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评：北岛《黑色地图》

[东流到海]

黑色地圖
作者：北岛


寒鴉終於拼湊成
夜：黑色地圖
我回來了——歸程
總是比迷途長
長於一生

帶上冬天的心
當泉水和蜜制藥丸
成了夜的話語
當記憶狂吠
彩虹在黑市出沒

父親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聲
為赴約轉過街角
舊日情人隱身風中
和信一起旋轉

北京，讓我
跟你所有燈光干杯
讓我的白髮領路
穿過黑色地圖
如風暴領你起飛

我排隊排到那小窗
關上：哦明月
我回來了——重逢
總是比告別少
只少一次


点评：

我觉得有必要再次解读一下北岛的一首诗歌，因为他的这种四六节诗歌样式，确实让我看到了一种诗歌标准样式存在的可能，以及所能达到的诗歌高度。
《黑色地图》，是一首五行五节的诗。读完这首诗，我发现这首诗的骨架非常清晰，正是我所心仪倡导的四六节诗歌标准样式所需要的最基本的结构。这个骨架，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如果不按照诗歌顺序，是这样的：“因为父亲的病，我带着冬天的心回来了，北京！”。这句话就是前面四节诗的结构，最后一节是“我回来了”的重复与刷新。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诗歌中精心安排了这句话的先后顺序，变成了“我回来了——带着冬天的心——因为父亲的病——北京”这样的排列。、
这样的排列，是按照诗歌转承规律的编排，符合人们的阅读习惯。首先，“我回来了”是一个事件的状态，是“启”，同时突出了题材的主要元素。第二节是“我”的心情描述。这样的“承”，符合人们阅读的期待，并且通过描述给读者留下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回来？由此，很自然地延伸到第三节的“转”，回答读者，“因为父亲的病”，从而造成了诗歌的跌宕起伏，完整地呈现了整个事件。第四节开始就进入了高潮，这个“合”，分成了两部分两节，回来的地点——北京，是个高音区，第五节“我回来了”的重复是尾声的低音区。
如果按照一般的抒情腔调，我们很熟悉的那种，是这样的：“北京，我回来了！我带着冬天的心，回来了！”。回来的地点，显然是放在最前面。一般的颂歌也是这样，总是写金秋十月，北京如何如何，接着写我回来了，心情如何如何，等等。北岛在这里把重要的回来地点，放在第四节高潮部分，是匠心独具的体现。这就像前面一直压抑着，压抑着，最后压不住，从喉咙底下冲出来一样。作者要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形式上的结果，但这并非纯粹的形式，而是和内容有机结合的诗歌内在的要求。从内容上讲，北京，是作者的故乡，是祖国的象征，又是痛苦的回忆之都，从人的本能来讲，那是一个总想绕开避开的词语和地点。因此，只有当作者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才会突然爆发出来。这个爆发，正是诗歌最核心的诗意存在。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最本质的东西。
另外，北岛本诗中的五行一节，我个人感觉大有深意，因为在诗歌节奏上，它比呆板的四行一节，更加活泼，更加具有跌宕起伏的特色。当我大声地在阳台上朗诵这首诗歌，我发觉了那种高低音搭配的奇妙的音韵。显然，这是北岛在继承古典诗歌传统上获得的一个经验。我们可以发现这五行的基本格式是前两行一句，后三行一句，是二三格式，本诗的一、三、四、五节都是如此，唯一变化的是第二节，变成了一二二的格式。
至于句子的音节方面，北岛基本采用三音节一句，偶尔用两音节一句，相间交错。这种简洁的诗句形式，我个人认为，对于突出诗句中的关键意象或核心词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使读者的阅读注意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了这些关键所在。
以上关于四六节诗歌标准样式的结构分析，是我个人对这首诗歌的阅读心得。我觉得，现代汉语诗歌在四六节体制下，是能够得到规范，从而形成一定的诗歌批评标准。四六节体制，无论是三行四节六节，还是四行四节六节，甚至五行五节六节，等等，都具有非常大的自由度。这是在某一种度的规范下所能达到的，基本完整的自由。和古典诗歌相比，篇幅伸缩从最小的三行四节到最大的六行六节，已经为现代人准备了足够的诗歌空间。如果一定得让现代人的想象空间无限大，一定要弄成组诗类史诗类长征一样的诗篇，我觉得，那就是现代人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虚妄表现。
回过头来，我们继续读这首诗歌。这回我感兴趣的是作者北岛的诗歌语言，我想探究的是他诗歌语言的程式。首先，这个题目“黑色地图”是不能放过的。有些诗歌基础的人都知道，这个“黑色地图”可不是真的地图，不是具象，而是意象。这个意象，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你一看就知道这是意象，不像我们说红色苹果，还得判断一下，这个“黑色地图”不用判断。为什么呢？因为地图没有黑色的，这是违反常理的。北岛写下“黑色地图”，就是完成了一次“语言命名”。这个词语是崭新的，意义空白。读者不明白，只看到一个空巢。所以，作者诗歌一开篇就开始为读者释疑，“寒鴉終於拼湊成/夜：黑色地圖”，那地图首先是“夜”，其次定义为是“寒鸦”拼凑的。这么一解释，这个“黑色地图”就有了意义，但这意义并不明确，有点朦胧。是的，确实朦胧，因为这个地图是作者心中的地图，是精神地图。作为精神事物，有一个轮廓已经不错了，难道还要拿显微镜来探究啊？虽然朦胧，但作者还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读者的理解力和接受度，接下去又为这个“黑色地图”，划出了两条明显的轮廓线——归程和迷途。那是“长于一生”的归程地图，也是如今和曾经的迷途地图。有了这两条轮廓线，读者不难想象，从迷途到归途的黑色历程，那透着古典气息和孤独寒冷色调的“寒鸦”拼凑成的“夜”，是一种怎样艰难的精神状态。
第二节，我关心两个句子，一是“带上冬天的心”，二是“彩虹在黑市出沒”。“冬天的心”，这个搭配很简单，类似的“春天的心”我们不是没见过，比如说“他有一颗春天的心”。但我们可以发觉一种细微的差别，“他有一颗春天的心”，这里“春天的心”是一种比喻，是“他有一颗春天般温暖的心”的缩略，而“带上冬天的心”，绝对不是“我带上一颗像冬天一样冰冷的心”。作为诗歌句子，除了语法完整以外，关键的是语言语义的呈现和释放。“带上冬天的心”这句子意义的核心是“冬天”，而不是像上面那个句子的核心是“心”，因为“带上心”是没意义的，而“我带上一颗心”这句话的意义是完整的。因此，作为诗句，“带上冬天的心”，它呈现的是冬天的感觉和心在冬天寒风中的处境。这是现代诗歌语言本喻体同时呈现的减法原则。
第二个句子，“彩虹在黑市出没”。“彩虹”是希望和美好的意象，这是约定俗成的语言意象。“黑市”，地下的，不法的，违禁商品的交易市场。这两个词语撞在一起，那就是语言陌生化的强制，为了创造出新鲜的语境，同时也为了擦亮“彩虹”这个用俗用旧了的意象。这可以说是现代诗歌经常用到的，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语言擦亮原则。
还应该指出，第二节其实是采用了一种倒装的句式，即第一句“带上冬天的心”按照文理来说，应该是在第五句的位置。另外，这后面四句其实都是在阐释“冬天”。
第三节，我有一个特别的喜欢和一个阅读提醒。特别喜欢的是“回声”这个词。虽然北岛不止一次写到过这个词，但这里用的最令人动容。父与子，那种割舍不去的天性，那种生命延续，那种寂寥，那种催人泪下的荒凉与残酷，尽在这两个字中。一个阅读提醒是“旧日情人”这个词语，那是指第四节的“北京”。

北京，讓我
跟你所有燈光干杯
讓我的白髮領路
穿過黑色地圖
如風暴領你起飛

这第四节，我是不需要多说的。作者突然爆发的激情，那种生死无悔——“讓我的白髮領路”，那种愿望——“如風暴領你起飛”，都深深地打动了读者。
最后一节，“我排隊排到那小窗/關上：哦明月”，告诉我们现实还是那么艰难。这里，我不得不说，作者选择的这个“象”，实在精粹，绝对不是凭空想象所能做到的。“排队”和“小窗”，我们每个普通人都经历过，在医院挂号交费取药都是那种情景。往深里说，“排队”现象，几乎是现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烙印。你看，干革命上井冈山做梭镖队员，是不是也要学排队？买米抢粮，是不是要排队？当然那是旧社会。新社会高考是不是也要按照成绩来排队？做官的是不是也要论资排辈，抢做第几梯队？到火葬场，大家也得排队等候，是不是？然后，决定着你的命运的，就是那个“小窗”。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关上”的。“小窗”，那个挤啊，作者感觉到的这个生存处境，已经不仅仅是排队为父亲买药那么简单了，作者感受到的是中国人共同的体验。在这样的体验中，作者说“哦明月/我回来了”，因为那是故乡，那是祖国，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回来。就算“小窗”关上，就算没日没夜排队等待“小窗”的开启，我也要回来！——作者在这里选择的“象”，就是要和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同呼吸共命运，使得诗歌在最大范围里获得最大的共鸣。
另外，“小窗”和“明月”还隐藏着另一个象喻关系，它们通过共同的“亮”的属性而联结。往深里读，不管是“小窗”像“明月”，还是“明月”像“小窗”，他们在两个向度上是同时存在的。这里的同时存在，表现出了作者复杂内心所面临的矛盾纠结。一方面，“明月”和“小窗”是故乡，当“明月”是“小窗”的时候，随时会人为地“关上”，另一方面，当“小窗”是“明月”的时候，又不得不无怨无悔地“排队”等候。其中的无奈和冲破纠结的勇气，每一丝每一毫，都清晰地藏匿在这个象喻关系之中。
最后，为什么说“重逢”比告别“只少一次”呢？因为最后一次告别，是在故乡死去。这是作者的愿望和誓言。
我的诗歌点评，一向不涉及到对诗歌的评价，因为一方面自觉才疏学浅，另一方面，感觉那是未来的事情，过早盖棺定论未必是好事，但这首诗歌，却让我有一个冲动。现代汉语诗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和构造了我们的现代汉语，这种影响是如何形成的，我在这首诗里仿佛看到了一些端倪。北岛的诗歌语言，总是既有个人触摸的独特印记，又带着和现实共鸣的声音，以及穿透未来的光芒。“黑色地图”，也许未来，那就是一个汉语人类精神领域的一个代名词，就像“寒鸦”是古典诗歌语境留下的传统一样。“如風暴領你起飛”，这句子让人想起许多往事，虽然不一定是这首诗歌特别需要的，但它已经把宝藏悄悄地埋藏在里面，等待后人的挖掘。那些事件和激情，已经在“风暴”一词里得到了永存。当我们的后人读到北岛，读到“如风暴领你起飞”，可以想象，他们将不得不再次把意识的路标拨到那个历史的频道。
中国有北岛，历史记忆就多了一份真相；现代汉语诗歌有北岛，我们将不用面向未来而感到惭愧。


2010-11-26

[子花]

精彩！！很厉害！！

[hepingd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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