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嘴（两篇）

[文之邦]

东坡吃法　
　
　　新加坡知名女作家尤今有篇散文《东坡肉》，写她如何照着苏东坡的《煮肉歌》烹食东坡肉。诗非菜谱，照诗煮肉不是奇谈？“洗净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读了这些诗句，谁还会说焉不能照诗煮肉？不过，这尤氏东坡肉味道是否正宗就无法得知了。
　　那年过眉山，访三苏祠，有幸打了回正宗东坡牙祭。
　　“东坡肘子！东坡鱼！”看了菜单，被顶端赫赫两行字吸引，菜名脱口而出。片刻，肘子、鱼先后送上黑漆大圆桌。炎炎夏日中，喝着啤酒，我与同游慢慢品尝起这两道“世界名菜”来。两道菜都是用尺大盆形汤碗盛的，肘子和鱼的份量足够我俩饱吃一顿的了，而那汤——半汤碗肘子汤和半汤碗鱼汤我俩却喝不完，最终也没喝完。许是酒液下肚激活了思维吧，我俩于半酣半饱之时，便毫无顾忌地笑谈起来。笑汤中的葱有半截筷子长，笑佐料的姜片有小儿巴掌大。笑谈中免不了扯到东坡二字。苏轼真不愧是豪迈爽逸之名士，虽一生多劫，文章却大块大块地写，鱼肉也大块大块地吃，看他创下的这两道名菜，何也丝毫减了“大江东去”的气派？而且这气派能自宋贯至今，由国内传至海外，可见该有个“东坡遗风”在的。当然，这“遗风”并不是现在的“吃喝风”，有底蕴的“雅吃”毕竟是有别于无节制的“海吃”的。笑谈中，我不时放眼窗外，院中那古木森森的一片浓郁，如宋词景象，好引人作天涯思。
　　毫无疑问，苏东坡是个美食家。据说，美食家的标准不唯善吃，还要善品、善评，有的还要善做。苏东坡是全面够标准的了。宋代林洪《山家清供》专述宋人山家饮馔，其中写苏东坡的条目不在少数。“碧筩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此一条曰：“暑月，命客棹舟莲荡中。先以酒入荷叶束之，又包鱼鲊他叶内。候舟回风薰日炽，酒香鱼熟，各取酒及鲊作供，真佳适也。”你看那诗中，既有做法，又有品评。且其吃法，恐怕非东坡所不为，旷放之性情亦鲜明可见矣。
　　东坡吃法如他在艺术创造上的美学追求一样，率真自然，极有创意，又极富情趣韵味。多年前那一顿东坡牙祭打得痛快淋漓，至今想起那“汤多葱长姜大”来，仍不禁要朗笑几声。
　那么，尤今照诗烹制的“东坡肉”是否正宗呢？我不由想起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中“唐诗宋诗不以朝代论”的著名论述，依照此论，把“诗”换成“肉”，所谓“正宗”就当不以地域国别而论。尤今无川菜大师亲授而照诗烹肉，不唯从苏东坡诗中得到了一种烹饪方法，更从这吃法中体味到了一种精神，一种情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尤今烹制的东坡肉当是绝对“正宗”的了。
　　
　　 石榴絮语

　　五月的光中，阳台上那盆石榴花开了，细如毛线针的枝条被鸽子蛋样大的石榴坠得弯弯的，好似青枝挽着一朵彤云，远看近看，都很怜人，不由人不情思荡漾。
　　《花史》上说：有位樵夫名蓝起，他砍柴时追逐一只野鹿，误入石门仙境，见一支石榴花异常鲜艳，就欣喜地采下，转身离去了。待他重返石门，深山幽谷中，竟再也寻不到通向仙境的路径。蓝起为什么会得榴花而忘仙境？莫非石榴是一位绯衣少女？是的，石榴真的是一位仙子呢。传说唐朝的崖云徽一夜遇见美女石醋醋，石醋醋豪爽大方，与崖云徽同饮共歌。正欢时，封家十八姨来了。那位被叫做“风神”的封姨轻佻癫狂，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泼污了石醋醋的红裙。石醋醋丝毫不惧封姨，拂袖而起，杏目怒视……哈！瞧，石榴仙子的性格是多么鲜明。
　　石榴入仙境，为仙子，自然是人们通过神话来表达的对它的喜爱。确实，古往今来，爱榴之人不知有多少。白居易爱“山榴花似结红巾，鲜艳新妍占新春。”苏东坡被贬杭州时，心情抑郁，对官场的沉浮与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慨喟，一并都赋与榴花：“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散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而京师旧日的“岁时风俗”与苏子的孤寂之景却大不相同。《燕京岁时记》上载：“京师五月榴花正开，鲜明照眼。凡居人往往与夹竹桃罗列中庭，以为清玩。榴花之间必以鱼缸配之，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几于家家如此。”蒋一蔡的《燕京五月歌》，就写出了明代北京的这种盛况：“石榴花发街欲烧，蟠枝屈杂皆崩云。千门万户买不尽，剩将儿女染红裙。”
　　花红如火怜煞人，熟透了的石榴果不更惹人爱？那淡绿中泛出的深红，如酽酽的胭脂点染，那顶端的果嘴微微撅起，似在娇嗔地盼人给它一个吻，而那笑裂了嘴的，露出粒粒红润的石榴子，晶莹闪亮，如红玉，赛玛瑙。传说古人李汉就曾将碎玛瑙盛进盘里，说是石榴子，送给王莒。王莒放进口中一咬，发出咯咯声，才知受了李汉的骗。
“千房同膜，十子如一”。殷殷的石榴子不仅汁甜味美，更不知引出多少人的幽思遐想。石榴为何能孕育出那么多甜美的子实呢？有的说，石榴与人的大脑的智能结构极为相似，那珠玉般的榴子，是吸吮土壤里的水肥、养料的结果，那顶端的裂口，是洞开的思想之门，奉献出了成熟的红亮晶莹的智慧果实。有的赞它绝非碎石的累积，是血肉不知捱了多少风霜，才累累成熟在空中——死亡即生命，破碎乃完美。我最喜爱的，是这么两行诗：
　　谁能明白我心为何碎如许
　　颗颗皆是我思想情爱与血肉的凝结

[荷梦]

《东坡吃法》虽谈的是吃，收获却在吃之外。
《石榴絮语》博论古今，论花论果，论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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