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马 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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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06 08:27:42 发表主题: 霍俊明: 求真的汲水者和诗美的跋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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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的汲水者和诗美的跋涉者
——非马诗歌印象
霍俊明
(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 兼职教授 )
对于诗歌写作年龄已经近半个世纪而言的非马而言,任何试图做出精准而全面的梳理和总结肯定是困难的,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在诗人所创设的繁复的诗歌花园和交错的小路上窥到一个整体的粗疏的面貌。对于长年坚持诗歌写作的非马而言,任何评论者都会怀有一种敬畏,敬畏一个长年在语言、经验、想象的空间中不断挖掘的人,一个以长年的创造在黑暗的大海上给我们传递诗歌漂流瓶的水手和探险者。
辽阔喑哑、暗流汹涌的时间河流上,作为时代印记和灵魂探险的孤独而无畏的水手——诗人们——扔下的漂流瓶,只能凭借时间洪流的冲荡和岁月手中细砂的淘洗等待一个倾听者去揭开它的秘密。痛苦而难捱的等待与努力。彷徨无助中渴求对话的希冀之旅。必须有人作为揭秘者和探询者或早或晚地跋涉到苍茫的海上抑或在淤塞的浅滩边,在咸涩的风雨啄蚀中,倾尽一生的脚步在艰砺的路途中轻轻地打开那简陋而飞翔的秘语。对于在诗路跋涉、探询,挖掘了40余年的非马而言,在黑夜的明灭闪烁的火光中揭开诗歌漂流瓶是必须的;在物欲、金钱、权力和疯狂幻象围拢、挤迫的黑暗中沉潜下来,倾听这遥远而本真的灵魂独语或对话的神秘召唤。这一切无疑是良知的体现。布罗茨基曾说,“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而从“诗”的造字含义上就含有有记忆和“怀抱”的精神维度。正是在此意义上,诗歌的漂流瓶盛满了人类的记忆积淀,而那明灭闪烁的火光中本真的宁静与自足闪现就是必须的,是倾尽一生之力追问和挖掘的高贵姿态。巴什拉尔说“哪里有烛火,哪里就有回忆”,是的,哪里有倾听,哪里就有回忆。正是基于此,非马选择了诗歌,诗歌也选中了非马,诗歌这匹神异的黑马终于找到了优秀的骑手。
在一个又一个在寒冷粗砺的夜晚(这差不多是一个时代诗人写作的整体性象征),不甘沉默的灵魂挖掘者写下这样的诗句“在我食指与拇指之间/夹着胖墩墩的钢笔/ 我用它来挖掘”。这“胖墩墩”的钢笔或凌厉舒畅、或迟疑紧张地向下挖掘的姿态,多少次我震惊于“挖掘”这一朴素而高贵的词汇,我也坚持用它来厘测和评价一个诗人和诗歌评论者。非马的诗歌写作是相当丰富而宽远的,这使我想起奥希普?曼德尔斯塔姆的诗句——“人们需要诗歌/它将成为他们自身的秘密/令他们永远清醒/并让他们沐浴在它呼吸之中的闪亮波浪里”。
非马的诗歌写作从六十年代开始就是相当自觉的,他的诗作也大多为抒情短章,实际上,在我看在,短诗或小诗的写作是相当难度的,这从五四时代即已开始的对冰心、宗白华等人的小诗写作的多重意见和批评的声音中可以看出,因为篇幅所限,又要抒发特殊的、深邃的的而不是泛泛的情感和哲理就显得相当具有难度,而几十年的短诗写作经验使得非马在这个布满荆棘的花园中开辟了自己的园地,是诗人的劳作创造了芬芳的葡萄园。
中国诗人的命运,尤其是在20世纪后半期,太多经受了时代的风雨和磨难。频繁的政治运动使诗人大多受难而沉默、喑哑。然而,有良知的诗人却在时代的炼狱面前用血甚至生命写下了时代的真诗和大诗,在化血为墨迹的阵痛中,诗歌成为灵魂飞翔的升阶之书和燃烧的火焰,“又一个波浪涌上来/我还来不及开口发问/那年头你有没有想到诗/哗啦一声它已在黑岩上摔得粉碎/叹一口白气又悄然退了下去//我们隔着雾互看了一眼/然后望开去/灰蒙蒙的海湾上空/这时候太阳突然冒出了脸/白亮庄严恍如奇迹/但我们都知道/它一直就在那里”(《同一个前红卫兵在旧金山看海》)。对历史和记忆的不断挖掘和省思的努力终于拨来了长久的迷雾和黑暗,重新发现和还原真实的历史和生存的场景,但是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这成了有良知的诗人的宿命也因此而承受的巨大的个人不幸与历史灾难。
从60年代即已开始诗歌写作的非马,已经在诗坛上艰辛跋涉了近半个世纪,而同时代的诗人基本上已经过早地停止了诗歌写作,即使是这些诗人在创作的黄金时期也因为过多的沉溺于频繁而激烈的政治文化语境而使其诗作更多带有意识形态色彩。在诗歌题材上更强调其道德优势而忽略了诗歌特有的表述方式和应有的技艺。而诗人非马则在动荡的岁月中以优雅的姿势印证了一个时代的苦难和伤痛,“想拥护什么/想迎接什么/当风来时//但六十年代的叫嚣早已沉寂/挥舞的拳头绵羊般温顺了//当风过去/于是骚动的手便开始感到/无聊且嗒然了”(《树》)。
诗人非马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上,在无数个风起云涌的暗夜,诗人咀嚼着痛苦、吟咏着知性的醒察反思中的冷峻诗行,时代的寒冬再次证明了劲草的力度。确实,非马的诗歌有一种少有的冷峻和思考的质地,这种冷峻无疑是透过生存和历史的迷雾获得的,所以即使是宗教、信仰在诗人这里也能不能不呈现出另外的一个面貌,“然后我们驱车/去有彩色玻璃穹顶的暖房/看那株种了将近两千年/且用人子的血灌溉过的/十字架/是否开了花//当风琴头一个忍不住/呜呜哭起来的时候/我们便纷纷拿起大衣,知道/今年无论如何/是不会有希望的了//只有那个不死心的管理员/仍在那里念念有词/一边乱洒著水”(《子夜弥撒》)。子夜的弥撒也是以质疑、发问的冷峻姿势存在,那么这张显的个性、真实,就相当可贵了。非马的诗葆有了对知性与感性,吟咏与陈述,内心与现场,记忆与当下,独白与盘诘,紧张与调侃融合和包容的能力和活力。在这些回到日常生活现场和存在细节的观照与注视,在干净、朴素、精准的语言开掘中将记忆的温情苦涩与现实的烦琐和渴望融合起来。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他的诗歌写作简单回到现场和当下,而是诗人在当下的体验和抒写中坚持了“历史的个人化”叙事和“求真意志”的表述。“这般难耐地/(他们称之为不朽)/带著微笑带著沉甸甸的勋章站立/比在胸前别一朵红玫瑰/平摆著供看热闹的人们凭吊/还要来得野蛮/黎明时脚下一对情人在拥吻中醒来/用梦般音调诵读镌刻的美丽谎言/竟又使我的胸口隐隐作痛/就在第一道晨光照射的地方/就在那玫瑰花开的地方”(《公园里的铜像》)。换言之,这种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表述就相当有力地规避了宏大叙事的虚伪,在祛魅和过滤的过程中呈现的是被政治文化迷雾所掩盖的斑驳的真实和阵痛,“他们把他的影像/放大了又放大/直到每一个毛孔/都成了/伟大的/空洞//还没来得及装入/历史的巨框/严峻的时间老人/已在那里歪头觑眼/倒退着端详/一步一步/将它/缩小/还/原”(《相片》)。公园、广场,这公共的集体的甚至是国家意志积聚的场所,那一个个宏大的英雄雕像却是满布着虚伪、谎言和野蛮的历史缩影,辉煌装饰的历史却是空无一物的黑暗。确实,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尤其是20世纪,连绵不断的战争和政权更迭不能不带来巨大的野蛮暴力和规训的欺骗。非马的关于历史的求真意志是和严酷的生存景观具体化的联系在一起,不是抽象的心理驱动,而是真切的历史和现场的回音,“今夜凶险的海面/必有破烂的难民船/鬼魂般出现/在欲睡未睡的/眼皮上颠簸/向越来越窄小的/人类良知的港口/向一盏接一盏/熄灭了灯火/的脑门/死命划去”(《今夜凶险的海面》)。更多的人是在时代和生存的浮华中沉溺,而非马却洞透了时代苍茫的海面上塞壬的歌声以及为了生存不得不在黑夜中挣扎的死亡线上的“难民”形象。在一个全球化的工业化的无限加速度的时代,一切景象都变得遥远而模糊,而有良知的诗人不能不对物欲膨胀消泯自然和人性的年代怀有强烈的质疑和批判精神,粗糙的水泥怪兽正在吞噬着一切,“连根带泥/他们把树一棵棵挖走/使本来己够暗淡的天空/更加失明//明天他们将在这块草地上/造一栋钢筋水泥的大楼/用闪闪烁烁的玻璃/装饰深沉空洞的眼穴”(《他们用怪手挖树》)。
非马的诗是语言的乡愁,感情的乡愁和生存的乡愁的聚合体,换言之,诗人对语言、情感、生存困境的关注和探问成为永不能稀释的冲动,这种冲动既是具体的个人的思乡之曲,又是生命存在的奥义和宿命的更深层次的呈现,“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老人家在澄海城/十个钟头前我同她含泪道别/但 这手挽包袱的老太太/象极了我的母亲//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老 人家在台北市/这两天我要去探望他/但这拄著拐杖的老先生/象极了我的父亲//他 们在月台上相遇/彼此看了一眼/果然并不相识//离别了三十多年/我的母亲手挽 包袱/在月台上遇到/拄著拐杖的我的父亲/彼此看了一眼/可怜竟相见不相识”(《罗湖车站》)。
在时间这浩渺而灰黯的路途上,有谁能为路哭泣呢?而诗人却在与尘世细节情景对话和返观的同时仍然在不懈地追寻着那个少年的梦想,这梦是真、是纯、是无悔亦是永恒……“星群/星群/我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星群/从懂得数字起便数到现在都数不清的星群/夜夜我躺在露水的草地上仰望你们/希望从你们那里得一点消息 /关于另一个世界── /一个为口径200英寸的望远镜 /所窥不到的世界”(《星群》)。这种仰望的姿势和精神维度所呈现的正是诗人作为生命个体对神秘的存在和生存奥义的发现和命名的冲动,无尽的苍茫的宇宙所孕育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也不能不成为非马这样的诗人的隐痛,生命的平庸短暂和伟大永恒的星空之间的反差太显豁了,而这也正是千百年来有良知的诗人赞咏星空的动因之一。
而诗人,正是在幽暗的时光背景中重新发现时间的奥义,或曰人自身的不可避免的宿命感。在时光的斑驳点影和回视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不可避免遗失了什么……风中的芦苇是否是灵魂和思想的现身?人生来不想死,可是时时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而个体的宿命是什么,个体在世界上最终都会消融进万顷尘埃,而“认识你自己”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勇气或墓志铭。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现了生命个体的对宿命的抗争,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诗歌来发言。非马的诗有一种切入骨髓的时间感,作为生存个体而言,这时间的浩浩巨手最终都将一切成为过往,一切鲜活和圆润都化为枯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浩渺宇宙作为时间的见证不能不让卑微的生存个体心存敬畏和宗教一般的情怀,“当钟声在晚风里/静静点燃/明明灭灭的星星/天空成了教堂/肃穆而庄严”(《冬天的行板》)。
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进行命名和探询的人。“就这样让没有焦点的眼赤裸裸/去同太阳的目光相遇/当旋风运秋野交叉的枝梗在你嘴角/构筑一个苦笑的时候,我瞥见你的灵魂/自枯焦的须丛中灰鼠般窜出而又急急钻入/你黄黄板牙后面沉默的黑暗”(《画像》)。这就是时间的画像,生命的画像和灵魂的画像。面对居无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节的翻转使诗人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坚韧的顽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长,又扎根向下。而优异的重要的诗歌,同样应该在这两个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时展开。作为一次性的短暂的生命过客,在面对浩荡的时间形态时,确乎是相当微渺的,然而人类生存的本体意义却在于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终归宿,并为自己的归宿检拾自身认为重要的东西,并认识困惑的人类自己,“碰疼砰痛——/是命运那老鼓手/用一个 不肯走后门的/骄傲的额头/在前门紧闭的/现实墙上/定音”(《命运交响曲》)。
倾听诗歌的人注定行走在时代的暗夜,黑暗中孤寂而不懈追寻的“汲水者”,多少次黑木桶空旷寂寥的声响使人暗自惊心。然而一次次的坚持,终有一天,清冽的泉水溢满了这只略显疲倦的木桶。而非马作为一个“汲水者”,又用手中的一根“榛木杈”在旁观者的发愣和无知中,“猛然一沉,精确地震颤,突然发布地下水的消息。”这诗歌秘密的揭示者,终会在漂泊的大海上寻得那只尘封已久的诗歌漂流瓶。他打开的一瞬,是什么在战栗,是什么使人睁大了眼睛。
在贫乏平庸的泛情时代倾听诗歌是必须而危险的,然而不倾听诗歌却肯定更为危险。非马作为一个有语言良知和道德感的诗人,在数十年的诗意和诗艺的探询与创造中,他深知诗歌是一种神秘而神圣的言说方式的祈祷与沉思。他的诗成为一种最好的记忆方式,诚如布罗茨基所言“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而非马的诗恰恰是几个时代记忆的见证。
【非马】(1936 ─ ) 本名马为义,英文名William Marr,生于台中,在原籍广东潮阳度过童年。威斯康辛大学核工博士,在芝加哥的阿冈国家实验室从事能源研究工作多年,现已退休,专事写作及艺术创作。曾任美国伊利诺州诗人协会会长,为芝加哥诗人俱乐部会员,台湾《笠诗社》同人。着有诗集十四种及译着多种。主编《朦胧诗选》及《台湾现代诗选》等。近期出版有英文诗集Autumn Window(Arbor Hill Press),诗集《没有非结不可的果》(台北书林)及《非马的诗》(广州花城)。曾获“吴浊流文学新诗奖”、“笠诗创作奖”、“笠诗翻译奖”、“伊州诗赛奖”等。在网络上制作有《每周一诗》及《非马艺术世界》网页,展出中、英文诗选及绘画雕塑作品。
霍俊明:诗人,诗评家,文学博士,河北丰润人,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河北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新诗界》副主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双年奖”评委,编著四部,已发表评论、随笔300万字,诗作400余首,获得文学评论奖及诗歌奖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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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诗生活评论家专栏《在批评中展开的激情 》,2007.10.22 _________________ 欢迎访问<非马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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