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钩沉

[李盈枝]

红叶集

最美的旋律，是攀登者粗重有力的呼吸；最美的曲线，是探求者峰回路转的足迹。

我将唱了又唱，以证明心是有憎有爱的。

成功者的真正价值，不是他的名声，而是名声背后不为人知的跋涉与攀登。

创造之隶属于生命，正如珍珠之隶属于蚌壳。

干瘪以它舶来的糟粕喂养它自己，而臃肿起来。

真正的好诗都是半成品，另一半靠读者去完成。

有的人从未写过一首诗，却不愧为真正的诗人。他的作品，就是他本人。

谢绝附加的荣誉，是因为格外珍惜荣誉。

谎言，最需要美丽的时装；事实，不怕穿褴褛的衣裳。

人格是从贫瘠的土壤里长出的大树。

鱼以为被鸟叼在嘴里是上天的捷径。

妒者恨他人的成功甚于恨他自己的无能。

世界是有负于它所遗弃的无名小草的。

时代，在高速公路上飞奔；而历史，只能在坎坷中前进。

箭射得高，是因为弓始终为它弯着腰。

大雁的翅膀，从不埋怨身子笨重。它明白，是所有不可分割的部分，构成一个完整的生命。它绝不为减轻负担而脱离整体，所以才能在万里云空有力地扇动。

有的生者，像沉舟一样躺着；有的死者，像桥墩一样站着。

人类历史上太多的成就，归功于通宵达旦的晚上。难怪夜空阔大的胸襟，缀满不可胜数的金质奖章。

如果无限度的宽容能感化罪恶，那么狼也会因吃人太多而具有人的品格。

凡人献出一枚钻石，很容易被笑为赝品而不屑一顾；百万富翁吐掉个鱼眼，也往往被当成滚落的明珠。

高尚的人，也会有卑鄙的念头，但善于克制；卑鄙的人，也会有高尚的冲动，但转瞬即逝。

人，难得一个正直。真正看透一个人的本质，是在你身处逆境之日和突然交了好运之时。

时间喜欢开玩笑，把那些宣布它没有多大价值的人变得毫无价值。

时间，吝啬得使多少年轻的天才来不及耗尽热量就死了，又慷慨得让他们千秋万代活着且永葆青春。

以权谋私时，以为空间是无限大的，知道它不能比铁窗更大时已经晚了。

脚，和路的关系最密切。有的是在路上走，有的是走出路来。

世上本有很多路，都往一条路上挤，也就没了路。

野菊的一生，只不过开了几朵平淡无奇的小花。永不腐烂的石头却羡慕她。

认为甘作小草并引以为荣的人必乏栋梁之志，那也未免太肤浅了。

拳击场上，久负盛名的庞然大物，和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理应在公正的裁判下一决胜负。成竹在胸的小人物啊，不要理睬世俗的眼珠。让你雷电式的铁拳，打出一片惊呼！

鹅卵石证明，水比多角多棱的石头更硬。只要它奔流不息，只要它有足够的耐性。

为人生的远大目标忍受一时的苦痛，是有价值的分娩，是饥肠慨然让出口粮的播种。

说某些人可与日月争光，我丝毫不认为是夸张。人类存在一天，他们就光芒万丈地活在世上。如果仅仅有照耀一切的太阳，世界、时代、历史、人生不会如此辉煌。

一味姑息甜言蜜语的奸佞，必有更多的如簧之舌前来邀宠。

任何眼科专家，对势利眼都束手无策。好在患者本人并无任何不适感觉。

台下鸦雀无声，整个剧场，只有簌簌泪水为你的洞箫伴奏。

如果没有外来的压力，再锐利的钉子也钻不进墙壁。

缩进骨灰盒，照样活得久长。只要不被世界遗忘，就不算真正死亡。

静美的夜，轻轻扇动缀满繁星的翅膀。在曙光到来之前，悄悄带走人类的疲劳，默默留给世界以新的勇气和力量。

谁为后来者闯出广阔的道路，谁的生命就伴着这条道路无限延长。

——载新加坡《联合晚报》1991年12月9日文艺版

[李盈枝]

《墓志铭大全》选抄

●恕我较为谦虚地说罢，本人在绿茵场上立下了不朽的战功。只有这个球输得窝囊，我怎么一脚把自己踢到这里来了。
●不行！我得出去一趟。我来时，那位病人还在手术台上呢！
●我以不拘一格的狂草，确立了自己在书法史上的地位。难道这墓碑的造型，只能像印刷品一样方正规范么？
●多少举世倾慕的女子，都得乖乖地朝夕奉陪我。引以为豪的是，我的私生活无懈可击。尽管躺在这里回味自己的执导生涯，对自己的过于检点不无遗憾。
●爹妈没给她一副好嗓子，仅凭一颗心 ，怎么就唱醉了所有的歌迷呢？
●大家都喜欢你的嘴脸。你因为当了一辈子坏蛋而备受崇敬和爱戴。
●幸亏你花苞初放就从舞台上消失了。不然，整个世界还在你脚尖下飞旋。
●这里的你，只是一部未完的手稿。真正的你，在大小书店里畅销不衰。
●真是万幸，举世瞩目的那盘棋要是下到现在，我未必能赢。
●那些冲我吐痰的过路人，才是真正的好人。现在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
●真巧！又成了隔墙邻居。别怕，他不知道这边是你。也许他又在说阎王爷的坏话呢。
●我不过占据了这风景区的小小一角。干嘛一个个都投来冷冷的一瞥！
●一位感情过盛的诗人长眠于此。他还会为我们歌唱——假若他知道外面在刮什么风。
●他无愧于自己的知名度和种种头衔。谁也写不出那么多令人过目即忘的诗句。没有他，这世界也未免太寂寞了。
●人死如灯灭该多好！他的光辉，依然把德才兼庸的名流害得睡不好觉。
●我是逗各位捧腹大笑过，可没逗大家哭呀。再哭，我只好来段单口相声了。
●谁能替我捎句话？我那部所谓不朽的巨著如有再版的机会，千万署上我那位合作者的名字。圣彼得说我手续不全，拒发入境签证。
●我一切都好，只是舌头烂了。孩子们，接触了当官的屁股后，务必用防腐剂漱口。切切！
●死后为人讥讽，方明白正直的分量。恨不能把我的全部作品埋葬。如能再给我一支笔，我就只写死者对生者的警告和期望。

——载新加坡《联合晚报》1992年4月20日文艺版

[李盈枝]

三言两语

△狐狸的狡猾，是弱者赖以生存的武器。
△狼就是唱红了《让世界充满爱》，也唱不出羊的善良。
△鱼是水中的鸟，鸟是天上的鱼。
△上帝并不是瞎子，他知道自己在创造人类的时候，也混进了魔鬼。他老人家视而不见，是为了让世界充满活力，更加丰富多彩。
△打算活着回来的，算不上探险家；不打算活着回来的，也算不上探险家。
△失败的英雄永远大于成功的小人。后者甚至不配站在前者的阴影里。
△去年的一朵云彩不见了，却又不曾随风飘去；而是全部化作雨水，渗入了新世纪的土地。
△冰上飞旋的青春，是一支向严寒挑战的歌曲。一个个欢乐的音符，向春天的门扉撞去。
△新年，滴水成冰，风雪嬉戏，燕子还没有回归的消息；而春姑娘急切轻盈的舞步，却已在我心上写下了她的第一篇日记。
△野兔，一首浪漫的诗。最后一个句号，未必在猎人的枪膛里。温驯的家兔，无缘在飞速蹦跳中侥幸逃逸，也就永远写不出一篇篇惊心动魄的历险记。
△用挑剔的眼光审视自己的一切，是对吹捧者最好的回敬。对诽谤者，也同样适用。
△虚假的泪水，来得更易。它不受感情支配，随时根据需要分泌。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有的一文不值，有的争相传阅。凡由人民交付历史出版的，必滴滴热血倾注在每行每页。
△人因为有痛觉神经而区别于蜡烛。他在照亮别人时，总是忍受着烧灼的痛苦。这又恰恰是很多人引以为豪的满足与幸福。
△没有兴趣掂量个人的得失，也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你必经的路口堵死。
△让生如负载巨轮的波涛；让死如留下彩贝的退潮。
△无数星星似乎互不相干，彼此孤立于夜空。其实心照不宣，共同辉耀着苍穹。
△不成熟的种子越多，发芽率越低。为此而荒废田园，秋天只能收获叹息。
△抹在眼角的唾液和涂在嘴角的蜂蜜，比藏在背后的匕首更具杀伤力。
△拍马成功，未必是掌握了什么奇诀妙术。有的耳朵，是专供拍马屁者自由进出的门户。
△手，不会花言巧语，也不能慷慨陈词。但它比嘴更有说服力。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承认世上有神。但确信人中有鬼，人中的鬼，更像人。
△世上并非没有完人——在颂歌里，在悼词里。
△十二生肖里没有我。不知是我属骆驼才选择了沙漠，还是执拗地要向沙漠运送绿洲，才注定终生是一峰骆驼。
△不管深受宠爱的鹦鹉嘴有多巧，它的谗言也无损任人毁誉的啄木鸟。
△奔流不息的河水，宁肯为带走泥沙而使自己变得浑浊，也不愿像潭水那样因无所事事而清澈明洁。
△有一分热血，开拓者就有一分风险。“胆”的武器是“识”，“识”的甲胄是“胆”。
△水寻找出路，于是有波澜壮阔的江河；人寻找出路，于是有前赴后继的开拓。
△并不是由于本身高大完美使火车头赢得声望，而是因为它在飞驰时，身后带动着一长列沉重的车厢。
△当桃树结满累累硕果的时候，它首先应该感谢谁呢？土壤说：“我肥沃！”园丁说：“我培育！”而春天却毫无声息地偎在夏天的怀里。
△有人只摘树上的果实，有人专捡树下的败花。
△足迹凌乱得无法辨认，时南时北，忽东忽西……还好，每一步都没把信念丢弃。在命运与我捉迷藏的半个世纪，我，总算没迷失自己。
△人从丧失信念那一刻开始衰老，在停止追求的地方划上生命的句号。
△权势的诱惑使人的语言成熟而为奸诈。
△野心因为得到了满足，而更为贪婪。
△恨也是充实的生命，正如插入了义愤的剑鞘。
△人失去理智就是禽兽，只有理智就不如禽兽。
△一味沉溺于个人的得失，足以使任何天才变得猥琐，而沦为可悲的庸人。
△能够在种种枷锁中舒展自如，才算真正活得潇洒。因为枷锁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孤独是决不同流合污的一杯圣水。
△哲人以其三尺书案的宁静，淹没了整个世界的喧扰。
△生命在荒废的时间里萎缩，时间荒废在浑浑噩噩的生命里。
△让人感到世界美好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朋友可以有很多，知己最多有一个。
△被你长期冷落的朋友，对你旧情如故。你就有一份永远不会失去的财富。
△大自然的暴力是毁灭性的，而足以毁灭整个人类的，却是人类自己。
△历史的风雨为未来的大地滋润出今日的葱茏。
△不要凭借你惊人的耐心，蹲在游泳池边钓鱼。
△珍珠最大的不幸是埋在土里，种子最大的痛苦是不在土里。
△一块金子被人泼上污泥浊水便自惭形秽，那是它还不明白自身的价值。
△正因为有理想与现实之间永恒的差距，一个人才不仅仅是活着，整个人类也才始终充满希望。
△新的一年就要结束，更新的一年又将开始。哪颗心不在为二ΟΟ四年的春天，悄悄蕴育着千红万紫？
△在那万紫千红的季节，枫树的春天只开了些黄褐色的花朵。盛夏的粗风暴雨，把它打得七零八落。但它心中蕴藏的烈火，并不是那么容易扑灭。在冰雪到来之前，它饱经风霜而化为红叶。

——分别载于《人民日报》、《山东文学》、《大众日报》、《当代诗歌》、《群众艺术》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