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忆爷爷

[赵明宇]

回忆爷爷
赵明宇
古历腊月初十是我们家历史上黑色的一页。
1974年的这一天，我爷爷气若游丝地躺在他亲手垒砌的土炕上，用恋恋不舌的目光看了家人最后一眼，撒手人寰。
我爷爷是一个平凡的人，在呼啸的寒风中他像一枚飘零的树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泥土。爷爷一生算是小匠人，他在火药行里有着极高的威望，凭着他的手艺，我们家的烟火作坊几十年不衰。十里八乡的逢年过节燃焰火、放鞭炮，大多是出自我爷爷之手。我们家的产品以双响炮为主，也叫“二踢脚”。把炮仗点燃后，“嗵”一声升上天，再“啪”的一声炸开来，煞是让人心旌动荡雀跃不止。我爷爷做出来的炮仗不但起得高，而且声音清脆悦耳。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双响炮在我家小院上空炸响的声音，会钻进村里人的耳朵，乡村的夜晚就不再寂寞。
我爷爷做出来的炮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安全性能极好，甚至小孩子都可以放心大胆的用手拿着点放。据说有人曾经用嘴噙着点，炮响了，人却毛发无损。很多人向他请教其中秘诀，我爷爷就说，做炮仗和做人一个道理，只要精心去做，放足了火药，用料实在，就没有升不高、炸不响的炮仗。
听奶奶说，爷爷做炮仗之前用土法炒制火药，这是非常危险、非常重要的一道工序。火药炒不到火候会直接影响炮仗的质量，炒过了火候就会引起爆炸。村里十几家作坊常常有加工不善发生爆炸事故的。奶奶常常提心吊胆地跟我爷爷说，咱别干这一行了。可是为了谋生，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地冒险炒制火药，尽管没有发生过一次事故，奶奶每一次都替他捏着一把汗。
我爷爷去世那一年我才五岁，许许多多的事情尚记不得。依稀知道我的爷爷身材魁梧，形似铁塔，面色黑赤，声若洪钟，虬枝般的一双大手捧着我这个小不点儿亲了又亲也舍不得放下。他的鼻孔常常出血，拿一块土坷垃塞着鼻孔，一边塞一边生气地说：“让你流，让你流。”像是鼻孔故意和他过不去，惹急了他风风火火的倔脾气。奶奶劝他去看病，他跺着脚冲我奶奶厉声怒吼：“不就是留一点血嘛，离老命远着呢！”说完，丢下刚吃了一半的窝头就去生产队上工去了。
我爷爷是个勤快人，总也闲不住。1974年初秋的一天，我爷爷在生产队里劳动，想起家里没有柴烧，就趁着生产队统一休息的空档，放弃了休息，拔起了被雨水冲过而有些腐烂的麦茬。白花花的麦茬扎伤了手指，血从他皲裂的厚茧上淌了出来也浑然不觉。
收工时已经到了吃早饭时刻。昨晚吃了一点野菜拌高粱面的他早已经饥肠辘辘了。他正要背上一小捆麦茬回家，生产队长走过来了。
生产队长是我爷爷的堂叔。生产队长阴着脸吐出两个字：放下。
据说生产队长平日里和我爷爷有一些小过节，嫌我爷爷个性太刚烈，要锉锉我爷爷的锐气，哪怕我爷爷向他说一句软话也行。我爷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和队长对峙着。队长说：“我盯你一早上了。”我爷爷的喉咙里咕咚了几下就把麦茬放下了，猛地转过他那铁塔一样的身躯，大步流星地向家走，连头也不回。
奶奶问：“你背的柴呢？”
爷爷一声不语。
奶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饭在锅里呢，怕是凉了，再热一下吧。”我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儿也没有找到可供她点火热饭的柴禾。
我爷爷说一声别找了，就闷着脸舀了一碗凉米汤。喝了一口，一颗豆大的泪珠滚到碗里。他怕我奶奶看到，咕咚咚一口气喝到了肚里。
没想到一碗凉米汤把他推上了黄泉之路。
饭后，我爷爷就感到肚子疼。他认为是喝了凉米汤的缘故，忍着疼痛咬紧牙关到生产队里上工，不时地用农具顶着腹部。后来一口血吐到了黄土上，在1974年秋天的阳光下竟是那么鲜亮。我奶奶让他去找赤脚医生，他急了：“我66岁了还没有吃过一个药片，庄稼人的身子骨哪有那么娇贵的？”
日出日落，一天天挨过去了，我爷爷吐血不止，竟卧床不起了。我父亲和我叔叔用排子车拉他到邻县的一个诊所看病。大夫把诊号脉忙活了一阵子，拉了我父亲的衣襟到外面压低声音说是肝硬化，已经到了晚期。
我父亲听了犹如五雷轰顶，泪雨纷飞！
那一天，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雪，一辆排子车在茫茫雪野上踽踽而行。我爷爷曲卷在一双破棉被里不停的咳嗽，蜿蜒漫长的两条车辙之间留下一行鲜红的血迹，点点滴滴像一条悲伤的生命省略号，像一行苍凉凄哀的红色诗行。
回到家中那盘土炕上，我爷爷已是滴水不进了。他头向北，墙壁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他絮絮不停地说：“亏地不结籽，亏人不相交。”不知他有什么未了情还是对生活的愤懑，或是对儿孙的遗训，反反复复，不绝于口，日夜不辍地说了三天三夜，直到气尽力竭。
如今，在我们家人丁兴旺的小院里，爷爷亲手栽种的枣树每年都要结出水凌凌的枣儿，而他却早已静静地沉睡在村北的土丘之下。他的骨殖已融进了泥土，但他仰起头做人的个性永远在他子子孙孙的血脉中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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