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阳升 秀才
注册时间: 2009-04-10 帖子: 254 来自: 宁夏银川市 河东阳升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13-10-17 22:47:21 发表主题: 缘(短篇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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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宗正和几个工人鼓捣水泥预制板,材料员过来说,车站扔了个娃,外(那)爹妈倒是痛快咧,这娃可就遭咧(了)罪咧(了)!袁宗对孩子很敏感,一听有人扔了孩子,心里就无端地那么一抽,暗骂,狗尔(日)的,看福蛰的外(那)怂样!
袁宗结婚三年了,媳妇就是不生孩子。做过检查吃过药,啥都全嚯(完整),就是不怀娃。这把他家的,尔(日)咧(了)怪咧(了)!他时常有人没人的,猛不丁冒出这句话。有一回大夫当着他和媳妇灵芝的面说,你们换个体位试试,要不你(指灵芝)屁股下面垫个枕头……灵芝没听完羞得跑了出去。
一个女民警手持话筒大声喊,哪位旅客丢了孩子,马上到民警值班室来领!孩子大声哭,哇哇地一声比一声急。材料员说得没错,火车站就是个扔娃的地方,娃一扔,坐火车一颠(跑),想回头,火车不尿你那个茬了,不想颠(跑)都不由你了!裹孩子的是一个大红花的小被子,里面有吃有喝,还有一封信。信上说:本人身体原因,无力抚养,请好心人收留这个孩子。孩子健康,取名欣欣……
袁宗打电话给灵芝,灵芝说“由你”,实际上她比袁宗还着急要孩子,只是嘴上不说。那回大夫的话羞跑了她,可她回家还是做了个小枕头,并且一直放在被窝里。婆婆耳朵尖,抓过电话就喊,要,要,甭管男娃女娃,娃好就好!她私下里早就张罗着要给儿子抱个娃,抱了娃就能怀上娃,灵着呢。
灵芝和婆婆赶到火车站,袁宗已经守候在民警值班室里了,算时间前后不到一个半小时。民警写了证明,婆媳俩抱了孩子复又打车往家赶,四十里路,喝杯茶的功夫到家了。袁宗的父亲忘了是第几回上鸡窝了,这回刚上去,手搭个凉棚往路口张望,身后就一群人嚷嚷着进了院子。
走走,看把俺娃给吓着咧(了)!袁宗妈笑着,把孩子交到灵芝手里,扬手挡住看热闹的人。这时,袁宗骑摩托车也回来了。
春节贴在门上的对联都还红朗朗的,午天的太阳斜着头靠在枣树的桠杈上。袁宗爹进屋凑上去看看孩子,嘴一裂笑了,不声不响拿了一挂鞭炮轻轻地走出院子,点了药捻子,手提着,好一阵噼里啪啦响。鞭炮是儿子结婚时用剩下的,放几年了,不料响动还那么大。
第二天,家里摆了两桌席,推杯换盏的功夫,村干乡邻、亲戚朋友都就明白这酒的意思了:孩子的名字叫圆圆,领养的日子就是她的生日,大家做个见证。村长说,好,好,圆圆好,圆圆好!明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可不就圆圆乎乎的了!袁宗妈端了酒敬村长,说村长吉言,我先把生育指标收下!
翻过年,灵芝真的怀孕了。掐指一算,圆圆才刚刚八个月零八天。不知是因为“抱娃催娃”灵验,还是应了村长的“吉言”,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出出进进眼睛都盯着灵芝的肚子看,但又有些担心,圆圆是个女娃,要是再生个女娃咋办?农村人,男娃是腰杆子,跟人吵架都不跌份,女娃就得好脾气,要是男娃女娃都没有,那实指是人家头上撒尿都不敢言传一声,骂你个“绝户头”、“焦尾(yi)巴”,还不气死了自个受着!
天下事谁不是“得陇望蜀”,但确实说,奇巧也是上天的生花妙笔,往往是一件比一件令人瞠目。
灵芝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两只手插在袁宗的皮夹克兜里,抱着袁宗的腰,脸上是幸福的微笑。自从知道怀孕那天起,她就这样笑,眼睛里也是,她才不管是男是女呢,她要的是自己能生育这个事实,别的那是男人的事。同样的,媳妇怀孕,袁宗一下子昂首挺胸起来,腰杆子直了,以前听到“不是个男人”这句话,他就怀疑那是在影射自己,现在这不都一风吹了,心上的疙瘩消了个踪影皆无。
摩托车走得很慢,发动机嘚嘚的响声像是唱一首好听的歌,春天的风洋溢着泥土草木的柔和气息,阳光暖暖的有些耀眼,抚弄着两张快意的脸。燕子从这棵树飞向另一棵树,自行车一辆辆超过他们。转弯的时候,一辆大货车迎面驶来,事故发生了……林芝孩子流产,腿脚粉碎性骨折,大夫说治好了也是终身残疾;疗伤住院期间,货车司机刘子奎,一边配合交警处理事故,一边向违章肇事(弯道强行超车)的轿车司机索赔,但主要是陪护林芝。袁宗是轻伤,包扎敷药,躺两天没事了;他除了陪林芝,大多在家里照顾圆圆和料理生计——地里、工地、医院,三头跑,疲于奔命。三个月后,刘子奎向袁宗提出一个请求,他说他想照顾林芝一辈子,因为即便他卖了大货车也无法赔付林芝的伤残费,他要以此来弥补他的罪过,减轻袁宗的家庭负担。袁宗和林芝商量后,二人拥泣离婚。林芝说刘子奎善良、有责任心,可以靠得住。
林芝是袁宗在一家建筑公司认识的,当时林芝刚刚初中毕业,清秀少语,身体单薄,但踏实好学,为人实在。如今林芝跟了刘子奎,袁宗感到感情上的挫伤远远大于精神上的疼痛,思虑再三,他决定辞了工作,离家到外面走一走。以前没有孩子,他不敢出远门,盯班班守在家里攻山打洞,不愿意有一滴一粒的遗落;别人随意撒个籽儿就发芽,他一年四季精耕细作、挣死亡命地折腾,灵芝的肚子平塌塌毫无起色,好不容易播种成功,一场车祸又消失殆尽——孩子没了;媳妇也没了。这个时候,他就是想出去,独自出去,再说到了外面,总要比家里挣得多,往后圆圆上学、父母养老、甚至自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吃早饭的时候,袁宗说了自己的打算。母亲说,也是,出去散心散心,别走得远了,想娃了就回来。母亲拿袖头蘸蘸眼睛,又说,出外就是遭罪,干不干啥操心好自个,我和你大(爹)还不是七老八十,啥都能干,再过几年你想走也脱不得身了。父亲说,走,走吧,看这村里,那还见得上个年轻人,不都走了,男人,总窝在家里没啥出息!袁宗本想去给林芝刘子奎打个招呼的,转念一想,别多事了,人家都结婚了,再黏糊就没意思了。
袁宗一年时间,走了三个城市,找的工作也都是建筑方面的,只是哪里都需要人干活,哪里都是拿不到血汗钱的工人。拿不到钱他就走人,好在南方天气昼夜温差小,住工棚或者露宿,都不会挨冻。这天,他在汕港市汽运站下车,看到旁边一处建筑工地,遂提了包溜达进去。一辆车停在身边,下来一个相貌有些轩昂的人,他问袁宗,想做工吗?袁宗点点头。
啥学历?
建筑技工。
砌墙行吗?
行!
你一天、八小时能砌多少砖?标准砖!
一千到一千八吧,这要看小工咋配合。
红砖多少块一立方?
标准红砖,二百四乘一百一十五乘五十三的,是六百八十五块,定额砌筑是五百二十九块。袁宗不假思索地回答,跟着问话人往前走,什么抹灰、刮白、贴瓷砖、浇筑预制,你来我往,说得都是建筑上的事。走到一处在建墙,问话人站住,说你来试试。袁宗扔下提包,抬腿登上脚手架……
袁宗是从瓦工、瓦工班长、技术员干到质检科长的。这其中除了他过硬的技术和勇于吃苦的精神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公司老板——杨步年(问他话的人)和他是同乡的关系。工作稳定了,有吃有住,收入也不错,袁宗就想回家看看爹妈,顺便接圆圆来汕港和他一起生活。出门两年多,圆圆也过了三岁了,每次打电话,圆圆都是抢着喊爸爸,小嘴巧得啥都会说,逗得爷爷奶奶在旁边哈哈地乐。袁宗带走圆圆时,父母亲都有些不情愿,说圆圆走了屋里空啷啷的,在着人是累点儿,一走这屋里连个热乎气都没了。袁宗说,圆圆该上幼儿园了,转眼就要上学,放家里您二老不跟着受罪才怪,想了一个电话我就领回来,苦一辈子了,过几天消停日子。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阻止了,说老天爷是公道的,娃这干得好好的,邪不压正,这也不懂!袁宗要问,母亲说:莫洒(没啥),莫洒(没啥)!
袁宗返回汕港,人更加忙碌了,但精神面貌却同前大不一般。晚上从幼儿园接回圆圆,这是他最快乐的时间,父女两个唱歌、讲故事、做游戏,笑声盈满了那间两居室。房子产权归公司所有,如袁宗一样身份的中层管理者均可无偿居住。这家私营建筑公司是汕港的名企,纳税大户,员工工资和福利待遇正规有序,曾被市报报道介绍过,成为众多企业学习的楷模,长期合同工有一险三金(工伤保险,医疗保险金、养老保险金、住房公积金),临时工有工伤保险和医疗报销……
有一天晚上,袁宗接到老板杨步年一个电话,要他务必找一下事务部长杨朵薇拿一份资料,明早带来开一个重要会议。袁宗哄圆圆睡好,就直奔杨朵薇的住处。杨朵薇住的也是一个两居室,与他同楼不同单元,两个人平时工作上有交往,互有好感,客气礼貌,别再没有更深层次地接触。杨朵薇正在看电视,沙发上摆了几个布娃娃和棉绒熊,彩饰过的窗帘统一了屋子的整体色调,给人清新柔和的感觉。袁宗说明来意,杨朵薇说,杨总做事严谨,让你取材料那是想给你加担子,你看了材料要做好回答问题的准备,他喜欢的就是你这样心细、上进的人。袁宗说,杨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即使不说这个,就冲老乡这层关系我也会尽心尽力的。两个人说得投机,从工作、当地气候、家乡变化、甚至家庭都说到了。
光顾说话了,你孩子还在家呢!杨朵薇突然说。
没事,那孩子乖,睡着了一晚上不醒。袁宗说。
要是一旦醒了,撒尿什么的,找不到爸爸她会害怕的。杨朵薇说,眉眼声气里透着一种善良女性的绵密和慈和。
还说我心细,看你也不是个马大哈。袁宗说着呵呵地笑。我得赶紧回去了,真要醒了,怕是就吓坏了。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第二天一早,袁宗送下圆圆,没吃早点就去了杨步年的办公室。
袁宗,你看朵薇咋样?杨步年说了一句半陕西的普通话。
杨部长工作勤勉,人很谦和。袁宗回答。
真话?
真话!
愿不愿意更进一步交往,关系走得近一点儿?
愿意。袁宗明白杨总问话的意思了,犹豫地说,只是我……袁宗想说自己结过婚、有孩子、家在农村等等。
你的情况我知道,朵薇也知道。杨步年笑。昨晚是让你相亲,你走了朵薇就打电话给我了,她也愿意和你交往。
杨步年说,杨朵薇是他大哥的女儿,因为一段恋爱创伤,几年来一直不言婚嫁,不回老家,哥嫂着急,常常催他给女儿物色一个对象。袁宗这才知道杨朵薇是杨总的侄女,远不是陕西老乡那么简单。
我这侄女,学历低点儿,高中,倒不是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是家里有事给耽搁了,人没大毛病,你们相处看看,行了就结婚,不行了各自好好工作!
朵薇的母亲风尘仆仆来到汕港,一见女儿就说,冤家,凭你还找个二婚,二婚就二婚还带个孩子,就是不凭你,凭你叔叔那身份地位挑着拣着还不是由你!
妈你不懂,你尽看表面。朵薇说。
姥姥,我可乖了!圆圆笑着说。
你这小甜嘴的,谁教你的?朵薇妈问。
儿歌教的!圆圆说。妈妈的妈妈叫姥姥,妈妈的爸爸叫姥爷……
朵薇母亲瞪一眼女儿,这就当了妈了?我电话上不好说你叔,说你你又不听,你爹说了,能成我就参加婚礼,不能成、我我、就……儿大不由娘噢!她哭了。
朵薇说,妈你这是……你不了解情况。
朵薇选择袁宗不是单纯听了叔叔的话,她自己经受过一次痛苦的婚姻挫折,这次是绝对不会不认真的。叔叔说之前,她就开始注意袁宗了,觉得这人各方面还不错,懂技术、肯干、不怕苦,还是同乡。圆圆来了之后,她又发现袁宗还是一个极富责任心、极有耐心的男人,白天上班兢兢业业,晚上带孩子,做吃弄喝,洗洗涮涮,休息日陪孩子玩,这在她看来,这样的男人应该就是珍品了。双方挑明关系后,她也常去帮袁宗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这更让她觉得,袁宗是个难得的男人,不光里里外外能干,而且脾气还好。更还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圆圆跟她见面就亲,每次一见她,就不愿离开她,她几天不去,还会莫名地想这个小丫头,有时候她就把她带到自己宿舍去住,跟袁宗说好早晨她送圆圆去幼儿园,晚上她去接,这些一般都是袁宗在公司有紧忙的事或是公务应酬什么的。她对母亲说,说实话,能和袁宗走到一起,跟圆圆这个孩子是有关系的。她有时甚至想,如果我和袁宗不成婚姻,我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睡觉前,给圆圆洗澡这是每天必做的事情,袁宗要带圆圆回去,圆圆说啥不肯,说姥姥来了,她要和姥姥妈妈一起住。朵薇说袁宗,你回吧,好好休息,明天不是海景房质检吗,那是大事,圆圆有我和妈妈,放心好了!袁宗歉意不迭,说姨姨一路辛苦,这来了又为孩子辛苦,明晚我请姨姨吃海鲜,原想也是明天的,今天坐车累了,圆圆这孩子……他走了。
不料,圆圆洗澡竟洗出了一段奇闻。
给圆圆脱了衣服,朵薇母亲上上下下看个不失消停,然后口气幽幽地说:丫头,这娃像你!
别人都说像我。朵薇看看母亲看看圆圆。都说圆圆和我咋看咋像!
丫头,这娃叫个萨(啥)?母亲疑惑地问,眼睛盯着圆圆腰背上的一块蓝色胎记。
妈,咋了你?朵薇正往盆里放水。叫圆圆,刚你还叫呢,这会儿就忘了?还没五十岁就糊涂啦?赶明儿你还不忘了我呀!
洗澡的时候,朵薇母亲的手摸在圆圆的胎记上,眼神却迷离在别处,发愣怔,不说话。朵薇说,妈,累了早点休息吧!
睡到半夜,朵薇母亲坐起来,打开灯,推推朵薇:丫头,这娃是的你的!
朵薇从梦中惊醒,懒懒地说,圆圆就是我的。
是你生养的!
啊?朵薇彻底醒了。
高中上到三年级,朵薇的父亲腰间盘手术,母亲为打工在外的哥嫂在家带孩子,朵薇只好在医院伺候父亲。期间,她结识了同样伺候病人的刘子奎,并相恋怀孕。刘子奎是跑货车运输的个体户,未婚,家在农村。父母知道儿子的事,先是反对,认为没结婚的大姑娘怀了孩子,既不好看又不好听,伤风败俗;继后是妥协,要儿子带朵薇到医院做个全面体检,看有啥病症没有,其实是买通了B超医生,看怀得是不是男孩子;最后是不准结婚。刘子奎束手无策,朵薇坚决要养育孩子。朵薇母亲从朵薇着想,伙同产婆说孩子出生即已死亡,遂将孩子交给事先安排好的朋友照管,半个月后就近扔到火车站候车室……
朵薇当即打电话给袁宗,重新核实细节。
抱养圆圆时,是否看到一封信?
有一封信。
孩子名字叫欣欣?
对对,叫欣欣,斤斤计较的斤加一个欠债的欠字。
朵薇母亲哭了:丫头,别怪妈,妈是为你好,你那会儿小,不懂事,姑娘家带个孩子,往后咋过?吐沫星子淹死人呢,丫头……
朵薇不吭声,哭着跑到另一个房间去看圆圆,她把睡得正香的圆圆抱在怀里,泪水飞溅,圆圆抿抿落在嘴唇上的泪水,仍然熟睡不醒。朵薇母亲走来,笑笑说,丫头,母子连心,割不断啊,好事好事。朵薇像又想起了什么,把圆圆往床上一放,又跑到她睡觉的房间去打电话。
袁宗,你说灵芝车祸的那个司机叫刘啥?
刘子奎。袁宗说,这大半夜的,你要足萨莫(作啥吗)?糊里颠撴的,不常说的家乡话也趁机溜出来了。
是哪三个字?朵薇急切地问。
这可问住我咧(了),我现在就打个电话问他。
半小时后,袁宗敲开了朵薇的房门,这时也已经凌晨七点钟了。袁宗说了“刘子奎”,还说刘子奎新近开了一个洗车店,灵芝怀孕了,腿脚恢复得很理想……
朵薇又是哭,又跑去圆圆睡觉的房间。袁宗格外诧异,随后跟了进去。朵薇母亲坐着没动,缓缓地说,丫头,你来拨个电话,我给你大(爹)说说,让他别再惦记了,把心款款儿(舒舒服服)放下。
袁宗朵薇结婚前一天,袁宗父母也来了。母亲拉过袁宗悄悄说,那年车祸,额(我)还担心圆圆邪性、不吉利,现在看,老天爷送这娃到咱家还真是安排好了滴(的),好人好报,你娃有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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