兵荒马乱中，行色匆匆的愁予却不能在这里久驻——旖旎的潇湘（见﹤千家诗＞王相注：潇湘,衡阳之地. 又，潇者，水清深也。见郦道元＜水经注﹥）风光使他想起自己“流浪”的身世，他不禁惆怅而涔然叹惜“我不是归人，是过客”了。愁予家在北平，1948年随父郑晓岚先生戎马倥偬来到“小小的寂寞的城”衡阳，在湘水之湄的“道南中学”高中部第18班就读（那时他用的名字叫郑文韬），愁予早慧，他邀同窗邓丹苓、黄蓂等创办了文艺刊物《燕子》，并在《衡阳力报》《大华晚报》等报刊刊发了数种声籁华润、才情初露的诗歌，受到《力报》主笔诗人王晨牧先生的青睐。（因战事南迁，这座“青石的街道向晚”的古城衡阳，聚集了包括《大公报》在內的二十七家报刊及许多有名的文人学者, 一时间成为盛况空前的文化重镇）。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童年始于战伐，于抗战与内战的烽烟中成长，而又爱运动、喜音乐与武侠小说的愁予，目睹国家的多灾多难和人民的流离失所，“游子”的悲悯情怀遂由此形成。但对于前路他并不绝望，他利用课外时间发愤攻读着《古诗十九首》、《楚辞》等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很勤奋地写着诗。1949年暮春三月，愁予即以“青芦”的笔名在衡阳自费出版了他带有湘谣风采的处女诗集《草鞋与筏子》。从此，衡阳遂成为他的诗的故乡。尔后尽管愁予遂辗转去了台湾及美利坚，但这册质朴的石印诗集却始终伴随在身边。1987年，愁予又将它整理（改写）成《刺绣的歌谣》出版。从《草鞋与筏子》到《刺绣的歌谣》的过程，正是愁予在“自我放逐”中对包括衡阳在内的诗一样的乡土眷恋的过程。诗人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在艰难地领悟到中国古代诗歌意境的恰到好处之后，即在美国开创了欧美现代诗之先河。愁予诗中的意象则“象嫩雪扑帘的早晨一样”自江南忆中信手拈出。“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朱熹观书的经验。而江南在愁予的诗的经验中，象愁予的诗在江南人的心中一样的清新鲜活。他不是惦着

牢系着那旧城楼的倒影的
三月的绿色如流水” （《客来小城》）

吗？他不是

忆及我们湘水的横渡
南来的风突吹落我们的伞……
伞落了，象别离一样
我们都失去了依靠” （《风雨忆》）

吗？髫年所恋，没齿难忘。我不是有意俏皮，愁予纵然浪迹海角天涯也是解不开这“众溪是海洋的手指/索水源于大山”的“江南情结”的。然而愁予到底还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江南， 离开了衡阳 ——他的处女诗集的诞生地。不可知的命运唤他走上了一条更艰难、更遥远的路：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一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赋别》）

然而 ，像风筝一样，这里却“留下一线断了的错误（《赋别》）”。这留下的“一线断了的错误”或也可以作为愁予《错误》的另一注脚吧。其实《错误》的美丽就是江南的美丽衡阳的美丽愁予的心灵和青春的美丽。愁予的名字，有着“忧患意识”的内涵。这内涵里透着的是对于哺育过他成长的衡阳乡土的缱绻的情丝：

云在我的路上，在我的衣上……
我在一片冷冷的梦土上 （《梦土上》）

我想起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那位“词国”帝子萦系在心头的深深浅浅的哀愁。我要猜测一下，“郑愁予”是不是“朕愁予”呢？——你有美丽得使你发愁的日子，揭开黄昏的扉页，不正是你诗句一样闪砾的星星？
已该是“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的季节了，如今，潇湘门畔青石的街道底小城泛起燕子的幽韵，池塘边寂寞的青条，也渐渐耸起透明的嫩叶，象婴儿的耳朵谛听远方…… 然则，隔著这様遙远的海和天，我为你扫净了寺门前的落叶，让我致你诚挚的祝福吧：幸福的江南，幸福的愁予！


晓衡弟：
近好！谢谢你为我找出二十年前的旧稿。前已将修改，稿件发给你了，但似乎太匆匆。我的写作习贯是在侵晓三、四点到九点，而且，稿子写好还须在第二天晚上经过‘冷处理’再三，【包括音韵、辞采及造境，如：该文末段的‘我为你扫净了门前的落叶’，‘门前’ 加了一‘寺’（ 古 ＜清泉志＞潇湘门畔原有华光寺，现有华光街遂易为‘寺门前’，另‘悲凉’易为‘悲悯’及‘其实《错误》的美丽就是江南的美丽衡阳的美丽愁予的心灵和青春的美丽’（为切题）这个长句等。】因之，我欲再发一回此新稿於你也，真的是太烦於你了。又想起去年地你们去喀什火车站，囡脚伤未往送你，歉矣，一念。
印象中你的诗稿，情感真挚，若能‘冷处理’再三，当可‘温故而知新’焉。当否，谅。
即颂
筆祺
郭 龍 2013，11，16. 喀什噶尔，小雪。
_________________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Q Q：348059875
个人主页：http://mumarenxc.blog.sohu.com/

[博弈]

筆名的緣起，
辛棄疾〈菩薩蠻〉：「江晚鄭愁予，山間聞鷓鴣。」

當代詩人裏，他的詩最富有音樂性。
昨晚舊金山某電視臺播放了對他的訪談。
_________________
（在不斷的審醜裡終將建立起新的審美）

[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