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飞杨柳庄

[余德发]

一
鸟的叫声唧哩咕噜，把韩东东吵醒了，他抬起左腕看了一下时间，才七点。韩东东往往一觉睡到天亮，只要眼睛一睁开，就睡不着了。韩东东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就翻身下床，十多只小鸟从走廊上扑楞楞的起飞了。莫非这些小鸟是在走廊上过夜的？韩东东边想边走向走廊，他看到这群灰色的精灵向左拐了一个弯，划开天海之波，往杨柳庄方向箭一般飞去了。
韩东东的心莫名的激动了一下，因为昨天他来报到时，校长就给他安排了工作，除了白天上课外，还要抽时间去扬柳庄扫盲，每个星期不少于三次。校长还向韩东东说，杨柳庄扫盲点的杨老师因患癌症英年早逝，学校正愁找不到老师去填补，正好你这个特岗教师就来了，真是雪中送炭呀！
韩东东不想再听到校长絮絮叨叨，就把校长的话打断，校长，杨柳庄在哪里呀？校长拉着韩东东的手往中学对面的大山深处一指，看到那棵杨柳树了吗？韩东东的目光飘上遥远的崇山峻岭之中，果然在最高的那座山桠口，隐隐约约有一棵杨柳树，就说，看到了。校长接着说，当你走到那棵杨柳树下时，杨柳庄就尽收在眼底了。校长还强调，杨柳庄是一个苗庄，做扫盲工作还要注意民族团结。
今天是周末，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到杨柳庄走一走，安排一下扫盲工作？韩东东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把校长给他的文盲名单塞进随身携带的黑皮包，再买两包烟揣在荷包里，就沿着斗折蛇行的山路向杨柳庄走去。
别看在学校一眼就可以看到那棵杨柳树，走到那里时却花了一个多小时。韩东东站在那棵杨柳树下，整个杨柳庄就展现在他的面前：连绵起伏的大山披着绿装，手拉着手，将整个村庄环抱起来，一条潺潺的溪流牵着两列杨柳在村庄缠绵，溪畔的田园稻禾青青，泛起阵阵绿波……整个村庄就像被高原托举在手中的一幅有声有色的画卷……
突然一首清脆的歌曲打断了韩东东的联想，旋律悠扬，可惜听不出字颗，可能是苗家的山歌吧？韩东东猜测了一下，就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在离他不远的溪流里边洗衣服边唱歌呢。韩东东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升上了三竿，他不由自主地抓捏了一下身上的黑皮包，就向姑娘走去。姑娘因为洗衣服的神情很专注，哪里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人？姑娘洗完衣服后，侧着身子把那盆衣服抬了上来。
姑娘，你好！韩东东很有礼貌的打招呼。
姑娘被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英俊男孩。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韩东东赶忙俯身陪礼。
姑娘听到陪礼的声音，秀气的脸庞才稍稍恢复平静，她放下手中的盆，将搁在岸上的拖鞋穿上，然后搓了搓修长的手指，你有什么事？
我是乡中学的韩老师，来杨柳庄接替杨老师扫盲的。同时，韩东东把文盲名单展开，你能帮我讲讲他们的情况吗？
姑娘一听口音，就知道韩东东不是本地人。她接过名单看了看，汪林林到沿海打工去了，其余的都在。说完就把名单递了过来，韩东东伸手接住，将名单揣在黑皮包里。
你能把我带到这些文盲人员的家里吗？韩东东问。
能。姑娘回答。
韩东东很高兴，他抢着给姑娘抬盆，表示对姑娘帮忙的报答。姑娘也不推辞，看着韩东东帅气十足的脸，只说了一声，汪洋洋谢你了，就带着韩东东往前走。
二
汪洋洋的家住在杨柳庄的东面，房子是古朴的木房，三间正房，两侧各折出一间厢房。院子很宽，左边有一蓬竹林，右边有五六棵橘树，溪流带着四棵杨柳从院子前面经过。山青水秀的环境，从小就把汪洋洋的性情陶冶得文静清纯，她的身上透出一股高原特有的气息，她的眼睛就像院子前面的溪流一样水灵。
汪洋洋的父母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善良纯朴的苗民，他们的苗语讲得很好，还会唱苗歌。汪洋洋会唱的那几首苗族山歌，就是父母教的。汪洋洋共有两兄妹，哥哥是前年成家的，当了两年的杨柳庄组长了，而她自己则刚刚高中毕业，以十分之差高考落榜。汪洋洋想帮助家里把今秋的庄稼收了，再到广东打工，她有几个同学早在上个月就赶到广东打工去了。
说起扫盲，汪洋洋是熟悉的，就是扫除文盲嘛，她还记得前年中学的杨老师来庄上开扫盲动员会议的时候，有两个文盲叔叔不敢来，他们认为扫盲就是把文盲清扫出门，永不回来。这就闹了天大的笑话，这个笑话现在还在全县传扬，丢尽了杨柳庄的脸。现在人们只要一看见这两个叔叔，总要取笑，怎么？你还在庄上？没被清扫出门？看来，这两个叔叔“清扫出门”的绰号是永远擦不掉了。
今年五月黄金周的时候，汪洋洋背了一大包书回家进行紧张的高考复习，正巧碰到杨老师走进左侧的厢房楼上给学员上课。把扫盲班办到家里，是哥哥的主意，因为家里有一间厢房是空着的，空着还不是空着？何况哥哥是组长，办在家里表明他对扫盲工作的重视。当琅琅的书声从厢房楼上飘出来的时候，汪洋洋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吃着棒棒糖走向幼儿班学习一、二、三的童年。汪洋洋不知不觉地把复习资料放下，自言自语道，要是自己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多好呀。当时，谁也不知道，杨老师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他是带着病痛来给学员们上课的。杨老师是本地人，很随和，责任心强，才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好可惜呀。
现在，汪洋洋感到好孤单，在杨柳庄，和她同龄的女孩有的嫁人了，有的出门打工了，她觉得家乡虽然美好，但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直到遇到了韩东东，从他口音就可以听出他不是本地人，汪洋洋好像嗅到了大山之外的一丝气息。
三
现在正是阳历九月，包谷还在地里半黄不黄的，离收割还有一段时间，田里的稻禾刚刚吐穗不久，更谈不上收割。这个时候，杨柳庄的人们大多呆在家里，要召集文盲学员基本不成问题。
汪洋洋把韩东东带到家里，向家人介绍道，这是乡中学的韩老师，接替杨老师来庄上做扫盲工作的。说完就让韩东东把盆放下，自己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搭在晾衣竿上。
汪洋洋的的哥哥抬一张椅子递给韩东东，韩老师是刚来的吧？乡中学的老师我全认识，就是从没见过你。
是呀，我是新来的。韩东东把话锋一转，我想请汪洋洋带我去把学员叫来，交代一下扫盲工作。
是应该把扫盲工作开展起来呀，自从杨老师去世以后，这里的扫盲课就没上了……
听到韩东东和哥哥的谈话，汪洋洋就打断哥哥的话，韩老师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学员叫来就行了。然后，汪洋洋向韩东东要了文盲名单就走了。其实汪洋洋是怕别人议论，大白天的，一个姑娘家带着一个男人蹿来蹿去的，成什么体统！
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除汪林林外，十四个学员全到齐了，他们纷纷坐在汪洋洋家的院子里。
汪洋洋的哥哥指着韩东东，这是来我们杨柳庄扫盲的韩老师。汪洋洋停了一下，庄上的扫盲工作已经停止一段时间了，拖了全乡的尾巴，现在韩老师来了，我们要听他的安排，配合好他把工作做好。
韩东东给在座的男人发了一转烟，才说话，学校要求每个星期要扫盲三次，你们看哪三天来最好？
学员们私语了一阵，有个中年妇女站起来说，你们白天要在学校上课，只有晚上喽，只是韩老师细皮嫩肉的，一个多小时的路，一个星期要跑六次来回，不知双腿是否经得起折磨？
学员们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韩东东也笑了，这位大姐真会说笑话，我是外地人，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我的双腿是越走越有劲呀！不过，我们星期一下午要开会，星期三要搞大扫除，怕来晚了影响你们睡觉，不知能否把这两天除开？
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吞了吞口水，说，那就星期二、四、五嘛，晚上八点开课！
不行哟！一个妇女正在抱着小孩喂奶，一旦农忙到来，我们晚上七点收工，八点可能才吃晚饭，等喂成猪，收拾完锅碗瓢盆，不就快九点了吗？
那九点钟开始，怎样？韩东东问。
学员们纷纷点头，工作就这样定下来了，韩东东从黑皮包里将准备好的本子和铅笔发给他们。
汪洋洋的哥哥最后说，你们可要记住时间呀，地点还是在我家左侧的厢房楼上，你们可要来呀，扫盲不是“清扫出门”呀。
汪洋洋的哥哥说罢就从屋里提来一串炮仗，并将炮仗挂在院子右侧的橘树上，划上一根火柴点上引信，噼哩啪啦的声音冲上云霄，宣告杨柳庄的扫盲工作又重新走上正轨！
学员们走后不久，太阳已经当顶了，汪洋洋同时也做好了饭。苗家人是好客的，他们拿出牛角酒，硬是挽留韩东东吃了一顿饭。韩东东吃完了饭，给汪洋洋的哥哥要了个电话号码，就只身走出杨柳庄。
四
也许是太疲倦了吧，韩东东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耷拉下眼皮，打起了呼噜。
恍恍惚惚之中，韩东东来到了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家乡，母亲做了一顿可口的饺子，他吃得满头大汗。母亲做的饺子是妹妹最爱吃的，可惜她到海南打工去了，享受不了这个口福。父亲抬着碗走进堂屋，电话就响了。东东！东东！你妹妹来电话了！父亲的声音很大，韩东东一下子醒了过来，看不见父亲，倒是自己的手机在桌上响个不停！
韩东东拿起电话一听，不是妹妹的电话，而是校长的声音。小韩呀，一个学生生病了，你起来和我去医院看看好吗？韩东东走到操场的时候，校长正提着一袋补品在校门口等他。
韩东东和校长顶着月色、踩着虫鸣向医院走去。一路上，校长讲起了九年级四班文涔涔“生病”的故事。
前段时间，九年级四班的任课老师发现文涔涔走路总是微俯着身子，回答老师的问题总是弯着腰，并且脸色有点蜡黄，有怀孕的征兆。班主任总觉得文涔涔本来就长得丰满，并且是个中型胖子，也许是老师们看走眼了，虽是这样认为，心里还是担忧的，就把这个情况向我汇报了。后来我请文涔涔最喜欢的一个女老师去问她，她哭着说，我已经怀孕八个月了，把我肚子弄大的那个男孩已经到广东打工去了。我只有把这个情况向乡长作了汇报，为了确保入学率，也为了向文涔涔的前途负责，乡长说文涔涔必须引产！通过做工作，文涔涔同意了，所以今天下午就在乡医院引产了……
校长说完文涔涔“生病”的故事，心情很沉重，文涔涔是留守儿童，现在最需要安慰，女老师去看合适些，但今天是周末，她们都回家了，我们只有亲自来了。
走进医院，文涔涔还在打吊针，脸色苍白，眼睛没有一点神采，校长把补品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就呜呜呜的哭了起来，我给学校丢脸了，我无脸见人呀……
人生在世，谁没个走错路的时候？走错路了，改正就行了，回头是岸嘛！校长握着文涔涔的手，父亲一样地安慰她，许久，她才止住哭声。
安心养病呀，涔涔，老师们盼你早日康复，同学们盼你早日回校呢。韩东东把一个香蕉剥开递过去，兄长一样鼓励道，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重新塑造一个崭新的自我吧……
五
星期二下午放学不久，韩东东刚刚改完四摞本子，校长又喘着粗气来到寝室通知他，县“两基”督查组的领导要到杨柳庄检查扫盲工作，车正从县城出发了，要他准备一下，尽快抵达扫盲班点。
韩东东说，杨柳庄看起来很近，走起路来却要一个多小时，我快不起来呀。校长说，杨柳庄的路不算宽，但骑摩托还是去得的，你骑我的摩托去吧，山路弯弯拐拐，你要注意安全呀，我再借辆摩托，随后就到。
韩东东走出寝室，太阳的半边脸已经钻进西边的泥土了，东边的一弯月牙金眉毛似的悬在蓝天上。韩东东读大学时就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处理紧急事情临危不乱，他掏出手机，给汪洋洋的哥哥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汪洋洋，声音温柔得就像春天火烧坡上破土而出的蕨菜，一掐就出水。
喂，什么事呀？
麻烦你哥哥将学员提前通知进班点，上级要来检查了。
可是，我哥哥带着孩子去外婆家了呀。
我请你帮我通知，行吗？
可以，你拿什么谢我呀？
改天我请你吃特色狗肉。
那不是吃了狗肉散场伙吗？
不要耽搁时间了，你先把学员集中起来好不好？我随后就到了。
校长的摩托就在食堂后面，没有上锁，他两手抓紧笼头，伸长右腿跨上摩托，一踩油门，就向杨柳庄奔去。
赶到杨柳庄，督查组的领导已经坐在汪洋洋家的院子里喝茶，原来他们把车开到山脚下，就步行来到了庄上。
左侧的厢房楼上已经书声琅琅，细细一听，是汪洋洋在教学员朗读，韩东东一阵感激。对不起各位领导，我来晚了，韩东东作自我批评。你小子，前天刚来，昨天就到杨柳庄开展扫盲工作了，还找了一个高中生当助手，不错呀，按昨天你们的决定，你已经提前四十分钟了，怎么说晚了？应该表扬呀。
看来，汪洋洋已经把昨天的情况告诉督查组的领导了，但我没有请她当助手呀，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韩东东想了一下，汪洋洋是怕督查组的领导批评我，才说她是我的助手吧。想到这里，韩东东觉得汪洋洋好聪明，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校长这时候也骑着摩托车赶来了，他发一转烟，就提议到班上看看。走进汪洋洋家的左侧厢房，十四个学员正在专心致志的写字，看一看他们前面的黑板，那上面有两行娟秀的汉字：
我们的家乡叫杨柳庄
我们爱我们的家乡杨柳庄
汪洋洋抬起头来向领导们微笑一下，甩着小辫子，又在学员之中巡视和指导。
一个领导随手拿起一个学员的作业本，写得不错嘛！我写的字像一群牛在杨柳庄上吃草，没吓着领导吧!这个学员的话音刚落，其他的学员跟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了。领导也笑了，这说明你把字写活了，要把字写活不容易呀，相信你会学得很好的！
好了，不打扰你们学习了。为首的那个领导说，我们也该走了，还要到中学去看一看普九情况呢。
校长把领导们带出杨柳庄，韩东东又折回左侧的厢房。非常抱歉，今天让你们提前了，看来我们还要规定一条，特殊情况特殊处理。韩东东用感激的眼神看了汪洋洋一眼，今天的课汪洋洋替我上了，我就不上了，我感谢你们给我的脸上贴金，今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给我说一声，我会尽力而为的。
那给我们买几张山歌碟子吧，我们喜欢听山歌。一个妇女说，远的我们喜欢听刘三姐的，近的我们喜欢听盲人喻显斌和唐梅对唱的山歌。
好，我一定办到！韩东东回答得没有一点儿犹豫。
学员们在如水的月光中高高兴兴地离去，就像大海里一条条快活的鱼。
六
韩东东在学校的电脑室里忙得不亦乐乎，他把刘三姐、喻显斌、唐梅的山歌下载下来，再刻录成光碟。刘三姐的山歌韩东东是熟悉的，而喻显斌和唐梅的山歌他没听过，他戴上耳机，认真地听了起来。不听则罢，一听就入迷，盲人喻显斌的歌声音域宽广，吐字清晰，感情真挚，像崇山峻岭中的蓝天白云，唐梅的歌声清亮甜润，起伏跌宕，似杨柳庄缠绵流淌的溪水，他们的山歌以歌颂爱情为主。韩东东把这两个人的名字输入地址栏查询，只知道他们是贵州的民间艺人，身世不详。
韩东东把刻录的十多张光碟带到杨柳庄，每个学员发一张，要求他们交换着放，这样一来，他和学员的距离就越来越近了。星期四那天晚上，韩东东要学员们把家里的电话机抱来，他们毫无怨言地抱来了。韩东东教他们认识电话机上的阿拉伯数字，不一会儿他们就会读会写了。改完作业时，学员们争着请韩东东到家里吃饭。
韩东东说，你们太客气了，我要是孙猴子分得出身来就好了。韩东东想了一下，这样吧，我按你们的座位轮流转，转到哪家，哪家就当东，今天我先到柳秀秀家。
柳秀秀拿出最好的糯米酒招待韩东东，浓浓的酒香从牛角里线一样流出来，让他心醉，他在老家是不沾酒的，而在杨柳庄他每顿顶多喝半两，表示领了苗家人的盛情。韩东东对柳秀秀的男人说，读书时就知道苗族的历史悠久，可追塑到黄帝时代，也知道苗族人能歌善舞，是天生的表演家，就是没亲眼听过看过，太遗憾了！柳秀秀的男人说，不遗憾，不遗憾。
吃过饭，柳秀秀的男人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篝火，搬来一个铜鼓，换上艳丽的服饰。柳秀秀的男人把鼓声敲响，不一会儿，庄上的男女老少就围拢过来了。他们身着盛装，在篝火的照耀中跳起舞来，口中唱着苗歌，不时发出哦嗬嗬哦嗬嗬的声音。
韩东东读大学时，是很喜欢跳舞的，他经常在那座城市的舞厅出入。韩东东正想跃跃欲试时，一个男人猛地将他推入了舞动的队列，他看到汪洋洋也在里面舞得头发上下跳动，就走在她的后边跟着她的动作舞了起来……
七
韩东东躺在床上看书，可是一点也看不进去，汪洋洋的模样老是把那些方块字覆盖，活脱脱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个被高原青山绿水陶冶、浑身散发出一股野性的苗族姑娘，开始只是心灵深处的一个充满活力的绿点，现在正在向四周漫延。
韩东东读大学时，曾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那个音乐系的她，因为和韩东东一样有着共同的舞蹈爱好，因而和他走在了一起。他们曾有过在舞厅看似融为一体的舞蹈，也有过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但韩东东因为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始终都没突破那道防线。韩东东的这次爱情始于舞蹈，想不到也止于舞蹈。在一次学校举行的舞会上，她和学生会主席跳到一起了。韩东东是个想得开的人，心中虽然剧痛，但在脸上表现得风平浪静。当她和自己作最后一次谈话时，韩东东不仅祝她幸福，还感谢她给他难以忘怀的初恋。
韩东东对汪洋洋的感觉是独特的，她的乐于助人，她的文静清纯，她的身上透出的高原气息，是音乐系的那个她所没有的。韩东东自言自语，认识还不到七天，自己就欠下了汪洋洋的好多人情：她为自己通知文盲学员来商量扫盲的事情，她“充当”扫盲助手而让自己得到督查组领导的肯定……
韩东东干脆把手上的书放下，从桌上拿起手机，在电话簿上找到了汪洋洋家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突然想到，总要有一个借口吧？哦，不是答应请她的客吗？明天下午没课，正好有时间。于是，韩东东按了拨号键，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汪洋洋的声音。
喂，请问你是谁呀？
我是韩东东呀，听不出吗？
有什么事呀,韩老师？
我答应请你的特色狗肉呀，我明天下午没课，你能来吗？
我给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想一想，想一想。
是真的应该好好想一想。
我想起来了，是吃了狗肉散场伙。
是呀，你希望我来吗？
韩东东语塞了，汪洋洋听不到回答，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八
星期五的晚上，韩东东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杨柳庄。
韩东东昨天晚上有一个新构思，他要根据苗族人喜欢唱歌的特点，将扫盲课的形式作一个改变。
征得汪洋洋父母的同意，韩东东将他们的电视和DVD移到了厢房楼上的扫盲教室。
学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九点钟的时候，韩东东开始清点人数。
一个学员说，韩老师，你不要数了，人只有多，不会少。
韩东东数了一下，果然多出了一个。
多出来的是一个打扮有点洋气的中年妇女，她从座位上站起来，韩老师，我是去年脱盲的，可以再来参加学习吗？
韩东东笑了笑，可以，但你得说出个为什么。
我今年上半年外出打工，可以在工资册上签名领工资了，会写信回家了，很高兴呀，但我觉得我差得还很远很远，还想多学些，东西会烂，知识不会烂。妇女面带微笑，讲得很真诚。
说得好，我们欢迎你！你的到来一定会给在座的学员带来学习的动力。韩东东高兴地说。
接着韩东东就放碟子给学员们看。
看的内容有刘三姐的《山歌好比春江水》片断，有喻显斌和唐梅的山歌对唱《手抱月琴怀抱你》片断，没想到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跟着唱了起来。
韩东东提醒他们，要听清楚歌手吐出来的字音，要看清频频流动的字幕，那些字要会读会写。
看到他们都会唱了，也背得下来了，韩东东把老早就打印好的两首歌词发给他们，让他们抄下来。
真没想到，这样学习，他们感到轻松，字也识得快。
九
苗族是一个开放的民族，特别是在男女交朋结友方面。就拿杨柳庄来说，那条美丽的溪流中部，老祖宗们就拱有一座石桥，两边还有对称的石椅。这座石桥专门是给庄上的青年男女们拱的，他们一旦交上了异性朋友，就可以把朋友带到石桥上玩耍，在清风流水中表情达意，在明月绿柳下互诉衷肠。条件好的人家，还特意留出用途跟石桥一样的屋子，里面布置得浪漫温馨，有点像汉人讲的“悄悄话室”，所不同的是，当子女和恋人在屋里进行真情独白时，父母们却希望声音越大越好！
由于韩东东把扫盲课的形式改变了，学员们学得比过去快，所以就提前下课了。韩东东走下厢房时，学员们还在意犹未尽地看山歌碟子。刚从厢房里出来，韩东东就看见院子像苏东坡描绘的“如积水空明”。走进院子中，一轮明月就挂在头顶上的蓝天，不时有凉风将稻香送来，周围到处是一片虫鸣，苗庄的夜色多么美好！韩东东走近汪洋洋，你能陪我到溪边走走吗？恰巧汪洋洋的哥哥嘬着嘴吹着口哨从屋里走出来，洋洋，陪韩老师去外面看看夜景嘛！说罢伸开右手朝着溪流的中部挥了一下，哥哥挥手的含义，只有汪洋洋自己知道，她返回头去给哥哥做了一个鬼脸。
其实汪洋洋这些天来也觉得自己怪怪的，从第一天遇见韩东东起，她的心里好像被人无形中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到现在还一圈一圈的动荡。不知怎么搞的，每当夜晚一来临，她的眼睛就会有意无意地往出庄的山桠口凝望。汪洋洋仰头看了一下蓝天，一团白云像思绪一样擦着月牙儿，越擦越零乱。这种感觉汪洋洋第一次有过。走吧，韩东东再一次邀请，汪洋洋想了一下说，那好吧。
他们沿着缠绵的溪流，踩着一路虫鸣，来到老祖宗们拱的石桥上。坐在石椅上，韩东东无限感慨，真的想不到在这么高的地方，还有这么美丽的所在，像世外桃园一样。我看你是形容的吧，汪洋洋说，庄上的好多人都想走出大山呢。我没形容呀，是如实说说而已，你看这里山环水抱，小桥流水，杨柳依依，月挂梢头，真的很美！汪洋洋接着讲了这座古桥的来历，韩东东听得入迷了，感叹道，风情浓郁呀，风情浓郁呀，这座古桥不知道见证和成就多少美满姻缘！
其实我们有缘呢，韩东东说。
为什么呢，汪洋洋问。
从我们的名字看，我们再也离不开了！
两人几乎同时叫道，啊，我们是一对东洋鬼子！
他们回来的时候，手不知道不觉地拉在了一起。
十
日子就像水一样一天一天地流过去。
一天傍晚，韩东东站在寝室的走廊上，目光深情地望着杨柳庄山桠口的那棵杨柳树，他发现那群灰色的鸟儿又从杨柳庄那个方向向他飞来。
韩东东感觉他就像这些灰色的精灵一样，在学校与杨柳庄之间飞来飞去。
现在正是秋天，韩东东相信自己不仅会收获扫盲的硕果，还会收获金子一样宝贵的爱情。
_________________
上帝把我带到世间，我将抱着无比感恩的心，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