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

[田润明]

脊梁
　　
　　文/田润明
　　　　
　　　　一
　　　　
　　　　九月的北京，炙热退去，秋风送爽。
　　　　
　　　　不远处居委会的大妈们晚汇报时的高呼：“祝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隐约传来，可病榻上的孙少敏心中还是一振，她刚刚接到通知：参加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召开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
　　　　
　　　　孙少敏手拄拐杖，来到院中。虽骨瘦如柴，面容憔悴，可两眼炯炯有神。她站稳脚跟，仰望天空，拐杖戳着地，“叮、叮”作响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刘少奇是好同志，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她自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听到陈伯达在讲话中称，刘少奇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总代表，非常气愤，遂公开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不久，她这位中共中央委员会委员，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被红卫兵关进了“牛棚”，被戴上了“刘少奇在中华全国总工会的代理人”、“中原突围时的大叛徒”、“黑帮分子”等大帽子。她自走出“牛棚”便卧病在床，当得知狂热的红卫兵大多已经发配边疆和农村，心中便思忖——运动已经接近尾声，拨乱反正的日子即将来临。
　　　　
　　　　如今党要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党内的领袖们和有识之士难道看不到，有些人为了权利之争，竟然信口雌黄，栽赃陷害，篡改历史。这样下去，离亡党亡国的日子真得不远了！
　　　　
　　　　孙少敏拒绝搀扶，一步一颤地走回病床，拐棍重重地敲在地上，亢奋有利。
　　　　
　　　　二
　　　　
　　　　孙少敏躺到床上，思绪回到二十年前——记得也是九月，她患心脏病治疗后，在当时中共华东中央局驻地，山东省益都县闵家庄村修养。得知家中老母因思念久别的女儿，已卧病在床。孙少敏哪里还呆得住，只带了几名警卫，便匆匆回到阔别十八载的家乡——寿光县范于村，看望日夜思念的老母亲。
　　　　
　　　　一家人正欢天喜地，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突然，房上的警卫报告，有大约一个连全副武装的部队，正急行军向范于村袭来。孙少敏上房观察后说：“看样子是我们的地方部队。班长，你前去侦察，打探出他们此行的目的，速回来报告。其他人做好战斗准备。”
　　　　
　　　　很快闹请部队来范于村的目的。原来是中共寿光县委得知孙少敏回家探亲，马上派区委书记陈雷，率一个连急行军来给孙少敏执行警卫。孙少敏早在一九三九年，中共鄂豫边区党委成立，便是第一任书记。在孙少敏书记和李先念司令员领导下，鄂豫边区抗日根据地开辟后的六年里，经历战斗一千多次，消灭敌人五万余人，抵抗住了十五万日军和八万多伪军的进攻，先后从日军占领区解放出五十九个县，一千三百多万人口，建立了三十八个县的抗日政权。孙少敏名振中原。
　　　　
　　　　孙少敏把陈雷叫进屋子，十分严肃地对他说：“快把部队带回去！我是来探亲的，不能兴师动众！”陈雷哪里肯依，急忙解释这是县委的决定。孙少敏见命令不动陈雷，急了，厉声说：“好，你们不走，我走！现在我就离开寿光县境！”说罢扭头便走。陈雷见孙少敏真动了肝火，哪里还敢坚持，只得命令连长带部队撤离。孙少敏这才语重心长地对陈雷说：“你这个区委书记应该时刻记住，要把自己看成是人民的勤务员；谁要把自己看得不凡，超人一等，那他很快会被人民抛弃。”
　　　　
　　　　中午，区委书记陈雷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招待孙少敏。孙少敏见了立时变色，指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厉声问道：“这酒这菜从哪里开支！”见大家面面相觑，这才换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如今刚刚解放，群众还在吃糠咽菜，咱能吃下这大鱼大肉？这样吧，这桌酒席钱我付，把它们分送到军烈属家去。”陈雷拗不过，只得撤下酒席，大家陪孙少敏吃了顿家常便饭。
　　　　
　　　　陈雷带兵来时，县上的领导嘱咐他，孙少敏不但是名振中原，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巾帼英雄，还是位才女。一定要陈雷为县委讨要一幅墨宝。饭后，孙少敏欣然领命，八个大字一挥而就——“宁公而贫，不私而富”跃然纸上。时日不多，孙少敏的母亲病重去世，县委和区委的领导都前来吊唁，并要为她母亲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她哪里肯依，一切从简办理了母亲的丧事。
　　　　
　　　　孙少敏临走时，县委领导讨要指示，她高瞻远瞩地说：“官僚之下无民主，强权之下无幸福。我们共产党人当了权，千万别忘记群众利益第一！”
　　　　
　　　　三
　　　　
　　　　十月的北京，秋风飒飒，落叶瑟瑟。
　　　　
　　　　孙少敏拖着病体，怀揣希望，来到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的会场。很快她的那点希望便破灭了，会议在一种极不正常的气氛中进行。人人噤若寒蝉，一百三十四个与会者，大多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会议议程来到通过《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
　　　　
　　　　“同意的请举手！”
　　　　
　　　　孙少敏的周围，胳膊林立，可表情不已。孙少敏隐约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表情，以及表情后面的形形色色的人心。忽然，刘少奇在开封临死前的心境浮在眼前……如果我在庐山会议时讲真理，说实话，在党内推行民主，便不会有今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孙少敏紧紧锁住眉头，把右手按在胸口上。她不能违背良心，为了眼前的一己之利，便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然而，主席台上把她故意忽略——“好，一致通过！”一阵哀凉袭上心头，孙少敏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当康生会后质问她为何不举手时，孙少敏早有准备，她挺直脊梁大声说：“这是我的权利！”
　　　　
　　　　孙少敏身边的工作人员用恐惧的口吻对她说：“中央全会，不能有不同意见啊！你不举手，他们……”
　　　　
　　　　孙少敏举起拐棍，指向苍天，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权利！”
　　　　
　　　　四
　　　　
　　　　十一月的北京，雾霭阴霾，瑟瑟寒风。
　　　　
　　　　高音喇叭激昂的声音传来——“中共中央全会一致通过，把刘少奇开除出党的伟大决定……”
　　　　
　　　　孙少敏狠狠地把拐杖戳向地面，愤怒地骂道：“一致个屁，我就没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