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磨剑 童生
注册时间: 2009-07-04 帖子: 9 来自: 广东 昆仑磨剑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10-03-08 22:12:24 发表主题: 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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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
阙再伦
我要去阔别八年的长沙。汽车出了永州的零陵城,便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窗外是夏历八月中秋后的田野,稻谷迟的青着,早的黄了,青黄错杂的稻田,无边的延展着。低矮的山丘覆着仍旧青翠的草木,近点,也可看出山丘红色的肤质。太阳在遥远悠深的云层里,懒散的游荡。阵阵微风吹来,秋意显了。这是一条全新的路途,永长高速公路已经开通数年,但我是第一次乘行。十几年前去长沙上学,在奔驰的火车上拥挤,一坐大半天,苦闷无味。
座位很舒适,我一个人静静的看着窗外。车内的放映机放着俗众的节目,不时有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想起徐志摩的诗。“我悄悄的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这时明白,为什么是悄悄的,一场梦一样,岁月过去了,以前的自己似乎还在旁边,一个自我化作了无数分身的角色,本身不惊扰以前的那些自己,因此才说悄悄。一句诗,真正领会,可能要数十年啊,我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汽车奔驰着。三湘大地,三湘人家。一个田野中的村庄飘飞过去,另一个山脚下的村庄靠近,大都是红砖方形两三层的水泥平板房,上面立了收看电视节目的天线和和纠缠的其他电线,不时会看见飞檐突起,线条灵动的青砖黑瓦的老屋藏在青山绿野的院子里。便遥想无非追溯数十年前,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的旅行,多是徒步穿过山山水水,才靠近这么一个升起饮烟的村庄。迎在村头的首先是警惕的狗叫,然后才是主人半是友善,半是打量的眼光,主人轻柔斥喝着不甘退后的狗。而现在,所有的旅行都与村庄无涉,与狗吠无关了。只须耐心的静坐着,没有任何的干扰,就可到达目的地。
短短的三个小时。沿途经衡阳,遥望南岳,七十二峰连绵不断,再过株洲,远观湘江,秋水长天,真有“青山隐隐水迢迢”之感。
车进南站,长沙到了。一切都曾经是熟悉的,包括公交车的路线号数,绵长激昂的长沙音调,飞了过来。所有的地名,井湾子、雨花亭、文艺路口,在纷扰热闹中一时复苏了。奇怪的是,以前学会的长沙话也自然的脱口而出,不觉有别扭的意思。人家也自然的用长沙话应答,并没有丝毫的奇异。街道清静而笔直,楼房高了,多了。这是一个大有进步的长沙,与人谈起,大家也多表赞同,长沙变了。
从城南到城北,唤醒我无数的记忆。以往的印象,慢慢的映放着,心绪似乎暗中兴奋着,我尽量使它平静。
住宿在城北伍家岭的一个旅馆中,这里也曾是熟悉的。虽然周围已然拆出一大片空地,准备重建。伍家岭悬空而起的圆形立交桥,象一个巨大的音符,矗立在我的印象里;隐藏在城市中的开福寺,木鱼声和诵经声,溢出红色的围墙,飘落在我的记记里。这里已是城北,不远处浏阳河从容的汇进湘江。在伍家岭的湘江桥上,北望可以看到湘江千百年来冲击而成的宽广平坦空间,江天一色,苍茫无边;回头南望,长沙城静静地安处在无边的天幕之下,几只飞鸟飘浮在半空之上。
八年前的夏秋之间,我重回长沙在伍家岭的浏阳河边小住两三个月,一边读书,一边做一份临时的工作。这里有好友的房子。十一二年前的青春岁月,我在河西的望城坡上求学二年。在长沙数年,半是迷茫,半是自信的青春岁月一晃就过去了。好友的房子就在浏阳河岸上,房子简陋,红砖木架青瓦,屋檐水可以直接滴到河里。初夏的长沙城郊,雨水催促着青草狂长,青蛙在青草中放肆的鸣叫。每天早上我都起来读书,每天自己做饭。旁边浏阳河上的铁道桥上墨绿色的火车尖利地嘶叫着,震动着,轰隆隆的远去;一到晚上,列车车窗一排排亮光划过暗夜,旅人的忧愁欢喜一路点点滴滴的溶化分解,酒满长长的夜空。薄暮的浏阳河岸,最后的彩霞,映照在长堤内深凹宽广的鱼塘,鱼塘泛着湿亮的光芒,远远的另一头邻着密密麻麻的灰色的民居。河北岸远处是完全陌生的村庄,落日在西边的群山间留恋似的露出半边红色圆脸,似乎那里正是浏阳河的源头。很多时候,我会沿河堤散步。幽径两旁草已过膝,河滩上淤泥堆积,青草异常鲜嫩;河滩上支起的巨大的渔网木架孤独地斜向水面,木虽已朽,却清晰的指向活蹦乱跳的河鱼,让我注意到每天清晨从渔船上来的夜渔的一对夫妻。既在夏季,河边来了不少洗澡的人群,河水已经浑浊,各种污染物不时缠足,认我击水横渡浏阳河的兴致大减。某天上午,河岸上走着一个伤心欲绝的中年男人,他是沿河寻找昨夜游泳淹死的儿子的。不久,鞭炮声起,生命的悲剧,令人不忍相看。
朋友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当时半倒不倒的运输公司。房子住了三户人家。邻居之一是短小灵活的中年人,双峰口音,说是曾国蕃的同乡,他负责组织劳力搬运,是小工头,人很自信。再过去是一对长沙本地父子,老子做保卫,值夜班,生活似乎困难而乐观,头发梳得光亮,他对我说卖了房子做生意,亏本后父子俩只好住单位简易房。他很有趣,每天兴致一来,引吭高歌,有时笑笑的问儿子“唱得好不?”还多次要邀我们一起去歌厅唱歌。儿子十八九岁,胡须毛茸茸的,也做搬运,却想当司机,有次晚上偷着学开车,车撞歪了墙,追问下来,父子俩拒绝承认。不知何故,有次父子俩对邻居发了脾气,将搬运工头的东西搬出房间,厉声教训:“你临时工,滚出我单位去。”不久又合好了。
待书读完,住五家岭的日子一滑就过去了。后来好友去了遥远的人烟稀少的西藏,带一帮人修公路。一去已经几年,经济大有改善,在长沙拥有了豪华的住宅。而我长期在人潮密集的岭南谋生。彼此已是多年不见,不时通个电话。
我这次返回长沙,作短暂的重游。为了重温从前的梦,我独自步行在夜色的五一大道上,意图寻找些什么。十二年前的中秋之夜,我曾从长沙的东塘一路步行,穿城而过,走回河西的望城坡学校宿舍。天空的明月是我当时的旅伴,夜空因为圆月的明亮而空荡宽阔,内心也空荡起来,城市也空荡起来,仿佛一城之中只有我一人而已,那夜长途的行走,没有目的,确如此固执,非要徒步穿越。在更多的记忆中,一样的秋天,在岳麓山山上山下,在桔子洲头,在天心阁,在铺了麻石板的老街上,到处都曾留下我漫游的足迹。旧时曾经的城市,今日重回,却已经隔离了生命的几分之几了。
长沙又名星沙,我少年时从古旧的族谱中得知的。星沙二字,令人神往,繁星之夜,江声涛涛,风清沙柔,诗意无边。族谱的编撰者是我的叔祖阙汉骞将军,那年他二十岁,刚从长沙中学毕业回家,正好参与修谱。因为五四运动的风气,他是闹学潮曾被开除的学生领袖,因此在族谱里一段中他说“求学星沙”。另一处他写他的祖父,我的高祖世平公,“沿湘江至星沙贸易”。这使少年的我对星沙神往不已。叔祖后来闯荡江湖,从长沙北上,在湘西的军阀部队里开始戎马生涯,又抱着革命理想,顺江南下考入黄埔军校四期,最后成了抗日名将。早年生长在长沙的历史学家黄仁宇晚年定居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撰写文章《阙汉骞和他的部下》,回忆因缘长沙名人田汉与阙汉骞将军的友情,他与田汉长子田海男军校毕业后历经艰辛长途跋涉,到偏僻蛮远的云南边境追随阙将军的军旅生活。而最近我还和田海男通讯谈起往事。我感觉,在星沙的大背景下,家国的历史仿若繁星密布的夜空,因之更加深远开阔了。编族谱措辞时他不用“长沙”,而言“星沙”,我想二十岁时的叔祖,胸怀中一定如星空般的宽广灿烂,又如大浪淘沙的江河一样奔涌豪气,后来他名垂青史,实非偶然。虽然叔祖做了大官,他的兄弟侄子们却不曾因他荣华富贵过,各人的命运各自延伸开展。我明白,星沙早就和我的家族联系过。长沙还有我曾祖的故事,他早年随高祖到长沙经商,晚年偶尔随做了官的叔祖来长沙游历。历史的长河波浪滚滚,叔祖一家后来与数十万大陆人一样去了台湾,一别数十年。直到湖南文史馆出版阙将军的书法集时,阙将军的长子,定正二伯夫妇回到他们曾经熟悉的长沙。我当时也在长沙读书,我们首次在长沙见面。他是七十多岁的老者,我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数十年前,我的祖父和他的父亲是亲密的兄弟,兄弟四人一同成长生活在湘江的一条支流舂水河边的故乡;百余年前,我们共同的祖先“沿湘江至星沙贸易”。这些我们都没有说到,但是我心里知道。他曾从台湾给我寄来不少的书信到长沙。年近九十的定正二伯如今随子女住居在美国,他的敦厚,常常令我感怀。内心特别不敢触及的是我父亲和长沙的故事,他来省府申诉历史上的冤苦,接着患病又来长沙治疗。想象忠厚老实的父亲在长沙街头落魄而徘徊,不幸而悲苦的命运,每每痛穿心扉,不堪再想。和家族命运相关的故事,已经溶进长沙的空气,长沙的水土,虽不见踪影,却在我的感情中时常触及。
我对历史发生了兴趣。这次来长沙,我访问了两位老者。一位是九十四岁的黄福荫老先生,另一位是八十五岁的何之光老先生。他们都与我的叔祖一家有些渊源。黄老先生,八年抗战,从淞沪战场到滇西名城腾冲收复,多次在前线冲杀,转战大半个中国,立功不小。也参加过过国共内战,后来却在长沙随程潜和平起义。他曾是我叔祖十余年的部下,在东北时才离开,曾是国民党的少将。何老伯年青时在中山大学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尽管他的父亲也是国民党的军官,后来一家去了台湾,他却留了下来,并曾一度出任要职。他是我叔祖之长子定正堂伯的老同学,岳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中山大学的同学。黄老先生和和何老先生都有爱国的理想,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幸存了下来,活到八九十岁了,却仍然身体健康,思维清楚,记忆真切,这真是生命的奇迹。我和黄老先生谈抗战,谈名将轶事,听他讲叙战场上决定生死的瞬间,谈起战后大变局中各人的命运,增长不少历史知识。和何老先生谈青年时代的理想,谈左倾的荒唐,谈改革的希望,谈岳云中学,谈他前些年去台湾会见父母兄弟时的见闻。他去台北时曾有岳云中学老同学的聚会,里面包括马英九的父亲马鹤凌老先生。作为湖湘子弟,大家开诚布公的谈统一,尽管殊途却是同归。我和两位老先生聊天,自觉见识甚多,使我理解的历史更细致、更慎密,有质感。只有清楚了个人和历史的相互影响,才会进而明白历史文化的含义。也只有在长沙,对湖湘文化的理解才会更切近。
湖南档案馆,湖南图书馆里面收着这个城市和三湘大地历史的不少信息。陈旧的故纸中,藏着湖湘文化的脉络。只是我的时间不够,待到哪一天真正闲了,带着阅世后的领悟,检阅史料中的信息,仿佛携了灯火,尽管夜行山重水复的长途,仍能辨识路径,行抵目的地。
长沙的街头,仍然可见男人们口嚼黑而干的槟榔,大声大气。女人则是声情并茂,快速高亢。你还可以和出租车司机闲聊,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告诉你更多详细具体的城市信息。世俗的生活,并不能掩盖文化深处的精华,相反正是世俗的生活,酝酿出了文化的精华。
两天的时间过去了,预定的行程在夜里十一点。昏黄的灯火照亮了拥挤而混乱的长沙车站,然后再到拥挤而混乱的车厢。夜深了,天凉了,大家都毫无睡意。岳阳到深圳的慢车里,大多是南下谋生的湖南人。列车在秋夜中轰隆隆南下,所有人的心思,悄悄飘浮在车厢里,经由车窗的光亮一格格挥发在时间经过的空间里。
列车一路南行,次日晨抵达南粤境内,满是工厂和高楼,可见青翠的榕树和笔直的棕榈,列车广播报站到广州,报站到东莞,行行色色的旅客纷纷下车。各就各位,忧乐苦辛,各自承担。列车仍然南下深圳,最后广播声响:“前方车站是深圳站,本次列车终点站到了。”
在旅程上,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经历不断的告别,不断的进入,于是一小段历史已经悄然形成。列车却往复不断,人们的旅程始终不断循环。
2008年10月作于昆仑磨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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