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代价

[戴永良]

（一）
过罢春节，为民准备回江苏昆山继续打工。媳妇执意跟着去，为民问家里两个孩子怎办。媳妇说由娘看着就行。为民说咱娘六十多岁了，能照看的了吗，家里还有五亩地谁管。媳妇说在家拖儿带女，又要忙地里的活，活的没个人样，看人家在外打工的媳妇穿的戴的比城里人都体面，俺不能耗在家里当一辈子丫环。为民说我在外面挣钱不是为了盖房子过好日子吗，真想打扮的好点，我下次回来给你买。媳妇撇撇嘴说就少糊弄人吧，上次你说是从浙江给我买的二百多块钱的衣裳，后来我一打听是在咱县城的小摊上买的，连八十块钱都不超过，还不如给咱娘买的东西值钱，以后俺不靠你，俺自己挣钱自己买。为民死活就是不同意，两人争吵得越来越凶，大有撕破脸皮拳拳相向的架式，正在做饭的王老太太连忙跑进来，扬手打了为民一耳光，说大过年的，有事就不会好好商量。为民说娘你不知道，你儿媳妇想出去打工挣钱，老太太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那小翠和小龙两个孩子谁看？地谁种？靠我能顾得来吗？。于是过来劝媳妇，媳妇两眼噙着泪撅着嘴说我的事我当家，出去打工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挣钱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两人又开始争吵，老太太怎劝也劝不住，有些急了，大骂为民住口，最后狠狠心说让你媳妇出去见见世面也好，多挣钱咱日子好的也快，你从小就安份，由媳妇看着我还省心哩。其实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七八年了媳妇的秉性她还不知道，懒得腚里爬蛆，平时总是以看孩子为名，地里的活从来不认干，整天还嚷嚷着腰酸背痛的。
过了两天，媳妇还是跟为民走了，尽管翠和龙在后面追着哭喊着，媳妇低着头就是不理踩。老太太紧紧拦住两个孩子，心里疙疙瘩瘩很难受。
（二）
小翠今年八岁爬墙上树样样出溜，性子比男孩还野，平时在学校经常和学生打架，整天破头烂腚的。老师少不得把王老太太叫去，王老太太也少不得到处去被打孩子的家里赔不是，她就奇怪翠这孩子瘦得给麻杆似的，那来的力气。让人头痛的就是这孩子忒不懂事，什么活也不知道干，有点好吃的东西常给弟弟争，玩具常常抢弟弟的，弄得弟弟整天大骂小叫的，训斥她几句，倒不顶嘴，用手抹着眼泪嚷嚷着找她娘，让人没有一刻安生，给她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一次，小翠在学校与潘婶家的小玉打架，把小玉的脸挖破，潘婶拽着小玉找老太太评理，老太太忙赔礼。
潘婶说：“光道歉就完了，你得赔俺治疗费。”
老太太陪着笑脸说道：“她婶，花多少钱俺赔就是。”
潘婶又说：“俗话说从小看大，我看你家小翠是个夜叉，跟她娘一样，大了也不是啥好鸟。”
老太太脸一沉：“她婶，你说话要有分寸，不能胡咧咧，小孩哪有个正经，今天打，明天又跑到一块玩去了，小孩不懂事，你怎也不懂事，咱不兴胡说八道。”
潘婶冷笑道：“我这样说还是轻的，要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家就没好人。”
老太太气的哆嗦：“你要是这么说，俺不怕经官动府，咱让政府给咱断这官司”。
潘婶赶着孩子往外走，一边拍着巴掌气哼哼地高声回道：“经官动府打官司谁还怕你，别倚老卖老，你家就是没好人。”
老太太脸煞白，气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三）
小龙今年三岁半，还是个吃屎的孩子，忒爱哭，走到哪跟到哪，揪着衣襟不放手，白天晚上得搂着孩子睡，端屎挖尿，下坡干活，把他放在路边上，刚要进地薅草，他那里就哭起来，平时洗衣做饭寸步不离，真要看不见了也不放心，现在路上大车小辆又多，哪像过去，骑“洋车”的没几个，万一孩子愣头愣脑地跑到路上被车撞着有个好和孬，再落下残疾，后悔都来不及。去年石头的孩子就是因为媳妇只顾打牌，孩子跑到路上都不知道，让迎面飞来的一辆卡车硬生生给切去了一条腿，命是保住了，也得到十几万元的赔偿，可人不是全毛翅的人，这以后上学找工作娶媳妇都麻烦，现在老头整天唉声叹气，老嬷嬷哭天抹泪，媳妇像得神经病似的，动不动就自己打自己的脸，儿子整天阴沉着脸，像掉了八百钱，谁看见都提溜着心，生怕他把气撒到自己头上。
还真出了回险事，中午老太太在家做饭，小龙跟对门的一个孩子在街上玩，迎面过来一辆飞驰的丰田车，小龙只顾跑，幸亏司机眼明手快，几乎是帽着小龙的身子停下来，如果稍慢半步，小龙就成了车下之鬼。司机跳下车过去就给小龙两个大耳光，街上的几个大人围着司机讲理，老太太也被人叫来，司机恶狠狠地瞪着她：“这是你的孩子？”
老太太点点头。
司机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怎看的孩子，真要是出了车祸，老子也不怕，我的车是载了保险的。”
大人们不愿意了，扭着司机到了村委会，让他赔礼道歉。
司机不情愿地道歉后走了，人们又翻着白眼，怪老太太没看管好孩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哼道：“真是越老越不中用，孩子都看不好，还能干啥屁事。”
“没这样的金钢钻，就别揽这样的瓷器活。”一个人小声嘟嚷道。
老太太一时觉得心冰凉冰凉的。

孩子不省心，地里的活也不敢耽误，虽说现在机械多了，收麦子、犁地收玉米只要花钱就有人帮你收种，但平时浇水施肥打农药都得靠自己，活不算多，可五亩多地全由她一人忙活，也够受的，更何况自己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村里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关上外门各顾各，谁也不愿帮谁的忙，人情就是一张纸，谁作难谁受，想想有儿有孙的人这叫过的是啥日子，真想把地包出去，落个清闲，可地是咱庄户人的命根子，缺这缺那，就是不能缺粮食，老百姓一旦没有吃的，这日子还有啥奔头。
年前家里除留下千把斤麦子，其余的粮食大都卖了，钱让媳妇存在了银行。为民临走的时候，只给留了500元钱，祖孙三个人，每月都得花费二三百，如果把存粮卖了，吃饭又成问题，无奈老太太只好向邻居借，可时间长了，再去接又张不开嘴，老太太就天天盼着儿子媳妇赶快向家里汇钱，可等了七个月，啥动静都没有。老太太终于扛不住，决定让儿子、媳妇最少一个人回来，不然的话，这日子也算过到头了。
（四）
儿子媳妇走的时候并没有给老太太留下地址，好在他们是和邻村的人搭伙去的，老太太带着孙子找邻村的老富。说明来意，老富给老太太倒了杯水，忙进屋给儿子打电话，几乎半个小时，老富面色怏怏地坐在老太太面前，点了一只烟抽着，低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问：“他大叔，怎啦？没联系上？”
老富把烟蒂丢在地上，右脚用力了捻，象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嫂子，我问过俺家大小子了，去的时候，他们是在一块，在江苏昆山的一个打包厂当装卸工，后来你儿子嫌钱少工作累，就跑到广东一个什么冰箱厂去了，从此就没有音信。”
老太太焦急地又问：“那媳妇呢？”
老富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你媳妇原来也在打包厂工作，管计件，和你儿子在外边租了间房子，因为你儿子有事没事老往洗头房跑，媳妇有一搭无一搭逛商店，俩人经常三天两头吵闹，后来一气之下，媳妇跑到浙江宁波去了，到底干什么俺大小子也说不清楚。
老太太有点懵，心中叫苦不迭，这算哪档子事，没事还好，这花花花世界，啥情况都避不了发生，怕就怕夫妻不合生出事端，万一弄个家败人亡，那可就惨了。老太太后悔一时冲动，让媳妇跟去，如果真发生什么事，后悔也来不及，可这世界上也没卖后悔药的。
老太太连续三天在邻村跑，到处打听儿子媳妇的下落，得到的结果大体与老富说的差不多。不由百爪挠心，不知怎办才好，夜里，打发两个孩子睡好，静静地坐在杭沿上，忽然想起自己早死的丈夫来了，丈夫四十出头得了场大病，没等给儿子娶上媳妇就一命归西，如果他还在的时候，自己还用犯这么多难吗，怨就怨自己命不好，怨就怨自己儿子不争气，怨就怨媳妇不懂人情世事，啥事由着自己性子来。
老太太难过的流下泪来。
（五）
最让人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小翠为了显能耐爬护栏，从学校的二楼上摔了下来。老太太随老师将她送到县医院检查，两条腿都骨折了，需要住院，先要交押金一万元。老太太平时给孩子买东西都是借的赊的，哪来的钱。学校还不错，帮她垫上了，可以后动手术吃药的钱又到哪里寻摸，儿子媳妇联系不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在邻居们听说后，给她凑了五千块钱，暂时摆脱了困境，可接下业照顾小翠的事就落在自己头上，自己一个大字不识，除了走亲戚啥地方也没去过，带着小龙推着小翠化验拍片，擦屎刮尿不知犯了多大难。静下来想找个人说道说道，病房里连一个认识的人没有。回回小翠叫一声，老太太心里就一哆嗦，每每小龙哭一声，老太太就落一行泪。这且不说，如果小翠真落下个残疾，自己怎向儿子媳妇交待，受了这么多难为，吃了这么多苦，再让他们抢白几句，自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还有脸见人么？
待了近一个月，小翠刚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媳妇娘家的人才来医院看小翠，姥姥和妗子一进门，径直扑到床上，抱着小翠孩啊孩啊地哭起来。老太太手足无措，不知说啥好。她们也没对老太太说句安慰人的话，只扔下一千块钱，临走时姥姥还狠狠地剜了老太太两眼，只说等好利索后，让小翠和小龙到她家住几天。
（六）
小翠出院后，带着小龙一块到姥姥家去，起初小龙抱着老太太的腿不撒手死活不去，后来老太太连哄带骗才跟着姐姐走的。
第二天，老太太很早起来，对着镜子照着早已没有人样的脸，再望着扑满灰尘的家，一时内心难以平静。为了给小翠治腿，粮食几乎卖光了，还落下近万元的债，儿子回来怎说？她不愿再想。她把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的衣服找出来，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凉上。
到中午，便溜溜达达地到了地里，现在麦子已经泛黄，收割在季，只有自己家的麦子稀稀拉拉，收成是不会好了。老太太长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又转到自己家的祖坟上。坐在丈夫的坟头前呆呆地坐了一阵子，也不知想什么，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土，晃晃悠悠地回了家，把大门关上，将晒干的衣服又叠好，整齐地放进衣厨。
夜里烧了一大锅水，老太太仔细清洗了自己，先坐在床前梳了梳头，又从衣橱里将自己做媳妇时戴过的一副银耳环戴上，一边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机械地抚摸着跟前退了色的木桌。最后找出放在缸旮旯里的农药，倒在茶碗里，像喝酒一样慢慢喝下去。
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脑子逐渐模糊，在经过一阵一阵剧烈的疼痛和痉挛之后，两眼发沉，她仿佛觉得有片磷火一跳一跳地向她飘来。磷火里映出丈夫那张充满关切的脸，她想扑过去抓住他，随他去过没有烦恼的日子。可总是抓不住······
她终于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手，带着一丝苦笑闭上了眼睛。
只是，她忘了给儿子 留下欠帐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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